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父親驟然過世，人心浮動，看來大哥必須請師傅出來才能主持大局了。
那麼他們回來，已經一周了。
他們這次執行任務的最終結果，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說，都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悲痛慘敗。
方塊握著機槍往他們這一側挪來。
風澤臉上有些不忍，卻還是告辭一聲出去了。
這是最喜慶的日子，以往她無論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蓁寧都一定是會回家過年的，每年的大年三十，父親早早就指揮著工人們貼春聯，母親領著女眷在廚房忙碌，哥哥帶著她在早早就在院子里放花炮，一年又一年過去，哥哥們開始攜女友來拜年，然後是風家的小一代出世，整座院落里都是歡聲笑語，熱熱鬧鬧。
她沒有勇氣說出口。
一個星期之後，風家在展堂開會。
那麼，爸爸走了，也已經一周了。
一顆炮彈在他們右側落下，風桁迅速地將蓁寧護在身下，身體下的土地猛烈震動，簌簌的灰塵落了他們一身。
蓁寧先是看到了道路盡頭升起的一片衝天火光，然後是伴隨傳來一陣悶啞的爆炸聲。
她是罪惡之源。
那一夜，她睜著眼到半夜，心裏焦急無比，後來倦到了極致睡了一小會，可是她並沒有夢到爸爸，不知道爸爸的魂魄能不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他們竟然最後連他都沒能接回家來，這一世的最後一點牽念，也就這樣生生地斷了。
蓁寧用盡全身的力氣扭轉方向盤，穩住車子，然後推開門跳下車，滾到了一邊的樹叢中。
風桁說得很慢，但條理很清晰：「是我的責任，我沒能保護好目標人物。」
蓁寧垂著頭應了一聲：「嗯。」
這一年，冷風蕭肅，大門緊閉，門聯上素聯低挽，長桌上的人人容顏悲戚，下人在偏廳默默地抹淚。
下一個剎那，風桁如獵豹一般迅捷地躍起，將跌撞著往外跑的蓁寧一把撲住，抱著她一個翻身滾，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擊。
按照中國人的風俗，這叫頭七，往生的人在這一夜靈魂和圖書會回來看望牽挂的親人，然後就轉入六道輪迴，重新投胎做人。
那是行屍走肉一般寂滅的目光，再沒有了一絲希望。
男人約莫五十歲，一頭灰白的發，眉目精幹，穿考究的中式綢緞棉襖，一柄黑色手杖擱在桌邊。
蓁寧答：「十點零二十四分。」
方塊手上飛速地換了彈匣，抬手抹了一把臉：「二少爺，你帶姑娘走！」
母親一張嚴肅的臉龐，硬是沒有哭。
人到齊了。
風桁一刻不再猶豫，拽住蓁寧的手臂，蓁寧不明所以，猶自掙扎著叫：「二哥，爸爸呢？」
飯桌上的主位是空著的。
蓁寧出發之前記得很清楚，他們完成任務回家，再過一周，就是除夕。
風桁還沒來得及回頭接應父親，倉庫就已經發生了劇烈爆炸。
蓁寧看到媽媽頭髮都白了。
是二哥風桁。
風澤扶著她的手臂，她臉上的淚一直往下淌，也沒有聲音，就是肩膀微微抖動，淚水一直湧出來，眼前刺痛成一片模糊。
這個秘密日日夜夜鞭笞著她。
激烈的炮彈瞬間響起。
蓁寧忽然狠狠地掙開了風桁的手，爬起來朝著外面跑去：「不！我要回去找爸爸！」
風桁拖住她，扭轉她的臉，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蓁寧，你清醒一下！」
突然有人一把按住她的頭，將她拖到在路邊的一道溝壑中，然後有人撲到她的背上，男人嘶啞的聲音：「蓁寧！該死，你怎麼現在才來！」
保姆一日二十四小時守在她房外的小廳，房間里的一切都危險物品被收了起來。
對面的火力暫時停住了。
他們在和敵人交火的過程中，風桁帶著C先衝出了倉庫，卻沒見到蓁寧接應的汽車，只好避往一邊的樹林，敵方埋伏在高處的狙擊手突然襲擊，C被擊中腦部死亡。
師傅說：「喚保姆帶她出去，其他人留下來繼續商議。」
蓁寧伏在地上痛哭失聲，神志已經陷入瘋狂。
蓁寧記不太清楚後來他們是如何沿著的，她只
和圖書記得她跟二哥互相掩護著，她是憑著長期的精密訓練形成的反應瘋狂地掃射，直到最後一刻，是二哥拖著她爬上了飛機。展堂是風家最機密的處理機構，一般由風家的家主主持，負責的是最重要任務的策劃和問責。
師傅看了她一眼：「冷靜下來。」
她為什麼會在路上耽擱，如果她沒有救杜柏欽，如果她不理會那一場交火，那麼她就能夠按時到達，至少她可以和父兄浴血奮戰，或許目標人物就不會死，或許父親就可以逃出來。
這一世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風桁摸了摸她的頭：「會的。」
蓁寧的心理素質不比任何人差，他卻清晰地記得那一天他領著在邊境線接回他們，她仍鎮定地照顧著重傷的二哥，只是當她在抬頭看到他一瞬間，眼底卻是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
蓁寧答：「路上遇到政府軍和叛軍交火。」
將她送到房間門口，蓁寧仍然低著頭，嗓子啞著喚了他一聲：「三哥……」
師傅問：「你抵達是約是十一時，路上花了多長時間，中間一切順利？」
她的整個世界都已經毀滅了。
座中諸人皆是默然無語。
蓁寧去探望二哥，風桁看著瘦得有些脫了形的小妹：「蓁蓁，不是你的錯，別責怪自己。」
風桁咬著牙說：「蓁寧，把槍拿起來，我們衝出去。」
風桁當機立斷，厲聲命令道：「你馬上跟上來！」
蓁寧搶著說：「不是，是我，是我去得太遲。」
蓁寧答：「是的。」
她睜著眼在黑夜之中聽得窗外風聲呼嘯，那是她一生之中，冷得刻骨的一個冬天。
兩天之後，風桁終於醒過來，蓁寧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了幾步，暈倒在房間外。
蓁寧的動作瞬間靜止了下來。
整個大地在隱隱震蕩。
除夕夜全家人在餐廳吃飯。
她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袖白衫，細細胳膊透著涼意，彷彿脆弱得一捏就斷，風澤和風家的所有人一樣，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沒想到hｔｔps://ｍ•hetｕboｏｋ•ｃoｍ.cｏｍ他們這一去，竟然最後是帶回這樣的噩耗。
二哥臉上污黑，衣服上染滿了炮火的灰燼，眉頭之間都是冰寒的怒意，他並沒有答蓁寧的話，只徑自拾起槍，對著方塊叫：「我壓制住火力，方塊你護著她退出去！」
風桁指了指那片的倉庫，一瞬間臉上也有抑制不住的哽咽，他將蓁寧按入了懷中：「好了，跟二哥走——」
耳邊都是嗡嗡的迴音，蓁寧看了看四周，火光照映著整片天空，空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燒焦的味道，他們距離爆炸點太近了，皮膚都被炙烤得發燙，除了二哥之外，蓁寧只見到方塊的擋在他們身前不遠的一個土堆處架槍回擊，她大叫著問：「爸爸呢？謝哥呢？」
蓁寧忍著喉嚨的刺痛，死死壓抑著自己不哭出聲。
風澤看了蓁寧一眼，才兩三天光景，她已經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原本明亮靈氣的眼睛深陷成一個大窩，神色慘敗空茫，整個人完全被這樣的打擊擊垮了。
風桁拖著她往外爬：「別問，走！」
夜色越深，外面的鞭炮聲連綿不絕地響起。
她眼中看著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火光。
所幸的是，他們在墨國經歷的這一場風波，似乎沒有更大的後續，這個西南的小鎮還是平靜一如往日。
展堂的會議廳里氣氛凝重，黑衣保鏢在外來回巡視，參与這次行動的組織和策劃的，除了五個行動者之外，知情的只有父親的機要秘書和一個軍事顧問，除此之外正中的位置上還坐著一位男人。
師傅問：「可有立刻出發？」
蓁寧一踏進屋子，見到他，神色一愣，先上去奉茶，她捧著茶碗先喚了一聲：「師傅。」
父親一向最為寵愛她，而今遭受這般慘死，對她的打擊，可想而知有多麼的巨大。
風桁說：「爸爸堅持要斷後，讓我們先出來。」
如果他沒有頂撞母親，如果他沒有逼得她在這個家裡不得安生，她又怎麼會跟著父親出征。他本來就不應該讓她去，如果父https://m.hetubook.com.com親和家庭必須要經受這一劫難，那麼也應該由他來承擔。
蓁寧含著眼淚低低答應一聲：「是。」
蓁寧已經想得很透，人也漸漸的平靜下來，因為無論事情處理得如何，或者要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她都甘心情願地接受，她的心早已經被那場烈焰燒成了一片灰燼。
蓁寧覺得自己的聲音被胸腔的窒息擠壓得幾乎要破碎，她抖著嘴唇哆哆嗦嗦地問：「二哥，你先告訴我——」
五雷轟頂一般，蓁寧只看到眼前一陣的白光，她渾身發軟，痛苦地嚎叫了一聲：「爸爸！」
又等了一會，門被保鏢再度推開。
是她害得父親慘死，是她害得母親失去依靠，是她害得家族凋零。
在撤退時，風桁和方塊護著人質先走，謝飛和父親斷後，撤出沒有三米，埋伏的槍火已經響起。
即使是她丈夫故去，她仍然恪守訓誡。
聲音就已經哽咽了起來。
蓁寧再次環顧四周，抱緊二哥的手臂緊緊逼問：「二哥，爸爸在哪裡！？」
蓁寧環視了一周，母親沒有出席，按照風家慣例，家母並不過問家族外事。
風澤心疼地說：「蓁蓁，你冷靜點兒……」
她低著頭，眼淚一直流。
蓁寧恍恍惚惚地踏出會議廳，腿一軟差點摔倒，守在外面的風澤扶住了她。
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崩塌了。
無論沉浸在多大的悲痛之中，事情必須要及時處理。
她渾身瑟瑟發抖，滿面都是淚，也不覺得痛。
蓁寧點點頭坐了下來。
每每想到這些，風澤心頭都恨不得拿把刀殺了自己。
迎頭又是密密的子彈射來。
蓁寧昏睡了兩天，大腦完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連日子的白天黑夜是怎麼過去的都不知道。風家的整座院落大門緊閉，紅外探頭密集地轉動，風容和風澤領著保鏢二十四小時輪流負責戒備。
師傅開始發問：「你接到風桁的信號，是幾點幾分？」
恐懼不安的情緒一點一點地如黑色的潮水一般翻湧而來。
這位風家最有資格的元老級別人hｅtuboｏk•cｏｍ•ｃoｍ物，也是的展堂的總管，風家上一輩經他手教出來的弟子，幾乎都成了家族中的中流砥柱，他此時看著眼前神色慘淡的蓁寧，這是他的收官弟子，也是他引以自豪的一個女娃，卻沒想到會經歷這樣的大不幸，老人臉上的神色依舊嚴肅，聲音不免還是和藹了幾分：「坐我身邊。」
風澤低低嘆氣：「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蓁寧看著門被風澤關上，身體順著牆壁往下滑倒。
方塊嘶吼了一聲：「二少爺，走吧！」
她扶住了門，並不打算讓他進去。
蓁寧答：「約有十分鐘。」
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風桁人還不能走動，三哥扶著他進來。
師傅不再詢問，只直接說：「蓁寧，你去半堂領罰，由師傅執掌，今後三年，你不得再接觸風家事務。」
是她毀了這一切，她是罪人。
可是如今風家風雨飄搖，二哥重傷需要修養，蓁寧已經被完全擊垮，大哥和他承擔起了整個家族的重擔，他一向憊懶，這段時間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為了減輕一點大哥的負擔，常常整宿整宿地熬夜做事。
蓁寧忍不住抽泣了一聲。
蓁寧高度緊繃著的神經那一刻幾乎要斷掉，心底劇烈驚跳得如同瀕死的病人。
蓁寧只說：「二哥，你要快點好起來。」
師傅一項一項地審查，風桁緩緩地回憶，他們一行人潛入之後順利見到了C，即使懷疑是敵方設置的圈套，但風侖的指示是，迅速撤退，拼也拼出去。
她拼了命地踩油門，車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彈跳，幾乎要飛了起來，一路風馳電掣地開到目標地點，她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噗噗的子彈從一側的樹林射出，密密麻麻地打在防彈玻璃上，車身劇烈搖晃，輪胎被擊中了，車的巨大慣性衝擊力幾乎將她從駕駛座甩了出去。
師傅說：「耽擱了多久？」
他們帶回了方塊的屍體，二哥在風家西院的病房取出了腹腔和手臂的兩顆子彈，蓁寧自從回來之後，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默默地守在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