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一年天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番外 心湖

番外 心湖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宮廷時很喜歡使用的高貴香料,她在這裏也保留這個喜好,讓周身的香雲與她在皇宮中並無二致。
「我讓你的願望實現。」青色的少年又說。
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若星搖頭道:「原本你愛收什麼樣的徒弟,旁人無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愛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讓她兒子要。你以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個僕人用同一個老師?她念著你那一點點舊情,不為難你,但她跟這人的娘可沒什麼交情,定是拿他出氣。何況他是人家門下的僕人,為難他並不需要什麼借口。」
含玄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皇太后聽過這故事之後輕蔑地一笑,向深泓說:「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向天下散布這個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時,夢到滿天遍布百萬神佛,護持一位莊嚴高貴的大神入我腹中。只不過,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穩,這才能稱為『神跡』,否則就只是嘩眾取寵的一個笑話而已——就像那個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當中增添一項『妖言惑眾』。」
「你……」少年望著深泓,哀憐地問:「我讓你的願望實現,如何?」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嬴,過去和未來都用輸贏衡量。
「太后似乎忘了,那也是您的侄女。」深泓緩緩地說。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沒用的話。」
為數不多的年輕宮女不去捉弄他。準備過冬的老鼠咬壞了她們的冬衣,氣得她們說出難聽的話。很快那一窩老鼠就銷聲匿跡——少年含玄用樹杈做了一支彈弓,彈不虛發。有時他會特意把那些醜陋的小動物驅趕到沒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宮女們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話,你儘管來試試看!」
深泓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是啊,誰不會變呢?
野草叢生的庭院里,有兩人臉朝下綁在長凳上。端妃身邊最身強力壯的粗使宮女,正掄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長成一聲鬼哭。
第七天,當兩個少年披著月光習劍,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著他。
太后驟然昏厥,發生在次日清晨。據說她從太廟回宮時受了夜涼,說她頭疼。第二天一早她起身之後還是覺得昏昏沉沉,梳洗未畢就毫無預兆地撲倒在地。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後娘娘以此威脅您,不準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深泓看到他的扈從身上散發出微微的白氣,在蒼涼的月色中飛散。
誰也沒有見過皇帝的眼淚,即使在他母親死後。但無人懷疑他的孝心。他是那麼悲慟,讓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傷,已經不需要眼淚來點綴。
「你去哪兒了?」他問。
「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跪在不遠處的芳鸞木然介面,「陛下明天就會聽到星官這樣說。」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團東西,裹著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聲。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視那些看到別人優點之後,就不敢與人去爭的傢伙。你若是自認入宮之際比不過她們,才來我這裏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丟人現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這敏銳的本能或者才華,讓他在冷清的離宮裡過得不是十分艱難。
深凜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麼趣味。「山頂上有什麼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頭低下,彷彿追逐她最後的溫暖。
「是啊……」深泓點點頭,「換了我也是這麼做。可他是秀王,出生就被世間至尊的夫妻疼愛,從小睥睨天下。他不會當眾下跪,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罪。如果他懂得忍辱偷生,當初就不會從皇極寺逃走。他啊,是那種在任何時候都選擇豁出性命一搏的人。」
「差得遠呢!」那孩子呵呵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坐在窗邊喝茶,等她繼續說下去。
「坐在旁邊,也沒有看幾眼嗎?」深泓取笑道:「你哥哥就要被縛送回京領罪,你不好奇大臣們對此事怎麼議論?」
「我挑選她們的理由,是因她們做事穩重,守口如瓶。」端妃繼續說,「可是,她們被漫長的『寂寞』擊垮。只有芳鸞還記得宮女的本分。」
深泓難得見她露出這般寥落的神態,輕聲問:「那麼你呢?可曾怨過?」
深泓立在城頭向天朗聲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親一樣想得開。
「我不會讓你白忙。」深泓朗聲說。「所有善待我的人,我會讓他們得到回報。」
他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期待端妃醒來,但也明白,她一醒來,必定會有另一個人永遠沉睡……
深泓啞然,片刻之後才問:「您同先皇說了什麼?」
「她們都是我挑選出來的宮女。」端妃在又一個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門緊閉的殿內。來自歸霞山的風彷彿要用萬年雪寒把這座宮殿冰藏,孱弱的火焰無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變成一座端莊的雕像,面容平靜,語氣淡然。
芳鸞猶豫一下,說:「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曾經去相府走動過幾次,令妾印象頗深。」
而端妃接過劍后,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懷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不過什麼?」
深泓的詫異無法用語言表達: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雙眼已經看到了未來。看透的人,無所畏懼。
深泓的嘴動了動,還沒有說出什麼,太后就繼續說道:「如今你格外開恩,准他劍履上殿,甲胄在身。這也許會讓他對你親近一點,感激一點,但也讓他開始自認為可以成為你的心腹。漸漸,他會認為他的意見能夠左右你……那時候,你要怎麼反手抓住他的命脈呢?誰來幫你呢?」
太后的面部輕輕抽動,很快又恢復平常。
當途徑草原的風吹到營地,朝陽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縷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親微笑:她衣袖飄飄,風姿綽約,同營地另一邊的宛嶸皇后相比,她與馬背上那位英姿颯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覺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問:「你的手不會凍僵?」
皇太后深深注視他,目光不知是安心還是遺憾,最後只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寡情少難,多情多艱……」
深泓閉上眼睛,聽到母親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朝堂之上,會有所謂的朋友?」
「那麼,讓這一次成為最後一戰。」深泓說,「帶他到我面前。」
「絲毫不記得他的長相……」深泓說,「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太后喪期過後,若星成為丹茜宮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鄭重地說:「陛下,請節哀——還有妾在。」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質疑過芳鸞。
「有的。譬如,讓你自己無憂無慮地過一年。」太后安詳地回答。
「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永寧郡王怔了怔,嘆息道:「這不像娘娘會說的話……若非宮裡默許,王府怎能每月來人探望?皇后對娘娘已經網開一面,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讓她平白生出忌憚?只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深泓記得懷敏皇后那時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他弟弟秀王的胸膛。
「小人受永寧郡王所託,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辭簡短謹慎,深泓猜測那是舅父永寧郡王事先教給他的。私下為梁王請劍術老師是永寧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領這個情。
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只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面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少年還是沒有言語。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皇太后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裏的那三個人。那個讓我們三人聯繫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只有一點讓我由衷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的女人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親——她好像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被放逐的命運令人唏噓,她卻安之若素。
梁王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系在深泓的衣帶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
結果,他確實又一次撥的頭籌,然而得勝之初的一念之仁,換來的是漫長的糾纏不斷。
含玄不敢隨便說話,一邊教他劍式,一邊謹慎地揣測他的臉色。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
皇后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得他們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軟,叫得親切。
他走開沒幾步,忽然轉身——他感到母親在注視他。在他回首的剎那,恰好看到她向他微笑……果然是一模一樣的微笑。深泓也對她笑了一下,覺得又有勇氣。
皇帝對深泓的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觀察他的父親——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迹那麼輕微,輕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藉助這優勢,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父親的每一個傳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他來到了半醉台。
「陛下……變了。」
深泓望向父皇時,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轉,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側身向他,稍片刻之後像是察覺他的注視,款款旋身行禮。她動作輕盈柔雅,彷彿還是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神情間並不如何親切,也沒有顯出對多年後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地留意他父親的反應,卻只見他恍若無事一般,隨意地調轉了馬頭,彷彿方才只是和一個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偶對。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眾人見梁王只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微笑,等著看這場面會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道:「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只管老老實實在家獃著!」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里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端妃也不大確定,遲疑道:「也許是因為……我以前有幾次也聞過這個味道,對它太熟悉,它傷不到我。」為什麼緣故聞過這味道?她沒有說。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還好端端地在這裏,那幾次定是有旁人沒有醒來。
深泓聽到腳步聲,手一抖,慌忙把它藏進袖中。宮女們向他匆匆行禮,抬起血跡斑斑的長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處理這個秘密。
「唉……唉……」太后說不出話,連嘆了兩聲,抬起手,用手背撫過深泓的臉龐,「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著,綻放出優雅的笑容,欣慰地嘆息:「唉,吾兒!」
深泓貪婪地聽著,忘了驚訝。在宣城他是孤獨的,離宮中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終日冷清。僅有的那些人總是圍繞著他的母親垂泣,不怎麼與他說話。他珍惜聽到的每一句話,願意忽略這少年稱呼他時,大胆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聽到的「殿下」。
深泓問:「你在舞刀,還是舞劍?」
端妃看場面僵硬,將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兒。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緻地看著素若星。
事隔多年,深泓有一次對若星說:「你那時要是進了宮,怕是逃不過你那幾個姐妹的命。」她的堂姐妹們于次年的七月入宮,然而三年之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因為邕王年紀過小,她的三個姐妹散入先帝的三個弟弟府中。而那三位親王又在不久之後意圖謀反,甚至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深泓與若星帶兵去剿滅秀王叛亂,京城中只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后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后清譽,他以為這女人只能忍氣吞聲,否則有欲蓋彌彰之嫌。可惜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
深泓摸了摸她的臉,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臉龐,仔細一看,原來是素盈。他笑著說:「你敢那樣做,我會像對待若星那樣對你。」說罷,忽然不知自己是夢是醒,是說了夢話,還是真的面對她。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劍送給深泓,告訴深泓自己小時候學劍時,父親也削過這樣一把。
皇太后沒有在城頭多停留,也沒有多看天際一眼,帶著一隊侍從離去。
侍衛呵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截然不同。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為了成就所謂的大事業。
深泓點頭應允,待含玄來后,他就避開。但他們談話的內容,他還是從某些途徑得知。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深泓想到這裏,險些在他們面前落下眼淚,好在及時止住。
梁王的舉動被皇帝盡收眼底,他卻一直冷眼看著,不置一詞。這時候他忽然說:「便是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深泓仔仔細細端詳眼前的弟弟,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弟的風度確實令人折服。
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素宛峻嘆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開房門,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
那天,他在那裡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那一天端妃與她的弟弟不歡而散,但她還是有條不紊地把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了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
「據說,我曾經見過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劍挑撥地上的霜,「宮女曾經告訴我:那天他來看我,而我睜開眼睛,向他微笑。」
「都在這裏……」她說,「你若選擇不信,我也無可奈何。」
「他比你小一歲,也該成婚了。」皇太后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將芳鸞賜他。」
「端妃娘娘醒來了!」她清晰地說。
深泓見她對秀王的舉措有些輕視,便問:「要是你給他出謀劃策,該怎麼教他保命?」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那麼,讓他做你的奴僕。」端妃說。「奴婢的孩子,當然還是為奴為婢。」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諱,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經比端妃明了其中緣故。
李惜今是個不錯的劍術老師,即使面對皇子,他還是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歡他,這時候卻覺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當這個魁梧的人握著劍柄的一剎,渾身立刻籠罩一種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窺。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註,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叫做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彷彿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圓滿的光華彷彿朝陽一般……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只覺得可笑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著男裝,又說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沒有多想。誰知一次不多想,就讓她鑽了空子。昨晚她確實說居所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一晚。深泓只當他是個小孩子,何況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面目。
深泓稍稍蹙眉,「芳鸞已經二十四歲……」她比含玄年長六hetubook•com•com歲,已經錯過了最動人的年華,況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少言寡語、索然無味,看起來年齡遠遠不止二十四歲。
面見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劍術老師。若星沒有一起去,她說她不需要再看見這個叛徒。
深泓沒有理會母親的笑話,問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將軍,你怎麼看?這會不會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兄弟鬩於牆,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帝國最高處的兄弟之間,拖下去就會演變為一場浩劫。
空中飛過一片雲,籠罩少年們的月光忽明忽暗。
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皇太后教訓。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後娘娘。」
她為深泓找到了若星,據說與她年輕時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宮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樣的主人。
「我還會聞到……那是那些沒有醒來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價。」深泓說。
「陛下。」若星走到他身邊跪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喝過水,他恍恍惚惚地問素盈:「奏章里說些什麼?」
「你說呢?」深泓不動聲色地反問。
「如果我沒能在那麼短的時間里籠絡睿素兩族,此刻她的心愿應該得遂,而且把謀害先皇的罪過全部推在我名下。就像你正在做的這樣。」深泓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你該知道,有些看起來楚楚可憐的人,其實死得不冤。」
深泓不覺痛惜,喟嘆道:「他一向是個重承諾的人。也許,他與深凜的母親之間也有承諾。」他看了看妻子,又說:「太后因此有氣,你要忍讓。」
含玄恭敬地回答:「雖然他是個軍卒,但並不粗暴。他對我娘很好,對我也很好,經常笑。」
「妾將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藥水浸過之後,見領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鸞說,「想必有人用沉夢替換了灑在羅衣上的薔薇水。娘娘昏厥後……已經回天乏術。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若星愣了一霎,乖覺地帶領內官與宮女們離開。宮中只剩下兩三名太后親信的老宮女,氣氛忽然悲涼。
耳邊風嘶沒有掩蓋青色少年細膩的低語,深泓繞遍湖邊,終是尋他不見。
含玄依舊跪著回答:「小人的父親。他是個軍卒。」
深泓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
如果端妃發現軍卒的兒子也有那樣的玉佩,她就不會寬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兒子。七歲的梁王確實救了六歲的少年。
太後走到兒子面前,宛然笑道:「我做過自己不想做的事嗎?」
深凜被囚禁在一間乾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宣城離宮頹廢荒蕪,然而端妃是那麼從容寧靜,五年來的每一次出場都完全沒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難過。唯一的麻煩是老王妃不相信他們的稟報。她不能相信好強的女兒怎能在一處廢宮中安然度日。
深泓又獨自琢磨他所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不是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裡路過。
李惜今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深泓知道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便問:「你還想要什麼?」
「殿下?」他剛想要向這一本正經的少年行禮,卻被深泓制止。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軀,昂然說:「她只是後宮妃嬪,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那時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對這女人的判斷,幾乎完全錯。
「這是最後一滴,一丁點的危害不大。」端妃揮動衣袖,將沉夢殘留的味道一揮而盡。「原先滿滿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年輕的宮女們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時會故意逗他說話。春華秋實,夏蟬冬雪,每一樣引發她們懷思的事物,都把她們的話題帶向宮廷。她們向這個彷彿沒見過世面的少年講述宮廷的繁華,其實是向陌生人傾訴對往昔的懷念。
「這代價太廉價,我不相信。」他說完,攪亂水面一方天光雲影,拂袖離開。
深泓心中一動,忍著對血漬的厭惡,拾到手裡。
深泓閉上眼睛想了想,揮手道:「……我知道了。」
他也只是那樣一個帝王,他可以允許一個女人分享至尊的榮耀,但不想再看一個女人希圖干涉他的皇權。
他當初相信那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少女,如今無法相信這個由他締造的女人。「若星——」他輕聲說,「你曾說過,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現在還覺得有趣嗎?」
「娘娘,這是誰?是來偷竊的賊嗎?」深泓問。
那天離宮中舉行了皇子們通行的拜師禮,但限於條件,沒有慣常的那種隆重場面。深泓對所有的禮儀爛熟於心,並未覺得絲毫不自在。讓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當它們追逐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時,舞動出靈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現的第一天就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心中已經萌發出難以抑制的陰霾。
深泓眼看著宮女們抬著綁了崔寄籬的長凳出去,從此再沒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這個人被提起。
「這是繁陽李氏第六代當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紹時,聲音里透出別樣的韻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此地,當然不是來喝茶敘舊。他會成為這人的弟子。
深泓立刻介面道:「那麼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來生?」
含玄是個很好的聽眾,他的神情認真專註,從不打斷別人的敘述,而且總是靦腆地向她們微笑,誠摯的目光像是鼓勵她們說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說出來。當她們善意地取笑他的舉止沒有教養,他會羞澀地應諾,然後在她們遊戲似的指教下改過。他學得那麼快,宮廷中伶俐的內侍也不會比他更聰敏靈活。為這緣故,有些宮女喜歡他,像喜歡自己的弟弟。
深泓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第二天上朝時,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個,腦海中就想起他母親對此人的評價。她目光犀利,看人極准。她留給他的親信全部在前列,她擔心不能對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時從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無聲笑了——他母親留給他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她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師益友,謀士和盟友。
李惜今點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該怎麼辦?」
「那麼相府中的人呢?」
「當然是別去碰那張弓,二話不說跪地謝罪。」
「我,曾經在鬼神的面前許了一個心愿。」深泓寧靜地笑起來,笑容像一個爽朗的年輕人,「那時我十二歲。那時,你眼看要死去。」
自那時起,深泓忐忑不安,總覺得離宮的黑暗裡隱藏著一雙陰森的眼睛。
「您已經讓人偷換了弓弦,一扯即斷,不是嗎?」深泓若無其事地說。
他常常披著晚霞,安靜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風雲變幻,自每一聲仿若山神擂鼓的長風呼嘯中,尋找真正的秋色。
深泓輕輕伸手碰觸水面——水面本該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卻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來自龍宮的使者,還是棲息于池塘的精魅。
年紀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歸來時,她們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閣檐下住了鳥雀,擾人清靜。不久之後,那些鳥窩就不知去向。
看著弟弟錯綜複雜的神色,深泓惋惜地嘆了口氣:「其實,那張弓也是事先準備好。挑選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張我可以拉開,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強弓。深凜,現在明白了吧——你在引弓之前,已經輸了。」
「你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連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不禁讚歎她的容貌和儀態。她們不明白,這女孩兒即使放在宮廷中也會熠熠生輝,何必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展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皇宮的女人。
端妃面不改色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後娘娘待你不薄。」
難以想像,這個矯捷的人曾經被綁縛在長凳上動彈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線。深泓看得瞠目結舌,直到渾身顫抖著打個噴嚏。
深泓將門拉開一條小縫,戶外的冽風立刻見機而入。他打個哆嗦之後,看到寒霜覆蓋的中庭有個輾轉騰挪的身影。
含玄對皇家的家事完全無法插嘴,又不敢失禮地走開,只能獃獃地僵立原地。
葯香裊裊,深泓從短暫的迷寐中醒來。
她是最親的親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師,最精明的謀士和最堅強的盟友。
在端妃醒來之後就從離宮中消失的宮女,深泓當時記得她姓甚名誰,後來漸漸忘卻。他聽說,端妃迅速地判斷出那宮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後那宮女不知何時就無影無蹤。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捨你一丁點好處,你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那麼就是今日起——」水波輕搖,影像渙散。深泓一陣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見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見什麼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這是否南柯一夢。正在恍惚,聽到有人呼喚他,「殿下——殿下!」穿過長草的是芳鸞的聲音。
深泓用桌上的硯台將那塊玉佩砸得粉碎。鑒於他的力氣,硯台重重拍了好幾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來面目。
慈明六年,無論怎樣看都不是一個好年景。
那天,他發現茂草隱藏著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風音草影中顫抖。
「小人李惜今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頭時,雙目透出溫和堅定的光華。深泓一見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能討厭他。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著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動物打得四腳朝天。當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禮時,深泓恢復主人的莊重,漠然說:「你會打彈弓。」
她說了謊話。
這是他在宣城度過的第五個冬天。聽說,秀王在這年秋天隨皇帝一起打獵,射殺了一隻熊。深泓知道以後覺得驚訝:當初那個剛開始識字的小兒,居然變成了勇士。而他的時間卻像凝滯,五年來的進步,只是在端妃的親自教導下讀完了離宮中所有的書。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麼突然又特別,因此深泓無法忘記。
含玄真誠地回答:「小人的父親對小人非常好。」
也許是因為若星生產時還太年輕,也許因為宣城的氣候過於寒冷,一切都為女兒的生養增添了許多危機。她出世時是那麼脆弱的一個小小嬰兒,深泓和若星常常擔心她仿若遊絲的呼吸隨時會中斷。這個時常在陰陽界限上飄忽不定的生命,卻讓宣城的三個皇族捕捉到些微希望。果然,因這個小小的女嬰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於是皇帝恩封她鳳燁郡主,准深泓攜妻兒自宣城同赴獵場。
「我沒有。」若星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從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所以也沒有羡慕,沒有遺憾。不過……」
「先皇染病,起因確實是在崇山之巔的寒潭意外落水。」深泓安然說道,「在他腳下的石塊鬆動塌陷之前,他確實不喜歡我。甚至,他像你一樣,憎惡我的微笑。」雖然弟弟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但深泓並未改變說話的語調,「然而當他下山時,已經不那麼疏遠我——是我在他落水時,第一個躍入寒潭,比任何一個侍衛都快。因為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深凜,你該怪自己錯失了這個機會。」
深泓對這一切全部以一個氣定神閑的微笑作為回應。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讓隨行的扈從大臣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皇子是那樣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提問。
「當你想要實現願望,再來尋我。」
深泓原本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只是想放這少年一條生路。但他忽然想到,這荒蕪的離宮是如此安靜,他曾經想要一隻野兔、野鳥甚至野鼠出現。現在出現了一個野孩子,效果也不會相差很遠。
李惜今沒說什麼。深泓也不說什麼,轉身要離開。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給你一個。」深泓莊嚴地說。
深泓這才發覺自己凝望那朵躍出宮牆的白花時,想著想著又想遠了。他嘆了口氣。
她唯一沒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他的母親雖然被幽禁,但在這些死忠之間,她仍有無尚權威。
太醫說太后的死因是體內鬱結了多年的殘毒突發。這解釋聽起來很可信,深泓沒有道理再去懷疑誰。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夠讓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愛?」
端妃一見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歡喜。連深泓也強烈察覺到她真心的喜悅。「惜今!」她熱情地稱呼對方的名字,讓一旁的深泓無比詫異。
端妃步態優雅地走到女人身邊。
「所以我說,最圓滿的結局,就是在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你會永遠崇敬我,因為我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死去……」
「你父親對你好嗎?」他問,「他總是讓你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練習劍術?」
少年皇子冷淡地說:「你的劍術師出名門,絕對不是軍卒所教。」
「跪天地,不跪這弒君殺父的逆賊!」深凜收斂笑容的一剎目眥近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
「母后……」深泓的聲音和緩輕柔,「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嗎?」
深泓的神色一絲未變,看著躺在血泊與灰塵中氣絕的弟弟,悠悠地說:「天真明朗、率直驕傲,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和勇氣——這是您不屑的孩子,卻是先皇想要的孩子,所以,他才被養成這樣。」
含玄低聲回答:「回稟殿下:是劍。」
有一天她帶著奪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將他喚至身邊,從袖中取出一管細細的青竹,大約兩寸長。「殿下請看——這就是差一點讓妾殞命的毒藥,它叫沉夢。」端妃拔開竹管,迅速在桌上點了一下,留下一顆晶圓的水珠。她的聲音聽起來朦朦朧朧,口氣卻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數滴,不消片刻就化為清淡的毒氳,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如是那時正在睡夢裡,則會死得毫無知覺。」
太后沒有回答,眉目間漾起溫柔。「真傻……」她說,「為什麼不許一個更難實現的願望?」
含玄斂容道:「和郡一戰,實力差距已見分曉,陛下不須多慮。」
她偏頭向深泓優雅地笑笑,「殿下記住這味道了?」
「我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要少少代價。」青衣少年說,「十年的愛,十年的被愛,換你的願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想到那些滿身正氣的年輕人時,也總是覺得惋惜——可惜,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帝國里,想以正義二字沖開一片天地,遠不如依靠貴族可靠。更不要說他們的「正義」來得虛無縹緲,誰也沒有見過深凜所說的傳位於他的詔書,他們做出判斷的根據,其實就是深凜在出生之後一直受到先皇的寵愛,結果卻沒能登上皇位——深泓有時覺得可笑:這種事情能說服誰?但那些年輕人被深凜說服,願意為此獻出生命。
「宛嶸的兒子,怎麼是這樣?」她用袖子捂著嘴,讓人看不出是冷笑還是鄙夷。「真是個讓人失望的孩子!」
「我並沒有愛上她。」深泓緩緩地說,「我從來不明白那種感情。」
「是皇後娘娘所為?」深泓不大相信。當她還不是皇后的時候,常常與端妃來往——她們是姐妹,長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樣的溫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誼,彷彿另一個母親。端妃待她的兒子秀王,也像另一個兒子。
端妃以若星太年輕,經驗不足以照料體弱的孩兒為理由,也隨深泓一起來到獵場。她沒有資格伴駕出獵,沒有穿獵裝,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寬的長裾羅裙,把歲月帶給身材的變化全隱藏起來。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麼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鎮定威嚴,宏亮的迴音彷彿從這塊小小的庭院直逼雲霄,響徹離宮。連比他年長的宮女們都看得愣神。長凳上的少年也彷彿聽到他的聲音,微弱地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絲。
「他的父親叫做琚勇剛,是個軍士。」
「是什麼樣的人?」
聽起來似乎是個無力抗爭的女人。深泓放下茶碗,緩緩說:「那麼,琚相將要保薦的,必是這一位了。」
只有一名宮女與她們不同,她對這個少年無話可說。有一次https://m•hetubook•com.com深泓問她,是不是含玄有哪裡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覺得,殿下的扈從與眾不同。同他攀談也許能得到一刻的輕鬆,但隨之而來的恐怕是更長久的惶惶不安。」
第一次踏入離宮,他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里牽出迴音,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這是一種新鮮的聲音。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像是誓不被這來自命運之神的嘆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深泓忽然說:「母后,哪怕不圓滿,也請您一直活下去,不要為了在圓滿時離去,把我留下。」
深泓「哦」一聲,產生一種隱約的錯覺。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說道:「昨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女兒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放過女兒,讓女兒那麼順利地進去。」
「世上有比讓你這樣的女人感到快樂更難的事情嗎?」
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深泓靜靜地站著沒有動,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詳的神像。在那一系列的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親落水的一剎,他腦中霎時響起端妃的話:「到他身後。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離父皇左右,等的正是這一瞬間。讓疏離十五年的父子邁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還有什麼比共同經歷一場驚險更有效?不過,直到邁入皇城,端妃掌控後宮而沒有為難潘公公,深泓才恍然大悟:「他從來沒有背叛你,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效忠。」端妃狡黠地笑了笑,說:「否則他怎麼會特意挑出一張讓你技驚眾人、讓秀王出醜的弓。」
「你還會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後,不動聲色地說。
她回過頭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丹茜宮等待的主人不是你愛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深泓離開池塘,走不多遠就見芳鸞容光煥發地奔過來。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這是皇後娘娘賜您的寶劍,有個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為之。」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果然,在一年之內,他得到兩個兄弟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深泓從袖中拿出洗凈的玉佩,又說:「奴婢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東西——這個歸我所有,由我處置。而且,你絕對不能讓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經有這樣的東西。」
秀王才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素盈忽然向他燦爛地笑了,深泓惱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夢中還是現實。既然素盈笑得彷彿夢境,他也索性當這是幻中對話。
太后一直沒有讓出丹茜宮,讓皇后一直屈居肅寧宮,這違背了皇朝的規矩。有人提議請太后移居長寧宮,但是皇帝沒有允許。
深泓沒有與她爭執。
端妃聽了兒子的話,神秘地笑了笑。她冰涼的手抓住深泓纖細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邊拉了幾寸,側身對他說:「殿下,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得到天子垂愛,從來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業』。您將來也要娶素氏的女子為妻,也許還能君臨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許會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踐踏、斗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們搶的不是您——從來就不是您。她們搶的是那座宮殿,丹茜宮!」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異族傳來的佛教。深泓漸漸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風祈禱,盼望寒風將她的心愿帶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裡不疾不徐地回蕩。
那時李惜今並沒有說許多,只對含玄委婉地說:「我年輕時,因為某些的緣故,進入一個與我有天壤之別的高門之中。你知道,我是去那裡做一個特別的奴僕,教那裡的小姐學習劍術。在去之前,我的師父和父親已經告誡我,絕對不能產生非分之想。」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只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展露成熟的笑顏,深泓看了大為驚奇:如果她是素家準備入宮的女兒,那麼今年應該十二歲,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長的女性。
他沒有聽過,循著那銳利的嘯響來到端妃的門前。
她仰頭,星眸中閃爍著慧黠:「到明年春天,就會一模一樣。」
「為了那個李姓的侍從。」若星說,「因為他隨秀王深凜跑到北郡。」這個消息在前天得到落實,自那一刻,若星不再承認李惜今曾經是她的劍術老師。「多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幫我們。」
深泓覺得,她說出這話的時候,語調中有著奇妙的期待。他低下頭,「我還以為,日後也許要為你另行安排陵寢。也許離經叛道,但如果你不願與他葬在一處,如果你說與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我就會為你那麼做。可是……母后,你嫁的其實正是你想嫁的人吧?」
從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自秀王伏誅,叛軍被剿之後,四海廓清,天下歸心。當顯貴們提起新的皇家,總能想到深泓聰明敏銳,朝廷之事往往略加思索便能決斷,太后威嚴公允,主持後宮井井有條。在他們的心目中,後宮的主人是住在丹茜宮中,勸諫帝王、旁觀朝政的太后素宛崢,至於皇后素若星,人們記得她有驚人的美貌,還記得她生養的大公主體弱多病,後來生的皇長子還未被立為太子,就在襁褓中病亡。再後來,她又生了一位健康的二皇子和一位公主,去年生育的五皇子也是先天不足,剛剛滿月就夭折。除此之外,人們對素皇后並無十分特別的印象。
端妃彷彿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穿戴得不同尋常,那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另外兩位呢?」
若星托著腮望向她的夫君,他還是這麼年輕,可是若星覺得他似乎突然間又變得深不可測。他不動手,但他的敵人們註定死去,他們的死亡成就他的聖名,而沒能詆毀他,沒能讓他在旁人眼中變成一個冷血暴君。若星想著想著就笑起來。
深泓掙開若星握著他的那隻手,隨意揮了一下:「你出去。」
和暖的春風吹入窗牗,他只覺得寒冷。直到回憶起風中那種熟悉的氣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莊重行禮道別。
「唉——吾皇!」若星嘆一聲,笑著偎在他懷中,什麼也沒有說。
端妃即使在虛弱卧床時,臉上也總是掛著嫻雅的笑容。當她日漸康復,笑容就更加充滿勝利的光彩。
皇后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而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凜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兒子具有別人奪不走的璀璨。
「寄籬妹妹……」端妃緩緩地說,「你的姑姑教導你,就像她教導我一樣。所以你該明白:我可以寬宥任何一個宮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饒恕情同姐妹的你。」
「娘娘您為什麼不學呢?」深泓當著李惜今的面這樣問。
深泓坐在高閣之中,透過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宮。安靜的宮殿不久前失去主人,此刻了無生氣地沉默著。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來:「有個詞叫做『義無反顧』——當你許願,必須下定決心,這二十年就是祭品,絕不回頭去要。只有那樣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東西。」
少年立刻發現了他,將手中兩根冰柱遠遠拋開,向他跪倒。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斷髮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芳鸞有條不紊地說:「素氏七家,只有三家有達到適婚之年卻未出嫁的女兒。一是東平郡王家的六小姐,二是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三是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凜認定哥哥弒父,在他糾集的軍隊中,他也用這一套說辭鼓動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彷彿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況先皇確實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後,沒多久就猝然卧病,其中的內情無人知曉。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敵人之中,被視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儘管當時在場的人眾口一詞,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頂的寒湖,那湖水終年冰冷徹骨,先皇因寒染病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唯一沒有附和這套說辭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擁著遠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對京中種種風言風語不為所動。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後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將整個帝國交在他手上。
還有什麼「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也只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較。」
風塵僕僕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也不像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芳鸞回答,「宮正司儘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會不了了之。」
那個剎那,所有人無法回神,短暫的死寂之後,城下轟然亂了起來,諸臣都失了顏色,唯獨太后在城上「噗」的笑出了聲。
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寧郡王鬆了口氣。
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當初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后的頭顱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人都死了,一張廢紙還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素麗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賞盛放的野菊,聽到兒子的驚叫后回眸莞爾,似乎對身後的苦刑渾然不覺。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後面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
深泓默默解下頸中金匙。
深泓罷了早朝,匆匆趕往丹茜宮,看也未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人,驚呼著快步衝到太后床邊。「母后!」
「喔——」深泓這才發現少年不跪倒時,比他的身量還高。他在不經意間長得這樣高大,連主人也沒有發現。他在許多個深夜練習小時候學來的劍技,卻沒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開,走回他的寢殿關上門,那一整天也沒有出來。
若星的神色似乎微微變了,她迅速地掩飾過去,說:「這麼說來,秀王今天又輸在挽弓之前。」
少年的臉在他指端支離破碎,一道青色的陰影渙散成冰涼的粼粼波光。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后一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都是與端妃比較親,皇后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如今宮中似乎有什麼變故,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記住了。」深泓收斂容色,鄭重回答。
深凜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面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已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點了一下頭,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請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是呀。還有你在。」深泓擁抱若星。
儘管深泓屢次將秀王睿深凜的叛軍擊潰,但深凜總是能神奇地攜數騎逃亡。領軍之人總是有這種好處,他們研究戰區地形,川穀溝壑、敵我分佈全都熟爛于胸,於是總能在最後關頭絕處逢生。
深泓慚愧地垂下頭,從這個無比堅定的女人面前悄然引退。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意思。「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里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星光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端妃默默地凝視兒子,神情冷峻。
深泓勃然變色,身子雖然未動,但那神態讓深凜也在瞬間望而生怯。
深泓在馬背上俯視母親的笑臉,慢慢地回敬她一個微笑。
宰相也不會保舉一個有野心褫奪皇權的女人,那樣的女人不會受他的操控。
端妃輕輕頷首道:「以後哪怕是夢中有這香味,也要立刻醒來!……但願殿下一生不須再聞到。」
看到深泓嘴唇輕顫卻久久沉默,皇太后寬心地笑了:「那麼就這樣決定。」
「是小人現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舊惜字如金,「他無處可去,小人走到哪裡都帶著他。」
皇太后目送他披著甲胄的身影從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說:「每次他出現,若星都會恰好遇到事端不來……」皇家與他們的心腹會面,是否出席全憑方便,若星不在也無可厚非。可是深泓為她的語調感到不舒服。「您在擔心什麼?」
芳鸞十分肯定地說:「宰相所藏的沉夢配方,連妾也不知,何況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為何向娘娘動手?又如何向後宮下手?」
深泓深深注視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飄忽地說:「你這樣……很好。」
鞭聲沒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聰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勢能指揮她的行動。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讓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都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嚮往的光彩。
「我賜你一個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邊說一邊把砸不爛的小玉石塊扔出窗外。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他們,一愣神之後,恢復了謙卑平靜。
素盈用絲絹拭去他腮邊的水漬,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時,自然會讓妾知道。」
「芳鸞……」他的聲音喑啞,「果然是那樣么?」
深泓的手托著茶碗停在空中不動,半晌才問:「東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義女,該不會差吧。」
那張弓對過去的深凜來說,不大容易,然而今非昔比,誰也能看出這是皇帝刻意厚待深凜。他竟這樣放過秀王,讓人難以猜透他到底想些什麼。過去他對待秀王,是強迫其在皇極寺出家,如今卻准秀王在宮城之外京城之內興造府邸,著實令人難以捉摸。難不成要將秀王一輩子軟禁其中?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聲,「你我相識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確定,你是否恨她。」
「我看得出來,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說,「當我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她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著我,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因為,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後來,她真的成功了,去到了那更高的地方。」
深泓詫異於她的坦率,卻見陽光下的母親展開笑顏。「啊——這是我近來的願望:不要為了保持一貫作風,而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輕鬆地說,「如果懲罰他,會比他的背叛讓我更難過,我就放過他。」
「笑什麼?」深泓問。
太后奇道:「我同他有什麼好說呢?應該對帝王說的話,我也曾對他說過,但他漸漸不願聽我的,越來越厭惡我。所以我把那些話留給你,現在已經沒有更多。至於要對夫君說的話……等來生再說吧。」
那一次他覺得格外疲憊。
李惜今畢恭畢敬地又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言談舉止,心思眼色,性格態度……無論怎樣看,簡直像是康豫太后。」芳鸞深深嘆了口氣。「她生的年份不對,人又聰明好強,因此耽擱至今也未嫁出去。」
芳鸞笑笑,「素盈也是生早了一點。樣貌自是沒話說,性情也還好,向來謹言慎行,規規矩矩的。只是自小在家中不受寵愛,過去在宮裡呆過一段時日,過得也頗為不順,如今難免怯懦多疑,自憐自哀。」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
很多年後,深泓偶爾說到這件事,琚含玄介面道:「是八下。」深泓聽了之後,沒緣由地感到悵然若失,決定再也不能提起。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把頭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瞪www•hetubook•com.com向舅父。永寧郡王這才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他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們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了解素氏,並不難。只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各自是什麼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後娘娘——我們等著吧。」
冰洗如同絲綢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只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
「奸佞小人!」深凜臉色蒼白地咒罵一句。
宮女們回身看著他,款款道:「殿下,奴婢們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每次失敗之後,深凜總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數萬人馬,繼續頗有氣勢地造反。北郡流傳一個傳奇:秀王的母親在孕育他時,夢到一位天神,九重彩雲在他身邊繚繞,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種瑞獸的保護下,他投身人間化身秀王,註定成為真正的天子。但這一切都沒能對國家的歷史產生波瀾壯闊的影響。
她說裂鬼的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深泓含笑看著二十年的妻子。
早就聽說宣城的秋天,寒冷勝過京城的初冬。年復一年,積雪不化的歸霞山頂吹來冽風,光顧這座不大的孤城之後,留下無盡蒼寒才向帝國的中心遠颺。
她眼中晃過一片陰翳,沒有答話。
端妃打個手勢,一旁的宮女走到行刑者的身邊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宮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只有短短兩年。」
「站起來說話吧。除了彈弓、弓箭和劍術,他還教你什麼?」
事實上,當他在修羅場中勝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帶回了宮廷。從此沉夢的香氣在屬於深泓的宮闈中飄蕩不散,仿若那個頑強的、最終入主丹茜宮的女人永遠不會消逝,時而在深夜裡徘徊,消滅那些覬覦丹茜宮的人。
誰也沒有看到年輕皇帝的表情,那個距離他最近的宮女們猜測:太后拭去了皇帝臉頰上的眼淚。但誰也說不清這猜測是否是真的。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聽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氣說:「我想請一位繁陽李氏子弟來這裏,教梁王殿下習劍。」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沒有指望面前這位年輕顯赫的將軍回應,猶自說,「她比我還傻——我知道另一個世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神話,於是我止步不前。她卻不同。明明告訴她那是一個神話,她只是個凡人,可是她卻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走入神話。」他嘆了口氣,「聽說幾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後宮留名……為這緣故,她也要嘗試。她以為,只要有人能做到,她也可以做到。她以為,她雖然姓崔,但她與素氏明明是一樣的教育,一樣的年輕美貌……她也可以在素氏的後宮里佔據一席之地。」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麼樣的徒弟,是你的事。與我何干?」他笑笑:「況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你在素家執教,卻每年六次離開素府去崔寄籬那裡。如果我沒想錯,大概那邊的人就是跟著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麼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裡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深泓想問她,是什麼樣的期待讓她屹立不動。難道她在渴望他父親回心轉意?他還沒有發問,端妃先開口說:「殿下,您要記住:被寂寞擊垮的人,只會被同情,不會被尊敬。能夠成就大事業的人,永遠是那些能夠忍受大寂寞的人。」
若星望向園中的花木,目光不冷不熱。「陛下曾經問妾,這花園是否與妾所想的一樣。」她含笑說,「妾以為春天來臨,花園也會煥然一新。果然沒有錯——它將變成太后所喜愛的樣子。」
含玄還是低著頭說:「樹枝太輕。」
見端妃不言語,永寧郡王又道:「況且讓宮外的人進來,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不知又會生出什麼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芳鸞行了跪拜大禮,悄無聲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飄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這是她要的代價。」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從當天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他點頭,第一次運用梁王的權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個扈從。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籬的耳邊低聲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作為他父皇最年長的兒子,深泓應該到一個距離帝王很近、很親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說:「我與他已經十年未在一處……不,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
終於,又到了同樣日子,深泓接連幾天幾夜輾轉難眠,索性也沐浴焚香前往太廟。
深泓正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她漸漸蹲下身,跪在他身邊。陽光這時能照在她臉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親,是若星。
「有什麼關係?」皇太后冷笑,「至少芳鸞是個忠心穩重的人。像琚含玄這種人,在朝中沒有親族,日後必定營結朋黨。那時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動向?」
太后並不在意人們如何看她,她每天都過得坦然,然而深泓開始默默計算——從那一個她差點死去的春夜至今,十年一晃而過,十年之後的一年也將近終點。他不知自己在計算的結果會是什麼,每當那一天更近一點,他也更加忐忑。宮裡的人覺得他是在為太后煩惱——近來太后說她夢到先皇,於是齋戒之後把自己關在太廟。
六月的最後一夜,連綿數日的大雨終於止息,圓月重現夜空,光徹人間。
「是誰教你?」
素若星一把甩開父親,笑嘻嘻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皇後娘娘會怎麼想呢?」
「射偏了……」深泓難以置信地低喃。
素盈一怔,婉轉回答:「妾不知。」
「陛下,你覺得孤獨嗎?」太后溫和地說,「假如覺得孤獨,就想想我從前在宣城說過的話——只有能忍受寂寞的人,才能成就事業。你是帝王,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種軟弱可以佔據你的世界。」
弓弦「嘣」一聲斷了,羽箭無力地撲落在塵埃中,銀色的纓槍貫穿深凜胸膛,鮮血很快蜿蜒成觸目驚心的詭異圖畫。
他立刻停下來,望著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見他眺望,緩緩走出來。
「回稟殿下:小人的父親曾說,冬天邊塞戰士的劍柄,彷彿比真正的冰還冷。」
深泓聽說,那天他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端妃與他簡短會面,問他話時,他才開口——這都是深泓從端妃身邊的宮女那裡打探得知。端妃問他,永寧郡王為什麼在此時轉變對梁王的態度。他回答:「宮中有變。」
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老師當眾受辱,對梁王和素若星來說也顏面無光。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麼聽說,我宮裡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餘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含玄是個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發現他的眼睛靈活。這個不愛說話的少年,也能在別人不說話時,發現對方需要什麼。
他的母親莊重地站立在先皇繡像之前,背對深泓一言不發。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只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
「故伎重演?」深泓搖頭,「她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太后微微偏頭,斜睨了深泓一眼,點頭說:「不錯。」她看著城下忙亂的人群,嘆道:「這一次讓人再也無話可說。你對他仁至義盡,他卻以怨報德。真是死有餘辜。」她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凝視深泓,又道:「不過還有小小瑕疵。如果不是琚將軍救駕及時,你豈不是要被他射傷?天子性命,豈可兒戲?」
旁邊有個近侍呵呵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后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是在聖駕與中宮面前都得寵的人,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過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來又混到了御前。
模糊歸模糊,卻難以徹底忘記。深泓記得,那一天的那個時刻,太安王府的馬車上躍下一個中年人,然後一個清秀的少年跟了下來。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氣度不凡,而那少年個頭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見他們在端妃面前跪下時,心想:真是奇妙的組合。
深泓這樣想著,有點同情那個叫做素盈的女人。這感覺讓他略微詫異——他還以為,他早就忘記要如何同情一個出身素氏的女人。畢竟,這家族裡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別人的同情對她們有利。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裡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佔據了北部數郡。深泓不能容忍國家就此分成兩個陣營,決定親自去解決這個問題。皇太后因此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現在要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其中還包括你自己的。」深泓安然道:「儘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變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可惜這樣的日子還未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後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深泓察覺到她的怨氣,隱隱覺得不祥,用嚴厲的目光責備她的不敬。
不知過了多久,太后鼻腔中發出一聲細細的輕哼,深泓看到希望,挺直了身子。
當然,她是這裏的主人了,任何東西都會隨她的心愿。
而深泓很少做出回應,因為他並不覺得自己欠深凜什麼解釋。口舌之爭沒有什麼意義,實力才是決定成敗的唯一因素。縱然有三個皇叔反叛,深泓身後還是有一批睿姓皇族,他們看好這位年輕卻成熟的皇子,並且以長幼次序來說,深泓即位也無可厚非。除此之外,素氏七家有六家站在深泓一邊,唯一沒有表態的是端妃的娘家,在這樣的境地中,也沒有人指望他們做出何種聲明。深凜集結的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年輕人,其中不乏帝國的精華。他們相信自己擁護的就是正義,天道需要他們的力量來獲得伸張,可惜……
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另外一件: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以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
端妃一邊摩娑他的頭髮,一邊親切地笑著說:「不用著急,我們等著看皇後娘娘的表演。」
太后長長地吁了口氣,精神稍為振奮。「這一次,似乎要糟糕了……我好像真的看見屬於那個世界的人來拉扯我。」她自嘲似的說,「丹茜宮也是時候該讓給若星。」
透過靜止不動的珠簾,他看見皇后素盈坐在不遠處的書案邊,案上是各種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來時的動靜,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時,向他微微一笑,親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邊。
他曾經認為,唯有像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才能成為冠絕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現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親,但也明白一個道理:素氏太特殊,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為皇后就有能力干預朝政,翻雲覆雨。一個正常的皇帝,絕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腳、揚眉吐氣。他的父皇並非翻臉無情的男人,只是一個正常的帝王,所以偽裝溫婉的懷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當不了皇后,只能當太后。
宣城離宮不久之後就添了君念與君惜,深泓很快通過素將軍收攬盟友。每次端妃娘家的人來了又走,她就悵然許久,深泓猜到:京中皇帝的病情每況愈下。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這關鍵的一刻,與他射落樹上的白花時相似,要當機立斷、一擊必中。
初九這天正午,深泓正與他的新老師短暫地休息,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起來。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涌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不信嗎?深泓望著這個女人,如此美麗,如此傷感。他向她微笑作為安慰。「是我不好……」他沒頭沒腦地說。
深泓的勇氣得到回報,廊下傳來不慌不忙的鼓掌聲——端妃出現在那裡,微笑著走向她的兒子。
她嬌嗔:「身體變成這樣了,脾氣也變得凶起來。說得好像真要把妾怎麼樣似的。」
含玄站著轉過身,望著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個頭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還長,可含玄不覺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臉,但從那道影子中看見悲傷。
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
那時很僥倖,一同出獵的素將軍屬意於深泓,想把兩個尚未出嫁的女兒託付與他。這兩位素小姐生得早了兩年,不在皇家選拔之列,且比深泓還年長少許。深泓悶不作聲時,端妃已痛快地答應。當客人離去,深泓在屏風後面看見安靜的若星,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什麼。若星卻先道:「素君念、素君惜兩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頗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將軍手握重兵,護衛京畿,實是難得的臂膀。殿下不必因妾猶豫。若是素將軍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妾願將梁王妃之位讓與將軍之女。」「你不必這樣。」深泓沒有接受她的退讓,也沒有說更多的話。她這一步退得太過於大義凜然,讓他不敢接受盛情,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姑母、他的母親,就算不喜歡若星,也不會同意把未來皇后的交椅拱手讓人。她虛假的委曲求全,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端妃有點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來:「殿下,如果被這麼愚蠢的念頭束縛,戰士將無法拿起劍,更別說向敵人揮動——你要面對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修羅場,你該顧忌的不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而是還沒有死的。」
可她並沒打那女人。
「與你一直想要的,有幾分相似?」深泓柔聲問。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實現我的願望,我要去哪裡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深泓決定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這場面也不適合微笑——皇帝和他謀反就擒的弟弟會面,誰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那個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裡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停下來問:「你跟李先生多久?」
「朕並不是……」深泓終於決定要對弟弟說點什麼。
他忽然一個旋身,引弓搭箭對著深泓。彷彿料到他會妄動,守衛城下的含玄幾乎在同一瞬間向他投出手中的纓槍。
「我向他乞求——用十年愛與十年被愛,換一年實現心愿。」深泓的容色溫潤,用只有他們母子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希望在這一年當中,你能成為丹茜宮的主人,這樣你就可以得到所有未曾得到過的美好,隨心所欲地生活。這樣,你可以有機會發現自己想要什麼,什麼能讓你快樂。只要你覺得能夠補償過去那些凄苦,就好。就算世上有果報,讓我償付。」
而琚含玄立刻又說:「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時。」這回答似乎暗示著什麼,但深泓不能確定宰相是不是已經知道:先皇的每個兒子都有一枚那樣的玉佩,上面刻著生辰八字。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記這些鬼話。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應,發現他無動於衷。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彷彿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侍衛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裏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那天是夏季的某個初六。依稀是個數日大雨過後的清涼夏日,深泓記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鮮明。
「既是這樣,娘娘怎麼會醒來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還是發問。
她有一剎那目光閃爍,旋即仰頭笑答:「唯有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從未見過血珠四濺,也從未見過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條長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讓他不安:她咬緊嘴唇凝望皮開肉綻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沒有任何一處透露出屈服。
「陛下以為妾會為宰相而恨她?」芳鸞還是笑得寧靜,「妾為何要為他去恨?……宰相與妾雖在一個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鄰居,不過相鄰之處沒有看得見的牆而已。」她說罷欠身告退。
「母后,這一年,你過得好么?」
深泓換個話題:「太后近來心情不好。」
深泓再度微笑,轉身向外走。他一直走到宮城城門和*圖*書上,走到已經等了一會兒的太后和皇後身邊。深凜被推到城門下,不解地仰望兄長。
深凜的臉色倏然變了,一剎之後又恢復不信任。「石塊鬆動塌陷?這樣的鬼話會有人相信嗎?」
端妃攜起兒子的手,說:「這個女人,是我晉封端妃之後,你外公送入宮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讓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我這裏,由我處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應該被打死。」
強裝若無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離宮中所有人感到欽佩。宮女們從前也許只是害怕她,如今則是對她那令人畏懼的頑強感到佩服。而一個能讓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李惜今身邊的小孩子也能聽得懂大人們在說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賀,卻帶有出於私心的快樂。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覺得這小孩子一剎的笑臉,已經明亮勝過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是誰,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問:「惜今,這孩子是?」
這一刻就像他在宣城的少年時代,她又變成了遊離在人世和幽冥的存在。深泓感到多年不曾有過的恐懼,害怕她不會再醒來。
含玄一言不發,轉身作勢離去。
「奸佞小人!」深凜咬牙切齒地再罵一聲,「是你的陰謀害死我的父皇,是那毒婦害死我的母后!」
若星嘆了口氣:「原來——前幾年的時候,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跟在他身後,到你應該在的位置。」端妃對夫君的反應不以為意,拉著深泓的韁繩,不疾不徐地囑咐,「然後,你要向我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你從那個位置離開。」
周圍人退下之後,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多好的花園!」
皇太后考慮了兩天,終於想好了對李惜今的處罰。她讓人把這男人的雙手反綁,放在一匹劣馬背上,由那匹馬向遙遠的天際賓士。
是嗎?深泓挑了挑眉頭。芳鸞見狀,從容道:「宰相大人在數年之前曾受託做過一次,他確實也知配方,但他並未陷入此事。」
深凜迎著哥哥的目光冷哼一聲,眼中儘是不屑。
「陛下?」若星見深泓神飄遐方,輕聲喚道,「是時候了。」
她果然幽幽轉醒,認出深泓時,平靜地笑了笑。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真正的毒婦是誰,你應該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深泓冷笑著說,「我只是害先皇染上風寒,她卻藉機要了先皇的命——為了在他改變心意之前,讓你坐上皇位。」
尚未消隱的月光灑滿庭院,地上白霜閃閃發亮。少年彷彿踏在無垠的薄雲上,身姿如同起舞。霜華像無數璀璨星辰,活躍在他腳下,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著兩道銀光,時而飄忽如身生鶴翼,時而迴旋若周身環電……
深泓像在皇宮中一樣,鄭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沒有人喜歡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很多年後,儘管含玄已經不再為奴,但他還是叫這個名字。他給自己起的字,來自他母親為他起的名字,或許,是其他人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單叫做「凝」,避開了皇家的忌諱。
深泓沒有聽到一絲猶豫,於是在那個剎那有些羡慕。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
深泓確然在未來幾度聞到那縹緲的香氣,數次想從睡夢中掙扎醒來……卻沒能成功。儘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樣僥倖,也沒有因此喪命。於是他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香氳消散時死去。
深凜閉上嘴不再言語,不過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喜歡他。
對往昔的回憶讓這個日漸衰老的男人變得溫柔安詳,「那時我說,不跟我走也沒關係——其實不是沒關係。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看她如何用一對柔弱的翅膀飛到那麼陡峭的地方。還愛她嗎?不。已經不是那種心情,可還是放不下……」
原來是一塊漂亮的墨玉佩,不過銅錢大小但質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裏,沒有被人發現。
忽然,皇太后毫無預兆地射出了那一箭。箭帶著響哨,鬼嘯一般飛向遠方的男人。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又坐穩,顛簸著化成天邊一個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說罷,他留意到芳鸞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話就說。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一直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麼,『皇子』是什麼樣的小孩子?」
含玄知道他看不見自己的臉,於是坦然流露出複雜的微笑:「我娘教的東西,比我爹更多。」
男孩子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成為王。」
含玄漸漸成了離宮的一份子。沒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親。
太后鄙夷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若星垂下眼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
「那……會是什麼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無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盪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面而來時,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擅於點撥,而是因為他一直學的就是同樣的東西。當端妃欣賞的這個男人教她妹妹劍術時,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寄籬。
就是在同一天,深泓見識了十一歲的秀王,先是驚詫他的樣貌彷彿年少的自己,再是驚詫他在帝王身邊那樣隨意自在地嬉戲笑鬧,最後驚詫於他的騎術和箭術如此高明。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樣的話,當她在那十方風起的草原上笑著說出時,那樣天真而充滿理想。第一次聽到時,讓他頗感心頭悸動,如今只讓他覺得可怕。
深泓呵地笑一聲,親手關上窗。
鎖應聲而開,匣蓋與匣身交接的縫隙中有微塵痕迹,應是很久沒有開啟。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見了就覺黯然。還有一張疊好的紙,幾塊顏色各異的石頭,數片難看的枯葉。
裏面的女人依然美麗,宛如白晝中敢與太陽爭輝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時,她是坦然散發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顆。深泓凝視這個女人,她也無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後,深泓說:「香是用來敬佛的,絕不要讓我的宮廷里出現惡毒的香味。」
「陛下可以讓我見深凝嗎?」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做深凝。
深泓無聲地點點頭。風撥動幾步開外的湖水,嘩嘩的聲音像有個藏在水底的人代他開懷大笑。
這些話不知怎麼被端妃知道,這個宮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並沒有對那些親近含玄的人動氣。
深泓沒有接她的話,俯瞰城下眾人,朗聲道:「朕與秀王同為先皇後裔,共承氣血,何忍相殘。昔日秀王深得先皇垂愛,朕怎忍傷逝者之心?今赦秀王無罪,于京中賜第。」深泓一揮手,城下有人捧出一張漆黑的弓和一支箭。箭雖非崇山的箭,弓卻是當日的弓。「皇弟,朕將一箭之地賜你興建王府。東南西北,不管你意在何處,但射無妨。」
才說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夢境。
深泓恭謹地回答:「我聽說,有種帝王叫做仁君,他們以仁愛治國。」
端妃想了想,她的兒子缺乏宮廷的啟蒙,必須由她言傳身教。於是她斂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內離奇死去,皇位的繼承輪到她的兒子——任誰也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會有人對她的品性提出質疑,襄妃也不會錯失詆毀她的良機,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機會變大,她自身難保的危險加強。她不會輕舉妄動,襄妃也不會坐以待斃。」她微笑,說:「被幽禁宣城的我們,就清清靜靜地等著好了。」
若星非常輕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這座宮廷,我要對她很好,很好。」
她撫摸著他的御座,喃喃著說:「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國家,你會怎麼對我?」
芳鸞略為沉吟,說:「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與晏雲宮的選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訂了婚,因此不在選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對方就戰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閨中。這位小姐才情極高,數年前她兄長刊刻的集子當中,那一篇佚名的點睛之作實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據說較為嚴苛,不僅自律極嚴,待人也是求全責備。」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一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沒有手段,她怎麼能當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說完,又埋首于經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聲音里聽不出來。但你看她周圍發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深泓靜靜地等待,許久她才轉身面對他。深泓向她微笑,臉色微白的太后卻輕輕揮手,說:「不要在他面前微笑——他很討厭你的微笑,因為你笑起來和我一模一樣。」
然而當那匹劣馬馱著搖搖欲墜的李惜今,將要逃出一箭之地,皇太后還是沒有放箭。深泓當然不敢催她,一同佇立在城門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發出半點聲音。
梁王納妃被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又變順利。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麼,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顏。而深泓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發現她的目光充滿無奈和傷感。
「陛下來,是為了懷疑,而不是洗脫嫌疑。」她苦笑,把手邊一隻小匣推到他面前。「這把同心鎖一旦鎖上,必須兩支鑰匙一併使用才能打開。」她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鍍銀鑰匙插入一個鎖眼。「——陛下,您的呢?」
太后很想保持那輕妙的一笑,然而彷彿忽然提不起力氣,只露出滿臉無奈和凄涼。「要知道,許多故事最大的不圓滿,就是未能在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我與他之間,就是如此。我也許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太后,因為太后不需要討皇帝的歡心。但我當不了很好的皇后。我的夫君開始時覺得我聰明機敏,冷靜從容,但很快就覺得我危言聳聽、惹人心煩、麻木無趣。除了變成這樣,我也想不到其他結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會兒,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宮。似乎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過,連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彷彿生疏了。
「那麼,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兒子堅定地微笑,「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等更久。」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點點頭說:「我已下定決心。」
少年伏在地上沒有言語。
「星兒!」素宛峻咬牙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皇太后卻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坦然把弓箭丟到一旁,對她兒子說:「是啊,射偏了——不射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會難過。」
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戰。她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秀王討人喜歡,但只要梁王還活著,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后遙遠的噩夢。
「嗯,來生。」太后的目光穿過窗欞,眼中倒映出蒼穹的微光。「他此生這樣待我,我不甘不服。來生除了他,我還會纏著誰呢?」
經歷秀王叛亂和三王謀反,有人懷疑深泓能夠在京城立足多久。然而深泓和他的母親妻子從來沒有對這個問題有疑問——答案是至死為止,他們一定能夠長踞國家的巔峰,最後作為最高貴的皇族以最隆重的典禮送葬。
不等他說什麼,正在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如果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
深泓淺淺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認為自己能夠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對深泓而言意味著什麼。
端妃明白兒子的想法,幽幽地說:「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許多碎片。」
「我不在意你從哪裡學來,但我要你教給我。你能不能做到?」
深泓怔了一瞬,沒有說什麼。那天他走在宮廷中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可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丹茜宮。
太后緊閉著眼睛沒有回應,深泓驟然戰慄,無力地跪倒在她身邊。
深泓沒有問為什麼,徑直說:「你知道太后的為人……她將敵人逼到一敗塗地之後,會放過他們。但她不寬恕朋友的背叛。」他看著李惜今,開始有點同情這個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不求回報』是奴僕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真是個連宮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禮。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那是水的氣息,帶著濕潤,清涼,還有冰開雪殘之後從湖底升起的腐朽。那複雜的氣味像是在召喚——召喚這犧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邊,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實現嗎?」
深泓想要苦笑,結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難過。「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無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過綽號『無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無愁,天下就該發愁了。」他深吸口氣,又說,「相比之下,我寧願希求你不必在我面前謙卑地自稱為『妾』。我也不想再把你稱為『娘娘』,彷彿你和那些沒有生我一場的妃嬪毫無差別。我想把生養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巔,這才能實現,那麼我就讓它實現,哪怕只有一年。」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的母親,都不是什麼好的榜樣。但願你……不要像我這樣,一生迷戀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親那樣幻想。」
「小人是軍卒的兒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康豫太后曾經教過奴婢,識別沉夢的殘跡。」芳鸞已經上了年紀,態度比年輕時更加沉著。「康豫」就是端妃的謚號。
第二天月照中庭時,含玄又提著兩根冰溜出現,卻驚訝地發現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長樹枝,站得筆直。
他更加頻繁地逃入長草深處,抱膝蹲坐湖邊,與青衣少年對望。
直到弦月移至樹梢,深泓的學習時間結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幫忙拾柴割草,生火備炊。就在這時,他聽到深泓問:「你一定還記得你父親的長相。他什麼樣?」
「殿下,這張弓叫做『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太后冷眼看看這對兄弟,彷彿料到深泓還是不會當眾處死他的弟弟,她用極為冷淡的口吻問:「對不信你有善意的人行善,有什麼意義?」
李惜今沒有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只是讓深泓不斷調整姿勢和力道。當一天結束,他滿意地向皇子點點頭,一個字都沒有說。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就讓太后在那裡多住一些時日吧。」深泓與若星攜手遊園時,對她感到有些歉意,然而仍然堅持這種想法,「她等那座宮殿,等了很久。」
「冰做的劍?」深泓微笑。
她也許會錯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哈哈哈——」那人還沒說完,深凜就大笑起來,輕蔑地抄起弓箭,仰面向城樓上的深泓笑道:「果然是慈善仁厚的陛下!多麼愛惜手足,多麼冠冕堂皇!連我都要相信,你會真的既往不咎。」他神情戲謔,環顧四周,「我的王府,建在哪裡好呢?唉——無論在哪裡,都是你觸目可及之處,我住在哪裡都要擔心你有朝一日變卦,又來取我的性命。只要你活著,天下就沒有能讓我安心的容身之處。」
乘車而來的是太安王妃派來的下人,他們為端妃送來大量時鮮或補給。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斗敗流落宣城,他們也知道對王妃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兒成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興,但大女兒的不幸還是讓她痛心疾首。
深泓在嘴角顯出譏笑:「愛」與「被愛」是什麼呢?他可能一生也不會擁有。用這些無用的東西,就能交換實現他難以企及的願望?
所以這一次從馬車中走出來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來打探大姐的真實情況,他的母親已經開始懷疑:下人們每次用謊話搪塞,其實端妃早就遇害。
那一次含玄凱旋時,帶來了秀王和李惜今。
看到他們的微笑,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在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紀都白活了。
深泓離開太后的宮殿,在花園的小徑上看到他年輕的妻子。若星的儀容光艷照人,神情柔和典雅,連淺淺一笑的笑渦當中都滿含體諒。無論何時看到她,深泓都對自己說:這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
深泓話音方落,百僚之中有人發表異議:「陛下仁慈友愛,天地同載聖德。然秀王謀反重罪乃十惡之首,罪不www•hetubook•com.com容赦……」
她的雙眼閃亮,宛如寒夜裡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讓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無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標不是得到男人的歡心。
深泓垂下頭,低聲問:「娘娘,你相信佛經所說的因果嗎?一切所作所為,必將付出代價。」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從把它們安置到遠處的大樹上。他還看到含玄用自製的簡陋無比的弓箭,幫新搬遷的小鳥們趕走了前來騷擾的烏鴉。
「我說什麼娘娘都不信,為何還要問我?」崔寄籬的目光冰涼,不為所動。
大約有人覺得,已經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來年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不僅宮女們慌了手腳,連深泓也頓感無措。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醫生救急,但他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太后帶著震駭的神情望著深泓,即使是她這樣的女子,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涼的香氣。
端妃看出他的疑慮,平淡地說:「他曾經在我家擔任教習。不過我那時沒有學劍技,學了射術。所以,他其實是皇後娘娘一個人的師父。」
「搶到你的人,不算贏家。你那可憐的愛情,算得上什麼?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還是得到了丹茜宮,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開兒子的手,像是忽然覺得冷,背對著兒子向火爐靠近幾分。
深泓看著弟弟臉上那股寧死不屈的傲氣,又不由得微笑,卻換來深凜憎惡的眼神。
端妃「哦」一聲,不再多問。
端妃點點頭:「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少年清醒之後到深泓面前謝恩,是十天之後的事情。
這次再見深凜,距那次狩獵似乎已經很久遠。拉不開弓的恥辱,深凜早已雪清:有一次對陣時,他遠遠地向深泓連射三箭。深泓從箭風的呼嘯中,知道那必是一張強弓。他擋開了那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縱然看不見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為什麼,他的微笑總是能激怒深凜。
「向奴婢的兒子學習……」端妃的聲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臉,不忍再看。
「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芳鸞的聲音依舊平穩,「淳媛娘娘的領口上……」
從此後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逐漸喜愛這兩樣東西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唉——姐姐……」永寧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不要在我面前用那個字自稱。」深凜昂然打斷他的話,「你不配。」
深泓卻無動於衷,無聲地、怔怔地緊盯他的母親。
青色的少年在漣漪間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李惜今那雙眼睛仔細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著回答:「對梁王殿下來說,足夠了。」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有了孩子氣的天真爛漫。
與弟弟深凜闊別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面,深泓就發現這個弟弟與他的樣貌竟然那麼相似,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員之間,他們最像親兄弟。襄妃與邕王同是柔弱和氣的態度。多年不見,皇后依舊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幾分慈善,一身獵裝難掩溫柔風範。那次會面,是在皇家的狩獵場上。時間是深泓成婚的第二年,他剛剛成為年輕的父親,得到他的第一個女兒。
「芳鸞……」深泓這一次連追問的力氣也所剩無多。
「殿下要求,小人無從拒絕。請恕小人失禮。」含玄說著,真的開始耐心講解和演示。
深泓心頭冰涼,看著母親將弓拉成滿月。她絕不會射偏,她是那樣好的一個神箭手。
深泓憐憫地看著那女人——她還不是很老,也許和端妃的年紀相差無幾。在他觀察她時,她也像感應到似的,向他輕輕頷首。
等什麼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也是。」
深泓在他策馬轉身的瞬間,目光也冷了下來。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既是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年老的侍臣頗以為然。
夢裡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邊側立的女人彷彿是母親。她站著的身姿比坐在寶座上的他更高,擋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籠入陰影。深泓心裏不大情願,努力去看她的臉,見她臉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這算不上威脅。因為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說:「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那天他被颯颯風聲迷惑,也許是被夾雜在長草婆娑中的另一種聲響吸引,他走入草原深處,身影被高於頭頂的野蒿淹沒。
深泓掙脫母親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含玄越走越遠的腳步像往常一樣穩定,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深泓原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只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宴飲之後,皇帝興緻勃勃要往山頂前行,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經有些倦意,他說:「時候不早,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皇后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裏等皇帝帶著親衛從山頂折返。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鸞沉聲問。
深泓不問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該去的地方。
芳鸞沒有做聲,算是默認。「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邊旁敲側擊……」
永寧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宛崢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卻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桿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麼說?」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聲說。
他靦腆地笑笑,又說:「我謹遵他們的告誡。不過,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那裡的貴族小姐與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讓我愛戀她們,就像讓人去愛戀神話中的女仙一樣不切實際。可是,那時我年輕,還是沒能逃脫旖旎的幻想……讓我心生好感的少女並不屬於那個家族。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禁忌,所以並沒有刻意摒棄那種感情。」
可惜他挑明態度也沒能阻擋沉夢,它還是像噩夢一樣在深宮中飄蕩。
「住口!」
宣城的四季變換並沒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變。深泓對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終於變成一種習慣。宮女們無疑也適應了這座孤城。從前她們還會向人傾訴,而現在越來越沉默。深泓不願質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實在想不到明年對他來說會有什麼不同。
潘公公訕訕地乾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殿下,」那女人說:「見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像端妃娘娘這樣。我已經離開她七年,而她一成未變。」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他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父皇身邊離開,無論父皇走到哪裡,他也要跟去。
李惜今的面容仍然溫和,凝望深泓時有一絲無奈。
「呵,是這樣的。」太後用低微的聲音嘀咕,「你也可以成為那種帝王。不過,那種帝王只要對世人仁慈就可以了。只要對世人好一點,秀王這樣的傢伙,你殺多少個,世人也不會在乎,依然會把你奉為仁君。」
每個月初六,會有來自京城的馬車光臨宣城離宮。
無限晚霞向歸霞山西流,宣城離宮的殿檐擋不住它們的去勢,徒勞地在絢麗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這座日久年深的宮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陰影籠罩。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論周遭人來人往如何忙亂,他始終臉色蒼白地靜靜佇立。一道床帷隔出兩個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張,卻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裏面的端妃那麼寧靜,彷彿充滿生命氣息的魂魄正姍姍前往另一個僻靜之地,一個比離宮更空曠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靜默,用心仔細去捕捉她的聲息,還是無法貼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深泓走出房門,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詳:含玄去找了離宮檐下最大的冰柱,手握處用布纏了兩圈,就當作劍。
芳鸞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須恨她?」
深泓轉過身背對月光,對他的僕人說:「起來,繼續。」
深泓隱約覺得,他的生母並不是對他說話。這一瞬間的發泄,是因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凝視她的背影問:「皇後娘娘得到了丹茜宮……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我知道。」若星神情淡然,「她並非對我不滿。人們都說我和太後年輕時很像,大概她也這樣覺得。無論怎樣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樣厭惡我,至多只是痛恨自己被這樣生養塑造。」
「那麼,來說說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深凜從不相信父皇會這樣對待自己,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成為一個陰謀的犧牲品,主謀奪走了他的前途。他要揮戈奪回他的皇座,於是在每一個有人願意傾聽的場合,他散布駭人聽聞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親手用劍砍下皇后的頭顱。
「好亮的月光!」他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預示著什麼。」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裏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而是綁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裡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地草靶,然後靜靜地將扣弦的手一松。
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從來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宛峻……」端妃托著腮,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含玄深深低著頭,不敢回答。
「嗯。」深泓很隨意地回答:「如果你說的是你事先叮囑含玄,讓他一見秀王妄動就格殺——我已經知道了。」
空空蕩蕩的庭院中,他直視血肉模糊的少年——對方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是他的母親端妃。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軍卒的兒子。」
太后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嫣然一笑:「連我也不得不誇獎您了。」說罷,她被簇擁著離開。深泓向若星笑笑,「走吧。」
深泓起身的一瞬,頭又刺痛。他不由得心寒……沉夢,沉夢……終於,他還是沒有躲過。他的母親拖了十一年,他又能拖到幾時?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了?」
深泓的目光避開鮮血淋漓的場面,瞪大眼睛望著母親:「他們是誰?」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有這樣的事……」深泓悠悠地說著,眼前恍若看見美麗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著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國的諜人!妾沒有暗通南國——」她喊著喊著就昏厥不起,然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深泓帶著期待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這時候,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凄寒歲月的三人,彷彿各自獨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后。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驚醒,發現寢殿中的爐火熄滅。他披衣起身,剛想叫人來生火,卻聽見庭院中有呼呼風聲。
深泓因此鬆了口氣——他如今已經十三歲,雖然從含玄那裡學來一點皮毛,但連他自己也沒有信心能把這技能學好。不過這師父對他有信心,認為他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對一個王家子弟來說足夠用。讓深泓覺得更加輕鬆的是:他能夠毫不費力地解讀他們的對話,儘管這些成人們的對話小心而隱晦。
含玄抿緊了嘴。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記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離宮中沒有木魚聲,沒有誦經聲,充斥著一種特異的聲音,有節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隨風蕩漾。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長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素家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搖頭責備:「殿下,提問就是提問,不要說出你自己的推測。不要讓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種解釋。」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深凜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從來沒有露出過他那樣的表情,他看起來會與哥哥如出一轍。
若星與他回到宮中才淡淡地問:「陛下已經知道了吧?」
深泓盯著那顆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見它猶如有生命似的靈動可愛。一陣風來,它驟然縮小,頃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塊深色痕迹。
「小人琚深凝,跪謝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深泓疑心他是否還記得他母親,是否還惦記他母親的下落。
「你為什麼要放過我?」深凜問,「你想怎麼處置我?」
端妃毫不避諱,寧靜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嶸一起學劍,她也許會強求我一起練習——我沒有『在她劍下絕不受傷』的把握,尤其不敢用這張臉冒險。」
含玄的頭低著,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奴僕正在難過。深泓忽然想:含玄為學習這套劍法,不知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他只用一句話,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沒有拒絕的理由……奴僕不能拒絕主人的要求。這就是身世帶來的差別。
「你的母親教你什麼?」深泓又問。
他站在庭院洞門下失聲:「娘娘!」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來,只是不斷在香氣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兒子們,以及懷有他骨肉的年輕女子。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暫時得到你的父親。而你父親暫時把丹茜宮交給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說到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沒有怨懟,沒有嫉妒。「我的妹妹很會演戲,但你的父親也不是傻瓜。他會漸漸發現,素宛嶸不是他想象的戀人。」
「不必。這一位聽起來不錯。」深泓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當然是選那個最懦弱的。」
深泓怔怔望著這個女人,不知是否天下的母親在孩子眼中總是這麼神奇。
「騎馬,爬樹,游水,吹笛,鋤草,包紮傷口,還有打鐵。」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親是鐵匠的兒子。」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樣,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證。
「啊……」深泓含笑點點頭,「是。那塊石頭確實被動過手腳。他被引到那裡,也是事先計劃好。如果當時在他身邊的人是你,你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沒有拉開那張弓。」
端妃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問:「現在會不會太晚?」
端妃對答案並不滿意,搖著頭說:「崔氏的女人目高於頂,不會嫁給粗鄙的軍卒。」
但他並不是說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於二十年前決心不要無用的感情,後來又讓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難、多情多艱。於是當初彷彿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樣明澈的眼神,到如今變得這麼咄咄逼人。
「小姐……」李惜今面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同一天,深泓還見到了芳鸞。她雖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這天她來拜見皇后,像是與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說了同樣的話:「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邊,有妾在。」這便是認了深泓作為新的主君。
再晚些時候,潘公公也來說了相似的話。
那個男人從此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他們之間的一切在鬼箭的嘯響中戛然而止,她不需為老友耿耿於懷,他與素氏糾纏的時代也就此結束。
芳鸞看了看她的帝王,說:「可是沉夢的配方,後宮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那時,少年們看著几案上的石末,半晌無語。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頭,而梁王允許他目送玉佩的粉屑從自己袖底散落滿地。
「陛下很久沒來過。」她笑著說,「可妾寧願今天沒有這份榮幸。」
他的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但他也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