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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度不以為然，尤其是聽聞許思顏種種荒唐和木槿種種委屈之後。

平淡如水的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卻令曹弘醞釀許久的義正辭嚴的切諫宛如重拳擊到白棉花，全然使不著力，哭笑不得地看著淡定異常的國主，再也說不出話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他裹緊夾袍，坐在月洞窗邊瞧著殿外青蔥搖曳的竹林，出神了片刻才問道：「鄭倉還沒有消息？」

離弦在吳都呆過一陣，聞言不由躊躇，「吳帝……恐怕不願放公主回來吧？」

曾經的美好在歲月的磨礪下已經越來越模糊，漸漸抓不到原來的模樣。可總會有一瞬間，它們會破開陳年灰塵，如一道璀璨霞光破空而來，映亮沉重枯燥的人生。

樓小眠不覺笑得恬謐，「嗯，小今……比我預料中的聰慧靈巧，而且有女子少有的俠義仁善。若跟在我身邊，未必能教養的如此玲瓏，更不會過得如此快樂。」

「孤想把公主接回蜀國住一陣。」

「五哥，我不要讀《女誡》、《列女傳》！我要讀五哥讀的書！」

世事紛擾繁雜，令人無法停下向前奔跑的步伐，無法或不願回首那些一度銘刻於心的過去。

「五哥，今年的青梅比去年的酸。要不，五哥幫我去另摘？摘那樹枝高處的，必定就甜了！」

蕭以靖如夜黑眸靜靜地看著他，專註地聽著，然後伸手擦了擦臉。

曹弘道：「這軍報臣也看到了，傳言晉州那邊罵聲一片，反而說是我們蜀人暗中勾聯狄人，出賣了慶南陌？這……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尚有幾分孩氣的圓圓臉兒上，大大的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蘊了滿眶的淚水，和*圖*書「五哥，我怕我嫁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五哥了！五哥，五哥，我想一直和五哥在一起啊，五哥！」

樓小眠沒有回答。

都是與他和她無關的故事。

稚嫩的小手有些肥，可她絞得如此用力，讓他瞧見了她發白的骨節。

曹弘疑惑道：「這內賊……會是誰？委實太過可怕，一石二鳥，不僅令我們和吳軍大敗，更令兩國心生隔閡，再難合力相擊北狄！」

蕭尋一慣的清貴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許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過。」

他所能做的最親密的事，不過是在杏落如雪裡如小時候那般抱住她，將她擁得緊緊的，許久許久都不肯放開……

蕭以靖接過隨侍奉上的清水，又取了兩顆丸藥來服了，方道：「公主會回來的。等咱們到達蜀境，立刻派人前去接應。好在孟緋期目前緊盯著孤，應該還不至於去暗算她。」

大病了一場，好容易從陰司地府搶回一條命，樓小眠愈發瘦弱，如不勝衣。

花解語咬著櫻紅的唇，問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可他所能做的最大胆的事，不過是帶了她策馬疾馳，希望一路的疾風能吹走那愈來愈濃烈的傷心。

像阿薄那樣死去。

暮春的陽光漸有幾分烈意，投于蕭以靖波瀾不驚的面龐。可凝視著木槿的漆黑眼底，已有細碎的光輝和鋒芒在閃動。

她的五指無措地絞著他的袖子，絞出道道褶皺痕迹。

蕭以靖直到那時才知道，蕭尋對於他提防了半輩子的情敵，居然有這般高的評價。

尚未到花開季節，枝葉在合宜的氣候下長得油綠可喜，招搖卻異常的靈動活潑，就如……

可惜，很和圖書多時候，光有著一顆真心還是遠遠不夠的。

但現在看來，父親也許是對的。

花解語神情已是難以掩飾的不安，緊蹙了秀致如畫的柳眉，低低道：「公子，我愈來愈覺得不妙。皇上極寵皇后，沒事都能吃上三斤老陳醋。如今公子已無大恙，皇后依然日日來瞧，皇上早該暗自不悅了吧？可為何公子幾次提出回府療養，皇上卻再三不允，一定要把公子留在宮中？」

蕭以靖黑眸已蘊了一層柔柔的輝芒，如一溪春|水初融，在陽光下細瀾拂動。

樓小眠唇角微微一彎，「恐怕，他本想關我進大牢吧？也可能，他會讓我步上阿薄的後塵。」

宮人終於被艱難地支開，卧房裡只余了樓小眠和侍奉他的花解語。

許思顏的確真心愛惜著木槿。

花解語嘆道：「醉霞湖變故后，公子就該功成身退，立刻離開吳都才是。按公子的計算，雍王一亂，廣平侯狼子野心，得北狄共分大吳天下的承諾，必定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一時寫完，蕭以靖在落款處署上自己姓名，蓋了印章。

曹弘擦了擦額上汗珠，小心問道：「國主也認為，是吳帝想趁機對付蜀國？」

「以靖，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蕭以靖黑眸低垂，薄唇微微一揚，「不是。吳帝雖年輕，但絕不糊塗。如今他正是籠絡人心驅逐外敵之際，怎會在這時候想著削弱蜀國，平白為自己再豎大敵？設伏將我們引入陷阱的，必然另有其人。」

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無聲無息。

「……」

那個被他抱在膝上一點點長大的小女孩，那個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小女孩，那個如朝陽般讓他不由自主揚起唇角的小女孩…和_圖_書…

花解語依到他身畔，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知道公子是因為放不下皇后，當時那情形，公子也的確不可能安心離去。好在皇后與公子心意相通，彼此相護，總算逃過這場劫數。」

曹弘愕然，「什……什麼？」

曹弘忙答道：「對，這是丹柘原。順成二十三年，吳蜀聯軍曾在此處大敗北狄，史稱河口大捷。」

花解語素來明媚的眼底已有絲絲恐懼流淌，「公子的意思，皇上……他是有意的？他有意……將公子扣在宮裡？」

十九年前，蕭尋夫妻便是在這株木槿下，發現並抱起了才三四個月大的小木槿嗎？

樓小眠搖頭，「不知道。當日我借了小今之口表明我來自南疆，甚至在南疆也特地作了安排，希望能消他疑心。可他應該沒相信，一直暗中在調查。小今幾乎是本能地信了我，而他則未必。他與我相識得太久，看得也更清楚。只需一絲破綻，便足以牽扯出太多的事。」

蕭以靖低低嘆息，「此事再明了不過，吳國出了內賊，且是手段高明地位超然的內賊，一手安排在兩邊傳了不同的時間地點。雖有斥侯來往探訊，確認彼此趕到方才動手，可兩支兵馬中伏時都在深夜，我們所見到的對方的兵馬，應該都是狄人假扮。他們先迷惑我們，再在中伏后從外圍包抄截斷後路，才會令兩國最精悍最勇武的兵馬損失嚴重！」

他的面龐依然清逸絕世，連臉頰被燙傷的斑痕都已被顧無曲盡心儘力地祛掉，卻蒼白得近乎半透明，襯得清幽雙眸愈發幽寂如深潭。

連那吳國太子都不曾見過，只為是許知言教出來的，便信得過……

花解語看向他，眼神如貓兒般溫柔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審慎。

「五哥，父親為什麼要把我嫁吳國去？我不認得那個吳國太子，我不想嫁！而且我看過輿圖，那裡離蜀都好遠，好遠！」

忽似想起了什麼，他抬頭問向曹弘，「這裏靠近閔河河口……是不是另有個地名？」

「公子覺得……皇后如今過得很快樂？」

那唯一一次沾染了別的色彩的擁抱，於他們也已是逾矩。

一直散養著兒女的父親蕭尋破天荒地過問了此事，卻只說了一句話。

「雖有廣平侯引賊入室，北狄時隔近二十年捲土重來，的確也是氣勢洶洶，但孤原來認為，以吳帝的才識和兵力，再加上孤從旁臂助，應該可以很快穩下局勢。可先是狄兵連下數城，行動快捷得出人意料，隨即我們也被算計得大敗而歸。孤原想著可能是慶南陌在暗中搗鬼，約定了時間地點，刻意將我們行蹤泄露給狄人；可昨晚晉州傳來的消息，連慶南陌自己也中了埋伏，兵力折損十之七八，若非盛從容相援，此時連晉州都已落於狄人之手了吧？」

「五哥，帶我騎馬好不好？我要和五哥一樣，射一隻大大的傻狍子，給母后燉湯喝！」

吳宮，謹德殿。

其實，也不得不是最後一次。

樓小眠拿手指壓住淡白的唇低咳著，輕聲道：「阿薄也死了。我恍惚聽皇后提過，阿薄的傷勢應該不是很嚴重。但皇上派去的太醫去診了兩次，那傷勢便急劇惡化，才兩三天工夫就沒了……那樣一個年輕健壯的少年，就這樣沒了。」

「可國主表章里說，除非帝后親至，再不敢提兵入吳境半步……」

他太明白，她在向他求助，向她崇拜並認為無所不能的五哥求助。

父親和圖書玲瓏，他也同樣清明，最終只反問了一句：「若許思顏待木槿不好，又當如何？」

花解語嘆道：「沒有。聽說前兒他曾在城外遇刺，虧得一個紅衣人出手相救，然後就沒了蹤影。」

蕭以靖搖頭，「不知是誰。正因為不知，才更加可怕。若不能找出這人來，吳國局勢會日漸脫離吳帝掌控。公主孤身在吳，本就屢受排斥算計，聽聞上個月許從悅叛亂，她便險些送了小命。如今吳國愈加混亂，朝中有慕容宣，宮中有太后，吳帝險些被他們所害，至今未曾嚴懲，若再有其他變故，只怕也是有危險。不如且將她接回蜀國暫避一陣。」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可惜，他只能是她的五哥，不能是她的郎。

蕭以靖體力稍稍恢復，起身走出營帳，然後一眼看到帳旁大叢的木槿。

他當年在自己殿外親手移植的兩株木槿，以及那個常蹦蹦跳跳喊著「五哥」奔過去找他的木槿。

「曹將軍，你的唾沫噴到孤的臉上了！」

「丹……丹柘原！」

曹弘聞得提到孟緋期，愈加憤懣，又諫道：「請恕臣直言，這個孟緋期，行事荒唐不羈，殘忍嗜殺，當日便已不容於家門，又屢次暗害國主和公主，國主實在不該再加縱容。如今孟緋期能藏身於假扮成吳兵的狄人之中，必定早已與狄人有勾結，說不準也和操縱這次吳蜀反目的人有關，誠然已是禍國殃國的亂臣賊子！國主到時候還和他念什麼兄弟之情，豈非緣木求魚，把一國臣民的生死視同兒戲？」

樓小眠抿唇不語。

蕭以靖驀地握緊手中的木槿枝葉，低頭看向木槿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