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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長……」陳年張口說了兩個字，發現沒有聲音，喉嚨又澀又疼，還痒痒的，她咳了兩聲才壓下癢意，「謝謝你。」

這是整個桃源鎮有史以來，第一座由女兒為母親立的墓碑，上面的每一個字，端正莊嚴，由陳年親手刻下，一筆一劃都飽含了她對媽媽的眷戀和懷念。

苗鳳花已經確定懷孕，但因為是做的試管嬰兒，又是大齡產婦，醫生建議她最好住院保胎，為了保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命|根|子，她再不情願也還是住了下來。

從前，路如意繪聲繪色地跟他描述過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連哪塊青石板下隱居著螞蟻他都一清二楚，舊地重遊，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沒有吃早餐，兩人一路迎著朝陽來到山上。

「說什麼傻話？」程遇風探了探她額頭，已經是正常的體溫，他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過來。」

漸漸的，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了，暖和的光籠罩著陳年，她刻下最後一個「立」字，雙膝彎下來，變成了跪的姿勢。

將近午夜十二點，一道凄厲的女人哭聲響徹整棟急診科大樓，「啊！你還有沒有良心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就這樣去了！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聽到沒有啊……」

五分鐘前，一個因酒駕和重型貨車迎面相撞，受了重傷的中年男人被送過來，現在正在手術室搶救。

以後都不會哭了，她要一直開開心心地笑，媽媽在天上看著她呢。

在陳年手下，一個「先」字露出了輪廓。

陳年的臉紅得很不尋常，呼吸也時而急促，時而綿長，嘴裏偶爾會發出虛弱的低吟，「媽媽……」

媽媽不要不要我。

中午時，路吉祥提著一袋水果過來看陳年。

程遇風把陳年抱到發熱專科診室，醫生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姑娘情況不輕，他連忙放下手頭上不那麼緊要和圖書的事，全力治療陳年。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風問過醫生，得到允許后，辦了出院手續，日暮西斜時分，兩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鎮。

程遇風把她背回家。

程遇風不禁想起二十歲時的自己，知道父母雙雙遇難的消息后，不知消沉了多少個日夜，才勉強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艱難的時光。

「機長，你別擔心，」陳年輕輕吸了吸鼻子，「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陳年伸出雙手，纖細的十根手指都在抖著，緩慢地穿過稀薄染著金光的黃昏空氣，她終於還是穩穩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機長，早。」

「不要……我。」

他哪裡敢耽誤, 告訴程遇風讓他趕緊把人帶到縣城醫院去。

陳年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我保送A大了，下個月還要出國比賽，這一切確實都如您所願了，可我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多可惜，您說是不是？」

一部碎了半個屏幕的舊紅米手機、一個穿著發白紅繩的玉墜，一支看起來很新的黑色錄音筆，還有一張銀行卡。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以前，媽媽監督她練了一手好字，現在，她在墓碑上刻下媽媽留在世間的名字。

桃源鎮的人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裡挖些對症的草藥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藥店買葯吃，稍微嚴重些才會上衛生院。要是有什麼大病, 就會跑到縣城或市裡去治。

那晚，陳年就在A市的某個賓館，她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驚魂未定，而她媽媽就在相隔不遠的中心醫院，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段路。

他的臉上滿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經沒有往日每一次見面時的平整，襯衫皺巴巴的，最上面的扣子還隨意鬆了兩顆，有一種消沉的感覺。

說來也和*圖*書巧，昨晚那個送來急診科的車禍病人鬧了不小的動靜，他在對面樓婦產科某個病房窗口看了一會兒，剛好看到程遇風抱著陳年進來，要在平時他肯定認不出來這個外甥女，可這段時間，他每晚都會做噩夢，不是夢到去世的妹妹路如意，就是夢到陳年，有時兩個一起夢到，母女倆舉著菜刀要找他算賬……

陳年的內心對程遇風充滿了愧疚和感激。

後來的幾年裡，他從飛行學院畢業后，心無旁騖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壓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義，也能在和爺爺聊起爸爸媽媽時，就像提起兩個遠行在外還未歸家的人。

這三天來機長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顧她，如果沒有他，她一定撐不下去。

火紅的夕陽藏在雲層后，周圍霞光萬丈。

沒有告別。

年年，對不起啊，媽媽不是故意丟下你一個人的，不要怪媽媽。如果可以，媽媽多麼希望能看到你長大成人結婚生子那一天，可媽媽只能陪你走到這裏了。

陳年家的木門前，佇立著一道蒼老的身影，正是從A市遠道而來的程立學，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桃源鎮，可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程遇風拿紙巾去擦她眼角，「以後想哭就哭出來，我的肩膀借給你靠。」

程遇風回來沒看到她人影，聽到洗手間的動靜，也沒去打擾，他拿出手機，把這邊的情況告訴程立學和葉明遠，讓他們不用擔心。

程遇風和醫生要了些降溫的醫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陳年送到了最近的縣城醫院，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二十歲的他，遠遠比不上十八歲的陳年。

她睜開眼，看到了守在床邊的程遇風。

陳年站在水井邊刷牙，初冬清晨微弱的陽光照在她身上，肅穆的一身黑衣無形中被柔化幾分，她吐ｈttps://m•hetｕｂooｋ•ｃoｍ.ｃoｍ出混著白泡沫的水，跟程遇風說，「我待會要上山一趟。」

醫生正好帶著三個實習生來巡房，檢查過後，確認是退燒了，還誇了陳年幾句才離開。

折騰了半夜，幾乎用盡各種可能的降溫方法，陳年的高燒還沒有要退下來的跡象，醫生吩咐護士先把水掛上，然後等天亮再看看什麼情況。

「我媽媽……走的時候……還……」

「那我再哭多一次。」

先母路如意之墓，接著是生卒年，最後是女兒陳年敬立。

她抬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媽媽，您安息吧。」

陳年沒再說話了。

十八歲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今晚沒有月光，夜色濃稠，急診科一片燈火通明。空氣里除了消毒水味，還瀰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潔工正拿著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跡。

眼下，得知陳年已經知道她媽媽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陳年旁邊的那個男人，雖然不怎麼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瀾不驚的目光注視下，路吉祥忽然產生了一種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懼不安感，後背陣陣發涼，他沒坐幾分鐘就找借口走了。

程遇風用棉簽沾了溫水去潤她乾燥的唇，又輕輕握住她的手，那麼小那麼軟，透著寒涼，他聽著她模糊的碎語，只覺得胸口處窒息得快透不過氣來。

程立學說：「6月16日晚上九點零七分。」

陳年在無名墓碑前蹲下，摸了摸冰涼的碑身，然後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刻刀，在上面認真地比對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規矩，可我不管了。昨晚練習了很久呢，我一定會幫您把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

「程爺爺。」

這三天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把陳年徹底壓垮了, 當晚她就發起高燒, 燒得不省人事和-圖-書，程遇風帶她去鎮上衛生院, 平日里那麼沉穩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卻慌亂得不像話。

這就是路如意留給陳年的全部東西。

陳年已經聲嘶力竭, 在程遇風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和煦陽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臉頰耳朵暈開深淺不一的紅，眉心也緊緊皺著, 聚滿了無言的哀傷，看著很揪心。

後面就聽不到聲音了，不知道是被護士勸阻，還是哭暈了過去。

路如意走的時候，並沒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餘光還是看著門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在等自己在這個世間最牽挂的那個人。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奪門而出。

她的視線專註地看著墓碑。

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又夜夜被噩夢纏身，他就想著多少彌補一下，也好為還未出世的兒子積積德。

「其實我並沒有您想象得那麼脆弱的……」

程遇風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陳年也進洗手間用熱水洗了把臉，被汗潤濕的頭髮，軟軟地搭在額前，她往上撥了撥，抬頭時，看到鏡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風「嗯」了一聲，「當時，他和我爺爺一起上山的。」

「不要……」

程遇風發現她有什麼不一樣了，盯著她發間別著的一朵小白花，半晌才點點頭，「好。」

程遇風弓著背坐在病床前，手裡輕握著一截輸液管，冰冷的液體從他溫熱手心滑過，流進陳年手背的靜脈血管里。

程遇風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著床上的人，目光堅定，他低語出聲，「陳年，挺過去，我知道你可以的。」

對程遇風來說，這又是一個無眠之夜，雖然他的身體累到了極點，思緒卻很清晰。幸好天亮時，陳年的燒退了下去，人還有些虛弱，但眼睛里多了一絲光彩。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的，但她依和圖書然要等。

陳年對程立學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程立學慈祥地看著她，千言萬語哽在心頭，最後只是說了句，「好孩子。」

一次就好。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對嗎？」陳年收回視線，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過，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後院哭，算算日子，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我媽媽是什麼時候走的？」

以後，年年一定會好好的。

一個生命的逝去，背後是一個殘缺的家庭。

衛生院的醫生從來沒見過燒得這麼厲害的人，不用探熱針, 他的手剛摸上去, 就感覺好像摸到了一塊燒紅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臉蒼白得血色全無，氣若遊絲, 怕是快不行了。

通話剛結束，陳年出來了，小臉上還掛著不明液體，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水珠，程遇風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

他給陳年帶來了路如意的遺物。

陳年何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程遇風怎麼會看不出來她是在寬慰他？

程遇風打電話讓酒店送來兩份清淡的粥，陳年真的餓壞了，吃得乾乾淨淨，程遇風倒是沒什麼胃口，不過在陳年的監督下還是吃完了。

陳年搖搖頭，不再問下去了。

程立學年紀大了，身體受不住，昨晚就先去鎮上賓館休息了，只有程遇風留在陳年家，他守著陳年房間的燈直到夜深，不知不覺也在椅子上睡了過去，不過睡得不深，聽到一點動靜就醒來了。

就像抱住了媽媽，給了她最後一個離別的擁抱。

程遇風看到只有爺爺一個人過來，漆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後就大概猜到容昭那邊應該是又出什麼事了。

醫院里從來都不缺生離死別。

當晚，陳年把自己關進房間，手裡握著筆，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寫著，腳邊層層疊疊堆了一堆廢紙。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這才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