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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戀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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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怵夢成魘,途窮能無慟

第88章 怵夢成魘,途窮能無慟

她笑了起來,痛快,痛快,真痛快……
靳七想不通,唐天霄卻想著她必是鐵了心和他作對,便更是滿懷憤郁,心口某處似抽疼得坐立難安,好容易調節過來的一點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他不相信父親會身首異處,滿是污血的頭顱被那樣高高地懸起,大睜著眼睛看著他傾盡心力保衛的美麗城池陷入汪洋火海中,四處是慘叫和哭嚎,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他需要這樣的女人,因此,他不但封了她為婕妤,還賜了很多衣帛飾物。
梅婕妤低頭應了,乖順地隨在他身後。
他會習慣不再有她。
她只想用手裡的刀砍盡所有想害她家人的壞人,並不懂得那些人眼睛里異樣的光彩從何而來。
「娘!姐姐!」
內侍不敢明著回答,但吃夠了苦楚,由不得便添了些話道:「淑妃很不把我們這些皇上派的人看在眼裡,看樣子是想把我們十幾個人一起打死。虧得卓護衛身手高明,及時制止了她,奴婢們才算撿了條小命。不過受傷的九個人中,有三名傷勢嚴重,如果不好好診治,只怕也活不了了!」
他小心翼翼地喚著,繞過火堆,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尋找。
盯著碧藍碧藍的天空,她的眼睛給陽光耀得眯起,頭腦卻還是空洞。
可淺媚任性不假,可她也甚有眼色,不該看不出此時已不能再來觸犯唐天霄,又怎麼會突然做出這等大鬧深宮的事來?
周人趁勢進攻,磕飛她的單刀,一腳把她踹得飛起,頭部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等敵軍退了,父親和那些叔伯一定會接回他們,繼續教他武功,然後在看他演練時滿意地點頭,「我們的淺兒,一點不比男孩子差。就是這身板兒小了些!」
她毫不猶豫,抓過地上一把刀,向眼前所有能看到的人影狠狠砍去……
他冷風吹得夠了,心情卻不曾好轉,便要立起身離去時,那廂梅婕妤已垂著頭姍姍而來。
她的母親和姐姐在哪裡?
可淺媚忽然站立不住,軟軟地往地上墜去。
至少唐天霄認識她之前,從沒犯過頭疼的毛病,現在卻時常頭疼,太醫已經說了,再調理不當,只怕就會釀作無法除根的風疾了。
她的手很涼,很軟,並且少有的柔弱。
看內侍領了旨出去了,他再也沒心思看什麼摺子,一拍梅婕妤的肩,溫和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懸在城牆那顆被北風吹得暗黑的頭顱,一定不是父親的。
她的意識便更加模糊,滿眼人影憧憧,俱是敵人。
有人高喝,又有幾個內侍奔了出來,急急要來抓她。
「說!」
但這一切都會過去。
剩的兩三個膽小的,遠遠站著觀望,再也不敢近前了。
腦中渾沌地轉動著,她滿懷驚恐地一步步向後退著,退到門邊,順手抓過粗重的門栓,一記把門扇破開,沖了出去。
梅婕妤便低眉順眼地應了,走到他跟前為他捏著肩膀,等他舒服了,又跪到他跟前輕輕為他捶腿。
唐天霄必知她被德壽宮送來之前,必定學過怎麼服侍他,怎麼順他心意討他歡心了。
母親說,等過年的時節,他十二歲,他姐姐也有了十四歲,玉玲瓏便開花了。
金碧輝煌的殿宇和漢白玉的闊朗台階看來如此陌生,卻又眼熟得很。
敵人的鮮血泉涌而下,他自己小小的身軀同樣在刀風劍雨里穿梭,留下一道接一道的傷口。
門窗緊閉的屋子裡一片昏暗,滿地的狼藉衣被起伏如墳塋,素色的帳幔森森地飄搖著,不知道背後藏著多少的面目可憎隨時欲擇人而噬的怪物。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晉州的卧房內,看到了那盆玉玲瓏花。
可淺媚想也不想,提過門栓敲下,只聽慘叫聲起,兩名內侍頭破血流,立時倒地不起。
據說,玉玲瓏的花色潔白,水沉為骨玉為肌,宛如金盞玉台,清香絕俗。
靳七躬身陪笑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侍奉皇上和各宮娘娘,是奴婢的本份!」
她的一個女兒已經在最不堪的境地下被活活地蹂躪而死,難道她的另一個女兒,也要這等凄慘死去嗎?
可他忽然覺得,如果可淺媚總是這般惹唐天霄生氣,真的不如死了好。
內侍應了。
「啊!天哪,我要殺……殺啊……」
他不耐煩問道:「這才剛入八月,怎麼這裏便已這等蕭條?紫薇應該還未謝吧?其餘如芙蓉、玉簪也正開花吧?連菊花也不見。這御花園到底有沒有人在管著?」
大周向來軍紀嚴明苛刻,無人敢去觸犯。
可不知為什麼,這張面龐看著還是陌生,陌生得讓他沒辦法產生任何的親近感,也許是缺少可淺媚那種古靈精怪的風流韻致吧?
「沒……沒什麼……」
宮中責罰受杖,一般都在偏殿或角門處,此地離御花園的角門卻不遠,李彥宏的慘叫竟然聲聲入耳,連棍杖擊在軀體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長年累月苦行僧般的乾涸歲月,早將這些人的慾望禁錮得如同鐵籠中的餓虎。
外面正和*圖*書有兩名內侍值守,忽見她破門而出,急忙過來阻攔,喝道:「喂,你做什麼?快進去!」
卓銳傾聽外面似無人近前,悄然地伸了手,為她拭去面頰的淚水,將她擋著眼睛的髮絲往兩邊理了理,低聲道:「淑妃,你別想太多。你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不該你背負的,你背負不起的,都別去背負。你已是他的妃子,你逃不了,何不讓自己快活些?」
而她已經衝出內室,一徑衝到正殿外,站在老榕下,茫然四顧。
那些軍士回過神來,各去抓握兵器時,男童卻只顧去拉自己的母親,一遍遍喊道:「娘,娘,起來,我們快逃!」
聽得李彥宏一路求饒,片刻后又是被杖打時凄厲的嚎叫,梅婕妤臉色發白,哆嗦得連站也站不住,雙腿一軟又跪在唐天霄腳邊,不敢說一句話。
還有八九個穿著周軍服飾的男人正在一邊圍著火堆喝酒吃酒,有的鬆散著衣衫神色自得,有的卻很焦慮,正在催促道:「快點,快點,好容易遇到兩個極品,別這麼快就弄死了……」
靳七領了一名女子進來,回稟道:「皇上,梅婕妤前來謝恩。」
可淺媚極是抗拒,恨恨道:「放開我!」
少女細弱卻潔白的雙腿裸|露著,被扭到了很怪異的姿態,有男人魅梧的身軀正往下一遍遍狠壓著,擋住了少女的上半身,看不清她的面龐和神情;另一個美婦人卻獃滯地盯著頹敗的檐宇,衣不蔽體地橫躺著,一個男人踩住她勉強掙動著的雙手喝著酒,另一個男人握著她修長的腿……
可淺媚一發現有人襲近,再不考慮,揚起手中沉重的門栓便打。
夜間瘋狂的放縱似讓他心情平復了不少。
卓銳頓時挪不開腳步,一轉身卻在她的床沿坐了下來,反手將她的手握住。
而男童卻毫不遲疑,刀起刀落,狠狠砍飛了姐姐身上那個男人的腦袋,轉手一刀將踩著母親手的那男人攔腰砍倒;那個正欺辱他母親的男人驚悸地剛要撤開時,男童的單刀洞穿了他的小腹。
他自嘲地笑,嘗在口中的茶感覺不出一絲茶香。
美婦人空茫的眼神漸漸匯聚了一線光芒。
幾名親兵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連身體也漸漸冷硬下去;火堆也滅了,只有很淡的煙氣漠然地在冷風裡升騰。
他笑著吩咐,神情溫暖煦和。
那位年輕卻心機深沉的大周皇帝,是不是早就已經明白,這些餓虎一旦開籠縱出,他們會比禽獸更加禽獸?
唐天霄迅速舒展了眉宇,向梅婕妤微笑道:「過來,幫朕揉揉肩。」
他記起了昨晚讓他把鬱結情緒紓解開來的女子。
唐天霄撐著頭,擺手道:「罷了,那桂花也太香了點,熏得人頭疼。」
謝德妃的身體也不大好,份位雖尊,但從自可淺媚得寵,連唐天霄的面都不容易見到了。
唐天霄有些訝異。
她眼前時明時暗,時紅時黑,處處是牛鬼蛇神光怪陸離的幻像。
可即便是那麼一聲兩聲,他也立刻辨認出了是母親的聲音。
柔順,聽話,把他一時放過她當作了天大的恩情,逆來順受地葡伏在他的腳邊,用小鹿般的敬畏目光仰視著他。
「娘,娘!」
他已經不敢回頭去看上一眼,就像不敢去想象勇武機智的父親竟變作了孤凄凄懸在城頭的森冷頭顱。
「梅兒,抬起頭來。」
她低低啜泣道:「卓銳,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梅婕妤忙叩頭道:「皇上,是臣妾一時疏忽,對皇后失了禮數,是臣妾的錯……」
柴禾掉落地間,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冷風中的快速奔跑讓他的喉嗓間又燙又疼,太陽穴突突跳著,悶痛得思維都已停止。
可這時,那座無人居住的小廟裡有亮光透出。
「是個雌兒!居然是個雌兒!」
她的眼前除了昏黑,就是血紅。
這些內侍力氣雖不小,卻萬萬敵不過可淺媚從小一身武功,立時慘叫連連,接二連三被打翻在地。
那些叔伯們便會大笑,「兩位小姐都清秀得很,長大后一定都像她們的姑姑那般傾城國色!聽說信王待信王妃可好了,連一個側妃也沒娶。將軍把二小姐當作男孩養著,日後如果也做了王妃,不怕她把夫家上下打個落花流水?」
這樣的女人,對帝王來說,的確太過奢侈,也太過危險。
一朵兩朵,清幽絕俗,白玉般晶瑩美麗……
想著這人是熹慶宮裡向來橫行霸道的李彥宏,眾人都有些頭皮發麻,唐天霄卻彷彿沒聽到,自顧喝著茶,默然望著亭下清澈的流水和搖曳的殘荷,再不知在想些什麼。
「是……是臣妾捧了茶過來,只顧走著,經過熹慶宮時不慎衝撞了皇後娘娘,李公公便教訓了臣妾。」
不一時,幾名內侍領了李彥宏過來見禮。
她瘋了般哭叫,骯髒的男人軀體如此地可怖,她只想一個個地砍死,砍死,砍死……
持久的戰爭開始后,廟裡的和尚已經逃走了。
「怎麼回事www.hetubook.com.com?誰放她出來的?」
他們曾打算到那座小廟臨時棲身,又怕被附近的周軍發現,最終只在隱蔽些的山坡上落腳。
他走到了山道上,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座可以遮風擋雨的小廟。
他會讓她慢慢地淡去,等淡得無可再淡時,再把她放出來,冷眼看著她的憔悴和後悔。
五十杖下來,這人還不曉得能不能活得了,何況再加五十杖?
約摸打了有二三十下,那邊有宮人急急通傳:「皇後娘娘、德妃娘娘駕到!」
靳七笑道:「若皇上說一聲,還怕這些妃嬪不立馬學上一手好廚藝?只怕皇上憂心國事,再沒那個心情特地去嘗一碗鮮魚湯。」
鮮血泉涌,糊住她的眼睛。
他有些沒法淡定了,眯了眯眼睛,握緊了茶盞。
有派去怡清宮的內侍前來求見。
唐天霄素愛闊朗景色,自是怏怏不喜,勉強走到水池一邊的萃芳亭,倚欄坐著望向亭外風光。
他們說,不要怨他們,只怪這滿城百姓運氣不好,攤上了這麼個主將,得罪了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皇帝的旨意,讓屠城三日。
這般凜冽的寒風中,他似乎還能覺得出父親手掌上的溫暖,聽得到父親朗朗的開懷笑聲。
唐天霄唇邊勾出一絲笑意,已望向沈皇后,笑道:「鳳儀,聽說朕在賞這秋景,也起了雅興前來伴駕了?」
倒是她的身材和可淺媚極相像,看著真是賞心悅目。
靳七一驚,低低道:「皇上,十天半個月後呢?還……還關著?」
出了乾元殿,經了交泰宮和熹慶宮,再往北出了熹慶門,便是御花園。
至於她打算白頭相守的那個李明瑗,他必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李彥宏是沈皇后的心腹之人,素來驕狂慣了,連唐天霄也向來禮遇幾分,因此雖看到梅婕妤侍立一側,也不太過慌張,如儀上前見禮。
他自告奮勇出來撿柴禾生火,只是為了偷偷回到城池附近看一看,他的家,他們的城池,到底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但卓銳身手極高,即便平時她也不是對手,此時體虛力乏,又有傷在身,全憑著懵懵懂懂里的一股狠勁支持著。真動上了手時,不過幾招工夫,便被卓銳奪下了武器,雙手扭到身後。
金身斑駁的佛像下,他看到了又一幕終身無法擺脫的噩夢。
少女才不過十三四歲,模樣極嬌美,長發如黑瀑般鋪在髒亂的地面,卻臉色雪白,半睜的黑黑眼眸全無神采,唇邊一縷鮮血正慢慢掛下。聽到母親的呼喚,她的眼睫顫了顫,勉強抬頭看了一眼,慘白的唇動了動,竟然連一個字也沒能發出,便無力地垂下頭,再也沒有動彈。
可淺媚淚流滿面,卻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把臉埋到了被子里,雙肩猶自不停聳動。
甚至眼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砍倒了自己好幾個同伴,他們都不急於要將她置於死地。那比她姐姐更精緻的面龐和男裝破裂后露出的潔白肌膚,已喚出了他們身體最深處的罪惡淵藪。
她驀地慌張起來,彷彿又被這滿是血,滿是火,滿是死亡的世界拋棄了,四處是向她奔殺而來的敵人,把她父親的頭砍飛,獰笑著逼向她和她的母親……
卓銳垂頭道:「我不知道什麼,可猜到了一些。聽我一句勸,向皇上低頭好好認個錯,我再找成安侯幫忙說情,事情不會沒有轉機。皇上他……一旦動了真心,其實痴情得很。可如果你再倔著,讓他灰心之餘對別人動了心,只要從此對你不聞不問,你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可淺媚嗚咽道:「原來這五年多來,我一直在做著一個別人為我編織的夢!再絢爛再美麗,也不是我自己的。」
想著當日他迎回的那個一路歡笑的異國公主,他不覺心底一抽,鬆開了扣住她的手,見她無意再傷人,遂送她走到床榻前,小心地扶了她躺下。
不知誰的刀鋒叩上了他的髮髻,頭巾散落飄下時,烏黑柔軟的發也垂落下來。
梅婕妤聽聞,頓時嚇得淚如雨下,跪地叩頭道:「臣妾不敢有心衝撞皇后,實在是手中端了茶,記掛著耽擱久了會變味兒,只顧向前走,沒留意到皇後到了近前。臣妾已得了教訓,以後再也不敢了!」
話音未落,便見前方大群宮人奉著兩位娘娘急急奔來。
李彥宏大驚,忙叩頭道:「皇上,皇上,奴婢知錯!奴婢知錯!求皇上饒命,饒命啊!」
謝德妃給他冷冷一瞥,心頭一悸,原來打算說的話便猶豫著一時說不出來。
他終於趕到了,卻呆住。
可淺媚素來活潑好動,又任性慣了的,真要一直關著,還不把她逼瘋了?
靳七心裏嘆氣,卻不敢說一個字。
屠城三日。
梅美人便抬起頭,怯怯地望著他。
如今唐天霄後宮妃嬪雖少,卻素尚儉約,故而皇宮中並沒有做過太大修整。御花園內的樹木多以百年以上的松柏為主,走到前方臨溪館附近,才見得梧桐、玉蘭、銀杏、丁香等樹木散佈於貫穿和_圖_書園子的水池附近。
但唐天霄還是立刻發現不對,皺眉道:「你的臉怎麼了?」
謝德妃正跪在她身後,聞言正要說話時,唐天霄驀地道:「德妃,聽聞你近日身體不好,不在寶和宮好好休養,又出來亂跑什麼?」
他要救他的母親,救他的姐姐,然後奔向父親的懷抱,在叔伯們的笑容里看那玉玲瓏盛綻著,怒放著……
她的世界忽然徹底地坍塌了。
「真心?痴情?哈,哈哈……他是大周皇帝,我的夫婿……居然就是大周皇帝!」
梅婕妤應了,急急回乾元殿預備時,唐天霄心情才略好些,望著那潺潺的溪水,笑道:「以前朕閑得很,時常過去靜宜院那邊釣魚,倒覺很有趣味。一轉眼這些年過去,旁人看著朕不知怎樣金尊玉貴,卻似過得比從前更累一般。」
唐天霄嘆道,「廚藝也要天份的,哪能個個都學得會?如果是沈皇后,多半會偷偷叫宮人做一碗送上,說是自己做的;若是杜賢妃,手藝平平卻天天送上一碗來,朕也消受不起;再說那個可淺媚,指望她下廚做一碗湯,還不如指望朕自己動手做,說不準做好了還得先給她盛上一碗!」
可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在砍,她只看到素衣舞動,劍鋒冷寒,殺機凜冽,帶著勃發的恨意向欺辱過她和她的親人的周人殺去。
唐天霄正喝著茶,聞言將那碧玉茶盞重重擲在到地,喝道:「胡說!鳳儀一向賢惠,哪裡會這等不分青紅皂白便下手打人?以下犯上毆打宮妃在前,貪生怕死諉過國母在後,朕安能容你!來人,拖下去,杖打五十!」
唐天霄也不叫他平身,沉著臉道:「聽說,你打梅婕妤了?」
好像是她自己在說,可分明是男子的口音,那樣好聽,那樣悲傷,那樣憐惜和懊喪。
那幻想中的美麗花朵尚未盛開,便已凋零殞滅,落幕于茫茫無邊的黑夜裡。
他為散心而來,不喜人多,貼身相隨的只有靳七,可早有內侍和宮人遠遠候著傳召,此時聽得他高聲吩咐,立時便有人奉旨去了。
女孩聞聲回頭時,母親正抓過地上掉落的一把長劍,用儘力氣扎入自己腹中。
「娘,姐姐?」
迷離間,身後暖意一消,飛舞的素袖和長劍不見了,前方似乎有白色的人影飄過,那樣哭泣著喚她:「淺兒,淺兒,姑姑來晚了……」
天很黑,像一口大鍋沉悶地倒扣著,只在邊緣處亮得出奇,通紅通紅,像被燒熔了一大片。
不過是眨眼間的事而已。
卓銳心神一陣綺盪,卻依然不敢鬆開,低聲道:「淑妃,你是不是剛又做了噩夢,做得頭腦迷糊了?你的夫婿,是當今的大周皇帝。他寵你,你可以任性;可他任性起來,你只能低頭!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當真想在這個鬼地方關上一輩子?」
可淺媚被自己慘烈的哭喊驚醒,猛地坐起身,連滾帶爬摔下床,驚恐地四下張望。
幾名親兵拼了命才把他們三人救出了城,個個都帶著傷。
他要悍衛一家人看著花兒綻開時的笑容……
「靜雪!」
男人的身體骯髒醜惡……
男童回頭,已見那些周人持了兵器向他襲來。
等噩夢過去,他們便回城去。
可這裏到底不是他可以久呆的地方。
開花了。
竟是死了。
唐天霄目光從她們身上掃過,忽見那邊路上卓銳正往這邊走來,看到眼前情形,正往一邊避去,立刻揚聲喚道:「卓銳,有事?」
孤城苦守多少時日,他雖然清瘦憔悴,依然身姿挺立,氣宇不凡。
他揚聲高喝道:「來人!傳李彥宏!」
卓銳瞧著她的面龐,蒼白憔悴里卻泛著異常的紅暈,濃黑的長睫下一雙眼睛光色迷離,隱隱透著死一般的絕望。
他驚叫著,急上前奪可淺媚的門栓時,可淺媚瞧著有人近前,立時攻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在做夢,平生都不曾做過的可怕的噩夢。
晨煦灑下,金風漸起,大片黃葉翻飛如雨,簌簌而落。
她不懂得,她的母親卻懂得,懂得那種不潔的死亡有多麼的屈辱。
誰人不知,他的父親英勇蓋世,箭術無雙,雖然屢屢被人打壓,屈就著小小的晉州守將,可同僚提起,誰不把他和大將軍庄遙等相提並論?
帶來的茶具里,原有一套四個茶盞,都是碧玉所制,珍貴異常;如今擲了一個,卻不成套了,唐天霄也不在意,只是悠然地繼續品著茶。
「教訓?」唐天霄眯著眼,看著梅婕妤紅腫的臉和唇邊隱見的血絲,「朕封的三品婕妤,什麼時候勞李彥宏那個奴才來教訓了?」
可淺媚咬著牙還要掙扎時,卓銳左手扭緊她的手,右手從她胸前繞過,按住她的右肩,半是拖半是推,硬生生將她拽入屋裡。
母親一定也在擔心他了。
唐天霄冷然道:「你一邊站著去!若是換了淑妃,早就一頓鞭子打得那奴才滿地找牙了!就曉得這些奴才,只懂得欺軟怕硬,柿子揀軟的捏!」
m.hetubook.com.com官很端正,皮膚也細膩潔白,挑不出任何瑕疵,怎麼看都是個少見的小美人。
梅婕妤聞聲,只得站起身,又給他倒了一盞茶。
可淺媚迷茫地轉動眼眸,「你……知道什麼?」
「大……大周皇帝……」
「娘啊……娘……」
那是燃燒著的晉州城。
唐天霄喝了一口,果覺有些涼了;垂頭看跪在腳邊的梅婕妤,也正惶恐地向他張望,一觸他的眼神,忙避了開去。
那後面的一排看著有點眼熟的頭顱,也一定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叔伯的。
只要她失了寵,皇帝不再護著她,以往她盛氣凌人時得罪的妃嬪,怎麼著也會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他的父親便拍著他的頭,笑道:「那又有何不何?正見我張家將門本色!」
女子的慘叫聲里,誰在驚怒地失聲大喊……
二女兒淺兒因習武天份極高,從小被當作男孩兒養著,連她自己都很少把自己當作女孩兒看待。
坐了片刻,他問梅婕妤:「會泡茶么?」
李彥宏聽得話聲不對,忙道:「奴婢並不敢教訓梅婕妤,是皇后看她太過囂張,示意奴婢讓人動手的。」
他潛近時,親眼看到附近的周軍放縱地大笑,追砍著逃跑的百姓,把男人和孩童當場斬殺,然後去撕女人的衣服。
有人來攔她……
少女和美婦人的軀體光潔如玉,被踐踏在冰冷的泥土上……
明知他在等著,這麼乖覺的女孩兒,沒道理拖延這麼久也送不上一盞茶來。
他聽到了男人奇異的喘息,和城下那些周軍撕開女人衣服時的獰笑同樣曖昧而可怖。
男童抱著大捧的柴禾,踩在霜葉上飛奔,喘氣聲裡帶著強忍的嗚咽。
他不能讓母親再為他擔心。
她將手中烏木茶托放在石凳上,上前見了禮,才提過茶壺,在碧玉茶盞里沖了一盞奉上,惴惴不安地說道:「耽擱得久了些,只怕茶味兒不如皇上尋常喝的好。」
經歷了曠日持久的保衛戰,城中的百姓已經越來越少,三日之後,還能剩下活著的人嗎?
再看一眼床上那失神的蒼白女子,他正要走時,可淺媚忽然拉住他的手。
可為什麼他總要把他的新寵和可淺媚比較呢?
他大叫著,抽出單刀,踹開了廟門。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這個自己挑中的美人兒。
靳七忙道:「今年秋意來得晚了些,菊花的確還未開,不然這裏沿著亭子往那邊橋上,一路都會放著各色菊花呢!不過已有桂花開了,月桂和金桂都開了,就在那邊綠芸亭就可以看到,香得很呢!皇上要不要到那邊坐坐?」
梅婕妤不敢爭辯,只得戰戰兢兢地退到一邊。
他不會永遠非她不可,他不會一直讓她成為影響自己心神,他不會讓她成為自己一生戒不了的罌粟。
沈皇后瞪了梅婕妤一眼,顧不得和唐天霄扯那些閑話,便跪上前說道:「皇上,這梅婕妤的確目中無人,連臣妾都不放在眼裡,臣妾才令小李子出手教訓,委實不能怪小李子呀!」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奔了過去。
如果換了是可淺媚,若高興起來,偶爾也會這般侍奉侍奉她,但更多時候,只怕是他這個皇帝犯賤在服侍她。
卓銳看一時沒有內侍敢近前來,扭緊了她低聲道:「淑妃你到底要做什麼?你知不知道皇上這次真的給你傷透了心?昨夜他已召幸其他女子,應該很是滿意,一早便下旨封了那女子為婕妤。此時你再惹事,無異是自毀生路!」
他大聲叫著,舉起滴著血的刀,砍向那些體形一個抵得上他幾個的男人,悍不畏死地狠命拼殺。
他沉默片刻,又道:「便是朕釣上魚來,也沒有那個妃嬪有那等好手藝,再為朕做一碗鮮香的魚湯了吧?」
可對敵之際,是男是女重要嗎?
有人慘叫,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小小的臉龐。
「哦?」唐天霄且不理她,只抬頭向靳七道,「咱們這宮裡是不是有這規矩?正三品的婕妤犯了錯,可以由從六品的熹慶宮內侍總管來教訓?靳七,你是乾元殿的總管,是不是可以連朕的皇后都去教訓教訓?」
他們砍下了父親叔伯們的腦袋,他們把母親和姐姐活活地弄死,現在又撕扯她的衣裳,不滿地捏了捏她剛開始發育的胸部,又把她提起,用他們的臟手往下面探去。
他可以把它捧到晉州明亮的陽光下,看看那巍巍綻開的花顏,有沒有母親那樣優雅,有沒有姐姐那樣嬌妍……
他懶洋洋地召了進來,然後聽著他們的稟報,好容易平靜下來的臉色再次氣得紅漲。
有人在高叫,血腥里涌動著獸|欲的興奮。
現在已經四九時節,等他們回城時,玉玲瓏也差不多會開花了。
真的開花了嗎?
沈皇后趕得匆促,髮絲略見凌亂;身後那位寶和宮的謝德妃跟不上腳步,已是氣喘吁吁。
唐天霄看也不看,向梅婕妤道:「再給朕倒茶。」
靳七見唐天霄並不想改變主意,悄悄向兩旁猶豫著的內侍一示意,頓時上來兩個年輕和*圖*書力壯的,把李彥宏拖起來便走。
唐天霄氣怒,卻笑道:「哦?想來是認定怡清宮關不住她,才敢如此狂妄吧?好罷,拿兩寸厚的木板把她卧室所有門窗都給封了,只許留一扇小窗送飯菜茶水,先讓她在黑屋子裡關上十天半個月,看她還敢囂張!」
這皇宮幾經皇朝更迭,多在南朝那些風流天子手中,往往後宮充盈,房屋便覺逼仄,因此不斷修建殿宇,反而把御花園的地盤日漸佔去,這御花園也便越修越小。橫豎京畿附近另有皇家園林,帝妃們若要踏春賞景時,多半便出宮游幸去了。
李彥宏忙稟道:「皇後娘娘剛從熹慶宮步出,這梅婕妤眼見著皇後過來,不但不上前見禮,還和皇后搶道,趕到皇后前面去了。梅婕妤得了皇上寵愛,破格拔擢,不說從此謹侍君上,反而如此目無宮規,因此奴婢斗膽,令人小小教訓了下。」
她凄厲地慘叫著這世間最後的骨肉至親,轉頭奔向母親,手中的招式早已凌亂。
幻像里,正在欺凌她的男人倒下了,就和她自己砍死的一般,一刀兩斷。
靳七便不再說話,卻也暗自忐忑,猜不出十天後可淺媚會不會低頭屈服。
此時松柏尚算翠郁,密可遮天;而梧桐、玉蘭等都開始緩緩飄落黃葉了。
卓銳極是不安,卻聽得外面有內侍的腳步傳來,想起院內一地的傷者,再也不敢久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急急退出了屋子。
「淺兒,淺兒別怕,我們來了!我們來晚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逃到母親的身畔,和姐姐一起蜷到她的懷裡,等待這場噩夢過去。
唐天霄正穩穩坐在乾元殿的東閣里看摺子,悠然地喝著茶。
「皇上?誰……是誰?」
「算了吧!」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衰荷殘葉在秋風裡簌簌而顫,水色雖是清明,卻在樹影下顯得幽杳,更是添人幾縷煩緒。
他心下索然,卻道:「那好得很,去沏一盅茶來給朕嘗嘗罷!」
有溫暖好聞的氣息盤旋在勃發的殺機間,讓她恍恍惚惚地安靜了片刻。
沒錯,張友崇沒有兒子,膝下只有兩個長得異常俏麗的女兒。
唐天霄面色一沉,正容說道:「鳳儀,體貼下人是好事,可信著下人攛掇頤指氣使,便是你的不對了!朕就瞧著你這性情比初進宮時差得遠了,多半就是這起奴才調唆的!這比以下犯下更是可惡!來人,傳朕口諭,再加五十杖!」
他想,他一定是看錯了。
沈皇后唬得魂飛魄散,忙膝行上前,急急稟道:「皇上,真的不關小李子的事!不信,皇上問德妃!當時她正伴在臣妾身畔,前後情由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不見了。
她只穿著單薄的小衣,還在不斷掙扎著,軀體不可避免地和卓銳觸碰著,豐盈柔軟的胸部不知不覺地磨蹭著他的臂膀。
從附近早已沒有人跡的民居里找著一捆柴火,他背到背上,飛一般地往母親他們藏身的樹林里飛奔而去。
那看起來不過十歲上下的男童衝進去時,一群人都有些發愣。
恍惚間覺得有人來抓她,她意識模糊,卻如小獸般嗥叫著,拼了命地亂抓亂咬,忽然咬住了一人的手臂,立刻瘋了般狠咬下去,生生地要扯下那人一片肉來。
母親失神地喘著氣,卻連眼淚也落不下來,卻突然猛地將他一推,嘶啞地喊道:「淺兒,快逃,快逃,逃得遠遠的,找……找你姑姑去……」
可他直到這時候才知道她姓梅,至於叫什麼,他還是不知道,也許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她嘴唇動了動,勉強側過身,向自己卧在地間的女兒伸出手,喚道:「清兒,清兒……」
男童再也弄不清母親和姐姐受到的傷害究竟是怎樣的傷害,只是驚懼地去拉還有動靜的母親,哭叫道:「娘快起來,我們走啊!」
「可淑妃!」
「淺兒快逃,逃啊!」
她在哪裡?
她的父親在哪裡?
他的卧房裡,母親為他養了一盆玉玲瓏,葉子綠油油的,剛抽出的葉芯如窄窄的利劍一樣向上豎著,卻那等蔥翠婀娜,風姿優雅。
卓銳在宮外值房聽得宮內大亂,忙衝進來看時,已經被她打翻了七八名內侍,瞧模樣下手還很重,斷胳膊折腿的還算小事,有兩個只怕連內腑都被打傷了,已經昏倒在地。
唐天霄遲疑片刻,哼了一聲道:「十天後,你們再去問她,還敢不敢鬧了!再鬧,繼續關!」
伴著她看這玉玲瓏花開的人,是誰?
梅婕妤點頭道:「宮裡的姑姑教過。」
冬天的郊野,滿山落葉,一地冰霜。
梅婕妤卻去了許久都不曾回來。
間或,有一聲兩聲破碎的呻|吟傳出,就像垂死的貓最後發出的嘶啞得幾不可聞的無力叫聲。
他說到最後,不自覺地便又抬高了聲線,甚是憤恨。
他冷聲道:「你們是說,她不服朕關著她,因此一氣便衝出門來,一連打傷九名內侍?她這是在向朕挑釁,告訴朕,小小的怡清宮,怎麼也關不住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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