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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銳照例回了她的房間，不同的是，紫孚帶著她的侍女也跟著進來了。

斕丹偏開眼神不再看他，這樣兇惡的語氣，他很久沒對她用，她幾乎都有些忘記他還有這樣一面了。「沒有。」她冷淡地說，「她只是覺得我的聲音很熟悉。」

「不可以。」他輕聲拒絕，似乎不忍心，卻又很決絕。他知道這個答案讓她難過，鬆開抓著她的手，撫了撫她鬢角的頭髮，「因為她太熟悉你了，很容易就露了行藏，而且她又不是什麼精明謹慎的人，被人套出了話，就會把你陷入險地。」

已經走到燈火明亮處，提燈少女不住打量斕丹，見她平和沒架子，才笑嘻嘻地問：「小姐是哪家的貴女啊？」

斕丹太熟悉這個聲音了，幾乎無法阻止地脫口答道：「是我。」

斕丹垂眼不答，海珊機靈過頭地回話說：「姑娘賞花迷了路，我們送她回來。」

姜兒唯唯諾諾地點頭，隨即苦惱道：「糟糕，我的燈籠剛才燒壞了，回頭管事的又要打我呢。」

「我哪兒敢怪您多事啊。」申屠銳果然又調侃起來，玩笑的語氣幾乎剛出口就化為沉重，「但我的確不願意。」

斕丹再沒說什麼，沉默地跟他上車，一路回府。

姜兒一直沒說話，這時候上前扶住斕丹的手臂，攙她繼續走，姜兒有瞬間的恍惚，好像又在服侍自家公主，這位貴人和公主一樣，傷心的時候不願說話，伺候的人也靜靜的就好。

此刻的斕丹尤其經不住他的拒絕，在得知他和斕凰的約定，聽到他對斕凰的承諾后，她是拼盡了全部尊嚴在祈求他。

海珊有心要在燕王面前露露臉，一路把斕丹送到申屠銳跟前，盈盈下拜。

提燈宮女驟然見了斕丹也嚇了一跳，聽她說話，自然知道她不是鬼了，也收了懼色，踢了姜兒一腳，讓她一起來給斕丹施禮問安，能入宮參加春輝台夜宴的，身份必定不低。

「姜兒！你又胡說八道什麼呢！」又一個提燈宮女從拐角出來，驚慌喝斥她，「小心被人聽去，連命都沒了！」

申屠銳眼裡哪有這些不起眼的宮廷婢女，斜眼看著斕丹，懶ｈttps://ｗｗｗ•hｅtｕbooｋ•ｃom•cｏｍ懶問：「這麼久不見你，幹嗎去了？」

過了石橋申屠銳才放緩了腳步，斕丹想掙脫他的手，卻被他更用力地向前拖了一下，踉蹌幾步。前後客人不多，也間隔開了距離，申屠銳改抓她的上臂，把她拽得更加靠近，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質問：「你到底去哪兒了？那個宮女是你以前的貼身侍婢吧，她認出你沒有？」

她從沒有像今天一樣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自己對申屠銳的依賴，甚至就連申屠銳，她也恨。

姜兒觸動了愁腸，明知是誤會，還抽抽噎噎哭個不住，邊行禮邊道歉：「小姐，剛才我胡說八道的那些，請您千萬別見怪，我也是豬油蒙了心，聽您的聲音很像我過去的主子，所以……」

春輝台的夜賞已經進入尾聲，不少命婦貴女紛紛告辭出宮，台上的人少，台下和石橋上卻聚集了散去的賓客。

斕丹驟然停住腳步，海珊見她臉色發白，知道自己這個消息很有價值了，討好說：「您還是早做打算吧，到時候也別忘了海珊對您的一片心意。」

與她的面容憔悴不同，太後娘娘勞累一晚仍舊容光煥發，濃麗的妝容更添了她的艷色，心情極好的樣子。

「你可能還不知道，」太后並沒讓斕丹坐，「『貴主』娘娘非要給她的下女討個名分。」她說起斕凰和紫孚的語氣那麼不屑，斕丹聽了有些微的解恨。「鋮兒和銳兒也不好太駁她面子，並且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個側妃，說廢就能廢。」太后豪氣地哼了一聲，隨即柔和了表情和語氣，「不過，考慮到你的處境和心情，本宮就做這個主了！也給你封個側妃，既然銳兒喜歡你，當娘的，自然也會照顧你。」

「公主，姜兒伺候您多年，深知您的性子，不是那狠厲之人，死後……也當不了狠厲之鬼，您無非是一口怨氣不散，可不入輪迴，吃苦的還是您自己啊！如今大旻已經沒了，您……」

斕丹恍恍惚惚地信步走著，夜已漸深，宮牆間起了風，寒涼地撲在她身上，斕丹打了個寒顫，人也醒過神ｈｅtｕboｏk.ｃom.ｃｏｍ來。

斕丹本不在意，封號這東西有多虛，她這個丹陽公主還不清楚么？可太后說起申屠銳的神情，因為申屠銳而愛屋及烏的做法，都讓她這個沒娘的人心裏有說不出滋味，她何曾有過這樣一個人肯專心專意對自己？雖然她厭惡關於身份的紛爭，卻不忍心拒絕太后，只得屈膝謝恩。

申屠銳皺眉看她，敏銳地感覺到她的不同，和以往撒嬌哀求不一樣，她的眼睛里又有了絕望的味道。

她把窗格微微推開條縫，遙望出去，夜空幽深，星月疏淡……人，果然是世間最難懂的生物，好像距離她滿懷甜蜜幸福，只不過一個晝夜。

「誰！」宮女驚恐地叫了一聲，「誰在哪裡？」

全變了，一切全變了。

太後娘娘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弄巧成拙，她壓根沒想到兒子會拒絕，「難道……你看不上側妃之位，要讓她當王妃？」她還抱有希望，猜測說。

斕丹輕輕應了一聲，是的，今天對誰都太辛苦了。

斕丹也心如刀絞，正待開口，卻被申屠銳快步走過來，用力拽走，連句道別的話都沒說上。

海珊有些自討沒趣，訕訕地下拜告辭，申屠銳毫不理會。

斕丹忍耐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心裏的萬千滋味都壓下，她現在需要他的幫助，很需要！她想了想斕凰哀求他的語調，或許模仿是條有效的捷徑，可還沒開口，心卻像被攥住了一樣，又疼又沉，要裂開了一般，努力壓住的失望和辛酸就一下子跳了起來，讓她流了滿臉的淚。她又看著申屠銳了，這張她之前認為對感情，對她很真誠的英俊臉孔，說不定是那些精明狠辣的人里，手段最高，隱藏最好的。最精妙的騙術，就是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被欺騙。

斕丹無心猜測是凶是吉，只是胡亂裝扮了一下，上了太後派來的車轎。

斕丹也被她喝得恢復了幾分理智，再讓姜兒說下去，恐怕真的會給她帶來禍端。斕丹飛快抬手用袖子擦乾眼淚，穩了穩情緒，淡淡開口道：「我賞花迷了路，無心走到這裏，正想問一問怎麼回春輝台，大概讓這位姑娘誤會和_圖_書了。」

「申屠銳……」她抽泣了一下，幾乎語不成調，「幫我把姜兒要來吧，她在宮裡過得很苦。」

斕丹看了心酸，連忙說：「不必自責，也怪我亂走沒提個燈，嚇著你了。」

申屠銳盯著她看，語氣並沒有和緩，「那也足夠危險了。」

一直不言語的姜兒，突然向斕丹屈膝拜了拜，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申屠銳反倒看了她好幾眼，眉頭微蹙，臉色不太好看。

申屠銳滿不在乎地輕嗤，「那有如何？」

對她的回視和不語，他顯然有些生氣，略嫌粗魯地一晃她，「說！」

這話今夜在斕丹聽來，簡直是莫大的諷刺，她冷冷一笑。

提著燈籠的宮女更加害怕了，手抖得厲害，燈籠也跟著搖搖晃晃，但是她沒有逃走，顫聲問：「公主？丹陽公主？是你回來了嗎？」

「不。」申屠銳冷然道，「什麼妃都不封，就讓她和我毫無關係。」

申屠銳斜倚在台下的一個石柱上，顯然是在等人，斕丹遠遠地看見，卻不知道這個錦衣倜儻的翩翩少年是不是在等自己。

斕丹苦苦一笑，果然主僕相似，這小宮女罵姜兒的話，用來罵她也沒什麼不合適。「姑娘不用擔心，」斕丹摸了摸腰間，進宮也沒帶荷包，想了想，拔下頭上二支金簪，「謝謝兩位給我引路，這算我一點兒心意，換錢也夠再買個燈籠。」說著一人一支塞給了她們，姜兒不說話，提燈宮女千恩萬謝的。

也許她的眼神太傷感太哀怨了，申屠銳看著，終於鬆了口，「這事……以後再說。」

斕丹遠遠地坐在落地窗格前，安靜地看著他們，奇異地並不難受，至少沒有討要姜兒被他拒絕難受。

她苦澀地一笑，回家……果然是種本能，不知不覺她已走回原來的住所，月華殿。隔了這些時日，再看這間宮殿，也許是因為沒有點燈，也許是因為已無人跡，顯得格外狹小荒僻。不算闊朗的宮門外就是窄長的宮道，她被羽林軍拖出去的時候，覺得這條走了十幾年的石磚路特別的漫長。她抬手推了推熟悉的朱門，聽見鎖鏈的聲音輕輕回蕩在廢棄的宮苑和長巷裡，落了鎖，和-圖-書她便回不去了。她抬頭，藉著宮道里照路燈籠的微光，看已經褪色的匾額，月華的月字都看不清了，她的不得寵是彌散在她生存空間的所有縫隙里的。可就是這樣的地方，仍舊是她的家啊，無數次傷心失落的時候，只要回到這裏，便有地方安放她的身心。她深知，這個破敗的院落仰望出去，天也是藍的，月也是明的，風風雨雨都在院牆之外。

提燈宮女恍然大悟，奉承道：「您就是燕王萬般寵愛的那個大美人兒吧！」

姜兒聽她的聲音和說話語氣都像舊主，更加難過，眼淚流個沒完。

腦袋漸漸悶痛昏漲，原來她還是這樣的兩手空空，孤立無援，申屠銳擋在前面時，她又產生了錯覺，只要他走開，她便一無所有。

天亮后，申屠銳如同往常要去上朝，斕丹也如同往常繼續安睡，儘管她只是假寐。她覺得申屠銳走出去的腳步和以往不同，哦，對了，他不像平常那樣怕吵醒她而放輕腳步，這沉重的步聲，竟也顯得無情。

「怎麼？你不願意？怪娘多事？」她故意說得嚴重，逗申屠銳說話。

姜兒正要答，提燈宮女搶著打斷，「那些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人都死了，再說著些，沒得讓貴主知道了降罪。」

太後娘娘一聽，有些坐不住，「為什麼？你那個……沒名沒份，不就被一個下女壓了一頭嗎？」

申屠銳聽了，滿含諷意地一笑，沒有再說話。她會迷路？

斕丹點頭，跟著她們慢慢地走，裝作隨口問：「不知這位姑娘，伺候的是前朝哪位公主？」

斕丹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一時間也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含冤不去的怨戾鬼魂。

紫孚應該已經知道斕凰對她的賞賜，更加不把斕丹看在眼裡，她和侍女伺候申屠銳更換了家常便服，簡單的梳洗整理，幫他鋪床蓋被，細心又溫柔地喂他喝解酒湯。

恰好又一陣風吹過來，吹得斕丹起了一身寒慄，她又差點答是，幸好忍住了。

鄰近中午，斕丹接到太后的口諭，讓她入宮進見。

紫孚一眾人退下去，申屠銳已躺在被褥間睡意纏綿，他含混不清地說：「今天……太累hｔｔｐs://www•ｈeｔubooｋ.ｃｏm.ｃｏm了……」

斕丹聞到他身上的濃烈酒味，胳膊又被他掐得生疼，她冷冷抬起眼端詳他，不知道他現在到底醉沒醉。他的臉色微微酡紅，眉眼間都帶了些迷離醉意，眼睛卻清明而鋒利。

申屠銳並不拒絕，縱容紫孚喧賓奪主，在這間屬於斕丹的房間里旁若無人。

提燈宮女雖然身在掖庭，卻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物，她見斕丹出手大方，身份又貴重，便起了攀附之心，「姑娘，您可別怪海珊多話，海珊可聽說貴主要在這個十五吉日，冊封紫孚姐姐為燕王側妃呢。」

提燈宮女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賠笑著上前給斕丹照路，「小姐別和她一般見識，她伺候過前朝公主，所以瘋瘋癲癲的，婢子們這就送您回春輝台去。」

斕丹剛坐好，申屠銳已經進了偏殿，太后開門見山說了她的主意，笑著等兒子感謝她的周全，沒想到申屠銳好久沒有出聲，太后反而有些沉不住氣。

「他這就來了，你先到耳室去，不要出聲，聽他怎麼說。」太后嘴角浮起一個頑皮地笑。她也是一番好意，銳兒這方面太像他爹了，平時油嘴滑舌，越是愛到骨子裡的人，反而越不會說。讓這姑娘聽聽他怎麼謝恩，怎麼高興，兩個人感情好，銳兒也更舒坦。

斕丹皺眉，不說又怕惹她生疑，只得淡淡道：「燕王府。」

「你就是這麼沒頭沒腦的！什麼事都做不好！」提燈宮女訓斥道。

宮女撲通跪倒，燈籠掉在地上，蠟油傾複，瞬間就熄滅了。她雙手合什，連連叩頭，哭道：「姜兒被充入掖庭，做盡苦役，根本沒辦法給您燒上一掛錢，聽說含冤而死化為厲鬼的都穿紅衣，您到底是不甘心上路啊。」

斕丹依命而行，偏殿邊的耳室……她不是第一次去了，上次在這裏窺見了那麼多的秘密。

申屠銳喝了酒，又費了那麼多精神，真的累了，上車就開始睡，斕丹面無表情地緊貼著車壁坐著，不知不覺地用了盡量遠離他的姿態。她一路都在想，用力地想，面對這樣的情勢，她該怎麼辦？她能怎麼辦？

宮女說了聲「燕王殿下已往太慈宮來了」，就退下去，整座偏殿只剩斕丹和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