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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戀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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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釜底抽薪,求斷落花恨

第93章 釜底抽薪,求斷落花恨

但如果他去見她,她必死無疑。
「你的確有理由殺我。」
可淺媚垂頭,黑黑的發擋住削瘦的面龐,只是長睫在輕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其實不如死了。我嘗試了一次,滋味並沒有想象得難受。可我才十七歲,就當我短壽,只能活到三十歲,我還可以再活十三年。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很多事沒嘗試過,我甚至連孩子都沒有生過,就這麼死了,我真的不甘心。」
「兒臣不敢!只求母后留她一命,兒臣把她囚入冷宮,從此……從此再不去看她一眼!」
其實當時突爾察還有一句話可淺媚沒有譯出來。
夢裡,依然是可淺媚藏在鮮艷美麗的帷幔后吃吃而笑,他向前走了一步,拉開了帷幔,甚至看到她如鳳凰揚起尾羽驕傲明媚,嬌憨地投到他的懷中,說道:「天霄,我喜歡你,喜歡極了……」
他疑惑地一路跟著,奔過這座山頭,近午時便到了一大片松林前。
可淺媚笑了笑,眼底一片晶瑩,「管不了的,為什麼要去管?我還年輕,我想活著……」
看著眼前滿目的巉岩翠壁,可淺媚恍如一夢,似乎是鬆了口氣,卻回身望著那個山洞,腿一軟已坐倒在地,怔怔地落下淚來。
眼見得海姑姑等又去拖她,唐天霄已忍耐不住,喝道:「住手!」
卓銳不但沒有公堂上提起,甚至私底下也沒和唐天霄說過,由著唐天霄毫無顧忌地喜歡上她,並越陷越深……
他疲憊地嘆息,「不過這世上有一種感情,並不能用相識的時間長短來衡量。聽說有那瘋魔了心的,看一眼便願意生死相許。」
他轉過身,艱難地邁開腳,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出屋去。
但碗還沒來得及放下,她的身體已探出,卻是越過床沿,趴在卓銳的腿上,竟把剛吃下去的蛋羹吐得乾乾淨淨。
她抱著肩,慘白著臉直哆嗦,「呵,原來……原來我們是天生的仇家呀?這是……多少年的恩怨了?」
有卓銳伴著說說話,可淺媚雖然還是頹喪,比先前卻要好些,雖沒有太醫診治,原來的低燒嘔吐、食欲不振等癥狀漸漸消失,等進入冬月,卻吃得比平時還要多些,偶爾還到廊前走一走,氣色已好得多了。
可淺媚吸了吸鼻子,笑道:「沒錯,我就是讓這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我報不了父母親人的大仇,只能給七叔找機會幫我報仇;我報不了七叔相救和養育的恩情,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去報恩。該做的我都做了,我也就安心了。對也罷,錯也罷,有傷天和也罷,禍國殃民也罷,我都認了。老天要因此罰我下地獄,我便下地獄吧!不過若還讓我活著一天,我便要好好地活著。最好……什麼也不想,快快樂樂地活著。」
許久,他才道:「我們住這裏?再也不管外面的事?」
她說著,撐著卓銳的腿部支起身時,手掌有意無意,按到了他的大腿近小腹處。
等隱隱聽到可淺媚身世,連他也忍不住想退得遠遠的,別去聽那些牽扯得太深的是非了。
但見冷光一閃,本來刺向胸口短劍划向了另外一處。
卓銳無可辯解,咬緊發白的嘴唇,慢慢伸出手,解開佩劍放到一側,叩首道:「罪臣欺君罔上,罪該萬死!求皇上勿牽連罪臣家人!」
「什麼事?」
這時,他收到了靜宜院宮人輾轉傳來的消息,可淺媚要見他。
而一切,已經過去。
「淑妃,就……就是這裏?」
她一把握過他的手,拉了他便往前走。
「天霄……唐天霄早就知道這條秘道了?」
香兒因可淺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又開始時常低燒,每每欲請太醫,德壽宮的宮人卻不肯通傳,催得急了,不過是海姑姑過來瞧上一眼,並沒覺得可淺媚燒得怎樣厲害,反說她又在狐媚子勾人,想要哄轉皇上的心。雖顧忌著唐天霄沒直接罵可淺媚,卻當了她的面把香兒罵得狗血淋頭,還順帶賞了兩記耳光,才怒氣沖沖離去。自此香兒再也不敢多說,好在每日送入的飲食還過得去,只能勸可淺媚凡事想開些,盡量多吃些東西,慢慢把精神養回來了。
唐天霄自可淺媚被囚,風疾不時發作,一直獨寢于乾元殿用藥調理,等中原刀戈四起,忙調兵征伐時,庄氏兵馬應和李明瑗行動,已自南疆開拔,居然勢如破竹,連下數城,快和李明瑗所佔城池連作一片。
奉宣太后懿旨前來賜死的內侍們大驚,而隨在唐天霄身後的靳七等人只是黯然淚下。
天色已明,不知哪裡的窗紙破了,冷風吹了進來,嘶嘶地響,像毒蛇遊動時吞吐著蛇信。
當日他們曾在荊山發現了四百年前南朝皇族留下的逃亡密道,據說已堵塞了許多,唐天霄曾說很難疏通,但現在看來,他心思縝密,絕不願放過這條可能利用到的絕好退路,早已把這條密道設法疏通。
可淺媚倚著軟枕,努力地平定著胸腹間的翻湧,說道:「當日在大理寺,突爾察臨死時說的話,他問起,你不敢翻譯,我就自己說了,和_圖_書卻少說了一句,你也就幫我瞞了下來,始終沒有告訴他。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心裏是護著我的。」
香兒正忐忑時,卓銳也住入了靜宜院。
唐天霄抿緊唇角,烏黑的鳳眸一點點地冷沉下去。
可淺媚清醒后發現自己被關入靜宜院,並沒有驚詫,香兒再三解釋是太后的主意,她卻只是沉默,也不知道到底聽到了沒有。
落葉衰草間,他推開了靜宜院破落的宮門,看到了映在窗紗上的她的身影。
他捧著茶盞,卻沒有喝,只瞥著聽不到吩咐依然跪在面前的卓銳,淡淡問道:「卓銳,你跟著朕多少年了?」
不論見,還是不見,宣太后在聽說她為顛覆大周江山所做的這一切后,絕對不會饒她。
卓銳沉默片刻,答道:「淑妃,你別怨他。是我自願的。」
可淺媚卻自他的手中接過蛋羹,閉起眼睛,竟是硬生生逼著自己大口大口地吞了進去。
兵荒馬亂,刀戟破天。皇城內外,已是一團混亂。
話音落下,海姑姑和另一個宮女上前,已一把拖開衾被,揪住可淺媚的頭髮,將她擲下床來。
他只得解釋道:「武帝,就是皇上的親生父親,當年是被你父親射死的。那一年,皇上才九歲。如果你早來幾年,便會知道當時皇上過得有多艱難。從九歲到十九歲,他的大周,包括他的性命,都在別人手裡捏著。」
卓銳臉色驟變,連忙叩下頭去,顫聲道:「微臣不敢!」
有水滴簌簌,落在她裙裾邊的青磚上,慢慢地洇染開來。
唐天霄急道:「母后息怒!兒臣與她只是有些誤會而已!」
她最初是想對唐天霄不利;可她喜歡上了唐天霄,差點把那些兵防圖永遠封存於腦中;直到發現他們是命中注定的生死仇敵,它們終於變成了對付唐天霄的致命武器……
可他阻得了別人,阻不了宣太后;他退得遠了,宣太后卻靠得近了。
要有怎樣心如鐵石冰封如死,才能經受這樣一次接著一次的凌遲之苦?
竟是和北赫為敵數十年的宇文啟打開關卡,放入了李明瑗所率的北赫虎狼之師。
而可淺媚唇角含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卻有火焰騰騰跳躍。
卓銳沒有否認她的話,靜靜地凝視她良久,才道:「你若認為我待你好,更當自己多保重。」
「我不想太多。我……我不會再去想了。」
唐天霄問:「下雨了?」
海姑姑等人便愕然,只望向宣太后。
拔出一根,新長一根,活潑潑地倒似春筍般斫之不盡。
纖細的身影,簡約的衣裳,妖嬈依舊。只是衣袂飄飛間,他彷彿看到了花盡荼蘼的華麗和蒼涼。
唐天霄委曲求全的話語,聽在臣下耳中不過是有失威嚴,聽宣太后耳中卻已萬分刺心。
這晚唐天霄獨卧于怡清宮內。
可淺媚笑道:「我就知道那地方誰也找不著,這外面的松林據說是按一個什麼陣法排布的。走,我帶你進去。」
四目相對,那熟悉的眼眸里,有永生無法釋放的哀痛和悲摧。
屋裡並無怡清宮的侍女,只有宣太后的幾名心腹宮人在,聞言即刻上前,將可淺媚拖起。
卓銳強笑道:「沒有。我並沒為淑妃做過什麼。」
可淺媚不答,濕著眼睫繼續笑道:「我這人也是個外強中乾的,快活的日子過得太多,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了。他若要我死,便讓他動手吧!他是大周皇帝,我一擊不中,應該再找不出機會報那血海深仇了。卓銳,我喜歡上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也沒有臉見我的父母親人。你若有機會,在我死之後,請幫忙把我的臉划花,再用頭髮蓋住吧!」
可淺媚見他神情,已是瞭然,臉上的笑意便轉作了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遠方城門處的烽火騰起時,靜宜院也在瞬間失去了平靜。叱喝和慘叫聲中,忽有一片火光,衝天而起……
片刻后,卓銳已邁步進來,挾裹著潮濕的水意跪于地間行禮,濕漉漉的黑髮上閃著細細的水珠。
「你就繼續恨著我吧,可你依然是我的淑妃。至於你能不能取到我的性命,就看你的手段了!」
卓銳不敢接話,悄悄地退了出去。
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他竟一字也不曾向他所效忠的大周皇帝提及,若說沒有私情,換誰也不會相信。
可淺媚心下明白,卻指著地上的短劍、白綾和鶴頂紅笑問:「這些東西,是太后的懿旨,還是皇上的意思?」
自唐天霄開始追問可淺媚,隨侍宮人早已迴避得遠遠的,只余了靳七在門外守著,卻是一個人也不敢放入,料得唐天霄退讓慣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打疊起千般小心萬樣溫柔,定會和好如初。
論起李明瑗在中原的勢力,唐天霄一向便很是留意,以他得到的消息,李明瑗聲望雖高,到底人在北赫的時候居多,直接聽命於他的兵馬並不多,這些兵馬甚至大多在北赫,又是怎麼會飛到中原腹地來?
兩人奔了一夜,早已出了疲累不堪。卓銳眼見她神色不對,生怕她傷感和*圖*書之下再給晨風吹壞了身體,忙將自己外袍解了,將她嚴嚴裹了,才道:「宮中知道這條秘道的人也極少。皇上把你安排在靜宜院,又將我也發落過去,想來自有他的用心。」
「皇上從一出世便被冊作太子,武帝對其愛逾性命,卻蒙受了這樣的屈辱……他異母的哥哥弟弟們先後都被誅殺,姐姐們或嫁給粗莽下人,或送入邊陲小國和親……虞國夫人的母親是皇上的乳娘,因為發現了攝政王和宣太后的什麼秘密,結果被全家抄斬,皇上同樣無能為力……都是吃虧在父親早喪。你因他舉族被誅,他也因你父親差點國破家亡……」
他並沒有敗給她,而是敗給了他對她的感情。
各處州府告急,烽煙四起,他的大周在短短的時日內陷入混亂,即將來到的曠日持久的戰爭,顯然會將他這些年休養生息以強國富民的願望擊得粉碎。
如今大周國勢已成,想要形成這種振臂一呼從者雲集的氣勢,非要有相當多的兵力作為後盾不可。
外面忽然傳來內侍急報,「報……皇上,南楚信王和交州庄氏兵馬突破了成安侯防線,正攻往都城西門!」
秘道的另一端,竟直通荊山。
靳七低低答道:「應該一切安好。太后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叫太醫去,但奴婢曾讓人悄悄送了兩床被子過去,又叫香兒先過去照應,聽說下半夜就醒了,並沒有發燒,只是沒過說一句話,也沒吃什麼東西。」
聽說唐天霄話語中的殺機,卓銳呼吸不勻,伏地辯解道:「皇上,微臣知曉得並不多。淑妃曾向微臣打聽過皇上可曾有過屠城之舉,微臣否認了,淑妃當時看起來很開心。但後來微臣聽說周、楚大戰時晉州曾被屠,這才覺出不對……」
卓銳本想問她,如今雙手空空身無分文出來,知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但可淺媚卻看著前方,向前奔得飛快,竟似早就有了目的地。
突爾察說,公主嫁給大周的皇帝,還不如嫁給南楚的信王。
她輕聲道,「從此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了。我們便在這裏住著,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日出,與世無爭地過著,不是好得很?」
滿地的落葉呻|吟聲中,屋中內侍尖厲的嗓子穿破了北風忽然猛烈的夜空:
可淺媚已安安靜靜地在靜宜院呆了些日子。
來得轟轟烈烈,走得無聲無息。
唐天霄還沒來得及去細想怎麼處置那個徹底背叛他的愛妃,庄遙和李明瑗的兵馬已經迫近瑞都。
破廟的出口已被封死,但有另一條秘道,通往一處位於山腰的溶洞。
卓銳卻還記得,答道:「搜過,這片林子似乎很大,有一群禁衛軍進去找了半天,又轉悠回了原地。」
行動迅捷得宛如從天而降,簡直無法想象。
手中的衾被落下,依然像厚厚的殼,跌落到她的身上。
這時內院忽然起火,然後是卓銳奔入,連傷數人,帶她跳出後窗,鑽入一處灌木,潛入後院不起眼的一間耳房。
自庄碧嵐帶了南雅意逃出瑞都,交州庄遙的叛亂本是意料中事;但唐天霄沒有想到的是,領兵逃走的沈度堂弟沈超,居然在突然出現的信王兵馬的幫助下逃脫,並趁著地形之便將數萬追兵一舉圍殲于青州以南的山川中,並在佔據青州后帶信王軍隊揮師渡江,攻下岳州。原來投誠朝廷的部分沈家勢力立時打出復讎旗號,在沈超的接應下起兵反周。
煎心的痛楚里,挨到天色泛白的時辰,他居然也能睡著了片刻。
唐天霄應了,才站起身來,垂頭再看一眼那暈倒在地的女子,低聲道:「把她關入靜宜院吧!」
此時一輪紅日剛剛升起,眼前嵐靄裊裊,鳥鳴啾啾,漫山林木雖是蕭索,卻喜周圍山色寧謐空澹,空氣清新怡人,呼吸進去,似連肺腑都已掃得通透,和那烽煙四起的瑞都城比,儼然就是兩個世界。
她抬眼問他:「以前你們帶人搜山,可曾搜過這裏?」
紅霞和陽光照在她的眼底,是這些陰霾時日里難得一見的璀璨明媚,看得卓銳失了神。
她將卓銳的外袍裹得緊緊的,一步步向山下走著,背影單薄蕭索。
可淺媚怔了怔,便道,「必是你待我好,讓他起了疑心,才讓你受這種自願的活罪吧?」
她輕笑道:「我保不保重,其實並不重要。他根本不知道我背著他還做過些什麼。若是知道了,多半會即刻殺了我。」
當時可淺媚正給沈家陷害,若是被人知曉她的北赫侍衛說出這樣的話,對她的境遇無疑是雪上加霜。
悶哼之中,鮮血四濺。
她並沒有盜兵防圖交給北赫,但她的確曾經進過東暖閣,將那些複雜的輿形圖和各處兵馬分佈強行記在了腦中。
「你自己覺得,你該不該死?」
兩人鑽出溶洞時,已是第二日清晨。
可淺媚似沒能聽懂,轉過頭來蹙眉望向他。
卓銳神色一黯。
卓銳微笑道:「那你還不多多地吃東西,把自己養得好好的,也許可以找機會出去,玩到個七八十歲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死。」
卓銳忍不住嘆道:「淑妃,以信王在中原的那點勢力,這仗,本該打不起來才對。」
而他埋下的眼線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傳來消息,同樣是可淺媚,在南雅意出宮之時,奉上了親手所繪的大周各地兵防圖。
他曾與唐天霄合作滅了沈家,為的是愛女冤死;但當他收到從庄碧嵐處轉來的淑妃可淺媚親筆信時,轉而與李明瑗合作,放任唐天霄陷入危局,同樣為的是愛女冤死。
她沒死,並且在另一個愛她的男人撫慰下日漸康復,——雖然那個男人已經不能稱之為完整的男人。
她自己趁著卓銳猶豫時搶先說出,就是怕卓銳翻譯時提到信王。
如今,便已到了她在劫難逃的時候了。
但此時,那本來已穩如磐石的大周江山已在一夜間風雲突變。
可淺媚怔了怔,勉強笑道:「卓銳,你以為我的前面,還有路可走嗎?」
勉強洗漱了,奉上的早膳再也無心食用。他問:「可淑妃那裡怎樣了?」
「沒錯,你的《薄媚》,舞的很淺薄。」
唐天霄別開臉,不去看疼得在地上翻滾抽搐的卓銳,淡然吩咐道:「來人,傳太醫……」
就如他之於她,她之於他。
一次次拔得鮮血淋漓,一次次長得痛苦不堪。
她低聲道:「是因為我嗎?你待他忠心耿耿,他怎能如此歹毒?」
她轉過臉,笑著望向卓銳,「你說是不是?」
「謝皇上!」
昨晚在紅葉亭中,卓銳能在事先提醒唐天霄不要乘船,又能未雨綢繆先行預備下救援的船隻,並一口斷定可淺媚是自己纏在蓮根上自盡,唐天霄便知他早已明了前因後果。
除了當晚緊隨她來到靜宜院的香兒,院內外的宮人都已換成了德壽宮的人。
信王李明瑗振臂高呼處,原本隱於暗處的反周復楚勢力立時甚囂塵上,尤其江南一些心系故國以遺民自居的南楚名士,紛紛揭竿而起,等官府調兵圍剿之時,信王兵馬已至江南,彼此交匯,占各處城池,斬朝廷命官,一時狼煙四起,人心惶惶。
她正舞一支《薄媚》。
唐天霄閉上眼眸,慢慢叩下首去,澀然道:「母后若要斬她,不如把兒臣一併斬了,免得兒臣沒了她,比死了苦楚!」
只余了滿屋依然亮熱艷麗的帷幔陳設,在高燒的紅燭下微微地拂動,似聽得到少女清脆無憂的咯咯笑聲,沒完沒了地蕩滌在耳邊。
想要忍痛拔出,誰又想到,根卻長在了對方心底。輕輕一碰,兩人皆疼。
唐天霄的眼圈便紅了。
已是嚴冬時節,但松柏常青,卻還蓊蓊鬱郁,蒼翠一片。
唐天霄並不看他一眼,冷冷問道:「你還有沒有什麼要跟朕說的?」
然後,日積月累,和以往相處時或歡喜或悲傷的一點一滴漸漸融作漫無邊際的哀愁,慢慢地心裏長成刺,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隨著呼吸扎痛。
宣太后在外已聽得久了,早已滿懷驚怒,聞言立時呵斥道:「你住口!我只說你也是好容易破開血路艱難走到如今的英明帝王,方才事事由著你自己做主,我也樂得清閑。哪怕這小賤婢幾次生出事端,再三把你推到風口浪尖,我都看在你面上睜隻眼閉著眼,以為你懂事,曉得怎麼拿捏分寸。誰知你的分寸,就是色迷心竅,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這賤婢手裡!」
「太后懿旨,賜,淑妃可氏,死!」
唐天霄取過桌上一柄短劍,擲到他跟前,「朕會以一等御前護衛的禮節將你安葬,並妥置你的家人。」
他似有些跪不住,低低地埋著頭,按著地面的指甲已是慘白。
他道:「你也可以選擇一直守在你喜歡的可淺媚身邊。靜宜院那裡,需要一個能制得住她的人細心看護。不過,你該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有資格侍奉後宮妃嬪。」
「我該不該死,我自己說了算!也許……你說了也算!旁人說了,都不算!」
可淺媚慢慢地站起身,說道:「我不會感激他。」
「然後呢?那天淑妃突然發狂,是你制止了她。那時,你不只是覺出不對吧?」
卓銳雖把藏了多少時日的這些事說了出來,卻又怕刺|激著她,忙上前扶了她,勸慰道:「這事其實並怨不得你,你別想太多。」
宣太后氣怒道:「你還真糊塗了?她想取你性命,你難道看不出?你有殺父之仇,她那裡卻是滅族亡國之恨,這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以為還能解得開來?天霄,這天底下的美人兒多的是,你要誰也不難,這個禍害萬萬不能留著。聽母后一句話,斬草除根才是王道!」
唐天霄欺身擦過,扣她右臂,旋剪處已將她的另一隻長袖纏到她自己的脖頸,一如往日情意綿綿相處款洽時的溫柔嬉戲。
「誤會?」
「吃不下也得勉強吃,旁人要你死,你便真的自尋死路了?」
幾番傷病交替折磨,可淺媚的身體已孱弱了許多,鞭子也留在了怡清宮裡;她已有很多日子不曾練武,並沒有了當初大鬧熹慶宮時的身手。
這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收到了宇文啟告病以及謝罪的奏摺,再得報消息,李明瑗手下軍隊,在會合其他南楚叛軍前,有六成以上是借的北赫兵力。他這才豁然開朗。
她的黑髮離披散亂,蒼白的面龐貼于地面,裹著素白單衣的身體瘦削之極,只有胸腹間的起伏還可見得她一息尚存,並未死去。
卻是幾櫞小小的木屋,並以木柵圍作了小小的院落,院中植了兩株碧桃花,還有一架在風中搖搖晃晃的鞦韆。院外,有數壟田地,居然種了大白菜、青菜、蒜和豆子。
而他心裏破開的口子似乎更大,忽啦啦的北風穿梭而過,讓他周身發冷,連血液都像凝結住了。
可淺媚垂頭,低低地笑:「七叔,庄大哥……」
她擦著被強烈的嘔吐激出的眼淚,嘆道:「我本來比那些男人都要強健得多,不小心喜歡錯了人,開心的時候開心得要命,傷心的時候傷心得要命,看來真的快要沒命了。」
蜷在衾被中的那團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話作出反應,門口已傳來中年婦人厲聲怒喝:「皇帝,你這都在說什麼話?」
唐天霄冰冷地盯著他,「她是你親自從北赫迎接回來,一路相隨;後來朕讓你護衛怡清宮,即便朕和她鬧得不可開交時,你依然伴在她的身邊……比朕和她還要親近!於是,你明知她居心叵測,還為她求情,把朕置於不測險境?」
「自願?」
他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她,再怎樣萬箭攢心般難受,他也沒打算去見她。他完全清楚彼此心中無法抹去的仇恨和無可挽回的結局,也完全清楚她的境遇。
宣太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卻已陣陣心酸,許久才傷感道:「你懂得我苦心便好。既然你不肯斷,總得有個人來做惡人,幫你來做個了斷。你可聽好了,若你真的再和她糾纏不清,我絕不饒她!」
但誰也沒能想到,就是在這一團混亂之中,卓銳居然成功地帶可淺媚逃出了城。
一滴兩滴的水珠,慢慢在團花氈毯上洇染開去。
他的女兒為她的愛情瘋了,死了,可他還沒瘋,沒死。
唐天霄有淚欲傾。
她沉思著,又道:「嗯,也許沒有這麼麻煩。若是重罪,不過拖出宮去,往亂葬崗一扔,到時給野狗撕得碎了,連骨頭都給叼了去,我父母必定也不能認出我了!」
她實在沒法自欺欺人地猜測,他將她安排在靠近密道入口處的靜宜院,只是出於巧合。
她道:「請皇上來,只是請皇上看我舞這一曲《薄媚》。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是不是?」
他歡喜抱她,卻摟了個空,猛地驚醒過來。
——只是這淑妃看著聰明機靈,做事也太過蹊蹺,幾番把自己或唐天霄置於險地,他都在疑心這兩人是不是八字相刻,五行相衝了。
「兒臣遵命!」
她推開門,掃了一眼唐天霄,已喝命道:「來人,把這個意圖弒君的賤婢拖出去,即刻處死!」
四處的宮燈正在冷風裡飄擺如扇,黯淡的光線照不亮輝煌殿宇和高大老榕投下的重重陰影。
「大胆!」
「當年武帝御駕親征南楚,被令尊……也就是晉州守備張友崇射了一箭,不久便駕崩了。」
可淺媚體虛脫力,給那般重重一擲,頭部磕于冰冷堅硬的地面,只聞「咚」地悶響聲后,她只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便沒了聲息。
當時,可淺媚立於刑堂之上,卻挺直著脊背告訴唐天霄,突爾察認為他這個大周皇帝,配不起他們的可燭公主。
耀到荊山的紅日沒能將可淺媚的面龐映紅。
靳七答道:「是啊,到了下半夜,忽然就變了天。」
可淺媚開始不在意,後來見他每日出入卧房,甚至常在床前一呆許久,並不避忌,也開始詫異。
宣太后經歷過朝堂風雲,也經歷過生死情劫,只怕愛子過不了這一關,卻真的把可淺媚當作洪水猛獸般防著了。
言外之意,唐天霄並未說要放她一條生路,也未叫他救人,只是卓銳自己已將這種巧合當作了唐天霄的暗示,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帶她離開。
她含辛茹苦教養出來並深以為傲的大周皇帝,為了一個女人,不僅把自己的尊嚴踩到腳底,還預備把自己的性命壓上去作為這段荒謬愛情的賭注嗎?
不但溫暖,而且小巧,輕軟,比春|水更柔和的觸感,似透過兩人相碰的肌膚,直直地撞到心底。卓銳不覺心中一盪,忙收斂了他已不該再擁有的綺念,只專心留意可淺媚行走時或左或右進退有序的步伐。
唐天霄按緊自己疼痛著的太陽穴,閉了眼眸沉默許久,方道:「傳卓銳。」
發現被利用后他立刻還以顏色,讓唐天霄爭取來的完勝地位頓時傾欹。
何況她也不想再掙扎,竟選擇了默默地端起那杯鶴頂紅。
纖纖瘦瘦的身軀被人一把拽起,拖過門檻,「撲」地一聲跌到檻外,然後拉出殿去,磕磕絆絆地拎下台階。
單薄的素色小衣和散亂的烏黑長發逶迤于地面,一路掃過深秋的落葉,留下了長長的印跡。
唐天霄已上前,一拂衣袂,已雙膝跪下m.hetubook•com•com,懇求道:「求母後手下留情,留她一條性命!」
可淺媚信中提到的許多細節,他確信只有自己的女兒才知道。
他在宮中已久,武藝超群,德壽宮的人也不敢太過慢待,由著他將可淺媚卧房內過於陳舊的陳設換了,添了兩條被子,又把四面的窗扇糊上了新的窗紙。
他願意救的只是她一個人,可他殺的卻是她的全家,全族,全城。
卓銳身體猛地一顫,慌忙拉開她的手,扶她在床榻上坐穩,自己已經痛得臉色煞白。他受刑不久,傷處剛剛愈合,自是觸碰不得。
不過片刻工夫,他們便已穿過松林,眼前豁然開朗。
家國大亂,他多年的苦心經營,已毀於一旦。不論最終的結果是什麼,他都已算是一敗塗地。
卓銳看著這全無往日神採的女子,嘆道:「只要不死,總還有路可走。難道你真的那麼想死嗎?」
而她想見他,也絕對不會是為了討饒。
可淺媚抬頭,望著東方的天邊流霞散綺,眼睛漸漸地亮了。
天氣雖冷,她奔了一路,手心卻很是溫暖,比呆在靜宜院里終日裹在厚厚的被子里還要溫暖些。
回答也罷,不回答也罷,她該慶幸,首先解脫的,畢竟是她。
他閉了眼,正要往心臟部位刺去時,唐天霄忽然又說話了。
唐天霄便側耳傾聽,果然聽到檐頭雨水滴落的聲響,一滴一滴,清清冷冷地碎于堅硬的石階。
她抬眼,見隨身帶來的宮人還在遲疑,已喝道:「還不動手!」
卓銳垂頭答道:「承蒙皇上垂愛,自嘉和十年春天選到皇上身邊,已有五年多了。」
見他踏入,她揮舞長袖,纏上他的脖頸。
但唐天霄還是心頭抽痛,指向可淺媚慘笑,「淺媚,你要的,就是這個?」
「天霄,你……你敢威脅你母親?」
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也許,這一刻彼此眼底的痛苦和掙扎,將成為有生之年關於對方的最後一幕記憶。
這日,可淺媚又一次倦倦地推開香兒遞到跟前的雞蛋羹時,卓銳卻接了過去,坐到了床沿上,一把將她從被窩裡拎起,讓她倚住枕坐住,說道:「如果你不想在這裏一輩子獃著,先吃東西,把身體養好再說。」
卓銳沉默了片刻,說道:「淑妃,有一件事,可能你並不知道。」
她道:「沒錯,就是這裏。七叔說這是他認識的一個道士隱居的地方,不過那道士雲遊四海,幾乎不回來的。七叔自己忙著做他的大事,想來也不會再到這山裡來,我們大可在這裏長長久久地住著,便是外面打翻了天,也不必去理會了。」
她原來極是活潑好動,但給遷入這座滿是灰塵四面透風的破敗冷宮后,竟如換了個人般安靜著,大多時候只是靜卧于床,常常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
可淺媚出神地望著灰撲撲的屋頂,忽然輕輕地笑起來,那樣蒼白的笑容,居然也讓發黃的陳舊帳幔顯出了幾分旖旎。
映著明亮的天色,可淺媚一雙杏眸清澈如水,神情也輕鬆了許多,笑得很是明媚。遠離了唐天霄,站到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她居然莫名地鮮活過來。
她賭贏了。
她還沒來得及埋怨卓銳為她自投死路,便發現了卓銳開啟了一處秘道。
卓銳一呆,問道:「你還做了什麼?早些解釋清楚,不會沒有機會。」
先機盡失,正是意料中事。
卓銳臉色煞白,眼眸灼烈得像要燃燒,分不出是絕望,還是希望。
她像一具被人拆碎了的布偶,無情地扔入沉沉的暗夜中,徹底從唐天霄的眼前消失。黃葉漫天,簌簌飄零如雨,很快連她留下的印記也吹得不見蹤影。
可淺媚便望向窗外淺淺的日光,忽道:「我曉得他其實也不想要我死。即便我那樣害他,他還是捨不得讓我死。不然,他也不會讓你過來吧?」
他慢慢道,「但若我現在給你機會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你下得了手嗎?」
唐天霄忙站起身,勉強笑道:「母后,並沒什麼事,不知哪個大胆的奴才多嘴多舌驚動了母后?那才該死!」
卓銳撿過短劍,跪直了身,拔出劍鞘看時,冷光凜冽,寒氣逼人,卻是柄削鐵如泥的寶劍。
宣太后氣極反笑,聲音卻是哽咽,「她是張友崇的女兒,這不假吧?自你父皇駕崩,我們孤兒寡母,多少次給那些權臣欺負,多少次險死還生,又多少次隱忍委屈受盡屈辱!這一切,都是拜那個張友崇所賜!你不是對他恨得入骨,又怎會隱忍十年後不但滅了張友崇滿門,還牽連了晉州城的百姓?這些恩怨,你敢說是誤會?」
「五年……也不是很久。只是你和可淺媚認識的時間更短,這才一年不到吧?」
他遲疑了下,繼續道:「傳說,攝政王當時就打算廢了他這個太子,自立為帝。宣太後為保住自己和兒子的性命,沒等先帝落葬,便對攝政王屈身相就,曲意承歡,這才打動了攝政王,幫她除了政敵,並把太子保上帝位。」
可淺媚便笑了起來,眼睛笑得彎彎的,說道:「其實我真的只是沒有胃口,吃不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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