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高大魁梧的黑子這段日子連番忙碌,人瘦得脫了形,雙眼深陷,忍淚的模樣像只無助小獸,愛娣想勸勸,看了姐姐一眼忍住了。「節哀順變。」
木訥的黑子被扶回親友那邊,才蹲下,黑子腳一軟,跪倒于地,放聲大哭。
他搖頭,圈住她的腰,含糊地說:「我要和你一起。」
「黑暗裡呆太久,重見天日時總會有些難以置信。」她輕輕撫摸他的面頰,「你聽這水聲,上千年不變,你也還是你,拎著魚簍子從河岸邊上來的小小少年。」
慶娣默不作聲,緊抓著他的后腰,與他並立。
初夏的積沙河有點黃河的樣子了,水流洶湧湍急,姜尚堯站在河堤上,遙望那水勢,帶著回憶低聲訴說:「小時候最愛來這裏玩。冬天,冰上鑿個孔,扔一條拖著餌的魚線下去也能釣著魚。那時候,黑子總是沒耐性,每回回去就問我討兩條,怕德叔罵他沒用……」
話未說完,黑子突然拔出槍來,轉身指向姜尚堯,慶娣在黑子發問的時刻已經疑竇暗生,黑子拔槍的那一剎那,她同時警覺地撲進姜尚堯懷中 ,死死地抓住姜尚堯雙臂,姜尚堯掙脫不開,怒極喊了聲:「慶娣!」
她迎上他深沉的眸光,明白他想問什麼。「你說良知與親情的選擇讓你很困擾,黑子他叔去世的第二天我聽說這事,再結合你前一晚失蹤了一個小時,答案很明顯不是嗎?」
「節哀順變。」慶娣對黑子說。
黑子抿緊嘴,目光不離姜尚堯左右,審視他的鎮靜是真是假,腰間一隻小
和*圖*書手緊張地攥著他的衣角,那是愛娣。無數記憶碎片在眼前閃現,無數情緒交織在胸臆間,他怔然注視眼前熟悉的那一雙眼睛,許久后動作遲滯地收回手。
大磊悄然離開后,他強自鎮靜,細心觀察黑子的舉動。果然,不過一刻鐘時間,黑子便接到電話,隨即臉色大變。
「你有多傻,你為我擋槍。」他把臉埋進她發間,喃喃問說。
慶娣語氣平和地補充,「黑子哥,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去查證,那天晚上我們……之後一直在睡覺,大概兩點鐘餓醒了,我還喊服務員送了兩碗泡麵進房間。」
「黃毛自首?」姜尚堯彷彿看不見鼻尖半尺外的槍管,目不轉睛回視黑子,「兄弟,你如果因為黃毛懷疑我,我不明白你的理由,但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最好先把今天的事情結束了再談。」
上了車之後,他蜷縮在慶娣懷中,慶娣低聲嘆氣,扶正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溫柔地摩挲他的頭髮。
她貼著他的肩頭輕笑。「你才知道?我足足傻了十五年了。」
正悵然地回憶著過往種種,腰間被輕輕捅了一下,劉大磊做了個電話的手勢。他事先已經吩咐過非重要電話不接,見狀微微蹙起眉頭,稍稍退後。
他想了想,「去河邊走走吧,醒醒酒。」
聽見答案,黑子身體僵直,眼神迷惑,怔怔地想著什麼。
黑子深吸一口氣,數秒后朝向兩姐妹的背影大喝了一聲:「站住!」
慶娣望一眼姜尚堯,他此時已經恢復泰然,她暗自鬆了口氣,和-圖-書回答說:「我不知道病房什麼香水味,也不認識什麼黃毛。」
見此盛況,來客不免聯想到不日將吃槍子的聶二。聶二一系主要人員被捕后,樹倒猢猻散,財產被罰沒。對比今日,聶二既定的結局可謂凄涼。這一對老夥計,鬥了數十年,黃泉路上仍然一前一後作伴,來弔唁的人士肅容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心裏幸災樂禍地笑。
他無由地心頭一跳,又辨不出哪裡不對勁,怔怔站著,慶娣此時正對姜尚堯說:「我們先回去了。」
為了讓小叔走得安樂,黑子之前還想著必須這兩月內趕緊辦妥終身大事,正躊躇該怎麼問愛娣願不願意嫁他,拚命地給自己鼓勁,哪知小叔等不及,轉頭就去了。
姜尚堯輕輕吸了口氣,不知已經遠遁的黃毛為什麼橫生枝節。
這一來,慶娣姐妹也不好離開,遠遠站在角落裡守候著。愛娣一直注視著黑子,不掩擔憂。「姐,他們為什麼……」
「別擔心,他們是好兄弟。」慶娣望向姜尚堯的背影,微微一笑。
慶娣兩姐妹道別後準備離開,從黑子面前走過時,愛娣回頭給了黑子一個安撫的眼神。
嘟嘟的長音傳來,黃毛直接掛斷。
慶娣想象他小小少年的樣子,無聲而笑。
「那我打個電話給姜阿姨說一聲。」掛了電話,她問,「想去哪兒?」
黑子的目光在兩人間游移,「那怎麼解釋我那晚在我叔病房裡聞到的香水味和你身上的一樣?怎麼解釋今天黃毛的自首?」
「我以為我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可https://m.hetubook.com.com是沒有。」許久后他悶聲自語。
如同悲哭一般的哀樂聲中突然聽得這一聲巨喝,眾人紛紛往這頭看來,慶娣兩姐妹也驚愕地回首,見黑子大步往她們走來,慶娣詢問地望向姜尚堯。
近晌午時,不間斷的哀樂聲中,慶娣和愛娣緩緩進來,向鮮花圍著的棺木深深鞠躬後轉身走向他們。
送上山之後,區家在聞山大酒店擺宴。低迷的氣氛里黑子喝了兩杯便已醉倒,姜尚堯強撐著酒意到散席。
「我是黃毛,我回來了。」
黑子立在兩姐妹面前,深深地呼吸,然後目光從愛娣移向慶娣,問:「大前天夜裡,也就是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點四十分左右,你在哪裡?」
四周竊竊私語不絕於耳,可想而知今天這出插曲不一會兒將會傳遍整個聞山。光耀和霸龍看氣氛緩和了些,滿是焦慮疑惑地對視一眼,一起上來低聲勸說。
她捧起他的臉,認真地看他,許久后唇邊露出淺淺的笑。「好。」
「你不用和我解釋,我相信你,既然你說不做會受良知責難,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不等他發問,黃毛繼續說:「那一天,喪狗聽說我媽病了,勸我回家看看,還給了我一百塊錢買吃的。我翻來覆去地想,喪狗大概知道我會不要命地護著景程,所以先把我支走。如果我在,不知道事情會是什麼樣?姜哥,我認真想過,跑不掉的,在外頭躲這幾年我已經受夠了,將來要是背個通緝犯的名義到處躲,更難受。我現在站在公安局對面,打完和_圖_書這個電話我就去自首。姜哥,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還有,謝謝你為景程報仇。」
此時愛娣用那樣憐惜的眼神看著他,黑子心中大慟。嘴巴哆嗦著,眼角濕潤,他猛吸一口氣,想吞回淚,可是這一吸氣間,在淡淡的香火味中聞到點別的味道。
區德早年間就在羊牯嶺山頂買了一塊地,起了一個琉璃亭,居高臨下的,風水極好。
他們四人離得很近,這變故不過眨眼間事,緊接著場內驚呼聲大作,愛娣愣怔數秒反應過來,衝上前抱著黑子的腰攔阻,「你做什麼?那是我姐!」
黑子的目光緊緊鎖著姜尚堯,黑洞洞的槍口指來,這種時刻,姜尚堯心中不曾有一絲驚慌,反而浮現無盡悲涼。十年前的一個小陰謀,牽連了無數人進去,時至今日,依然能令二十多年的兄弟反目。
黑子手掌微抖,猶有疑惑。
這種場合,作為區德最得意的徒弟之一,絕不能中途退場,姜尚堯唯有低聲交代大磊,讓他帶人去公安局附近尋找。
姜尚堯同樣莫名其妙,但是除此之外隱隱感覺不大對勁,見黑子上前,他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
姜尚堯在心底長嘆一聲,明白事態已經無力挽救。黃毛那種性格,偏執,認死理,說一不二,他倒不懷疑黃毛的承諾,只是元宵那天黑子曾經和他一起救過黃毛,有一定幾率會將他與黃毛的再次出現聯繫在一起。
事已至此,姜尚堯保持鎮靜,站在親友堆里向弔唁的來賓一一回禮致謝。
愛娣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扭頭問:「姐,怎麼——」www•hetubook•com.com
直到將妹妹送回鐵路小區,他才緩緩醒來。慶娣柔聲問:「要不要回家睡?」
他注視黑子那雙載滿了失望痛心的眼睛,笑了笑,笑得苦澀無比。「慶娣。」他撥開慶娣的手臂,「你有多傻,為我擋槍。」
區德一生夙願是聞山稱首。姜尚堯目無表情地環視殯儀館,心想德叔也算得償所願。
如何愛她也不夠,唯有更緊地擁抱。
「慶娣。」
他下巴緊繃,掙扎著說:「如果拋開跟黑子的感情,我不認為我做錯了。」
他深深凝視她,訴不盡心中萬般情緒百種滋味,良久后他突然將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抱著,似乎她是天賜的珍寶。
「在賓館。」慶娣面容平靜。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聆聽那千百年來不間斷的激流拍岸聲,而後恍惚一笑。「慶娣,不用這樣安慰我,那些過去抹殺不掉。我確信做不回當初讓你傾心的姜尚堯,但是,我更確信一件事……」
這大概是黃毛有生以來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倒也難為他一口氣說完了。幾天沒有好好休息,再聽見這些,姜尚堯腦仁針刺般地疼。「你別衝動——」
他稍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鄭重地望住她。「我確信將來會端方做人,不再令你失望。慶娣,你能不能重新接受我?」
殯儀館里鴉雀無聲,只聽黑子喘了幾口大氣,沉聲問:「那你呢?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一點四十分左右,你在哪裡?」
姜尚堯吸一口氣,準備直承事實,身旁的慶娣忽然開口說:「他也在賓館,我作證。」
劉大磊不等他們出聲,沉默地掉轉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