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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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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昔·六

第十三章 昔·六

想到這點,他還是爬了起來,咬著牙,繼續往前走去。
顧雲聲甚至沒有力氣去目送這好心人的身影漸行漸遠。他費力地直起腰,騎著騾子在山路上顛簸了一天,整個人渾身上下的骨頭就像要散透了,大腿被磨得生疼,渾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囂著要休息。試著邁開步子,卻先摔了一跤狠的,跪在被雨水刷得乾乾淨淨的青石板路上,好半天都起不來。
黃達衡又是笑又是跳腳賭咒:「哪個吃飽了撐的騙你?他叫你媽姑姑,小夥子又高又瘦,還很俊,看起來蠻像你家人的。再說了,不是自家兄弟,誰會這個天跑到這個鬼地方來看你?」
一個驚雷下來,原本晦暗的天色霎那間更暗了。舉目四望,大雨讓可視範圍變得很狹窄,但所見都是澤國,土黃的濁流在蜿蜒的山路上肆意地流淌,路邊大片的林木在連日的降雨後都打得彎下了腰,遠處連綿的群山則更是如同初醒的巨人,發出沉悶的嘶吼聲。於是此時騎在兩匹騾子上艱難前行的人,在這漫山遍野的雨聲風聲中,愈發像滾滾洪流中兩片無助的落葉了。
江天本來心事重重,但聽見黃達衡這麼說,還是勉強笑了一笑:「又在貧了。」
黃達衡正在測繪大殿的柱礎,而他的同學此時大多在殿里或是塔邊作業,他對那踏水而來的腳步聲起先並不在意,只當是廟裡的小沙彌,後來那腳步聲更近了,他就用餘光順便一瞥,看見一雙早就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草鞋和全是泥水痕迹的腿,褲子挽到膝蓋,也全是斑斑點點的泥漬。心裏想著是來燒香的農民,他更不在意,誰知等他把蓮花的紋樣都畫完了,那雙腳還是站在台階下一動不動。他不由詫異地轉過頭,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披和*圖*書著蓑衣戴著斗笠楞楞站著,那斗笠壓得又低,看不見長相,黃達衡心裏不免有點發怵,提高了聲音問:「有什麼事嗎?」
黃達衡看見一張年輕俊美的面孔,他頭髮濕透了,貼在臉上,愈發顯得臉色蒼白,血色褪盡,眼睛卻亮得過份,閃著期冀的光,好像整個人最後的光芒都集中在眉眼上了。他被這不合時宜的拜訪嚇了一跳,匆匆忙忙站起來:「他在塔那邊……你……路上不好走吧,你怎麼過來的……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他……」
山雨到了這山坳,也沒了肆虐的力氣,漸漸溫柔起來。聽著雨水落在自己斗笠上的聲音輕了,顧雲聲腳步似乎也輕了。不知不覺,他已經走過老鄉告訴他的土地廟,眼前赫然所見,是一池荷花。盛夏正是荷花最美的季節,就算在深山也不例外。荷葉上落了太多的水,撐不住了,隨著風搖曳起來,積雨傾到潭中,泛起一個個更大的漣漪,荷花卻在雨水中愈發嬌艷起來,婷婷而立,留下一抹抹鮮嫩的色彩。而池塘的後面,寺廟的山門,也就是咫尺之遙了。
黃達衡找到江天告訴他表弟來找的時候,江天根本沒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還是在不遠處的寶塔上,並小心翼翼地避免被風刮來的雨絲打濕他的圖紙:「去去,現在沒空和你胡扯。我沒時間到前面去。」
「……我想找江天。」來人沉默了一陣,才用極低的近於嘶啞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嗯,不是一直都在嗎?」何彩看著黃達衡扶顧雲聲在台階上坐下,也跟著問他,「你沒事吧?怎麼過來的?對了……你是……?」
「呃,他找江天。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叫江天。他是在塔那邊吧?」
說完轉和_圖_書身就走,沒走多遠,就聽見身後跟過來的腳步聲。聽到這個聲音黃達衡又忍不住扭過頭說:「真是搞不懂你,要是我早就熱淚盈眶趕過去了。你倒好,還磨蹭。」
不料這時老鄉的聲音裡帶上一點久違的笑意和舒暢:「你抬頭看看,橋那邊再過去,就是了,看見塔了沒有?」
果然沒多久過了個三岔路口,路也忽然變得更難走起來。前面帶路的騾子因為身上還負了其他重物,陷在泥濘的山路上好幾次,帶路的老鄉自己要下來不說,還要把貨物也卸下,這樣一來顧雲聲也不得不下來,牽著分擔了一部分輜貨的騾子跟著一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這樣折騰了幾次,顧雲聲累得眼前一片漆黑,低著頭,勉強跟著前面人的腳步,機械一般地走著。他雙腿早像灌了鉛,現在是連大腦都是這樣了,每一步都混混噩噩,心裏卻在反覆想,這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說完就趕下台階去扶他,拉著他往檐下來避雨。蓑衣都濕了,摸著很不舒服,但他不小心碰到顧雲聲的手,才發覺原來這個年輕人的手更冷,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聚在別的什麼地方,以至於肉體是可以被拋棄的死物了。
顧雲聲抬起頭,摘下斗笠,又說:「請問江天在不在這裏?」
寫著缽山寺的匾額,木色已經泛白,墨跡卻濃重如初,寺門半開著,無人照應,隨著風微微動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紅漆早已褪去,露出木頭的本色來,黃銅的門扣被無數人的手摩挲得異常光滑,閃著溫柔的金屬的光澤,是整座山門唯一一點亮色。顧雲聲深深吸了口氣,抹去臉上的雨漬,打起最後一點點精神,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垂著頭,盯住眼前的道路。這大hetubook.com•com概是今天以來他走過的最好的一條路,大塊的平直的青條石容得三人並肩通過,車馬往來得多了,天長地久,竟也把這冰冷堅硬的石塊刻上了車轍的痕迹。顧雲聲茫茫然把目光放遠,累得都僵硬了的腦子裡終於緩緩浮出一個念頭:這路是帶著他去見江天的,江天就在路的盡頭。
站著的兩個人聽完面面相覷,何彩推一把黃達衡:「你去叫江天啊。」後者猛地點頭,這才放開步子,快步從東邊的迴廊跑去殿後了。
這一路下來,顧雲聲早就不記得走了多久的路,印象里只記得天色始終是黑蒙蒙的,伴在耳邊的都是風雨聲,帶路的人也都換了好幾個,從最初的火車,到汽車,也搭過拖拉機,等水淹到路面上連拖拉機都沒辦法前進了就靠走,櫛風沐雨、披荊斬棘,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也急著回鄉的本地人的騾子,磕磕絆絆從清晨一直走到現在,才聽到這麼一句「要到了」,連日來因勞累造成的深刻的麻木和疲倦被這一點小小的希望刺痛了,他在驢背上坐直:「嗯,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顧雲聲聽見腳步聲來了又去,也瞄見各色不同的鞋子,然而他很清楚,是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去進行無必要的交談寒暄了。他摘下斗笠,解開蓑衣,把腦袋靠在柱子上,腿腳伸直,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腿上。雨水慢慢衝掉小腿上的泥漬,露出原本的皮膚來,只是因為連日的步行又在泥水裡浸泡,早就蒼白腫脹起來。這樣的景象讓顧雲聲莫名地覺得噁心,他遲鈍地轉開視線,與此同時,聽見漸漸逼近的腳步聲。
帶路的人停了下來,顧雲聲艱難地抬起頭,才發現停在了橋頭。橋下的河水漲起來了,水流急www•hetubook•com.com且渾濁,卷帶著上游的泥土和被打落的枝葉,打著漩奔流而去。這樣的景象讓顧雲聲雙眼發花,他內心掙扎了一陣,才勉強能打起精神開口:「還要多遠才到?」
那廟初進去顯得頗有些逼仄感,進去是低矮的天王殿,繞過去是被須彌座托起來的大殿。殿前一個院子,到了這裏才顯得開闊一些,但夾著兩邊那些廂房走道,還是只顯出深長而不見闊大,院子里種了一些看不出年歲的松柏,並擺著看不出年歲的石雕,木石和大殿東北方的寶塔錯落林立,尤有古意。顧雲聲看見有人坐在大殿的檐下,對著一根柱子不知道寫寫畫畫什麼,那人身量不大,手上的動作卻出奇得快,這嫻熟的姿勢讓顧雲聲想起江天用功時候的模樣,於是縱然知道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江天,但還是忍不住覺得溫暖親切起來,連同剛進寺門時那模糊泛起的即將見到他的畏懼感,也淡去了一些。
到了村口,兩個人就分了手,老鄉指點他方向,又看他臉色欠佳,執意繼續騾子借給他,說改日去廟裡領。然而這一路顧雲聲早已是騎得苦不堪言,堅持說既然不遠,雨也小了,還是走過去。他如此堅持,對方就再一次告訴他方向:「一直走,過了土地廟,走到山根根下頭,廟就在那裡。」說完執意塞了一把李子一把梨瓜到顧雲聲懷裡,就趕著自家的牲口帶著貨物,走上了另外一條田間的土路。
顧雲聲把斗笠放在一邊,沉默了片刻,又一次開了口。他的聲音很輕,語氣鎮定而堅定,同時幾近於漠然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蓑衣滴下來的水一陣,才抬起頭,用缺少睡眠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眼前滿面關切的兩個人:「他是我表哥,姑姑……家裡人聽說這邊遭災,擔心他,我正https://m.hetubook.com.com好又在附近旅遊,就過來看看,沒想到路這麼難走。」說完露出一個羞澀而疲憊的微笑,再順勢低下頭去。
顧雲聲抹一把臉上的雨,勉力拉住韁繩,大聲呼喊走在前面帶路的本地人:「大哥,先找個稍微開闊的地方避一避吧,雨好像又要大起來了。」
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才看清原來過了這座橋,就是塊小小的平整的土地,坳在群山之中,幾十戶人家,稀疏地分佈著,便顯得視線最盡頭的那一寺一塔,分外地高大莊嚴起來。
聞言,江天慢慢停下動作,臉色也沉了下來。黃達衡不明就裡,只當江天還是當自己在蒙他,也有點惱了:「你這是什麼表情?要是信,現在就過去,可憐人家還在等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手邊的事還沒做完呢。」
走在前面的人起先並沒聽到,顧雲聲又喊了一遍,這次喊破了嗓子,禁不住伏下身咳嗽起來。這時回應傳來:「再沒幾里路就到了,這一段都是山路,沒地方避的。跟緊一點。下面有岔路了。」
坐下來之後顧雲聲就盯著眼前那滴滴答答的雨簾發獃,何彩看他臉色不好,有點擔心,和其他在殿里工作的同學們說了一句,自己留著看顧他。而其他人聽說江天的表弟就這麼跋山涉水來探望他是否安全,暗地裡都炸了窩,仗著老闆在別處,就一個個輪番到殿門口去看一眼,後來發現顧雲聲窩在那裡石頭一樣杵著,就又再一個個無聲地回來。
「小彩?小彩!」忽然拔高的聲音打破傍晚時分的沉靜,驚得棲在屋檐下燕子撲騰起來,不一會兒就見一個身材嬌小如花栗鼠的女孩子風一樣從大殿里刮出來,敏捷得讓人眼花繚亂:「你亂叫什麼……」話沒說完看到顧雲聲,也愣住了。
黃達衡起初沒聽清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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