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滄海明月，天人七宿
第二十二章 不是人
不等對方答話，機關人語出連珠，「而且天書傳說，絕非虛無。」
「東海仙山。」
一道光華，從破碎的機關之間顯化。
方雲漢開口說道：「說是軀體不存幾分力量，但沒有包括你手中明珠吧？這扭曲光線，擾亂五感，塑造群星夜幕的能力，也足以叫人稱奇。」
機關人無奈的搖頭，又看向方雲漢：「客星閣下，又怎麼想呢？」
頭部整體無發無皮，雙眼中鑲嵌著棕紅色的不知名晶體。
就像是一堆胡亂壘起來的碎石頭，不具備任何一個穩定連接的點，一拍腦袋，整個軀體的所有部位，就全變成眼珠大小的碎塊，嘩然散落了一地。
機關人仰首說道，「這是我一大遺憾啊，不過即使如此，為這一場相逢，離別之際，我還是要送二位一份重禮。」
一把碎片灑落在地，上方夜幕隨之消散，露出晴空天光。
「哦？」方雲漢聞言，問道，「若說黃石公與你早有交集，也就罷了，貧道可不曾記得，何時與你有這樣的交情，能受邀同行。」
「知道，又為什麼要在乎？」
那看起來，像是一塊鐵片的反光，鐵片之上銘刻著不知多少星星點點的痕迹。
於是，他在虛空中見到漫天星辰。
離著千余里操控這個機關人的東皇太一，自然對這具機關有著足夠的了解，即使是以機關本身發出的力量，一掌之下，也足以令所有的零件瓦解。
雖然原劇情中，也有過公輸家族的公輸仇，將流沙組織一名力士屍體，改造成半機關人的情況，但是那個半機關人，僅僅是雙臂某些部位做了替換，主體仍是血肉筋骨。
那好像是摒除了所有日常，只剩下修行和看書的過程。
這句話也未免太噁心了些。
「這天下間如今多少妻離子散，食不果腹，老無所養，幼無所依，悲切哀傷，難道不該在乎？」
「你在虛空中見了山川風雨，我在虛空中見了漫天星辰，同是求道，更已求得道之一毫，何來背道之說？」
「不錯。」方雲漢笑道，「但是，貧道一向混跡于紅塵煙火之間，要我跟一個脫了紅塵氣，洗了煙火情，立場不同又不把自己當人的人物同行，那可實在是太為難貧道了。」
機關人雙眼之中的棕紅色晶體閃爍幽光，彷彿因為東皇太一往這邊投入了更多的心神感應，語氣也靈動了一些，「難道在你們眼中，所謂的人性，實際上就只有同情悲憫這一種廉價的東西嗎？」
「姜太公留下的，記載著關於天書下落的玉璧和圖書，在周王室徹底衰滅之後，流落七國，我如今已經將七塊玉璧合一，演算出東海三山現世的真正天時。」
機關人說著，張開雙手，步步向前，「這也是我來邀請你們的原因，道友，客星，這塵世間有什麼好留戀的呢？隨我同去海外，參悟天書，探究天道吧。」
黃石公從空中降落，蹙眉不滿地說道：「你到底來幹什麼？」
機關人雙手攏在身前，簡陋的軀幹上，竟然也能表達出虔誠的態度，他口稱天道真理，態度上則如同在談及一位唯一的、至高的神明，並疑惑于旁人為何不樂於去追尋這個至高的目標。
黃石公聽到他這一問，感覺出他是認真詢問，並非有意譏諷，心裏不由大感荒謬：「你在疑問什麼？！」
機關人板板正正地說道，「客星入世之際，就擾亂星軌，說明你本身就已經牽扯天數，海外之行，假若有閣下同往，想必一定會帶來更大的驚喜。」
機關人點點頭，又問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在乎這些東西呢？」
方雲漢眼神一動，追問道：「他允諾你什麼？」
「在我看來，探索未知，破解謎題，最後把握到最本質的道理，那一瞬間無上的歡愉，才是人性中真正珍貴的東西。」
不知以何種手段操控機關人的東皇太一，此時驟然提高了聲音，整個機關人似乎微微震動，發出震動心弦的疊聲，吐出兩個字來。
那裡面不包含任何的惡意，只是一份純粹的記錄，就好像是，人閉著眼睛一碰暖爐，腦海里反映出溫暖，這樣自然而然的反應。
黃石公道：「所以，不管你的動機是什麼，結果仍然是不能共存。況且，道是人所求，也當用於人，你為了偏門歧途的求道，連人都不當了，怎麼配當我的道友？」
不到十八歲，日月星與五行支脈，陰陽家八種脈絡的咒法，在他心中手上，都已經運轉如流，銜接起來，看不出半點瑕疵。
「東、皇、太、一！」
老人與機關人話不投機，那機關人顯然也不覺得黃石公的斥責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只是發出嘆氣似的聲音，搖搖頭。
東皇這句反問，不僅使黃石公露出氣急反笑的表情，更令方雲漢也提起注意，心中惱然。
黃石公介面道，「傳說軒轅與蚩尤之戰，因為蚩尤有八十一尊兵魔神相助，所向無敵，九天玄女便將天書贈予軒轅黃帝。」
機關人僵硬無比的臉上，因為眼中光芒的變動，居然也能產生一種類似於思索的神情，和-圖-書「他的野心太大，心智太急，即使長生，也只能讓他的野心更大，而不能放緩他的步伐，我也很好奇，記載一切奧秘的天書，到底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黃石公斷然道，「東皇，你若是真心做此思考，那隻能說明，你已經喪失人性了。」
因為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機關人的第一個舉動，不是向他們發動攻擊，而是一掌拍在了自己頭上。
在方雲漢看來，跟眼前這種，綜合了古典與未來氣質，能走能說話的純粹木石機關相比，驚奇感就差得遠了。
「但這些東西，都沒有實據。」
「天！書！」
機關人說道，「三山之中未必有長生藥，長生藥對我來說，也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追尋天道真理的路上，時間的長度並非是一切，有時一剎那的靈感，更勝過五百年的積累。」
「不。」
「陰陽家的占星之術，五德之說，一切都是為了追求天人極致，在這萬物深層的道理。」
「我與嬴政的約定，是在他一統天下之後才定下，也只有那個時候的他，才有允諾的底蘊。」
機關人的頭顱動了動，平板的聲音，似是想要做出一點疑問的聲調，「背道而馳？」
光影之中，有滄桑的老人，把陰陽家的印信，交託給那個少年。
黃石公冷淡道：「然而按照你與秦皇的約定，得到天書之後，你還是要回來的。」
禮物本來是人情往來之中一個重要的體現，無論是虛假的還是真心實意的，都代表著一種友好的態度。
而黃石公在初始驚詫，面色微滯之後，虛空感應一掃而過，已經察覺到什麼，道：「這不是真身。」
「嬴政要的是萬世之基，萬世之法。我所要的是……」
「東海仙山，就是蓬萊吧。」
那一刻，方雲漢感受到明為一個整體而又萬色混雜的玄奧，在周邊流轉。
方雲漢恰好在這個時候眨了一下眼睛，但即使眼皮閉上，那道光，也毫無阻礙的映入他心中。
敵方自撤迷障，全無威脅，這具軀體存亡，無足輕重，兩人也不免有一種，滿腔戰意殺入空處的落差。
方雲漢臉上若有所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說道，「貧道倒是對蓬萊很有興趣，早想去遊玩一番。」
機關人並無隱瞞之意，「七國玉璧歸一，鑄造蜃樓，三千童男童女，搜尋幻音寶盒，一切，都是為了尋得東海仙山。」
那光芒之中的星點痕迹，完全難以理解，但是方雲漢，彷彿從中看到了一個人成長的歷程。
黃石公看著機關人，說道，「為了虛無縹緲的傳說，追求虛空難言的天道，你就泯滅同情，斬卻人性嗎？著實可笑。」
他轉頭看去，只見黃石公一手掩面，一手操控八卦匯流，無匹轟鳴，將那塊懸浮在半空的鐵片轟飛。
「天書的第二次現世，是落在兵家初祖姜太公手中。姜太公輔佐文王武王，開闢周天下的基業，而後將天書藏於海外。」
機關人緩緩說道：「我是來邀請兩位，七十二日之後，同赴海外。」
「先賢文章常被斷章取義，其實莊子早就說過，以有涯的人生，強要去追求無涯的知識，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暗淡天光下，一個堪稱醜陋的機關人形，立在山路之上，宛如一具風乾的屍體。
然而，東皇卻否定了方雲漢的話。
「那只是一個交易，並不是我選擇嬴政，而是我有生以來，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交易，足夠與我互相允諾的對象。假如七國歸一的時候不是嬴政，那也可以是燕政，齊政，魏政。」
機關人腳下步伐一頓，道：「自然。嬴政要在天書之中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按照約定，到時候我會帶回天書，幫他一起尋找。」
機關人的下巴一張一合，不知安置在何處的發聲機關，發出那種平板的語調，「同樣，你們摧毀這具軀體，對我來說，也毫無意義。」
「道家莊子有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人生何其渺小，你我何其幸運，有了求道的機會，還非要放棄追求真理的路徑，分心於其他無謂之事，那是何等暴殄天物！」
那一片光陰的盡頭，是已經披上了黑袍的少年，在不知年歲的某一刻，于萬卷書中叩問。
作為一個穿越者，突然在古代背景見到這樣類似近未來電影里的東西，方雲漢對這具機關人形的好奇，倒是壓過了對「東皇太一是個機關人」這件事的驚訝。
機關人聲音沒有起伏，但語義，已作出感慨的口吻。
那簡約乃至於簡陋的人形軀體，完全沒有齒輪鏈條之類的傳導設計，那些金屬關節能動得起來，形成完整平衡的走路動作，就簡直夢幻。
「天書之中，窮究世間一切奧妙，軒轅黃帝參研天書，得以大勝。後來軒轅黃帝化龍飛升，天書藏於秘地。」
「人心易和*圖*書變，再美好再完善的學說，也可能會因為歲月流轉，立場不同，而迎來全面的批駁，但從日月星河，草木竹石之間領略出來的真實規律，卻不會因人的意志而轉變。」
下頜骨則是木質，嘴巴裏面還被雕刻出類似牙齒的形態。
天上半邊晴空白雲，半邊破裂夜幕。
「銘記這一點吧，從今以後，你會成為陰陽家最出色的……」
這一番話說完，周圍陷入寂靜。
東皇太一說完這句話，方雲漢和黃石公已同時準備出手。
「我們既然是求道之人，又何必把寶貴的精力，花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方雲漢則在此時，開口問道：「如果你認為這些事情都不該干涉，那你為什麼要選擇投入嬴政麾下，給他提供幫助？」
「沒有這些，人就無法取得真正的前進。」
方雲漢：「天書？」
「客星入世？」方雲漢目光一閃，沉吟不語。
這樣就說得通了。
而那機關人渾似不覺，話語仍在繼續。
「呵，你剛才說道友？」黃石公冷哼一聲，道，「若說純陽子，至少還有仁厚體恤之心，可以互稱道友，你與我，卻是背道而馳，何來道友之說？」
從嬰兒娃娃一樣開始學著認字，到幼年時觀看法術秘籍，少年時遍覽陰陽家的典籍。
機關人說著，那隻木石手掌發力，把本來還可撐持的明珠，生生捏碎。
這個機關人的軀幹肢體，都是以紅色的木頭為主材料，而在關節部位，則覆蓋著青銅色的金屬，脖子也是青色的金屬轉軸。
明珠破碎之後，機關人身上籠罩的莫測之感，又被削去許多，方雲漢和黃石公，都能察覺到，現在這具機關人，確實不具備什麼匯氣發力的可能。
「王朝的盛衰更迭，百姓苦與不苦，從來都是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這是自然的演化，天理的選擇，只要人還在，就永遠不會終結。」
但他們還是慢了一點。
「這明珠之中，是我練虛之後，以十五晝夜祭練，封存的一道移五方神咒，在過來的路上，就已經消耗殆盡，承二位神意，更已不堪重負。」
「天書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罷了。」
「不錯，這具軀體空存境界，與我真身相隔千里有餘，其實並不具備幾分力量，在兩位面前沒有什麼抵抗之力。」
「人的歷史總是這樣的，蚩尤興兵，有黃帝勝之，天下太平，夏主無道，禍亂世間，有天命玄鳥，殷商代夏，至殷商無道，又有武王伐紂。再到如今，七國分崩，歸於大秦，嬴政再起暴政。」
打出了這樣和圖書的一擊后，周邊雲氣翻攪無定，黃石公的身影晃了晃，手掌蓋在自己面部，深絕沉悶地念道。
而整個頭顱上半部位，完全是青銅鑄造而成，不知是參考了什麼人的骨相，顴骨高聳，下巴狹長，眉骨也很高，青銅天靈蓋上，還雕了一些對稱的古樸花紋。
那鐵片受此罕世重擊，更斷樹裂石，飛得無影無蹤。
「東皇。」
方雲漢說道：「傳說，東海仙山之中有長生藥，你要長生不死，來追尋天道，他也要長生不死，這就是你們的交易？」
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玩意兒，之前披著黑袍，行走如常，從遠方平穩的走來。
而他這一掌落下去之後，這具機關人哪裡是裂解，簡直是崩塌。
雲氣奔流，一直轟出百丈有餘，浩浩蕩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凹陷，崩裂的痕迹。
機關人答道，「其實，陰陽家何曾真正干涉過秦的走向？秦能一匡六國，是因為他們數代國君勇銳奮發，改革文武，才逐漸強盛，而六國之滅，也不在於外人，正在於他們自身的衰弊弱小。」
「看來二位徹底拒絕了我的邀請。」
方雲漢眨了眨眼，困惑不已：「他跑這一趟，就是為了把一生所學，盡數闡明，連陰陽家歷代先賢秘傳都送出來？」
「那才是顛撲不破、萬世不移的至理。」
他眼已睜開，神志仍然清醒，兼具靈性與質量的心神意志，在第一時間就死死地鎖拿、鎮壓住了那片光影，然而那就只是無害的記錄罷了，並沒有出現更多的變化。
機關人卻還是在嘆息，道：「聽你的語氣，後面想必一定有一個轉折。」
「東皇太一！！」
「黃石可為道友，閣下則是客星。」
老者搖頭不已，「東皇，你在嬴政身邊，也許真的沒有好好去看過如今百姓慘狀，但要說你不知道這些東西，也未免太虛偽了吧。」
一聲怒吼，打斷方雲漢的疑惑。
黃石公聽罷，方才明白，對於這人來說氣也無用，笑也無用，臉上情緒複雜，只好搖頭說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黃石公冷然說道：「你何必裝傻？你帶領陰陽家站在嬴政那一邊，與我正是早該不死不休、終要不共戴天的敵對。」
「哦，原來你是指你要反秦這件事。」
方雲漢望著這具機關，一時間，不知道是想先探索一下這機關的動力在哪裡，還是想先找找，這機關的操作系統在何方。
只是語言文化博大精深，很多時候，禮這個字不能從表面上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