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花非花
若是前幾日，謝朗還可借口手臂不能動彈、要她照顧，引她說話。可現在，他能跑能跳，再怎麼折騰，薛蘅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他不自禁回頭去看薛蘅。只見薛蘅望著那紫衣女子，面色微訝，她緩緩走下客棧的台階，向那女子道：「那人已經離去。」
謝朗覺得奇怪，薛蘅已找了一家四海客棧，客棧門口恰有老者擺攤，賣那種荷花燈。謝朗便微微欠身致禮，道：「老丈則安，小可請教一事。」
薛蘅渾身劇顫，象打擺子一般，眼見油菜花束就要觸到自己的下巴，她尖叫一聲，叫聲中充滿驚恐，踉蹌退後幾步，跌坐在地。
「小可初到貴地，見人人手執荷花燈，不知是何緣故？」
當小女孩的哭聲凄厲到極點，她不敢再聽，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呼道：「小妹——」
謝朗奔得一陣，也被這景觀所吸引，駐馬觀賞，嘆道：「蘅姐你看，真是人間美景！」
謝朗聞所未聞，笑道：「這倒新鮮，不知是何時傳下的這個習俗？」
「蘅姐，乾脆你和我同一天過生日吧。你沒有親人，我來替你祝福好了！」
薛蘅也停了腳步，靜靜地聽著，忽然低低嘆了一句，「憐我世人，憂患苦多！」
「若真是天意註定，天意不可更改，求也無用；若無天意，祈禱又有何用？！」
再也聽不到小女孩絕望的哭泣，看不到彩蝶在垂死掙扎。
天盡頭，恰有雲朵團團簇簇，竟似被這油菜花染成了金黃，漫天錦繡。
胡思亂想中，他跟著薛蘅進了霜陽城。
「是。從邊關回來時，原本還想著能在家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誰知竟是和蘅姐你在一起過的。不過也好，自小熱鬧慣了，難得過一個這麼清靜的生日，還能欣賞到這等美景。」
薛蘅頓了一下，方輕聲道：「我是個孤兒，從小無父無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將她這聲低呼卷得無影無蹤，但她仍能清楚地聽到自胸腔深處發出的「嗬嗬」喘氣聲。
老者抬頭，慈眉善目，微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ｈtｔps://ｗwｗ.heｔuboｏk.coｍ•cｏm今日是三月十五，是我們霜陽府傳統的『河燈節』。每年此日，城中百姓都要到城外的霜河邊，將這荷花燈點燃，放入河水之中，讓燈隨河水向東漂流。大家還要虔誠地唱首曲子，向天祈禱，以求來年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幸福美滿。」
謝朗嚇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手，大步過來，急問，「蘅姐，怎麼了？！」
黑暗中，夜風裡，謝朗躺在樹后，定定地看著那個掩面而泣的身影。
薛蘅向那女子的背影凝神注視了一會，轉身便要進客棧。
薛蘅還是恍恍惚惚地說道：「二十了啊。」
二人正短暫出神，又一把極清澈的女子聲音傳來，「方才何人說話唱歌？」
虯髯漢子再掃了一眼四周，竟隱隱流露出一種捭闔縱橫的氣勢，他聲音洪亮，客棧四周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不停地喘氣，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四處張望，卻仍在這無邊無垠的油菜花海里，找不到出路。
隨著這把聲音，一個高大的灰衣漢子自客棧內大步走出。他身形奇偉，燕頷虎頸，背上一把三尺長劍，走路衣袂生風。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上的鬍鬚，幾乎蓋住了他半個臉龐，那鬍鬚十分硬，每一根的尾部微微捲起，正是難得一見的「虯髯」。
半天沒聽見薛蘅動靜，他回頭，見她正望著油菜花海，秀眉緊蹙，似在努力想著什麼。但她的嘴角微微顫抖，又象想起了什麼極可怕的事物，眸子里也流露出隱隱的恐懼。
許久，她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真的、是小妹——
這油菜花連綿開到天際，象在茫茫原野間鋪上了世上最美的錦氈，明麗絢目，美不勝收。
謝朗眼前一亮，他久在北地，即使是丹軍最精銳的騎兵，也很少見有這般高大的漢子。他極愛結交真英雄，心癢難耐，便向這虯髯漢子拱了拱手，微笑道：「請教兄台，何出此言？」
薛蘅若有所思，賣燈老者已嚇得連聲念佛，「阿彌陀佛，小心老天爺怪罪！」
謝朗的心口忽然堵得難受，憐hｔtｐs://m•ｈｅtubｏok.cｏｍ•ｃom惜之情大盛。他想了想，閃身下馬，大步奔入油菜田。薛蘅急忙跳下馬，呼道：「你去哪？」
她語氣平淡，恍似在說別人的事，謝朗卻感到心尖一抽，試探著問道：「那、那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油菜花開得金黃明媚，肆意燦爛，在原野上鋪開來，流金溢彩。她懼怕這種明燦燦的黃色，卻又不得不伸手去撥開眼前層層疊疊的油菜花，想從這無邊的黃色中逃出去，帶著那個哭泣的小女孩逃出去。
小女孩的哭泣聲仍絲絲傳來，那是一種絕望的、被世間遺棄后的哭泣。
紫衣女子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並不慌怯，微微一笑，學男子般拱手，聲音和悅，「在下冒昧，敢問各位，方才何人說話唱歌？」
謝朗對這虯髯漢子說不出的好感，只恨不能立刻結交。薛蘅站在客棧門口，喃喃念道：「若是天意，求也無用；若無天意，又向何求？」
他轉頭望著薛蘅，問道：「蘅姐，往年你生日怎麼過的？」
薛蘅眉頭深鎖，遲疑著道：「好象、好象還有一個小妹。」
油菜花澄黃、彩蝶艷麗，遮住了謝朗的笑容，如一團黃雲向薛蘅湧來。
她尚未說完，一把粗豪的聲音自客棧內傳出，「我看都是狗屁！」
「嗯，從小到大，每逢我過生日，家裡必定要慶祝一番。四位姨娘早早便會去進香，為我祈福。我早上起來，就要戴著她們祈福拿回來的符包，去給太奶奶和爹叩頭。然後府里也會唱上一整日的戲，總會擺上十來桌，請族裡的親戚們吃上一頓。」謝朗回憶起往日生辰家中的熱鬧喧嘩和京中的美味佳肴，不禁心馳神往。
老者呵呵笑道：「老人們傳說，只要大家誠心祈禱，自有天意，護我百姓平安。」
「蘅姐，前面就快到霜陽府了！」謝朗笑著將馬鞭指向前方。
春風吹過，花海涌潮，天籟聲聲，任誰見到這等景象，都恨不得投身到這金色的海洋中，任花香蜂語將自己淹沒。
薛蘅的馬速減緩，謝朗也輕吁一聲，與她並肩齊驅，慢悠悠地走著。
薛和-圖-書蘅象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東西，眼睛睜得很大，眼中俱是恐慌和驚懼。見謝朗步步逼近，她猛然爬起，顫抖著要上馬。
真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謝朗悻悻地跟在後面，始終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獻花之舉，為何得罪了她。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但說也奇怪，這紫衣女子一行，從容不迫走來，行人看見她，都紛紛讓出一條路，如潮水般分開，有些人還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這時已是陽春三月，路邊，楊柳亭亭臨風，桃李競相吐芳。而一望無際的田野間，更是金黃一片，油菜花層層疊疊，開得燦爛。
她身後站著數名年輕男子，俱是二十來歲年紀，個個身著勁裝、氣宇非凡。他們以眾星拱月之式擁著紫衣女子，雖只七八人，但那雍然氣勢，竟令滿街初上的華燈為之一黯。
薛蘅微微垂目，聲音有一絲不自然，「咱們走那邊那條道吧。」
輾轉風雲路，
謝朗「啊」了聲，追問道：「怎麼會沒生日？」
薛蘅卻不理他，徑自揚鞭而去。謝朗只得滿腹疑雲地跟上。
「我問過了，這條道去霜陽府最近，那邊得繞上百多里路。」
薛蘅靠著樹榦，劇烈喘氣，眼睛直直望著深沉的黑夜。她冰冷的十指緊攥著地上的泥土，額頭上，汗珠不停沁出來。
虯髯漢子看了謝朗一眼，目光如電，謝朗毫不畏懼，與他坦然相望。
他正遺憾不能再看到那油菜花田的盛景，誰知從這條岔道上奔出十余里，前方金黃一片，又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海。
黑暗中，夜風裡，她掩面而泣。
不過一會，這幾人便轉過了街角。而人們仍不時抬頭，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卻又都沒有去打探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將油菜花和彩蝶送至薛蘅面前。春陽將他額頭的汗珠照得熠熠生輝，他喘著氣，笑容比春陽還要燦爛。
薛蘅看也不看他，繼續策馬前行。謝朗不禁鬱郁，本來薛蘅對他的態度已較以前大有改變，偶爾還露出些笑容和他說笑幾句。可自從離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油菜花海，她便對他冷若冰霜，三天下來，竟沒和他說上一句話。
胸口似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擠壓著、絞動著，雙腳如鉛般沉重，身體卻又似輕飄無力。
薛蘅微微點頭，往街角一指，「他往那邊去了。」
紫衣女子拱了拱手，道：「多謝大姐。」她再微笑點頭致意，帶著身後之人往街角走去。
「敢問大姐，他去往哪個方向？」紫衣女子微笑問道。
薛蘅恍恍惚惚介面道：「今天是你生日？」
薛蘅望著前方在油菜花海里彎彎曲曲的小道，良久，淡淡道：「我沒有生日。」
謝朗沒有回答，半晌，他采了一大捧油菜花，又撲了一隻翩翩而飛的彩蝶，飛快地跑了回來。
「她現在在哪裡？」謝朗忙藉機問出這句盤桓心頭多時的話。
薛蘅眼神遊離，道：「你以往生日很熱鬧嗎？」
薛蘅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拐彎處，謝朗收回目光，再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油菜花，苦笑了一下，悵然若失。
紫衣女子瀟洒一笑，「不瞞大姐，他所說之話與所唱之曲，極對我的脾性，我忍不住想看看這人長何模樣。」
人群涌涌，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街角處，而他的歌聲，卻久久縈繞在眾人耳際。
她踩空了數次，才踩中蹬踏，她幾乎是將身子伏在馬背上，就連喝馬聲也是極度顫慄的，謝朗還沒回過神來，她已飛速策馬而去。
「是啊。」謝朗稍感羞赧，道：「我今早問了小二，正是三月十二，我今天滿、滿二十。」
二人是算準了時間趕路的，入城之時正是黃昏。本來以為霜陽府不大，居民不會太多，可一入城門，謝朗被眼前熙鬧的景象小小地嚇了一跳。
謝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站在原地，雙手一松，彩蝶振翅，翩翩而飛，飛向金色的花海。
老者想了想，搖頭道：「老丈我活了七十歲，打小就有這河燈節，究竟是從何時傳下來的，就不知曉了。」
薛蘅再沒回答，只是望著油菜花田，不停地、微微地搖頭。
「娘——」薛蘅從喉間掙扎著吐著模糊的聲音。
踏歌萬水間。和_圖_書
薛蘅的喘氣聲愈發劇烈，她在泥土中掙扎輾轉，絕望于自己的無能，不能帶著小女孩逃至那光明的彼端。
一隻彩蝶在泥土中被踩踏、蹂躪，只有翅膀還在極細微地顫抖。
仗劍三千里，
眾人齊齊轉頭，眼前一亮。只見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子，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穿著淡紫色勁裝，身材適中，五官明麗，雙眸漆黑閃亮。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的額頭，光潔而飽滿，並襯得整個人英氣勃勃。
小女孩的哭泣聲中，她漸趨焦灼，雙足無力，終於腳下一跘，跌倒在泥土中。仰面望去，高大的油菜花象一團團黃色的雲沉沉地壓下來，彷彿要將她壓入這污濁的泥土裡，永世不得翻身。
老者在荷花燈上題寫詩句，並不抬頭，笑呵呵道：「客官客氣，請問吧。」
薛蘅反問她，「不知姑娘找那人有何要事？」
他環顧四周，心情愉悅，脫口而出，「真好，若是在京城過生日，我還看不到這等美景！」
虯髯漢子哈哈大笑，將手中酒壺往背後長劍上一掛，邊行邊歌，大步遠去。
謝朗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美麗又不失清貴與英爽的女子。與她相比，柔嘉雖高貴，卻失之嬌柔；裴紅菱雖豪爽，卻失之頑野；秋珍珠美艷，又失之滄桑；蘅姐——
謝朗喜歡追根問底，笑道：「是不是真的放了河燈，來年就會風調雨順呢？」
她清晰地聽到一個小女孩的哭泣聲，撕心裂肺、揪心刺骨。她尋著這哭聲，不停地撥開比自己還要高上幾分的油菜花，想要找到這個小女孩，但哭泣聲細若遊絲，可聞而不可即，彷彿找到白髮蒼蒼，都無法觸及。
二人只得牽著馬在人流中慢慢往前走，謝朗邊走邊看，發現大部分人手中都提著一盞狀似荷花的燈，而且都在三三兩兩地往城外走。
四周黑沉如墨，只有夜風，呼嘯著刮過山林。
寒光照鐵衣——
謝朗覺得奇怪，正要相詢，薛蘅已撥轉馬頭，他連忙趕上去，問道：「蘅姐，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