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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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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思天涯,魂散夢亦涼

第五章 相思天涯,魂散夢亦涼

可我到底還是九嬪之首的昭儀,就是有心把唐天霄中毒之事栽到我頭上,在沒有足夠證據前,便這等對待我,也太過匪夷所思。
春過花飄零,歸於塵,歸於土,總比被人踐到污泥中強。
兵荒馬亂,我怎樣才能走到天涯彼端的他的身畔?家破人亡后,他又怎樣接受曾經的青梅竹馬變成了誤他一生的紅顏禍水?
「出身卑微?」沈鳳儀紅唇微翕,揚出嘲諷的笑,「寧昭儀,你的父親寧秉瑜曾任南楚的兵部尚書,一品大員,威名赫赫,與鎮南大將軍庄遙齊名,連本宮身在北方,久處深閨都曾聽說過。更別說,你母親是當年南楚杜太后的親妹妹。杜家世代書香,更江南最有名的望族之一。南方崇尚的文,北方崇尚的武,加上皇親國戚的尊貴,你家可算是佔全了。這樣門第的千金大小姐,會出身卑微?」
迷離的眼睛拼力地睜大,卻越發地找不著焦點,倒是揚起的手掌,攥住了誰的衣襟。
那個夏日的午後,如果不是庄碧嵐思念我,喬裝成內侍恰恰在那時候來探望我,後來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杜太后維護我,卻不願維護敢把自己皇兒打暈的庄碧嵐,並且多次表示是自己看錯了人,「這個莊家的孩子,看起來倒是文靜秀氣,怎麼敢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咸腥的味道,似乎從內腑中傳出,而不僅僅是口中打傷了。
意料之中。
「寧清嫵!」
她不會關心一個宮女是怎樣的出身,但在周帝喜歡的妃嬪身上,她必定投入了相當的精力。她本身的地位,和母族的支持,都讓她有足夠的能耐,去挖出宮中任何人的隱蔽根底。
熱鬧的,安靜的,都該過去了。
「你可認識這宮女?」沈鳳儀長長地指甲點向那小宮女。
我上前敲了敲門,外面便傳來有禮而冷淡的詢問:「寧昭儀有何吩咐?」
而茶盞中的水,也漸漸地涼了。
蓮子去了心就不苦,人去了心或許也不苦了。
唐天霄並不想害我,甚至的確很寵我。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他都給了我足夠的尊重,也便給了其他后妃們足夠的理由將我踩到腳底。
茶香裊繞,水汽氤氳,眼眶不覺有些濕了。
眼前的茫茫大霧,在那口腥甜噴出后忽然便變成了紅色,顏色越來越深,快要瀰漫作夜一般的墨黑。
茶香四溢,清氣流轉。
以老手的特有技巧,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窩般疼痛。
信,我信庄碧嵐。
慘然地一笑,我輕聲道:「謝謝!」
我白等了你三年,白受了三年相思之痛,終於可以了結了。
他沒有說出他恨什麼,只是有咬緊牙關的格格聲傳來。
棍杖重重地拍落,結結實實地落於身體上,脆而沉悶,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蓮子嘗著苦,是因為蓮心苦。把蓮心剝了,做一碗冰糖蓮子羹,哪裡會苦?」
似有少年在清朗而笑,溫言讚歎,「嫵兒泡的茶越發得香了,嫵兒吹的笛也越發好聽了,還有……」
「哎,那很苦的……」
咬緊牙關,我沒有求饒,沒有落淚,甚至沒有慘叫,只是隨著棍杖的起落抽搐著身體。
可我沒想到紅顏禍水這四個字終究竟與我聯繫在一起。
掌心捏出了冰冷的汗意,我對這位被唐天霄背地裡稱作「大公雞」的沈皇后不由刮目相看。
我將心事交待完畢,便鬆了口氣,轉動著眼珠,儘力望向閃著些微光明的方向,彷彿看到了遼闊無垠的蔚藍天空,清澈得像庄碧嵐的明凈瞳仁。
雖知沈鳳儀居心不良,真要事到臨頭,也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這一次,唐天重的聲音急促而高昂,說不出的驚慌和凌亂,叫我想不出,這個冷銳得像一柄無鞘寶劍的男子,此刻是怎樣的激動和焦急。
宮中呆久的太監,心性大多有點失常,手段狠辣歹毒也是常事。但就憑他們就高踩低察顏觀色的本領,敢對一個敕封的正二品後宮昭儀這樣下手,如果不是得了主子的默許和認同,怕是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
不管是南楚的皇宮,還是大周的皇宮,這天地,總是冰冷的,等不到真正春暖花開的日子。
這時,他卻忽然轉過身,低低喚我。
我叩首答道:「請皇后訓示,臣妾若有不是之處,一定回去面壁思過!」
門第相當,通家之好,年貌相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她的妝容很精緻,只是身材豐|滿了些,大約回宮的路上也走得急了些,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漬下,讓她的神色格外顯得陰沉不定。
努力揚起唇,我喘息著,咳了幾聲,終於能發出虛弱的輕笑,「若姑姑尚存一份仁慈之心,送我一個痛快,九泉之下,寧清嫵也會心懷感激!至於青紅皂白,沒那麼重要吧?」
就這等心胸,縱有幾分心計,我也不曾放在眼裡。
少女便吃吃地笑,「那你回家種上一大池蓮花去,秋天還可以吃脆甜脆甜的蓮藕呢!」
「是,寧昭儀。」
夢裡很溫暖,彷彿只一步之遙,便到達了夢幻中的另一個空間。
沈鳳儀笑道:「你能說她不是怡清宮的么?這麼多人見證,文書房也有憑據可查,你想抵賴,可沒那www.hetubook.com.com麼容易!」
春盡了,花謝了,一地的零落,早已踐入塵埃,再怎麼哀悼,也換不回那場梨花如雪,春深似海。
所有的話語,終於被堵在嗓子口,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唇角彎一彎,我挪了挪疼得不堪的腿,迷惘地問她:「皇後娘娘說什麼?我下毒謀害皇上?可昨天中午皇上回乾元殿後再也沒去過怡清宮,這話又從何說起?」
略帶痴迷的聲音頓住,少女清脆地笑:「還有什麼?」
而我的雙肩,似被人環得更緊,陌生的溫暖無聲地靠近過來。
沉重的棍杖再次落下時,已不僅是打在杖刑該落下的部位。
痛苦,可已經是最後的痛苦了吧?
碧嵐,我等不下去了。
只不知,人死後是否真的有靈魂的存在,讓我們能彼此找到,在另一個世界相扶相依?
散漫地笑了笑,我慢慢坐下身來,安靜地品著自己泡的茶。
「蓮藕啊……」男童便為難,倚著那筆挺的大柳樹,望著滿池的碧葉紅花嘆氣,「這時候還沒長蓮藕呢!這樣,我去取些蓮子給你吃好不好?」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沈鳳儀立時色變,憤怒咆哮:「怕不怕,你很快就會知道!來人,拉下去!」
「委屈?」我輕笑,「歷朝歷代,哪個皇宮中沒有屈死的冤魂?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何必覺得委屈?」
手中不覺用力,零落的碎瓣如雨,血滴一樣飄落腳邊。
腰,背,甚至內腑,如被重鎚擊落,未必是那種皮開肉綻的刺痛,卻能將所有的呼吸都生生地打回腹中,甚至打破我忍耐的極限,終於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慘叫,眼前已昏黑一片,連下一杖再落下時都已無力再發出聲音。
我用力地握了一握手掌中涼涼的瓷盞,站起身低頭應了,默默隨他出了門,一路被引向熹慶宮正殿。
不是我該來的地方,難道是他該來的地方?
許久,她才問:「寧昭儀,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幾度破格封賞,你到底還有怎樣的不足,居然敢在酒中下毒,謀害皇上!」
當我躲避在德壽宮中寸步不敢離開時,他居然將他被權勢膨脹了的慾望,延伸到了母后的宮中。
唐天霄是誰下的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了他人的砧上之肉,案上之魚。
「嫵兒!」
沈鳳儀慢慢眯起了眼睛,嘿然一笑,「寧昭儀,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去衣受杖?你不怕么?」
即便父母雙雙故去,我被我的姨母、南楚杜太後接入宮中撫育,我都沒有懷疑過我們完美無瑕的未來,以及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
可在庄碧嵐為了未婚妻將一國之主打暈在地時,莊家的赫赫威名成了比南疆外患更可怕的內患。
去衣受杖!
「娘娘,寧昭儀已帶到。」
這麼多年,我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了忍受。
死前讓我多吃些苦頭。
他微微側頭,又迅速轉了過去,低低地嘆息:「嫵兒,你走吧,這裏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許久,老宮女也許是想起了皇后痛打我的託辭,也許是好奇我的沉默,走過來托起我的下頷,豎著眉眼追問:「說,誰是你同黨?誰指使你謀害皇上?」
我垂下眸子,低聲道:「拜託了,姑姑。」
我有些失望,從懷中掏出隨身戴的一隻桃木小梳,低低喚他:「碧嵐,你走近些好么?我給你梳下頭。」
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那姚黃魏紫競芳妍,片片輕瓣,如七色綵綢裁就,漫舞輕枝,似在笑誰人曾經風華年少,誰人如今冰心若雪。
注意到有守在門邊的內侍正警惕地向我這邊張望,我苦笑。
穿過廊道時,階下數叢牡丹開得正艷光四射。天色碧藍如洗,特別是東南方向那一方天宇,澄澈得像誰溫柔的眼睛。宮牆外應植著荼蘼,淡白的小小花瓣越過高牆,細細碎碎地撒落過來。
曾經的過去,是一場梨花滿樹的潔凈的夢。
我垂頭答道:「啟稟皇后,臣妾住入怡清宮才不過幾天,向來足不出戶,連身邊也只兩個皇上賜下的宮女隨身服侍。臣妾魯鈍,若是平時不大碰面的粗使宮女,認不出來也是常事。不過這宮女看來的確像在怡清宮中見過,不知皇后找來有何訓示?」
母儀天下?
或許只是因為妒嫉和女人的小心眼,但若刻意攀援上去,我的謀逆大罪可就連動機都有了。
手用撐緊地面,咬一咬牙,我站直了身。
生也罷,死也罷,都請記得回來找我。
「啊,皇上……皇上怎麼了?」我故作驚慌地問了一句,不安地望向乾元殿的方向。
「是,我知道。從……那晚見到你,我就認出了你。可恨……」
唐天霄起了疑心,會調查我的身世並不奇怪,而沈鳳儀一等唐天霄出事,立刻把我父族母族的根底說出,顯然也早就開始著手探究我的來歷了。
我慘淡一笑,重重地喘了口氣,不顧手心是從哪裡沾上的黏膩鮮血,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衫,啞著嗓子低喊出聲:「你若……有一分念我相救之情,請……將我帶出宮,歸葬……寧家祖墳。」
連旁人的熱鬧,也快離我遠去了hetubook•com.com吧?
門外鎖鏈聲響起時,茶水已沁涼涼地冰到了心裏。
還有在我們稚齡時兩家長輩便早早訂下的婚約。
我頓下身,不敢看他,生怕讓他發現自己滿面淚水。
寧家、莊家這些武將中的中堅力量被毀后,南楚的軍事防禦一落千丈,才給了北方大周可乘之機,在短短兩三年內慘遭覆滅命運。
無非是告訴我,想致我于死地的,並不是她一個區區宮婢而已。
我依然雲淡風輕地淡淡笑著,由著他們生拉硬扯,一路踉踉蹌蹌,將我拽向旁側廡殿。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探手到窗外,采了枝牡丹,輕嗅。的確芬芳,卻太過馥郁,未必清新怡人。
或許,他真的喜歡我吧?
女童眼神清澈,像一眼可以看得到底的黑水晶,通透美麗,笑得也天真無邪。
深吸口氣,我平靜說道:「我渴了。給我換杯熱茶來。」
唐天重,唐天重……
身處幽暗骯髒的大牢,重銬加身,他的背影依舊挺拔俊逸,蕭肅清朗。
當著一眾宮女內侍,沈鳳儀臉色變了,喝道:「你敢指責本宮心胸狹窄,容不得後宮妃嬪么?給本宮掌嘴!本宮一心為了皇上著想,才下定決定,徹查宮中姦細!想你如今不過一小小宮婢,如無內應外援,哪裡得來的毒藥加害皇上?」
清澄如水的眸子從我面容轉開,投向粼粼波光間的碧荷粉蓮,唇角的笑意清淺溫柔,「還有,今年蓮花開得比往年更漂亮了。芙蓉出水,亭亭玉立,我見猶憐。」
卻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德壽宮前那池波光瀲灧,荷葉田田,更看不到當日寧府中水榭朱闌,輕風澹月中,碧荷粉蓮畔,琴笛相和,看那人一身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連天地都似因此而明亮清澈了許多。
「誰,是誰……」
「呵,昭儀小小年紀,倒也看得開啊!」
庄碧嵐沒有回答我的話,甚至沒有轉過身,只是略低了頭,略顯凌亂的髮絲垂落下來,將本來依稀可見的側臉也掩住了,看不出半分悲喜。
我喃喃地低問,聲音細弱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皇后又如何,誠如她自己所說,我于南朝,是絕對的名門之後,出身尊貴;而她不過是出身草莽的武將之後,能做上皇后寶座,不過因緣際會,名門閨秀在耳濡目染中培養起來的溫柔內秀,並不是金玉錦緞便能堆積出來的。
自以為高貴中的自卑一旦發作,果然比平常人更可怕,更惡劣。
她身畔那公鴨嗓的老內侍也向我彎起了蘭花指,尖聲細氣地說道:「寧昭儀,你也別裝糊塗啊!太醫已經說了,從皇上的病勢來看,應該是昨天中午被人下了毒。這昨日中午么……皇上可只在昭儀娘娘那裡進過飲食!何況怡清宮這位宮女證實,昭儀娘娘曾在皇上走後摒去他人處置皇上吃剩的碗盞,並拿走了其中一隻碧玉酒盞!」
茶水已冷了,並無人來添。
所謂才貌雙全,看來不過是個晉身皇家的幌子而已。真正讓她入主中宮的,還是母族在大周異乎尋常的影響力。
輕微地動彈了一下被緊緊捆縛的軀體,我張嘴說話,卻先吐出了一口血沫。
「我怎麼說來著,果然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難道本宮還冤枉你不成?」沈鳳儀輕笑,揚了揚手,塗著鳳仙花的手指晃在空中,像拖長了的虛幻血影。
我早不想獃著,我早就想離去。
後宮后妃間的爭寵吃醋,明爭暗鬥,早在南楚時我便見得慣了。雖然避居德壽宮,不去沾惹半分是非,可並不代表我不懂得這些女人們一臉燦爛笑容后的深沉心機。
可我們比那對小兒女更加可憐可悲。他們相擁投湖,骨骸至死不分,終究還能生不同衾死同穴,終究還有老天見憐,用蓮花並蒂來表達惋嘆之意;而我們枉自相戀多少年,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合葬,身後也不會有什麼文人騷客讚歎吟詠,莊家甚至不得不背負悖逆不忠的千古罵名。
已有宮女走上前來,執住我雙臂,狠狠兩巴掌,打在我面頰上。
等得無奈,我也成了無心之人,忘了什麼叫相思,什麼叫愛戀了。
門開了,水送來了。
竟是一壺剛煮開的白開水,連茶葉星兒也沒有。
骨頭似乎被一寸一寸敲得散了,腫脹起的肌肉又被以更激烈的力道拍打,我甚至感覺得出杖上黏膩的鮮血,被風吹得冷了,又被淋漓的熱血漬得溫熱,呼嘯著凌厲的風聲狠狠地抽落。
沈鳳儀正坐在她的皇后寶座上,緊緊蹙著眉,煩躁地拿了條絲帕在手中搓揉著,妍麗的面容綳得緊緊的,遍布的陰霾已預示即將來臨的狂風驟雨。
努力地想支起身,和他說句話,但終究歸於徒勞,反牽動了內腑的傷勢,猛地腹部一抽搐,一道腥甜飛快湧上,噴出。
在以往的南楚律令中,只有對犯了奸罪的女子才會實行這樣的杖刑,一則施以懲罰,二則倍加□,以儆效尤。
努力地想睜開眼,看清這人是誰,可眼瞼重逾千鈞,好容易迷濛地睜開一線,眼前白茫茫一片,像鋪滿了彌天大霧,卻又在有刺目的光線自霧中透出,扎疼著眼睛,www.hetubook.com.com讓我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所謂國色天香,不過如是,哪抵過夏日一池清蓮,盡消暑氣,婀娜秀致?
庄碧嵐,這是我的命運么?這是我們青梅竹馬相戀一場的命運么?
「跪下!」
抿了抿唇,我強笑著辯解:「皇后,勢敗休雲貴,國亡莫道尊。當日南楚的國主,如今也是大周的眾臣子之一,所謂的皇親國戚,也就和當日南楚的子民一樣,如今都已是大周的子民。臣妾雖是愚鈍,也知道順承天意民心,一心服侍好皇上,絕不敢有半點異心。」
其實琴室中是有茶葉的,並且是絕對適合皇後身份飲用的明前好茶。
一遍,兩遍,最初的苦澀和清香都已散去,漸漸地寡淡無味,令人厭倦。
「真的嗎?」
殿門正大敞著,明亮的陽光透入,細小的輕塵在光束中飛揚,粒粒透亮輕盈,仿若誰在輕盈地舞蹈。
我輕輕一笑,眼內似乎也和面頰一樣灼燙起來,不以為意地望向皇后,「是,我原不過一個小小宮婢,並無內應外援,哪裡來的毒藥加害皇上?皇后若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隨意賜了宮妃死罪,日後皇上或太后追究,不太好回話。可皇后便是打死了我,我也沒法平空編個內應外援來向皇后交待啊!」
那眉,那眼,那溫文含情的微笑……
我忍著腿骨中鑽心的疼痛,努力跪直了,如儀叩拜。眼睛餘光飛快從她的臉上滑過,果然捕捉到了一絲未及隱藏的快意。
直到他離京,直到他滿門抄斬,直到他父子佔據西南交州自立門戶,我再也沒見過他一面,甚至無法得到一星半點確切的音訊。
後背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有人用極輕柔的聲音在耳邊低問:「你說什麼?你要什麼?我沒聽清……」
老宮女眼睛眯成狹窄的一道,渾濁的眼球里有什麼跳了兩跳。她彎下腰,笑弧在嘴角彎得像滿身褶皺的老樹皮,幾乎附到了我的耳邊問道:「你……一心求死?是想保護你身後的主使人?這樣為著他人給活活打死,不覺得委屈么?」
我始終沒弄清,他那句早有安排,是怕我輕生故意編來安慰我,還是真的早有了營救計劃。可我至少猜得到,如果真是場刻意的謀反,他的父親庄遙庄大將軍,絕對不會回瑞都自投羅網。
黯然笑了笑,我輕聲道:「皇後娘娘,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寧清嫵因寵獲罪,一根白綾足矣。寧氏滿門已絕,南楚家國兩破,臣妾既與南楚皇族相關,受到誅連也算是命中注定,並不會怨天尤人。」
顫抖的手指扶著地,我好容易轉過頭,看清踹我的人正是前去傳我見皇后的老內侍。他正一臉陰騭,毫不容情地冷著臉瞪我一眼,才堆上笑臉,湊到沈皇后前稟告。
空氣凝滯了片刻,只聽他輕輕說道:「嫵兒,不許有輕生之念。我沒有放棄,早已有所安排。你……等著我。」
深宮三年,高蹈於世,我始終冷眼旁觀著這皇宮重地的人情世故。金碧輝煌的背後,陰謀與權勢之下,到底有著多少的血與淚,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
那最後瞥我的一眼,不知算是暴戾,還是憐憫,但我確信,從今以後,我再不用夜夜睡不安枕,努力逼去所有的噩夢和歡笑,睜著眼睛等待天明。
大周雖來自北方,但同樣重視女子貞潔,想來寧可賜死,也絕對不會讓皇帝曾寵幸過的女人去衣受杖。
我凝神看了片刻,答道:「有幾分眼熟,應該是怡清宮的人。」
第二天,莊家血流成河,一家老小,無分男女,一律斬首棄市。
這一次,沈鳳儀更沒有讓我平身。
捆縛在條椅上的手腳,半裸的肌膚因疼痛而繃緊著,勒出了深深的血印;而身上掛下的血跡,便沿著條椅滑上手臂,又順著繩索滴下,一滴一滴,漸漸汪匯成淺淺的血泊。
門吱呀關上后,又聽了鎖鏈聲響,分明是將我鎖在屋中了。
那一晚,刑部大牢血流成河,更坐實了庄氏謀反的罪名。
唯一慶幸的是,臨刑前一晚,部分庄氏的忠實部將,暗中策劃營救,硬是將莊家父子救了出去。
內侍將我送進來,出於禮數,有小宮女送來了茶水,然後退出。
「打死也不肯說么?打死也要保護你們南楚藏在我大周皇宮中的同黨么?好,本宮倒要試試,到底是你的嘴硬,還是熹慶宮的板子硬!」
清脆而沉重的耳光聲后,我的耳中陣陣地嗡嗡亂響,髮髻散落下來,黑髮流離鋪下,半掩住了面龐,而雙頰更是立刻火辣辣的腫脹起來,一時也感覺不出疼痛,只是嘴中咸腥得厲害,彎著腰咳了一聲,吐出的竟是鮮紅一片。
南楚覆亡后,我刻意隱瞞著身世和身份,甚至連我自己都漸漸覺得我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普通女人而已,和其他營營役役於亂世中求生的宮女沒什麼差別。而一切終究被唐天重的出現而打破,連靜靜做個卑微下人都不可得。
走到琴台前,輕撫絲弦,艱澀凝滯,音色不暢,分明是久不調試了。
不知是闔上門時掠起的冷風,還是透過窗欞傳過來的陰風,這琴室里清冷得出奇。但推開半敞的窗戶時,窗下大叢的牡丹,卻又https://m•hetubook•com•com開得熱鬧得出奇。
隔著柵欄,背對著我,他輕輕地說:「既已無從挽回,你也不用為我難受。如果……還有機會另覓佳婿,過得開心些。」
庄碧嵐被擒后,杜太后禁不住我苦苦哀求,允許我前去探望一次。
喉中的哽咽堵得心裏發慌,我蹲下身將桃木小梳放到地上,憋住滿懷的難過,壓著嗓子說道:「我走了。記得……一定回來找我。我很怕一個人……孤零零的。」
苟延殘喘,連自己真面目真性情都不敢流露的歲月,便是活到滿頭斑白,又能留下多少的懷念和記憶?
何況,我最大的取禍之道,不是下不下毒,而是佔了旁人認為我不配佔有的帝王愛寵。
沈鳳儀搖頭,「我說寧昭儀,這隻酒盞,只怕我們再也別想找到了吧?行兇的器具,誰還肯留著呢?」
她揚著頭,走到我跟前,毫不客氣地瞪著我。
我垂下頭,依舊恭順地回答:「皇后明鑒,臣妾出身卑微,能得皇上自此等厚遇,已是前世修來的福祉,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有謀害之心?」
很多男人可能會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念念不忘,只為這一面之後,伊人經過他自己內心的美化,已多了一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奇妙光影,成為獨立於伊人本身而存在的美好幻象。
「寧昭儀,請自便!」
因此,唐天霄只會把她的趾氣高昂當作翅羽鮮明的公雞,而不是優雅高貴的金鳳。
她轉身退開,向著行刑的內侍重重一揮手,才飛快地向我瞥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忍受相思,忍受孤獨,忍受在黑夜裡一個人哭泣,忍受心被剜了去還得漠然而笑的尷尬……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膝蓋處鑽心的疼痛激得我身體哆嗦,額上也滴下了汗珠。可這時我也只得急急叩下頭去,顫著聲說道:「皇后明鑒,臣妾絕不敢勾聯外人做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想皇上身體素來康健,即便被歹人下了毒手,也定會有御醫妙手回春。到底皇上在哪裡中的毒,想來皇上心裏應該清楚得很,到時皇后一問便知。」
話未完,淚水忽然洶湧,忙別過臉,匆匆步向牢外。
那樣含糊不清的聲音,對方居然聽見了,低著嗓音在耳邊道:「唐天重,我是唐天重。寧清嫵,你聽到沒有?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一個瘦瘦小小的宮女被帶上前來,滿臉稚氣,年紀甚是幼小,看我的眼神很是慌張。
既然卑微平靜的生活已再不可得,我便不想再壓抑著自己的本性,卑微地面對想把我踩到腳底的人。
這位皇后倒是教訓人的高手,連手下責罰起人來,也懂得怎樣讓人傷得更重。
酷暑之中,一對八九歲的男童女童正卧在蓮池畔的柳蔭下憩息。
難道我還沒有死么?我感覺得到自己沉沉墜下的軀體,雖已虛軟到無法動彈,但鑽心的疼痛依然陣陣襲來,連微微抬手這樣的細小動作,都能給激出滿頭的冷汗來。
幽靜的意思,可以說是適宜隱居,也可以說是備受冷落。
庄碧嵐當場被擒,關入天牢;莊家滿門被拘,聽候發落;同時,李明昌急召庄遙回京,並在京畿布下圈套,將他也擒了。
「嫵兒信不信哥哥?」
我的輕蔑落在沈鳳儀眼底,便見她那深褐的瞳仁中跳起了簇簇火焰,驀地奔自己鳳座,一拍烏木案幾,喝道:「來人,把這賤人拖下去,去衣受杖,打到她說出誰是毒害皇上的主使者為止!」
我仰頭看著那飛舞的輕塵微笑:「皇后還知道我是昭儀么?皇后難道不怕么?」
我輕蔑地一笑,儘力挺直著肩背,直視著她的眼睛,再也不掩飾我內心對她的不屑和輕視。
定的是謀逆大罪,滿門抄斬,誅連九族。
幾個牛高馬大的宮女上前,揪了我寬衣卸帶,僅著了一層貼身的小衣,將我緊緊捆縛于條椅上,然後……
宮闈深深,江山萬重,阻隔不住相思最苦。
父母之命煤妁之言的婚書,在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眼中,不過是廢紙一張。當他認定我這個表妹讓他六宮粉黛失了顏色時,也就是兩家災劫來臨之日。
「碧嵐……」我低低地喚,彷彿發出了聲音,又彷彿沒有。
輕輕的「嗒」地一聲,圓圓的荷葉下,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到池水中,青青的荷葉下,漣漪忽然散開。
我伸出手,如願地握到了他的手,很溫暖,骨節分明,有點粗糙,不若以前那般修長,拂起琴弦來連輕靈跳躍的手指看來都那麼賞心悅目。
熹慶宮的琴室很幽靜。
隨那漣漪散開的,是水榭中的歡喜笑聲,輕而清脆地掠過田田碧荷,盈盈粉蓮。
沈鳳儀冷笑,「皇上年輕,又給你這狐媚子的模樣迷惑住了,到時聽你幾句花言巧語,耳根子一軟信了你的話,日後還不知怎樣被你算計!本宮念在你服侍皇上一場,才和你廢話這許久!本宮這就告訴你,好好招出同黨便罷了,如果再執迷不悟,不過是讓自己死前也多吃些苦頭而已!」
縱然我一生被毀,庄碧嵐一家還會做著南楚高官,畢竟他父親庄遙是難得一見的大將之材,聲名遠播。也許時日久了,庄碧嵐也會忘了曾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未婚妻,https://m.hetubook.com•com慢慢放開心懷,去接受另一個賢惠的女子,平靜安寧地度完下半生。
墨玉般的金磚地面,被掌心溫熱的濕意漬上了一層白蒙蒙的水汽,迅速在清風中消逝,無影無蹤。
雙眼無力閉上時,滾燙的淚水驀地傾下。
「寧昭儀,皇後傳召!」
沈鳳儀嘆氣,目光里彷彿蘊著真誠的同情,「說起來么,我也不願相信同樣服侍皇上的姐妹中,居然有人會這樣包藏禍心。可既是你宮裡人揭發出來,少不得請寧昭儀給個說法了!」
「寧清嫵!」他失聲驚叫,嗓音嘶啞得像鈍刀砍斫著揉搓過的老樹皮。
到底我還是不甘接受一生一世唯一一次愛戀這樣無聲無息悄然結束,在我臨死之際,還是忍不住回憶起他來么?
可我開始被看管著走不了,宮破后雖有機會離開卻已無處可去。
冰涼的指尖顫抖地摩挲著,彷彿又看到了那時候池中搖曳的蓮花,池畔明凈的少年。
我忽然便記起了民間那對因家人不允而投湖自盡的小兒女,吸著鼻子,忍著淚沖他一笑,「天若許,白頭生死鴛鴦浦;天若不許,還有一池清蓮並蒂香。碧嵐,我們……總不會都這樣孤單著。」
無憑無據,我沒法大聲向人說出,真正下毒害唐天霄的人是他。但我清楚,他應該更清楚,唐天霄之事,我是被他所牽累。
換了個年老的內侍,尖細的聲音很刺耳。
但我已無所謂了,只是冷冷地,睥睨地,望著這驕狂自負的女人。
你自然清楚,從小到大,不論歡喜悲傷,我總是希望依靠在你的身畔。如果在另一個世界,我一時找不到你,以你的聰慧睿智,自然知道怎樣找到我。
這寡淡如水的日子,也該過去了。
除了過於厚實的唇,我更留心到她的眼中,那因掩不住的妒火而跳動的血絲,極大的損傷了她那本來還算艷麗的容貌。高挽的凌雲髻上,貴重的鑲紅寶石九鳳朝陽赤金步搖正折射出了凜冽銳利的光芒,威煞有餘,而寬慈不足。
酒盞中的毒一查便知,我早已遠遠拋到了溪水中。可不被人抓到把柄,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把柄。
「面壁思過?」沈鳳儀拍案站起,沖我怒目而斥,「你有意毒殺皇上,罪該凌遲處死,理應誅連九族,還想在本宮眼前搪塞過去?」
老宮女凝視著我,沉默了足有半柱香工夫,才低聲一嘆:「寧昭儀,你若覺得委屈,死後也不用找奴婢算帳。怪只怪,你自己生得太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昭儀聰明人,自然心裏明白。」
可我怎麼也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
當真已把我當成囚犯看待了。
立盡黃昏月,吹遍闌干曲,守不到,半點歸鴻影。
她膩在男童身畔,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碧嵐哥哥,我要吃蓮藕。我要吃嫩嫩的脆脆的蓮藕。」
她甚至連質問都免了,直接坐實了我的「罪名」。
從他送來那碗冰糖蓮子羹,我就相信他。
很耳熟,卻絕不是庄碧嵐的聲音。那溫柔清朗的聲線,別說隔了三年,就是隔了三十年,我也不會忘懷分毫。
美人如花隔雲端,只為與美人隔了雲端,遙遙相對,唯見其身姿曼妙,氣韻出塵,才會魂牽夢縈。
沒有蓮心的蓮子,果然不苦,芳香甜糯,就像我們從童年到少年時的美好流光,連些微的苦澀都是一閃而逝。縱然遭遇母親病逝,父親殉國這樣的磨難,我依然相信我們顛撲不破的幸福未來。
少年微笑,黑亮的眸子泛著蓮下清水的漣漪,「我是打算移回我們庄府去。我要的,是寧府最美的那一支。」
杜太后的愛憐和維護,並沒能阻止兒子的野心勃勃,——如果他能把這份野心用在國事政局上,南楚也不致會落到那樣的田地!
「唐……唐天重,我救過你,在……兩年前……」我努力地吐字,儘力讓人能聽清我的發音。
恨只恨,臨死之際,還拖累了南雅意,誤嫁中山惡狼,不知如何收拾。
讓人寒心的一笑后,送茶來的宮女退了出去,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兜入網的魚。送來的一壺水,更不過是在可憐我的奄奄一息。
「這宮牆,困了我三年……我不想,不想……」
「臣妾昭儀寧氏,拜見皇后!」
我正猜疑著準備上前行禮時,膝窩處猛地被人一踹,疼得我悶哼一聲,已撲倒在錚亮的澄泥金磚上,半天立不起身來。
「啪」地一聲,沈鳳儀已一掌擊在了案上,怒道:「好一個裝痴作傻的奸滑女子!平時看你倒是笨嘴拙腮話都回不完整一句的,這時倒是滔滔不絕了?現在如果本宮問你誰是同謀,是不是更要推個一乾二淨呢?」
低頭看一眼現成的茶壺和茶盞,我黯然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將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
鈿誓釵盟,蓮心依依,終究還是雲邊孤雁,水上浮萍的慘淡收場。
請讓我,換一個你能輕易找到我的地方,靜靜地,永遠地,等候著吧!
言外之意,她並沒打算放我一條生路,而我更是沒有機會,再去等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那個人。
彷彿又著了兩下,我卻已沒什麼知覺,彷彿整個人都已墜入某種深杳的黑暗中,彷彿幼時安然睡去時沉沉的黑甜夢香。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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