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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

娘是笑著說的，但口氣卻讓她小小的心靈驟然掣痛，她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但她依舊能感覺到，娘為了愛爹爹，成全爹爹，很辛苦。

看著那葉小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河道之中，幾下就被其他船隻湮沒，她突然深刻體會娘的悲哀。笑著送他離開，傷心的是自己，哭著留下他，難過的是爹爹。

「我哭是心裏難受！」積攢了好久的煩悶終於被他一句話引爆，「敢情你沒爹，風涼話說得輕鬆。」

薛雲牧的表情一軟，「孩子，你長大了，將來嫁人還是要離開爹爹，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別讓人欺負。」說著別有含義地瞟了程躍然一眼。

「嗯。」他垂下眼來俯視了她一會兒，終於出了聲。

看來大包芝麻糖真的是五文錢，老婆婆也無異議地熟練包起一包，程躍然不接，用眼一挑，老婆婆就把紙包塞給了悠悠。

她沒發現，只是很高興自己終於追上他，如果換成別人，她就會拖住胳膊搖一搖，反而是她好委屈的癟著嘴說：對不起。這是她的殺手鐧，長期使用下來成效卓著，目前只對雲瞬師叔效果甚微。但對程躍然……

「哎……哎……」她喊著去追他，第一次發現，她從沒叫過他的名字。

爹爹走後，娘含著眼淚告訴她，以後爹爹走的時候不要哭，這樣會分他的心，他始終要走，何不讓他離開得無牽無掛。

緊跟著他走路她才發覺，他真的走得很慢，有意無意會為她擋一下迎面過來走路過於霸道的行人。這麼多人，這麼擁擠，他始終不曾把她弄丟，尤其剛才她東鑽西看，根本沒想和*圖*書過找他。

「程……程躍然……」她吶吶地叫他，有些拗口似的。

「不。」悠悠抱緊包袱一扭身，「送到前面的小鎮子吧，我看你上船。」

她也放一片在自己嘴巴里，難得一次不用針鋒相對，她也高興起來了。唉，他要總是這樣多好，嗯嗯的不說讓她氣炸了的話，不比得她像個笨蛋，可惜……程躍然始終還是程躍然。

悠悠握緊手裡的芝麻糖，不知怎的想起和他初次見面那天……他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他熟知這些小吃的價錢，當初可有閑錢來買？

他的心一軟，讓她把芝麻糖喂進嘴巴。

娘過世的時候爹爹也不在，外公和舅舅都埋怨不已，奄奄一息的娘卻反過來勸慰他們，她清楚的記得娘說：有什麼辦法呢，我當初喜歡上的就是這樣他。

程躍然的肩膀輕微一顫，沒有回頭也沒停下，但腳步卻不著痕迹地放緩了。

她有點兒火，她是真心誠意的！他削斷了她的頭髮也沒道過半句歉，還嘎嘎叫著說是她心甘情願用頭髮和他交換的，他毫無虧欠她之處。

把爹爹的包袱抱在懷裡，好像摟緊了它，爹爹就會走不掉一般。一路從竹海出來，她都沒怎麼說話，就連平常不刻薄她就難受的越天衡也悶聲不響的自己走路，不來招惹她。師祖出於禮貌，讓程躍然也一同送客到山下，薛家師徒對他沒有原來那麼討厭，也相處絕不融洽，一行人就好像在各趕各路。

坐在床沿看爹爹收拾行囊，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因為忍著不讓淚珠掉落鼻子陣陣發酸。也許是燈火不夠明亮，薛ｈｔtｐs://wｗｗ•hｅtｕｂoｏk.coｍ.cｏm雲牧並沒發現她的淚光，即便他知道女兒的不舍……他還是要離開。他的確是朵遊牧天際的流雲，漂浮無根。

這提示也太明顯了，悠悠的葡萄黑眸骨碌碌的轉了一圈，這才想明白這次佔了程躍然的上風也不算討到好處，讓他背，讓他背。這才撇嘴偷笑了一下，輕鬆快跑幾步追上爹爹，挽著他的手走路。

她出於本能地要和他對抗到底，不依不饒地想從他肩上搶回爹爹的包袱，他狀似無心地抬手一搪，她便無法靠近。

「甜嗎？」她一笑，圓眼睛就彎彎的，皂白分明的清澈雙眸里閃爍的不是水，而是蜜。或許就是她這沒被塵濁污染的甜美純真才讓他嫉妒得非要削斷她的頭髮，只為破壞她眼中的無憂無慮，只為報復她看他時的嫌惡和不屑。看她傷心哭泣，他……幾乎立刻後悔了。

悠悠咬嘴唇，她說過那麼多刺傷程躍然的話，他或是用眼神表達他的鄙夷和嘲笑，或是言簡意賅地反擊惹得她氣噎火大，卻從沒用這麼冷酷的眼神看她。她這話說的實在過分！

一個老婆婆坐在攤子和攤子的間隙並不怎麼惹眼，她大大的提籃擺在地上差點絆了悠悠一個跟斗。悠悠聞見一股濃濃的芝麻香甜，墊著白白帘布的竹籃里滿滿地裝著芝麻糖片。她咽了下口水，手已經不自覺地摸腰間的荷包……泄氣，今天是來送爹爹的，她竟然忘記帶錢。

越天衡故態復萌，不屑地搭言：「師父，你還沒看出來嗎，你的寶貝女兒是想借送你之機，去鎮上玩玩，今天好像有集市，這麼早回去還得和_圖_書被卞大儒抓去打手心。」

「人都走了，哭給誰看。」變得惜言如金的人突然冷哼一聲開了口。

他的眼睛驟然一寒，臉色也就更冷了，他也沒再回嘴反駁，轉身撇下她就走。

「越天衡！」悠悠想拿包袱去砸他的臉，他不懂武功，眼色卻很靈活，飛身一閃，快步前行，「快走吧，快走吧，再送一會兒船家都等急了。」

爹爹的行李照例簡單，小時候她坐在娘腿邊的小凳子上，哀哀哭泣著不想讓爹爹收拾行囊，不想讓爹爹離開。爹爹也只是彎腰抱起她，在她的臉上親了親，對她說：爹爹有爹爹要做的事。

程躍然雖然是個小人中的小人，但的確很有眼色，平常在師父師祖面前也比她有眼力健兒，天生是個跑堂聽差的好料，她總算享受一回，心情都好起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現在不用忍著不哭那麼難受了。與其爹爹不開心……她還是寧願自己難過。她也希望世間有個創造奇迹的「天工神手」，而不是個鬱鬱寡歡的慈愛爹爹。

沒風度的傢伙接受了她這麼正式的道歉居然還是一副晚娘面孔，連平常的象聲詞「嗯」、「哼」什麼的都沒半個。

船是幾天前就訂好的，看見爹爹和越天衡歡天喜地的登舟而去，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每次爹爹開始新的旅程，他的臉上都會帶著期待和踴躍的笑容，眼睛里是對即將要發現的新奇事物的好奇和嚮往，宛如孩童般簡單。

或許娘的這份無奈在她的心裏扎了根，當爹爹開玩笑的說長大了讓越天衡給她當相公，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絕，她不願意像娘一樣孤單。

和圖書從竹海到小鎮徒步走來也不算近，悠悠摟著包袱漸漸感覺到了份量。她想背在肩上，一甩，卻被程躍然突然劈手抓去。「你幹什麼？」她習慣成自然地翻了他一個白眼，他也不理她，也不看她，自顧自背上包袱默默走路。

她雙眸閃閃地踮著腳，長長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看著他，粉嘟嘟的小臉甜蜜而執拗……如他第一次見她般漂亮可愛。

「好了，送到這裏吧。」剛送出竹海的山口，薛雲牧就想拿回包袱，趕女兒回去。

從那以後，為爹爹送別的時候她也忍著不哭，成為習慣。

走在前面的薛雲牧回頭看了發急，無奈的承認自家女兒的確不是個精明人，吃虧佔便宜都搞不清楚，有些沮喪地咳了一聲。

悠悠撇嘴，殺人的表情終於沒有了，恢復了誰都欠他錢的債主臉，她痛心地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習慣他居高臨下，冷若冰霜的臭德行，現在看見了，還突如其來的一陣親切。

「對不起。」只到他肩膀的她很鄭重地垂頭認錯，看起來就更矮了。

「要一大包。」熟悉的公鴨嗓，她驚訝抬頭，程躍然正把五個銅板遞給老婆婆，也不問價錢。

琴蛙號稱竹海一絕，叫聲悠遠如古琴，在悠悠眼中和普通青蛙別無二致，夏日的夜晚呱呱鼓噪不已，今夜聽來，尤其惹嫌。

「嗯。」他點了點頭。

「才不是呢！」悠悠氣得跺腳，「我是捨不得爹爹走！」

「我道歉了！」她頓著腳提醒他。

越天衡嘿嘿笑，「師父，你也別太悲觀，她要是嫁不出去，就可以一輩子陪著你了。」

薛雲牧嘆了口氣，兀自瀟洒笑了笑，「那又何必，相送https://m.hetubook.com.com千里，終須一別。」

她是因為嫉妒程躍然才總是小乞丐小乞丐的叫他，他蒼白著臉故作倔強地轉身離去那一瞬，她才想到他的凄涼。她不知道為什麼張世春會推薦他來竹海，但可以肯定，他和張世春並沒多深厚的感情。他留在竹海，張世春僅僅是表現得格外欣慰，然後一刻都沒多留的告辭而去，親疏遠近……是裝不出來的。

穿過小鎮的廣場，攤販人群都稀落了起來，她緊跑幾步跟在他身側，小心翼翼地邊走邊打開紙包，挑了一塊最大的芝麻糖，高高舉到他抿緊的嘴巴旁邊。

再戀戀不捨地盯兩眼，她扁著嘴悻悻準備離開。

小鎮逢集，四里八鄉的人沒有被天氣難倒都趕來湊熱鬧，原本就不寬的道路更加擁擠。悠悠陷在人群里倒不覺得難受，東看看西看看什麼都很有意思。

娘過世后也有人背著外公和舅舅笑她是沒爹沒娘的人，她傷心得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被人這麼說的時候，心裏難以言喻的哀傷和孤獨。她自己被人這麼傷害過，怎麼還能如此輕率地傷害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程躍然。

次日清晨下了幾點微雨，竹色更加碧綠欲滴，悠悠垂著頭跟在爹爹身後，若有若無的雨絲拂在她臉上，涼涼的讓心陣陣發悸。天暗暗的，讓早晨沉悶的如同傍晚，潮濕的空氣黏在衣袂衫袖上，無端就讓人煩厭。

她和娘……總是送他的人。

「一起吃嘛。」怎麼說都是他買給她的，她也不是吃獨食的人。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真是個好了瘡疤忘了痛的人，恨他的時候很恨，他就對她這麼一點點的好，她就減淡了對他的厭惡。

他一撇頭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