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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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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兩宮

正文

第十一章 兩宮

東宮妃含蓄地笑著垂首謝道:「說到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個罪。妾以前不懂聖上與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滿。這一次親自上了戰場,見識到很多與宮中不同的人事,領悟很多。若不是聖上與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學不來那些宮廷之外的東西。」她一仰頭,素盈就對上了那雙漆黑的眼眸——彷彿晶亮的炭,看似堅如頑石巋然不動,卻隱含著一點即燃、燒盡萬物的能量。
再見東宮時,素盈已卸去青衣,換了朝裝向卧榻上的帝王稟報儀式經過。睿洵得到宣召,輕手輕腳走進來,向皇帝獻上西國降書和西征功勞簿。
她心有所動,目光不由得飄開,往千軍萬馬中尋找,這次細看才真正吃了一驚:方長沒有發覺一位馬上將軍是位女將,此時才發現竟是素璃。表情與氣質,和素盈印象中的東宮妃判若兩人,她持槍立馬于大軍之前,灼灼目光盯著素盈,猶如挾著千軍萬馬的氣勢直逼城樓,竟讓素盈一見之下心生寒意。
「上一次隨駕出獵,有幸窺見聖容,見到的不過是個憂鬱安靜的女人。想不到稍加時日,她就變成風儀出眾的皇后。果然還是素氏的女子生而敏慧。」城下夾道的騎士中,有人偷偷議論。「她懷裡抱的是皇孫吧?宮裡傳說皇后疼愛皇孫如同己出,竟是真的。」他們說著偷眼向城樓上望。皇后正專註地眺望遠處,突地彷彿察覺到有人看她,一低頭直直地回望過來,嚇得那兩個騎士慌忙掉頭,端坐馬背上一動也不敢動。
東宮沉著地回答:「正是。」
他的話中已明示日後的皇位歸屬,說到此處又喘息起來。睿洵聽得心神激動,見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淚:「父皇,兒臣這就喚太醫。」
素盈被他們的盔甲晃了眼,輕輕地眯起眼睛,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讓她忽然變得冷漠。宰相時不時向她掃一眼,看到此時,眼中方有了些微的笑意。在他們身後的真寧公主雖然看不見素盈的表情,卻一直左顧右盼觀察眾人的反應,見他們各懷鬼胎,她眉宇間輕輕動了動,彷彿冷笑——這又被角落裡的崔落花盡收眼底。
東宮聽父親口氣別有用意,問道:「父皇是否聽到不利謠言,對此人有先入為主的成見?」
他的目光那麼冷靜,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裏忽然有個聲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為什麼提到忘記?為什麼提起母親?為什麼提到殺人?為什麼提到犯錯?」他的神情一霎間變得複雜,和_圖_書剛才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父親,這時在他眼中又變得深不可測。幸而父親已闔上眼睛養神,他一邊腳步匆匆奔出宮外,一邊喊著「太醫」,掩蓋了紛亂的心緒。
睿洵避開這個話題,仍執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將軍在陣前的事迹……」
「作為?」仰面望天的深泓哼了一聲,「我曾祖以為,開疆闢土是帝王的作為。為此國中三十萬男兒血戰南疆,奪來巴掌大一塊地方,又有十萬兒郎為守那地方前仆後繼,但最終還是被南國奪了回去。他和南國的皇帝足可以因這些戰爭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滿,覺得一生不虛。」
睿洵知道父親說的是將母后廢為庶人之事,心裏又翻起一股情緒,連忙用一個尷尬的微笑掩飾。深泓已看明白他對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於懷,於是嘆了口氣,揮手道:「現在,去把太醫叫來吧。」
深泓輕輕一笑:「那是我的事。你只管說你的看法。」
素璃勉強笑道:「待他醒來之後,會與現在有什麼不同?清醒著學學分離,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鬧是長不大的。」
城下人歡聲雷動,城上人寶相莊嚴個個無語,旁人只道皇家威儀自與小民不同。
是眼前這人曾經的模樣嗎?素盈暗嘆她比以前沉穩得多,脫口道:「戰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這需得親眼見過才知道。」
果然,地平線上一點、兩點……無數點金銀光華躍出,戰士金盔明甲與刀槍戟矟的寒光交相輝映。經過數日雨里跋涉,這支大軍的威風絲毫不減,步伐穩健氣勢昂揚。人群由遠而近歡呼起來,素盈盯著隊伍最前端那眾望所歸的青年——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出他的身姿傲然,與出征之際的頹喪截然不同。待他到了附近,素盈數了數他身邊的人,發現將領副官的數目比出征時多,顯而易見是他提拔了一批親信。再看最前面那些年輕的面孔,與印象當中出征時的軍將頗有出入,其中的奧妙不言自明。
「父皇一直為兒臣著想——兒臣明白。」
皇帝和藹地問了東宮數月來的情形,眼看要言歸正傳談到軍情。素盈不能參与議論,便告退出來。玉屑宮外早有宮娥等候,小聲向她稟報:「東宮妃拜見娘娘,正在丹茜宮等候。」
「汗馬功勞,足可封爵。」
深泓看著兒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從來沒有告訴你,我與你的祖父之間十分淡漠。他並不喜歡我,也不了解我m.hetubook.com.com。有一天,他的密使送來遺詔傳位給我。直到那時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沒機會了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避免與自己的兒子之間,變成我與他那樣。」
「可是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們父子就沒這樣說過話。」
素璃聽著這些被她錯過的事,沒有做聲,只是緊緊把兒子抱在懷裡,向素盈謝過看顧之恩就要拜別。素盈望著皇孫在東宮妃懷裡玩鬧,臉上早已變成苦笑,這時見她轉身抱著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沒有動。
「沒事了——就那麼一剎的難受,不要大驚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扶著兒子的肩膀撐起身,語重心長地說:「二郎,你心裏覺得,我偏袒皇后家,已經昏了頭,對吧?」他不讓兒子反駁,擺了擺手道:「可是這個天下終歸要交給你——把眼光放得長遠些,忘了那些不值得計較的小恩小怨。我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來解決。」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對蘭陵郡王也有成見。」深泓笑看著兒子,看他如何應對。
「皇孫前天說了第一個字。那時下著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著陰雲密布的天,忽然就說了。」素盈絮絮地說,「好稀奇的孩子,叫出來的第一個字不是爹娘,是『天』。聖上知道以後高興極了,誇他『果真是天潢貴胄,與眾不同』。」說罷她又嘆道:「看樣子,阿壽這就該學著說話了,東宮裡的人要仔細教他逗他,有什麼喜訊就向聖上稟報。」
深泓輕輕哼了一聲。
那個看著宮廷、看著她的時候,流露出傷感和惋惜,那個目光中隱約藏著疑心和憂慮的東宮太子,到哪兒去了呢?
連綿秋雨洗凈了京城最後一塊屋瓦、最後一條陋巷之後,看似永不止息的雨絲在東宮凱旋的前夜收得一乾二淨。一輪皓月騰空,霎時間天宇朗朗,星河如夢。第二天曙光初降,滿天瑰艷的朝霞立刻鋪散成一片壯麗的圖畫。人們被陰雨煩擾的心情一掃而空,紛紛走出門外,一直迎至遠郊,只為搶先一睹太子風姿。壯觀的場面超越了十月初四天安節——皇帝的生日。彷彿天地人不約而同地偷偷變心,把未來押在名揚西陲的儲君身上,放棄了病榻上奄奄一息、連自己的聖節也無法出席的帝國之主。
睿洵惙惙道:「兒臣無能,不能有番作為,助父皇整頓朝綱。」
素盈不喜歡改變,更不喜歡意料之外的改變,眼見東宮如此,她心和_圖_書中忽然生出難言的預感,讓她惴惴不安。
兩人依慣例寒暄幾番,素盈微笑贊道:「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經見過大事,態度舉止都不一樣了。」
「娘娘,是移駕回宮的時候了。」琚含玄帶著笑意從旁提醒,素盈這才發覺自己抱著皇孫的手已經被城上的風吹涼了。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難免,但素璃竟一刻也不歇就來要兒子,到底是母子親情不比尋常。她一邊暗自唏噓一邊回到丹茜宮,見東宮妃素璃早與一群乳娘、宮女在宮門外佇立多時。素盈向她笑笑,先領著宮娥走入宮中坐定了,頷首傳她進來,素璃這才屏息斂容入宮拜見。
深泓合上功勞簿望著兒子,說:「關於此人,你有什麼看法?」
素盈見她態度如此堅決,不好堅持,怔怔地看著她抱著睿歆毅然遠去。睿歆又開始哭,但他的母親卻不為所動,越走越快。
這天一早素盈就被告知:皇帝精神不濟,不能主持慶典,請皇后帶百官前去迎接。素盈親自抱著皇孫去玉屑宮細細問了夫君的病狀,知道他只是慣常的昏沉乏力又發作,並無大礙,這才放心地帶領僚屬登城門等候東宮。
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詳,不知父親此刻說來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聽著。
這是素盈第一次主持迎軍儀,但習慣了許多禮儀之後,哪怕是初次實踐,她的一舉一動也無可挑剔。她代替皇帝犒賞三軍,又下令于宮中賜統帥盛宴,舉手投足之間容止自若。軍隊的統帥睿洵在城下接旨謝恩時,素盈近看見他的臉,思緒稍微亂了:數月之前那位白皙文雅的儲君不翼而飛。眼前的年輕人,皮膚被曬得黝黑,面容中透著堅毅,神態更加令人難以捉摸……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素盈懷裡抱著他的獨子。從他身上,素盈找不到她認識的東宮。
東宮想了想,凜然道:「兒臣知道父皇前些日子親審蘭陵郡王。父皇英明,當然知道蘭陵郡王對白家成見極深,他對白家的指責,若無實證,實在不可全信。」他見父親默然,又道:「蘭陵郡王曾在兒臣面前指控白將軍有罪,但並無證據可以佐其控告。此後兒臣眼觀耳聞,白將軍並沒有些微差錯。他衝鋒陷陣勇敢殺敵,實在堪當首功。兒臣以為,蘭陵郡王慘敗,意圖推卸責任,以白將軍為其頂罪,才是事情真相。」
睿歆一向膽大不認生,平日也被許多宮女抱著到處走動,早已習慣。但是今日這個懷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別快,熟悉的紅牆金瓦從她肩頭飛快地消失,和-圖-書睿歆忍不住驚慌起來,鬆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著她的肩頭回望丹茜宮,終於發現他離那裡越來越遠,於是「哇」一聲大哭起來。
素盈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大軍的影子。她斜後方的宰相琚含玄見狀道:「連日大雨,路上泥濘。大軍需要稍稍整頓軍容才能到聖駕面前。」素盈沒有理他,眼睛忽然一亮:遠郊盪起一線塵埃,隱隱蹄聲如暗潮翻湧,顯然是千軍萬馬漸漸近前。
深泓又說:「我祖父把整肅吏治、明刑弼教當作自己的作為,可惜盛世僅他一代。繼承帝位的人不僅沒能延續盛世,還把宮廷弄得一塌糊塗,嬪妃內鬥、皇儲逢殃——這人是我的父親。我年輕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選一個對的人,把這副重擔交給他……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作為。絕對不要讓我看到,我挑選的人,只是一個把權斗當成『作為』的人!」
「父皇……」睿洵還想為親信爭辯,卻見父親突然按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父皇!」他慌得叫了一聲,立刻要喚太醫,卻被父親攔住。
那些人,他會找出來的。作為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來解決。
在他身後,深泓睜開眼睛搖了搖頭,對自己說:「不是他。但他知道是誰乾的。」沒有能力離開父親自立的孩子,才會盼望父親不要離開他。太子正是這種人,卻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聽故事,然後獎賞自己喜歡的。而是判斷誰的故事更有價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兒子的肩膀,說:「白信端的故事,還不值一個爵位。既然你覺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勞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無視統帥的看法——賞他金銀就是了。」
素盈輕輕地挑了挑眉,腦海里浮現一個少女:穿著胭脂紅的裙子,裙上綉滿了曙紅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與東宮之間插話,讓他們之間的言談活躍起來。每當她一笑一動,那些花就隨之歡騰。她總是很會接別人的話題,不論是稱讚還是擠兌,她都能說得辛辣俏皮……
「怎麼能讓孩子哭成這樣?」素盈藏了眼中的關切,平心靜氣地說:「突然抱他走,難免讓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帶他走。」
皇帝沒有立即看,招手把他喚到床前,微笑著一邊打量一邊說:「晒黑了,像個戰士了。」素盈見他欣喜之中精神爽利,也在一旁陪著高興。她在床邊的腳榻上跪坐,睿洵就跪在她面前尺許之處。素盈又看了東宮幾眼,仍然覺得他不只是外https://m•hetubook•com•com表,連言談舉止都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了什麼,忽然說:「二郎,既然人回來宮廷,腦子也該回來了。在戰場上,大可以放手廝殺,手刃敵人。但在這裏,我們不用那種方式殺敵。」深泓嚴峻的神情中盪開一絲微笑,繼續說:「能在這裏殺人的,只有他們自己的錯誤——等待,不是更簡單么。當然了,我們也得記住,自己可別犯錯。」
這時宮女抱來皇孫,素盈莞爾道:「完璧歸趙。」
不登城上,一生也不會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這二字自素盈口中說來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聲,抽抽答答向她伸出雙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卻旋身閃開。
深泓慢悠悠翻閱功勞薄,臉上的笑意不知是延續著剛才見到兒子的歡悅,還是又有新的發現。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東宮,不慌不忙地問:「簿上第一等功勞的白信端,是榮安那位愛婿的弟弟?」
赤如血色的朝霞映照著素盈青色的盛裝,城下的人偷偷仰望時,詫異於年輕的皇后如此端莊安閑。周圍人謙恭的態度襯托著她嫻雅自如的舉止,她偶爾與身邊人低語輕顰,從容委婉的神態尤其令人感慨。
睿洵忙真心誠意地說:「父皇御體如此,兒臣只願侍奉湯藥,無心其他。父皇早日康復才是國家之福。」
「哦?」
深泓搖頭,又接著說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將,我已將他們歸入你旗下。文臣當中有兩個人,與宰相久不相協。宰相不把他倆放在眼裡,不過是見我不重用他們。他倆的能力才華不及宰相,但也屬難得的人。我把這機會留給你——你對他們親厚,他們必然赤誠相報知遇之恩,日後對你大有好處。」
素璃見他伸出雙臂去抓那座身後的宮殿,把他抱得更加緊。這一下惹惱了睿歆,他在母親懷裡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險些抱不住他,垂淚連聲喚道:「阿壽,不哭,不哭!」任憑她怎麼哄,睿歆只是一個勁嚎啕大哭。素璃幾乎束手無策,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阿壽!」她回頭一看,是素盈從丹茜宮追了過來。
東宮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見了兒子才真情流露,從宮女臂彎里接過睿歆,眼中幾乎垂下淚來,動容地喚了一聲:「阿壽!」睿歆聽見叫他小名,立刻轉著一雙大眼睛看素璃,又見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東宮妃含淚微笑,騰出一隻手把頭上的花兒都除下來,柔聲說:「喜歡,都拿去!」睿歆一下得了許多玩意兒,專註地擺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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