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可怎麼，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樣？
談梨有一天坐在地板上對著那菩薩想了很久，起來后她把椅子放平在床頭柜上，然後踩著床再踩上椅子，站在一個險之又險的位置，小談梨踮著腳尖把那個菩薩拿了下來。
「年紀輕輕的鑽了牛角尖，我就說這人吶，要是沒了想活著的勁兒，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你說攤上這麼一個丈夫，再多的錢有什麼用……」
談文謙的病房在住院樓的最頂層，是間單人套房。
把菩薩放在這兒的人大概早就忘了，它身上落滿了浮灰，拿手指一抹，藏在灰白下艷麗的釉色就會露出來，特別漂亮。
下意識跟出來的魏淑媛被嚇著了：「小梨……」
說是迷信，但談梨那時候對這個五彩斑斕的瓷像沒有太多的概念，她只知道人們是可以向它許願的，它可以幫人實現願望。
精緻的瓜子臉上漾著盈盈的笑，那瞳孔里卻泛著空：「不，我不信這個。」
她當初指著他說他不配被稱為父親、不配管她，她說那個冷冰冰的地方不是家。
他就那麼、那麼輕易地幾乎毀了她和她的一生，如今卻這樣輕輕飄飄地要走。她還沒來得及報復什麼、還沒來得及叫他悔恨、叫他認錯，他怎麼……
等到所有人走光了。
談梨獃獃地站在玻璃窗前，腦海里像是被人丟下了顆炸.彈，炸得一片空茫。讓她幾乎忘了來路，更看不到去處。
那天晚上的後來，留在談梨的記憶里，只有幢幢的人形和光影。她一個人站在女人門外的走廊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家裡的傭人，那些看不清的面孔匆匆忙忙地在她面前淌過去。
「這種懺悔詞，我去網上能抄八百份。」談梨運了口氣，抬眼，「後悔是最沒用的事了，悔一萬次能回去嗎？」
記憶里窗戶外的天總是暗的，可能陰雨連綿，或者雷聲密布。
談梨猝然睜眼，起身。
秦隱嘆氣，把咬牙笑著的小姑娘抱得更緊：「不管發生什麼，我都陪著你。」
望著明明什麼都看不見的病房房門好幾秒，談梨回神，眨了下眼轉回來：「我能進去看看嗎。」
談梨眨了眨眼，她回過頭，望向車窗外，不遠處屹立著潔白的高樓，草地前走過穿著病號服的陌生人們。
談梨打斷，不回頭地走進套房外間里。
還很和-圖-書小的時候談梨不習慣這樣，她第一次想打開門卻出不去時，驚慌得在門邊大哭大叫。門被她拍得砰砰地響，漲紅充血的手心早就沒知覺，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可能甚至還不知道什麼是怕，她就一個人扒在門邊，一邊拍一邊撕心裂肺地哭。
魏淑媛是。
那時候談梨就隱隱察覺到了，談文謙生的不是小病。
而今枷鎖鬆開，一墜落地。
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那像他這樣的人不是該比她活得都命長？
談梨的眼睫輕顫了顫。
和談梨記憶里的模樣不大相同，這一尊剝去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浮華釉彩，只循著石塊本色，倒顯出兩分返璞歸真的聖潔。
「哎？」
女人死死握著她的手，枯槁而用力，那大概是女人身體里的最後一點力氣，攥得她好疼，但談梨始終沒有掙扎過一下。
也只有它陪著她了。
因為她最恨的這個男人，他就要死了。
如今如他所願。在對他的恨意里，她一天天長大了。
直到喬意芸去世。
習慣了這種恐懼后，談梨就開始和那個穿著彩色衣紗的菩薩說話。
「嗯。」
那天家裡的傭人不在三樓。是一樓花園裡的園丁師傅聽見了小孩隱約的哭聲，嚇壞了撐著修剪樹枝的升降臂上來，打開窗戶才哄住了嗓子已經哭啞的女孩。
一定是因為她太貪心了。
「就是……」
那樣縮起身來的時候，牆面和床底的側面會環抱著她，讓她沒那麼害怕。再捂上耳朵，慢慢等上一會兒，那些讓她心臟縮緊得難受的聲音，都會變得遙遠起來。
所以菩薩一個願望都沒給她實現，包括最後、她哭著求它的那個。
她對談文謙所有的恨，都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她語氣隨意，聽起來像隨口問的：「他怎麼樣了。」
視野里是轎車合上的天窗，殘留在神經感知里的，是熟悉的讓她安心的聲音。
來領人的助理髮現身後沒了動靜，回頭見談梨停在石像前，仰頭凝望著，而和她一起過來的男人就站在她身旁。
「什麼夢？」
談梨輕聲：「夢見我媽媽了。她去世前，也該來這樣一個地方的，哪裡都好過在那個房子里……」
談梨慢慢放鬆了疲憊的精神和身體，她張了張口，聲音意外地有點啞：「我們……到了和-圖-書？」
談梨僵了兩秒，聲息短促地笑起來，倉皇又嘲弄：「他是不是有毒啊。」
明明該是最難忘的一段，但談梨後來仔細去回想的時候，竟然只想得起她走的那天、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
魏淑媛一邊說一邊哭起來，消瘦單薄的肩微微顫著，談梨看見這個她從沒親近過更不可能熟悉的女人終於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漂亮了，她燙得微卷的黑髮里，已經有了幾根細細的白絲，眼角也不知道哪年開始蓄起淡淡的皺紋。
才多久沒見？
魏淑媛眼圈早就紅了：「你爸抽煙的習慣你是知道的，其實年前體檢的時候，醫生就說過他肺部有塊陰影，要他戒煙，但他就是不聽，我怎麼勸也沒用……」
冷白的月光，平整的床鋪。
談梨站得累了，就麻木地蹲下去，蜷到牆角。她有點冷，就抱緊手臂，縮在一起。
三個月前就查出來的病，這期間，談文謙一直瞞著除了他公司部分高層團隊成員和現任妻子魏淑媛以外的所有人。
菩薩們總是被凡人描上花花綠綠的衣服，慈眉善目地坐著立著，哪都好，唯一的壞處就是不會說話。
幾秒后，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談梨搖搖頭，她抬手捉住那人沒來得及離開的手，上面的溫度讓她確切地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
仔細想，她是有印象的，這個女人在那個夏天裡來到家裡，和母親喬意芸那樣長在高門大戶里的小小姐完全不一樣，漂亮卻怯懦，柔弱。
病床和醫用設備都在裡間，隔著一面牆，牆中間有面長方形的玻璃窗。
女孩一個人麻木而獃滯地起來，她走到房門前，輕輕推開。
「嗯，」秦隱微皺著眉，伸手試過她的額溫，「你身體不舒服，是暈機了？」
她在每個母親的忌日里逼著他和自己為她枯守一整天，她把那個女人的死變成了枷鎖，鎖住了他們兩個人。
「……」
他要死了。
談梨仍是輕聲笑，直笑到眼裡泛起水色：「所以和他有親屬關係的女的，沒一個能落個好下場？」
助理還愣著，談梨已經繞過他，徑直往住院樓走去。
在她小時候住的那個房子里，隔壁的房間被改成了病房，那個形容枯槁的女人總是在夜晚歇斯底里地發瘋，東西被揮到地上，摔砸成碎片的聲音一刻也不消停。
多httｐs://ｍ•ｈeｔｕｂoｏｋ•cｏm.cｏｍ久……有多久了……
這片私人療養院的環境極好。從停車場到住院樓，要經過一片綠草如茵的廣場。
她在陽光里卻睡得發冷的身體，被身後的人彷彿能知道她所想所感似的，慢慢抱進了懷裡。
她在每一個噩夢裡憎恨著的那個男人、她從來不肯稱呼他一聲父親的那個男人，她恨得絕望、以為他落得這樣下場那天自己一定會大笑笑到喜極而泣——
她那麼恨這個男人。
他是她唯一的血脈牽絆了。
窗內，靠呼吸機維持血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
談梨的腳步戛然停住。
這人說完以後，仰頭站在那兒的談梨都沒什麼動靜，過去好幾秒，她才像剛魂游天外回來似的，落低一雙烏黑的眼瞳。
談梨覺得自己小時候很迷信。她好像特別信鬼神的傳說，信那些鍍著金光的佛祖，還有那些不知道拿什麼不掉色的顏料，在瓷身上釉得五顏六色的菩薩。
小時候的談梨既不虔誠也不懂分寸，她貪心得很，她總有好多好多願望：想爸爸今天能回家，想媽媽今晚不會痛哭喊叫，想他們一起坐下來吃飯，想他們牽著她的手去動物園，想他們像街上每一對會和孩子說笑或者生氣的、看得著摸得到的父母一樣……
談梨到的時候，魏淑媛恰好拉開外門出來。她似乎有些憔悴，神思也有點恍惚的樣子，轉回身見到談梨，她怔了好幾秒才蒼白地笑了笑。
「方便、方便的，只要輕些就好了，」魏淑媛小心翼翼去拉門，「你爸爸嘴上不說，但心裏一定最盼著你能來了。他總跟我念叨，以前醉了會念叨，現在夢裡念叨，痛得暈沉了也念叨，說你是他最對不起的人，他從前不該那樣對待你，可惜現在想改——」
母親是。
傭人們照顧一個瘋子已經很難，他們不想再隨時管著一個小孩有沒有跑掉，所以小談梨的房間每天總有一段時間是會鎖上的，在傭人們無暇顧及她、又怕她一個人跑丟的時候。
「我才沒怕，生病的又不是你和我，」女孩彎著眼轉回來，聲音輕快得發飄，「我為什麼要怕？」
肺癌，晚期。
談梨僵著。
那尊菩薩太高了，而她又矮又小，就算跳起來也夠不到。
「到死都沒回來看一眼，也真不是一般的絕情。就可憐剩下的那個孩子，不知道以後ｍ.hｅｔuｂｏｏｋ.coｍ•ｃｏm會怎麼樣呦……」
於是談梨就學著在電視里看過的大人，她有什麼願望的時候，就把它擺在床頭，握著雙手朝它許願。
談梨不喜歡躺在床上。
熟悉的溫度一點點包裹住她。
她同樣是。
她記憶里的談文謙從來高大，氣勢迫人，什麼時候有過裏面那麼蒼老的、瘦得脫了形的模樣？
在她房間的大衣櫃頂上，有一尊不知道誰放上去的瓷菩薩，那就是她記憶里對神佛的印象。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沒意識身邊發生過什麼。似乎在很長很長的時間以後，她才終於一點點找回自己的意識。
「梨子，你來了啊。」
「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怕。」
然後那個女人就走了，死在一個冰冷的房間，冰冷的床，還有冰冷的月光下。
可這個男人他……
「——」
談文謙立了遺囑，要把絕大多數的財產留給自己唯一的女兒——這是秘書在電話的最後，一併告訴談梨的。
魏淑媛澀聲：「是不能，但他……」
但無數個噩夢裡總有那麼一次，或者兩次，她夢見童年記憶的角落裡，母親還在，他也在，他抱著還只有小腿高的她，吹滅了兩根顫盈盈的蠟燭，他說我的寶貝女兒，祝你生日快樂，祝你快快長大……
「當然，不方便就算了。」
「……」談梨靠在那人懷裡，笑意終於淡去，很久后，她很輕地眨了下眼，「真的？」
「……」
她就真的、真的……再也沒有家了。
「夢……」
她一直以為自己到死都會恨他，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站在他的病房前，看著他像多少年前那個老房子里，躺在病床上一點點枯槁一點點失去生命的女人一樣，任她哭著抱著那個涼冰冰的瓷菩薩求多少遍也回天無力。
摸不到邊際的空氣總讓她害怕，所以她會扯著被子躲到那張床靠著牆倚出來的小角里。
談梨是昨天接到談文謙生病住院的消息的。電話由還在國外的舅舅喬意鈞打來，似乎是他哪位消息靈通的朋友告知。在電話中，喬意鈞言辭里對談文謙的恨意未消，但語氣卻有些急迫。
那個房間空蕩而安靜，就好像沒人來過。
很多年後，談梨終於想起來。
談梨突然側過身往外走去，她步伐極快，一直走出房門，才在走廊的窗前驟然停下。
而他化療的地方，就是談梨在秦隱的和圖書陪同下，連夜坐飛機趕過來的這座私人療養院。
「……梨子？該下車了，我們到地方了。」
談梨很輕地笑了笑：「沒有，就只是，做了個噩夢。」
而談梨，談梨就一個人縮在自己那個房間里。家裡的護工和傭人被一個瘋女人折騰得夠難過了，沒有力氣管一個小孩子怎樣，她們在深夜裡抱怨著，捶著腰腿從走廊上走過去，敞開的門裡漏進一縫冷色的光，傭人們的抱怨就在小小的房間里盤旋和回蕩。
「……」
她什麼也沒帶地嫁給談文謙，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有自己的孩子，如今連唯一能依靠和相守的丈夫也要失去了。
後來談梨就習慣了。
之後談梨把電話撥給了談文謙的秘書，在她的追問下，對方才為難地告知她談文謙的檢查結果。
那把枷鎖綁過他多少天，就綁了她自己多少年。
總之不會放晴。
談梨的眼睛被蓋住。
「不能就是不能，沒有但是。」
魏淑媛：「痛得太厲害，連著兩三天沒怎麼睡了，剛打了嗎啡，才睡過去。」
還是會害怕，也知道了自己怕什麼——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眼前所見即世界，在她對世界還沒有概念的時候，她就已經經歷過太多次，好像全世界都只剩她一個人的恐懼。
談梨張了張口，聲音澀啞：「醫生怎麼說？」
「可憐啊……」
「別這樣喊我」，這句話在嘴邊轉了兩圈，最後還是被談梨咽了回去。她目光跳過魏淑媛的肩頭，落向病房內。
廣場正中是一方噴泉，有些西式風格，但或許是為了凸顯本土風情，噴泉的中央並不是什麼西式雕塑，而是一尊觀音菩薩像。
女孩獃獃地站在那兒。
那時候她和媽媽在那個房子里已經住了好多年，喬意芸的病情時好時壞，時輕時重，但那個應該被她稱為父親的男人，卻很少很少能在房子里露面。
助理猶豫了下，折返回去：「談小姐信這個嗎？聽說這尊菩薩是很靈的，您要不要拜一拜？」
談梨把它擦乾淨了，沒人來的時候就把它放在床頭，讓它陪著她聊天。
她望著玻璃裏面隔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幾乎不敢認了。如果不是魏淑媛還站在身旁，那她都該以為自己走錯了病房。
沒人注意到角落裡這個小小的姑娘，他們送走了喬意芸，整理了房間，護工們惋惜著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