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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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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昔·五

第十章 昔·五

顧雲聲本來無精打採的,聽到這條新聞一下子從沙發上爬起來。他回憶起在T市火車站告別的那天,他問江天的暑假計劃。那個時候江天告訴自己的是,要去南方山區的一座廟裡同古建系的師兄師姐一道測繪實習。
去車站排隊買到票,就差不多是中午了,吃完飯兩個人坐著環城的11路公車,繞著T城轉了一圈。江天在途中睡著了,顧雲聲望著窗外的樹影一條條在眼皮底下掠過,明晃晃的太陽曬得皮膚都痛了,忍著刺眼的陽光抬頭看,天空瓦藍瓦藍的,雲朵鋪在天邊,就像一隻只吃飽了卧倒的綿羊。
他又一次坐在江天外公的書房裡。老人們手牽著手一齊去剪髮,留下張阿姨在樓下收拾專門為晚飯準備的大海參,事先燉來準備煨海參的雞湯的香味樓上樓下都是,一絲一縷沿著門縫飄進房間里。房間里簡單的陳設十幾年如一日,下午的陽光透過窗台上的花木一寸寸鋪進地板,湃過的西瓜和李子擱在一旁的茶几上,江天躺在竹椅上睡著了,而顧雲聲自己,當他有所察覺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江天身邊。
在這樣的內在折磨之下,當顧雲聲結束大學第一個學期的生活回到家時,簡直是形容憔悴,瘦得不成人形。
陌生的地名顧雲聲從沒聽過,他無意在江天面前不懂裝懂,還詳細問過他方位。記得江天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在某省某市某某縣和某某縣交界的山區之後,還加了一句:「廟所在的村子就在尹河的下游,靠著一個叫缽山的小山,據說非常美麗。」
但是兩個人總是要見面的,暑假剛到家,行李還沒落地,顧媽媽說了一句「江天昨天打電話過來,我告訴他你今天hetubook.com.com到家」。他傻在門口,半天應了一聲,放下行李,若無其事地拿起電話,號碼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一聽見江天的聲音,聲音里充滿喜悅:「江天,你還算有良心嘛,想得到打個電話來問一聲。嗯,我回來了,剛到。」
當時江天正在想,明天是不是帶他去市郊轉一轉,聽到顧雲聲這麼說,腦袋卡殼一刻,順口說,「哦,那好。我本來還想明天陪你去清安寺看看的。那是個老廟,很漂亮,人也少,值得一看。」
他真的這麼想,反覆想,直到大三暑假在外地朋友家做客,看電視,看到南方某省山區暴雨引發洪水、整個地區交通和供電都被迫中斷的消息。
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禮拜,某天早上顧雲聲醒來,呆坐了一兩分鐘,第一句話開口就是,「我想明天回去了。」
身為一個南方人,當他第一次踏進U大的澡堂的時候,他就徹徹底底地領教了南北方的差異。在熱水器還遠遠不普及的童年,他當然也是跟著家長去過公共澡堂的,但南方的澡堂都是一個個的格子間,哪裡像這裏,一進去,霧蒙蒙水汽里全是白花花的人體,好像雷諾阿筆下的印象派油畫。
顧雲聲隱隱有了錯覺:時間就這麼停住了,天長地久,一輩子不過去。
睡到江天醒,正好開回老城區,跳下車,在那片還沒改造的老城的蜿蜒複雜的道路系統里亂轉。找到一家不大但是門臉乾淨的餐館,晃進去吃晚飯,叫了一打啤酒四個菜,喝到送菜的小姑娘鼓足勇氣走過來說,對不起二位,我們打烊了。
不久江天睡醒,發現顧雲聲坐在原來的位子上,望著窗外那被風吹得擺幅不定的https://m•hetubook•com.com蘭草發愣。他伸一伸懶腰,引得顧雲聲立刻回神,促狹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臉上畫烏龜都弄不醒你。」
認識江天十多年,他從未如此頻繁地夢見過他。顧雲聲覺得江天無處不在,他就像一個蠢貨,試圖去撈起水裡的月亮,又或是試圖飽飲蜃樓的清泉。
顧雲聲硬著頭皮洗了幾次,結果連著幾個晚上都做亂七八糟的夢,夢裡全是江天,嚇得跳起來,一身都是汗;後來就在自己在洗手間沖冷水,U市的取水系統也和老家不同,都是地下水,秋天天氣本身就冷得早,水更是冰冷刺骨,顧雲聲咬牙堅持半個月,終於一朝熬不住,大病了一個禮拜,燒得昏頭顛腦,眼前晃的還是江天;後來蒙人指點,去學校的游泳館洗,有熱水,人也少多了,但新的問題又來了:游泳館冬天也開,總有熱愛鍛煉身體的學生過來堅持游泳,別的男生都是盯著女生細長筆直的腿目不轉睛,他卻沒辦法抑制地去注意男人的腰背;顧雲聲起先惶恐過,失眠過,惴惴不安,也仗著自己的好人緣借了中文系學生的圖書證,去借一些當時只有中文系學生才能看的書,U大圖書館文學類書籍都擺在地下一層,暖氣不開的天,刺骨的冷,他站在柜子邊上如履薄冰翻看勞倫斯,看得面紅耳赤,可是午夜夢回,依然是江天。
兩個人就拎著沒喝完的酒,稀里糊塗地朝著旅館的方向走,一直到旅館門外了,江天冷不丁地問:「喂,你不是失戀了吧。」
顧雲聲迷迷登登地繼續盯住江天看,咧開嘴傻笑,推了一把。他喝了酒力氣控制不了,用力狠了,推得江天一個踉蹌往後倒,顧雲聲www.hetubook.com.com才嚇得一把拉住他,兩個半醉的人被兩股相向的力量一帶,順勢抱在了一起。
讓他稍微安慰的是,江天因為課業的關係,寒假沒法回來。說來也奇怪,之前想到江天的名字都要顫慄,但如今真的見不到了,心也定了,也不那麼害怕了,失掉的體重又在一個寒假養回來。
「嗯,摸起來都是硬邦邦的骨頭,就知道不是了。」顧雲聲露出一個沒人看得見的笑容,鬆開了剛剛扣在江天背後的手。
送走江天沒幾天,顧雲聲也打著行囊北上,成了U大眾多大學新生中的一員。到了一個陌生的沒有家長束縛的環境,幾乎所有人都像瀕死的魚兒入了海,統統活蹦亂跳起來。而素來是最能玩最善於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顧雲聲,更是樂得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六個小時投入這積極向上的火熱氣氛中去。
他幸福得都要發抖,以為最美的美夢也莫過於此刻,可是接著聽見江天含笑的聲音,口氣就像在哄騙安慰彆扭的小孩子:「好了,不要裝酒瘋啊,我又不是女人。」
江天下意識地去找鏡子,當發現一切只是個玩笑,撇了撇嘴角,隨手就把手裡的書扔到太師椅里的顧雲聲懷裡。書本的拋物線遮住江天的視線,他沒看見顧雲聲的目光,又歡喜又無奈,一眨眼,也就過去了。
路燈下江天的表情彷彿扭曲了一下,但是太快了,快得顧雲聲都知道那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江天反過手拍了拍顧雲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沉著嗓子,平和地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說你喜歡什麼類型的,我找人介紹一個給你就是。沒什麼大不了的。」
顧雲聲的到來江天至少表面上看來並不怎麼吃驚。在T大的自習室https://www.hetubook.com.com碰面后,江天不問諸如「為什麼過來」、「待幾天」之類的問題,只是問他住學校還是住到市裡,等顧雲聲在稍微猶豫后選擇了後者,江天點頭,再沒多說,回寢室打了個招呼,就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和顧雲聲一道在市中心美術館附近找了間招待所住下。
手心發汗心跳如雷酒都在瞬間醒了。顧雲聲不敢動,卻沒料到江天也沒有動,彼此靜默得像石頭,連呼吸都在克制。
「下次去吧,肯定還有機會的。」
接下來的幾天江天也不去上課了,安心陪著顧雲聲吃喝玩樂,去博物館美術館和其他名勝古迹,看電影溜旱冰逛書店,也聊天,一直在聊,江天的話多到顧雲聲都詫異了,但說得也無非是吃喝玩樂和T市的種種。
聞言顧雲聲死死盯住他,末了,他摟住江天的肩膀大笑,壓抑住微微顫抖的語調:「是啊是啊,本來不想說的,還是被你看出來了,真是太丟臉了。」
新學校千好萬好,只有一件事情顧雲聲一想起就頭皮發麻、乃至畏懼了:他怕去澡堂。
下午兩點。車上幾乎沒有人。江天的呼吸聲時不時被發動機和車外喇叭的聲音蓋住,又在下一刻隱約傳來。
簡直是飲鴆止渴。顧雲聲戰戰兢兢彎腰去親吻江天的時候,一個他以前從來想不到用的詞劃過腦海。
那四個字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一直跟著顧雲聲。學期間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讓一切變得更不可救藥。於是大三下半學期,顧雲聲沒給任何人打招呼,一聲不吭到了T市。
他用一年的時間明白自己是個同性戀。本以為得到答案會豁然開朗,誰知根本還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著別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卻一點光和_圖_書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後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知道,癥結不是同性戀,是江天。
但是他和江天保持著半個月通信一次的習慣,偶爾也通電話。信里的自己和江天又還是停留在大學以前,愉快地告訴彼此新的學習和生活,毫無一點陰霾和複雜。
大學生活在不經意間塑造了兩個人。顧雲聲覺得江天面上的線條更分明了些,黑了,也結實了,但眉眼還是和第一次見到他那時一模一樣,稍一細看,好像能陷進去溺死在裏面。
回到U大的很長一段時間,顧雲聲都在懷疑和思量中度過:江天是不是知道了。早在他貿然去T市之前,好幾次他感覺到江天探詢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每當自己看回去,那目光又轉開了,落不下痕迹來。是什麼時候落下把柄的呢,是最初的那個吻,還是後來的某一次刻意的親昵,要不然就是那一次藉著江天喝醉了,「無心」的擁抱……越想越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不能問,就咬咬牙暗自告誡:江天和自己是不同的。再忍一忍,等到都畢業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生活,也許又能回到原點了。
他的手拂開江天的頭髮,指尖小心翼翼地流連在他的面頰,而江天一個稍重的呼吸都讓他心驚肉跳地甩開手,又在發現原來他依然熟睡后難以抗拒地再伸過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陽光撫過的皮膚上,留下淡得幾乎沒有痕迹的影子。
這之前他們一直在閑談,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無所不談,又誰都不在乎是不是走題了。兩個人手上一人抱了一本書,但都沒在看,有一下沒一下翻著,胡亂瞄兩眼。後來江天的回答的間隔一次比一次長,顧雲聲問「你怎麼看」,半天都聽不到回話,抬頭一看,歪著腦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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