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不動聲色點點頭。
他看著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開懷。
港警資訊系統總部見習督察，名字是——袁承書。
我不理會他。
他說：「江小姐自然知道從何處得到這張卡。」
想起他半年多來亦是這樣兩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朧去給他開門時，樓梯走廊暈黃燈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小姑姑將我引入套房的小客廳：「來，進來說話。」
他衝著我叫：「大姐，你煩不煩啊，現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過我吧。」
他跟我玩味一笑：「那就要看江小姐的心情了？」
我心底異常的鎮定，大概是還留著萬分的希望。
我望著她面上憂慮之色，心裏也明白，縱使手術成功，遠側胃部分切除術后殘胃囊發生癌病變的可能性也會有，因此後期治療費用和醫藥費用更是一筆難以預計的昂貴數目。
他從衣兜內掏出證件。
他慌忙舉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彭識趣地領命而去了。
白天里我和小姑姑仔細查閱和研究相關的醫院資料，和姑父商量過後，還是打算留香港延醫，因為外科手術治療是迄今為止公認的賁門癌的首選治療，如果要開刀的話，養和醫院的綜合腫瘤科中心仍舊是我們可以考慮範圍內的最好醫院。
他仍跟著我走。
小姑姑低聲說：「在裏面睡覺。」
老師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華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舉辦一個學習活動，學校有交換生的名額，可以考慮讓他去香港讀，反正他也準備申請國外大學，提前適應國際的教學環境對他的發展可能會更好。
他將手中一張精緻的銀行卡輕輕推到桌面上——這幾年我從未使用過它，嶄新的純白色，邊緣一道燙金，隱隱如水一般流動的光澤。
一個禮拜下來簽出來的賬單如同流水一般。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裡，」我呵欠連連：「勞先生，我很困，改日再敘。」
剛剛睡到半夢半醒，勞家卓的電話打進來。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遞過面紙。
我下了公車，夜晚小巷行人變少，路邊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她維持著客氣微笑著對我說：「請稍等。」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開闊端正，不像是壞人。hetubook.com.com
我忙說：「彭先生太客氣。」
我點點頭。
男人推開一側的玻璃門朝我走來：「請問是江小姐？」
想起來今日有事要辦，我拿了杯飲料站在地鐵站看地圖。
我上樓去敲門，小姑姑給我開的門，我伸開手臂抱住她。
我一直沒有取出來用。
他語帶崇敬地說：「整個集團都知道，勞先生在勞通集團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轉入這張銀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這張——是勞先生在全球唯一簽署發行並且不設任何消費限額的一張副卡。」
有美麗的女職員過來斟茶。
我身前是幾級台階，我晃了一步整個身子跌了下去。
端坐櫃檯后的小姐將卡在機器上劃過，然後對著電腦屏幕敲打了幾下。
江意浩在我旁邊上躥下跳：「啊，要不要緊，要不要緊，要不我送她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她說手術的錢還是湊得足，讓我不用擔心。
我連忙道謝。
小姑姑勉強朝我笑笑，我這時才看到她面容的愁色。
我面不改色：「我想提取兩千鎊現款。」
農曆新年過後的三月，小姑姑打電話給我，說即將和姑父回國。
我閉著眼說瞎話：「我就是沒錢用啊，我周三在跑馬地輸了個精光。」
手機里有一長串通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次日姑父的弟弟過來，一行人陪同著將姑父送入養和醫院。
我低著頭狼狽不堪。
我站在櫃檯后，從褲兜中抽出勞通的一張銀行卡。
一行人恭謙地將我送到大門。
我在病房門前正好遇到提熱水回來的小姑姑。
這時姑父已經推開房門，他笑著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我戒備地盯了他一眼。
我返回內地上班，中午特地繞去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手腳忙亂地燉湯，給小姑姑做了她愛吃的蝦仁海鮮粥，然後下午收工后趕回家裝進保溫桶帶去醫院。
姑父穿了白色病服躺在床上，對著我們安撫笑笑。
我問：「姑父呢？」
我擰他耳朵：「還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我抱住她的胳膊，心有戚戚，忍不住陪著落下淚來。
小姑姑說著說著，忽然捂住臉：「他之前經常在實和-圖-書驗室一呆一整天，一直都有胃潰瘍，我還一天到晚往外頭跑，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我將保溫壺放在柜子上，出門去找護士過來制止他的吵鬧。
年輕人力氣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揮，腳下踉蹌地退了一步。
我笑笑：「我沒有那麼多錢。」
我在夜風中終於漸漸放鬆下來。
尖銳的嗓音和粗俗語言聽得我連連皺眉。
醫生取出消毒藥水：「唉，額頭破了一道口子啊，包紮一下吧。」
他趨上前一步問：「小姐，可要幫助？」
我昨夜將手頭的全部現款，加上準備還給張彼德的那一筆錢，係數取了出來，仍覺得不夠，從錢夾最底層夾縫中摸出這張卡，那還是我當時在倫敦我替Emma做的那份工，我手頭只攜帶了這張卡，她當時便將酬薪匯入了這張卡。
他嘟囔著回了一句嘴。
我心裏來氣：「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裏誰管你？」
他隆重地自我介紹：「我是觀塘分行副司理，敝姓彭。」
他又說：「總司理今日恰好外出，由我接待江小姐，希望江小姐不會覺得失禮。」
我洗了個澡出來後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了機，最近跑來跑去睡眠嚴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單臨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個晚上電話給我的那個人。
我默然接過，埋著頭低聲說：「謝謝。」
我沒有多說什麼。
我丟下了電池格不斷跳動的手機去洗澡。
我維持著客氣：「彭先生，我只是貴行一個普通客戶，此卡有一筆離岸匯款，請幫我查一查，替我兌換成港幣取出。」
我不解地問：「不是說研究項目要做兩年，怎麼提前回來？」
小姑姑說：「我們在加國已經做過檢查，他家裡人和他自己都堅持要回來治療。」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
我們在小客廳外絮絮叨叨地說體己話。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擋開我。
他好心地問：「你可是大陸人？有住的地方嗎？可要幫你叫車？」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江意浩慌張地要伸手撈住我，卻錯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這下可好，我臉朝地重重摔在鵝卵石地面上。
我從桌面取筆簽字，然後站起來對他客氣地說
ｈtｔps://ｍ•hｅtuｂook•ｃｏm.coｍ：「謝謝。」
我提高了聲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過這一個多星期沒有空盯著你，你說你逃了多少節補習課了？」
她探究目光中半是驚訝半是艷羡，好一會兒才問：「請問是江意映小姐本人？」
捧上的茶杯和裝著精緻點心的盞碟，都是素雅的英國骨瓷。
勞家卓問：「映映，你可是缺錢用？」
他哈哈一笑：「江小姐真愛開玩笑。」
我直接跟他講了老師的建議，江意浩馬上拒絕了我。
江意浩慘叫一聲：「大姐！」
他頗有幽默感地附加了一句：「當然，我們一般建議貴賓刷卡消費。」
我敏感地問：「怎麼了？」
江意浩扁著嘴：「本來就不好看了，這樣更慘了。」
姑父握住了小姑姑的手，對我說：「映映，我胃部出現了問題，已經檢驗出來，是賁門癌。」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我們走進去時，隔壁床的一個年老的病人在忍著痛在大聲咒罵自己的不孝兒女。
我隨著他走入私人貴賓理財區。
她對著電腦屏幕看了一眼，驀地睜大眼轉頭瞪著我。
「沒有。」我不耐煩應酬他。
他們的飛機是在香港抵達，入住了位於灣仔的公寓酒店。
醫生不耐煩地推開他：「傷口很淺沒什麼大事兒，別吵吵嚷嚷的，臉上擦破了皮，塗點紅藥水就行了。」
他微微鞠躬：「這邊請。」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嚴肅臉龐，這麼一笑，倒顯出了幾分俊朗的神采。
小姑姑說：「回來再敘。」
權勢真是讓人生死愛恨的東西，我荒謬地搖搖頭，沿著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有一個影子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我身後。
彭司理思索兩秒，專業地說：「江小姐可以取的數目，整個九龍區數間分行的現鈔都取出只怕還不夠。」
我慢慢地走著，感覺到後背有一種發毛的感覺。
我淡淡地說：「哦，那我是要問——我可以取多少？」
他馬上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只是江小姐要的數額令我——有些許意外。」
他無心同我胡扯：「你在哪裡？公司還是家裡，我晚上過去找你。」
我對小姑姑說：「好好休息準備手術，比什麼都重要。」
第二日禮拜天學校開高考動員大會，我去了江意浩的ｍ.heｔuｂoｏk•coｍ•com學校，跟老師談起家裡近況，說我最近不在本埠，沒有這麼多時間顧他，麻煩老師多多照看。
姑父望了小姑姑一眼，然後緩緩對我說：「局限潰瘍型二期。」
我聳聳肩，轉身走掉了。
「彭先生，你好。」我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
江意浩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一動也不敢動。
江意浩跳下台階扶起我，我感覺到眼睛里有濕熱的液體流進來。
我已經發覺不對，望著小姑姑問：「怎麼了？」
他終於無奈地說：「小姐，請勿如此防備，我是警察。」
姑父的雙親已經去世，唯一一個弟弟也已經成家，能盡的心力也不多，平日里醫院就我和小姑姑輪流守著，我們姑侄聽從醫生的建議，彼此之間也反覆斟酌，用的基本都是最好的葯。
勞家卓何必這樣，在整個集團的下屬面前演這麼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戲，不過是徒惹來旁人茶餘飯後的一筆談資，我對這些商業的事情無興趣，在醫院熬了一夜后此時更覺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覺。
小姑姑同意了。
我說：「袁警官，你的證件是臨時的，梅林夜市地攤有正式的賣，十塊錢一張。」
偏偏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我問：「怎麼不回家裡來？」
下一刻她卻如同見鬼一般，推開椅子站起來朝著櫃檯後方奪路狂奔而去。
我被他提起了一點興趣：「那我應該取多少？」
走進整潔明亮的大堂，經理即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但我們沒有辦法打算到這麼長遠，目前只能盡一切所能先考慮手術事宜。
我隨口說：「你們這裏難道不可以辦理這個業務？」
想起他來的那一刻，心忽然緊了緊。
他陳述：「這是——勞家卓先生的副卡。」
他果然是在我身後的一條街左轉。
小姑姑和家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打算住普通病室。
一開始不過是生理刺痛淚腺控制不住，後來變成了莫名其妙地開始掉眼淚。
我氣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關心家裡人，啊——你要懂事一點兒能不能讓我少操點心？」
小姑姑滿懷安慰地喚我：「映映……」
江意浩臉都嚇白了，手忙腳亂地抱起我，健步如飛地穿過教學樓，一把將我放到學校保健室的床上。
我說：「我卡內有https://m.hetubook.com.com兩千英鎊現款，請兌換成港幣取出。」
他聲音從容冷靜：「你這幾年來從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間LTB的銀行，甚至前段時間你寧可問張彼德借都不願意取，如今卻為了這幾千元提款，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教室下來，在學校里找到江意浩。
汽車在城市的浮光燈影之中穿過，在四季如常的鬱鬱蔥蔥的花木之中穿過。
十五分鐘之後，我站在了觀塘區開源道七十一號的太子大廈G樓的廣場前。
姑父笑容寬厚樂觀，只是氣色不太好。
他很快返回，將裝著一沓現鈔的信封恭敬地遞到我手上。
富麗堂皇的一大片走廊，空間開闊無比，他將我帶至最裡面的一間，一組優雅的歐式沙發，水晶吊燈映著日光不斷閃爍。
姑父當天轉到了三十二樓的半私家病房。
我昨夜過來醫院陪伴姑父，讓小姑姑回去好好睡了一覺。
玻璃牆幕的高聳大樓前，勞通銀行的紅白相間菱形標緻顯眼，佔據了這幢巨大的建築地面整整一層。
很快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從裡邊匆匆走出。
小姑姑說：「老維身體出了一點問題。」
我站在人行道旁看著車水馬龍，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
我趁著小姑姑出來，忍不住悄悄對她說：「我們換一間病房吧。」
我額頭上頂著隆起的紗布包，臉頰塗著紫紅藥水和他走出了學校。
我動彈不得地嗚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周六的早上。
小姑姑夫婦回來的那天是工作日，我下了班之後打車去了口岸過關。
接下來的幾天，是一輪又一輪的常規的檢查和放射治療。
他略有些驚訝地停頓了幾秒。
我搭公車回去時，眼角刺痛，我淚水止不住。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醫院。
我一腔睏倦：「何事？」
我握緊拳頭頓足猛地轉過頭，面容猙獰地喝了一聲：「先生，你跟著我何事？」
我懂得她那種對驟然而來的流逝那種無能為力的恐懼感。
夜裡我和小姑姑說話，問她費用夠不夠。
彭姓司理坐在我對面，微微傾身禮貌地問：「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江小姐服務？」
今早小姑姑過來，便忙不迭地趕我回去休息。
我睜著眼睛清清楚楚地問：「是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