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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鳳仙莖葉枯萎程度，很可能就是丁曹所采。

修長好看的手持著寶劍，毫不容情地利落劃過水銀般清亮的弧度，銀瀑般傾下。隨之而起的，是鷹的慘唳和紛飛的血珠，雪白的翅羽四散飄落……

有人影飛快掠來，接著是景知晚同樣滿是泥水的狼狽面龐對住她的臉。他匆忙攬起她，問道：「你怎樣了？傷在哪裡？」

從小鹿知曉的情況來看，原家小姐只對男人感興趣，肯定不曾研究過什麼醫術，什麼藥理。可她來到沁河這些日子，命案雖遇到的不多，但遇到投毒、傷人等案了，大多能分辨是中了何種毒，被何種器物所傷……

她的動作越來越遲鈍，被追擊得在山石間滾了數回，蓑衣上沾滿了草屑和泥污，漸漸連閃避都十分困難。

景知晚自始至終只看著燈籠幽幽的光芒，眼底亦是幽暗一片。聽得她說完，他才淡淡掃她一眼，「扯淡扯完了？繼續查案吧！」

他話語間似有關心之意，只是他武藝這般高，卻要先行離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間尋線索，著實看不出半點好心腸。

阿原驚訝。但她已習慣他這古怪莫測的性情，遂懶懶道：「既然景典史不想與我同行，那就請便吧！我隨身帶有蓑衣，倒也不擔心淋雨。」

景知晚微有慍色。

她小小作弄他一回，能算什麼心機？不過……她定親又逃婚，在他看來算不算心機用盡？

這麼快習慣有人依靠真是件很丟人的事，尤其那人還是總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景知晚。

她說了一半，忽然住口。

景知晚「哦」了一聲，繼續向前行走，卻走得很是緩慢。

阿原定睛細看，哪裡還有那黑衣人的蹤影？

阿原忙將碎片拿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怪異的幻覺才漸次消失。

景知晚回頭打量，問道：「殺手在哪裡？」

他的手指也很涼，觸在她肌膚上時，似有微微的顫意。

小壞察覺主人遇襲，奮力甩開那條死活不知的毒蛇，試圖從旁幫忙，阿原心神略緩，幾乎不曾細想，便已撮口為哨，傳出悠揚哨聲。

只是從一個人變成可以彼此依靠的兩個人，再又變成一個人，忽然間便有了些落差。

景知晚面色一沉，丟開臟污了的葉子，甩手走了開去。

「沒有。」

小壞鳴叫一聲，已示應答，忽掠翅俯衝疾下，扎入不遠處的草叢，隨即傳來搏鬥之聲，一時再看不出到底遇到了什麼。

他頗有能耐，若真為她而來，能追到沁河，同樣能追回京城。那她便是潛回京城，也逃不開他的追逐了。

阿原並不認為此人武藝在自己之上，但她吃虧在毒傷在身，已麻木了半邊身子，行動不由遲緩了許多。

阿原的笑聲和話語，不高也不低，恰能一字不漏地傳入他耳中。

阿原弓著腰，幾乎把燈籠抱在懷中，一寸一寸地仔細在附近草叢間翻找。大顆雨點嗒嗒嗒打在蓑衣上，模糊了聽覺；雨水從帽沿滑落，也不斷模糊著視線。

但死個兔子、老鼠之類的，似乎不算什麼事兒。

正有些心虛時，忽聽得景知晚喝道：「看著點兒腳下！」

她終於仰起臉來，沖他盈盈一笑，「景典史說笑呢！我怎會怕你？我只是看著景典史連走路都嫌累的模樣，一時不敢相信你能瞬間化身眼前的絕世高手，當作女鬼附體了，自然駭住。」

天色黑如鍋底，不時閃過慘白的電光。被照亮的烏雲宛若張開大嘴的怪獸，這裏那裡窺伺著，似隨時要撲將下來，將地上的獵物盡數吞噬。

若他真是端侯，如此文武全才，品貌超逸，便怨不得當初的原清離會點他為夫婿。

景知晚道：「周身光腫，毒氣蔓延全身，左後腿有咬嚙黑痕，比別處腫得更厲害。這是被毒蛇咬后中毒而死。」

他抬頭看著黑如鍋底的天空，苦笑，「也儘快去跟我會合吧！眼看會有一場大雨，不能怪咱們不儘力。」

出乎意料地，景知晚再未冷眼相對，只是轉過身，有些蕭索地說道：「走吧！繼續查案！」

阿原坦誠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其實並不知道我為何懂得些藥理，就像不知道我為何懂得些武藝。幾個月前，我生了一場病，病醒了，從前的事一件也記不得了。如果你知道我從前的事，告訴我可好？若我曾得罪過你，我先跟你陪禮！」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這樣的哨聲，如何？」

景知晚道：「你踩了一腳，都不曾發現異樣？」

她有些著惱，唇角抿了抿，說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典史尊貴，怕被風吹著、雨淋著，那我一個人繼續搜好了。」

「這與案子有關？」

舉目四顧，連前方往哪邊走都難以辨清，更別說去找什麼線索了。

她所不知的是，在她和景知晚分開的那一處，景知晚正緊靠山石坐于地間。

景知晚忙將她扯到一邊，摘樹葉為她撥開靴上的腐肉，www.hetubook.com.com惱道：「你這麼笨，能活到今天也是奇迹！」

曾經的幻象忽然間再度浮上。

山坡上根本就沒有路，只有凹凸不平的山石和荊棘四布的密林，他走得很艱難。

自生病後，她莫名而起的幻覺也不少，但這一次顯然不大一樣。

他看著女嬰哭得通紅的臉龐，還有滾著淚水的乾淨眼睛，說道：「別殺她。以後……讓她跟著我吧！」

阿原忙將鳳仙藏起，抖開蓑衣匆匆披上，又將燈籠半攏於懷間，以防那點微光被夜風吹滅，或被雨水澆熄。

撿來的兩株鳳仙對蛇毒雖有一定抑制作用，可她交手之際，血液流動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時處置毒傷，只怕鳳仙還未及發揮解毒功效，她便毒氣攻心而死了。

沮喪之際，第二次的哨聲只發出一半，她便頓住口，以破塵劍奮力反擊，試圖自救。

阿原豎著耳朵細聽，但景知晚終究不曾說下去。

景知晚如此刻薄可惡，剛剛也只同行了不到半個時辰，為何她跟他分開后，會忽然覺得心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不安？

阿原眼睛一亮，忙俯身將那物撿拾在手中，正待細看時，忽聽小壞一聲唳鳴，緊跟著，一直被雨水拍打著的蓑衣上似有什麼動了動，隨即左肩驟地一疼。

他一直走得很艱難。

她還未回過神來，他慍怒的眉眼已貼近她的臉，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迅速擊在她肩上，將她重重壓在身後小樹上，差點將她壓得透不過氣來。

景知晚答得很快。他的眸子很黯淡，卻依然睥睨著她，微微地嘲諷道：「丁曹被人下過葯，才會迷失神智，在山林間癲狂奔逃，直到摔斷腿、丟了性命。你不會是剛剛找到了什麼，湊到鼻前聞過才知道吧？」

阿原還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后的幻聽時，小壞已高鳴一聲，迎著電光猛地飛向高空，在她頭頂盤旋。

這種鳳仙招引毒蛇，但鳳仙全株可以解蛇毒……

他終於唇角一動，簡潔地答她：「好。」

夜風吹來，混亂的思維也似被吹去，阿原便清醒許多，拍拍小壞的頭安撫住它，才扶著樹慢慢站直身，向景知晚笑了笑，「景典史好身手！好身手！阿原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原搖搖頭，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向小壞笑道：「他走了……走了真好，這麼個人在身邊，看著多礙眼！」

他的神色很怪異，連聲音也怪異。

於是，本該阿原保護景知晚，如今變成了景知晚保護阿原了？

連貼身侍兒小鹿都不曉得原清離懂得醫術，景知晚怎會知曉？

從景知晚出現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現般，又平白消失了。

失了小壞相助，阿原更難支撐，眼見黑衣人劍穗甩過一溜水珠，帶著凜冽寒氣逼上前來，她勉強以破塵劍抵擋，劣勢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劍，差點跌落在地。

他低咳了一聲，說道：「從那隻兔子的傷處和所中毒性來看，那毒蛇似乎並不是這一帶所產，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還在山間，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景知晚淡淡道：「處處心機用盡之人才易老。可惜，他們還自以為聰明絕頂。」

景知晚提到的那隻兇猛的鷹，還有那個比她討喜百倍的姑娘，應該跟她沒什麼關係。至於那些幻覺，或許只是因他提到了鷹，提到了女子。失去往日的記憶后，她不解的事已太多，不在乎再多這一樁。至於那些謎題，能破解則破解，破解不開則順其自然，絕不自找糾結。

他盯著她，容色清冷，聲音卻有些啞，「敢騙我？倒是長了能耐了！」

那邊又傳來呼喚，聽來竟是異常焦灼：「阿原！阿原！」

最明顯的，朱蝕一案中，真假靈鶴髓是何等藥物成分她雖不能確切說出，但同樣能辨出其中差異……

景知晚不知什麼時候落在了後面，遇到坎坷處行得更加緩慢。

「沒有，考驗下你眼力而已。」

只是此刻風大雨大，不時驚雷震響，哨聲再清亮，都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坡上的景知晚能聽到嗎？便是能聽到，他肯屈尊在這樣的風雨之夜前來相救嗎？便是願意前來，沉沉雨夜，山路坎坷，連燈籠都已熄滅，他又該怎樣準確找到她的方位？

瞬間的疼痛后，已有令人驚怖的麻木迅速延展開來，令她再無力舉臂，甚至很快連燈籠都提不住。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過明顯的打鬥痕迹，阿原簡直要懷疑剛剛那場生死搏鬥才是中毒后的幻覺。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離棄的追隨和深入骨髓的眷戀，眼前的女子似與記憶中的女子並無二致。

驚痛吸氣之際，小壞已斜掠過來，飛快從蓑衣上抓起一扭曲著的條狀物，奮力啄下。

而她不曉得的是，其實風並不是她的姓。

也盼景知晚別擋她的道。

好一會兒，才聽景知晚道：「你m.hetubook.com.com是小捕快，我也只是小典史而已。至於從前的事，我倒也想忘記，可惜……」

阿原看了看愈發陰沉的天色，提起燈籠返身往下尋找。

還有，景知晚說她武藝高超，留她下來幫忙，不過她似乎並未在他跟前顯露過武藝。以他的精細，也不至於聽衙役們誇幾句她厲害，便深信不疑吧？

沁河縣附近並無高山峻岭。認真說起來，涵秋坡雖然林深樹茂，其實連山都算不上，不過是座稍高的丘陵，雖有些野兔狐狸之類，但並無獅子老虎之類的猛獸，山道也不算陡峭，丁曹之死才倍覺蹊蹺。

黑燈瞎火一個人在山林里亂鑽，便是沒狐鬼野獸，不時踩到動物腐屍或糞便的滋味也不好受。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傷處卻很燙，完全覺不出疼痛來。

阿原胸口發悶，用力咳了一聲，聽得稍遠處傳來小壞的唳鳴，正待呼喚時，景知晚忽道：「從前有位比你討喜百倍的姑娘，也養了這麼一隻鷹，比你這個也要兇猛百倍。你可曉得它妄圖啄我的下場？」

「既然給你，自然由你來馴。」他負手看著她，「把它馴得比五皇子那隻鷹更兇猛，更聽話，便不必眼巴巴地羡慕人家了！」

阿原不斷和她的鷹說著話。

在他不動聲色的調|教下，她越來越乖巧。

誰也說不清知夏姑姑是對還是錯，但他必定是錯了。

但這感覺顯然不壞。

小壞未必懂得她在說什麼，卻也撲著翅膀鳴叫一聲，以表萬分贊同。

小壞很為沒能及時發現毒蛇和敵手而心虛憤怒，側著翅膀不時從上抓向黑衣人臉面。

他摸著腳踝，面色慘白，額上已疼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的旁邊，放著被他吹滅的燈籠。

想他身手高明，輕功極佳，必定早已離去，奔向坡上那間獵人搭來遮風避雨的小木屋了。

害怕？

小壞斂翅立於樹上，側耳傾聽著，不知所措地看她。

阿原只覺後背一涼，雨水已肆無忌憚地打在肌膚上。

景知晚道：「你都說了，是懶得走路。」

隱隱，似有男子的聲音傳來，隔了山水般緲杳，聽不清聲線，卻能知曉他在說什麼，甚至能清晰地感覺他勃發的怒和恨。

他尊貴，自然該享受；於是自願當小捕快的原大小姐，只能繼續在黑夜中跋涉於密林……

阿原想掙開，才覺他勁道極大，以她明顯習過武的身手，一時竟掙不開。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諷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小壞陪你。何況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險或有急事，可以撮口為哨通知我，我會立刻趕過去。」

阿原只顧看向他身，掙扎說道：「小心殺手！」

「很好！」

景知晚皺眉，目光從她起伏的胸前一掃而過，投向她手中搖曳的燈籠，「什麼事？」

竟然還有一條毒蛇！

阿原見他不若往日清冷，便覺那慍色也有幾分親切，摸了摸被他壓過的肩，便問道：「你既然一身好武藝，為何懶得走路？」

「喂……景……景知晚！」她走得急了，有些喘，眼眸倒比平時更明亮，「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她竟真的端端正正向他躬身一禮，說道：「若真有得罪之處，還望景典史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如今，我只是小小捕快而已，賺些小錢，喝些小酒，悠然隨性，無欲無求，不論景典史前來沁河有何目的，都不會去擋景典史的道。」

阿原雖知他有心提醒，但那命令式的喝斥著實令她不爽，便如他一邊幫她清理，一邊出言不遜般令人著惱。

左言希的侍兒小玉曾說，這鳳仙招蛇，但鳳仙全株都可解蛇毒。如此看來，這毒蛇正是被鳳仙花所引來。

一道閃電從山頂掠過，劈亮了她手中的鳳仙，隨即便是大顆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

只是為何他會傳出病弱垂死的消息？

阿原怔了怔。

鳳仙開的花兒好看，氣味也清新，但莖葉嚼在口中，苦而辛澀，令人反胃。但阿原似已習慣藥味，竟也強咽下去。

阿原無可辯駁，只得點頭道：「好，典史大人你可以繼續懶著，我繼續向前找。若有線索，我相請典史大人過來定奪便是！」

附近並無明顯打鬥痕迹，只在一處草叢裡看到頭部被拍扁的一條毒蛇，——正與方才被那條小壞啄殺的毒蛇同一種類。

她忙轉頭看時，景知晚將燈籠放在兔屍旁，正拿巾帕掩住鼻，用樹枝小心翻撥那堆已不成樣子的腐屍。

即便風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藉著電光看清小壞高飛的身形。

阿原拚命全力在泥水裡一滾，躲過致命一劍，高聲應道：「我在這裏！」

女子拼盡全力在叫著，哽咽中蘊了沉入海底般的絕望……

一長二短，正是她跟景知晚約定的求救信號。

但她還有小壞，她還可以跟小壞說話，所以她不斷地說著話，以示她並不孤單，更不害怕。

阿原忙拔出破塵劍，m.hetubook.com.com躍了過去。

他的劍亦非凡品，與破塵交擊時火花四迸。劍柄上所扣的蒼黑色劍穗被雨水浸透，閃著細微光亮，便能看到其間的雙雀流蘇結打得十分精緻，栩栩如生，似欲在風雨中振翅飛去。

不知什麼時候，景知晚已放開她，垂首靜靜地看著她。

她頓時紅了臉，欲罵他又不敢，只憤憤地瞪他：「什麼不叫小辭？」

阿原將那兔子細看了看，才有些訝異，「中毒而死？」

即便舅舅遣人看顧，她依然每夜哭鬧，很晚都不肯睡覺。

景知晚瞅她，「怕我？」

「那你剮吧！千刀，萬刀，我受！」

何況，左後方的肩背靠近心臟和內腑，比起手足被咬，距離死亡更近。

小壞靈活地穿梭于林間，翅膀撲楞的聲音卻不時被風聲雷聲淹沒。阿原手中的燈籠也禁不住那大風，被卷得飄搖如熒火蟲般時明時暗。

阿原辨著一路可能的痕迹，向前走出一程，又見旁邊灌木上有勾了一處衣衫碎片。她察看過周圍，才將那碎片撿了，正待收起時，忽然若有所覺，將燈籠湊向碎片，仔細察看，又放到鼻際嗅了嗅。

腦中頓時有片刻混沌，若有光怪陸離的人或物閃過，一時也辨不出都是些什麼，只覺無邊恐懼如潮水般湧來。

「左後肩。剛找到兩株被拔起的鳳仙，本該留作證物，不過……我吃掉了！」

景知晚撿起阿原遺落的燈籠，重新點亮遞給她，說道：「不用。我怕林子里鑽出個女鬼來，嚇傻了你，沒法給知縣大人交待！」

但小壞好歹能歪著頭看她，那個三兩下利落拍扁毒蛇腦袋的丁曹，卻再也轉不了腦袋了。

但他似乎說得太晚了些，阿原已覺腳下一軟，低頭看時，靴子結結實實踩在某隻野兔的腐屍上，頓時被腐肉污了半隻靴子，低頭待要清理時，卻是惡臭沖鼻，差點沒吐出來。

她甚至覺得下意識地發出這麼個求救信號，不過是自取其辱，且還分了心，差點又被黑衣人砍到。

它掠翅而過時，輕捷得像風，羽毛振動的聲音撲到耳邊便是溫柔的風聲。取名小風，可謂名副其實。

不只一次，他聽到她在背後嘀咕：「風眠晚么……風是姓，又不只我一個人姓風。」

她圍著架子上的小鷹轉著圈，仰起的面龐如明月般皎潔無暇，「它叫什麼名字？」

黑衣人有所顧忌，於是阿原雖單手對敵，暫時倒也不曾吃虧。

景知晚緩緩從她旁邊走過，懶洋洋道：「你同樣精通藥理，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素衣翩然，頎長單薄，怎麼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清弱書生。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濘狼狽裹住的身體，「毒蛇？咬在哪裡？」

她怒道：「你這麼刻薄，能討到娘子才是奇迹！」

她有些懊惱，後悔不曾隨景知晚一起去避雨。轉而想起丁曹往日粗豪說笑的模樣，又振足了精神，向小壞道：「既然擔了這責任，總要儘力而為，才對得起枉死的亡者，對不對？」

現在么，也不是害怕。

阿原怔了怔，「你說的自然不會是我。」

阿原不曉得需多少鳳仙莖葉才能解毒，卻反應極快地立刻丟開燈籠，從懷中取出那兩株本待留作物證的鳳仙，也不管是否臟污，匆忙塞入口中猛嚼，同時努力伸出右手，試圖去擠出毒血，可惜再夠不著嚙咬之處。

似乎還不至於。

阿原忙舉高燈籠看時，正見小壞爪下那物，正掙扎著伸出扁平的三角狀腦袋，沖小壞嘶嘶吐著蛇信……

阿原笑道：「放心，有景典史這才貌雙全的人物在前，女鬼要抓也不會抓我！」

丁曹一直跟著這個案子，知道這鳳仙顏色曾出現在仿製的靈鶴髓上，也曾出現在賀王府，若是查案時發現這種鳳仙，必定會拔下幾株留存。

一條細長的蛇影已然飛向她，正被她一劍斬作兩截，兀自在地上扭動；隨即小壞拍翅飛出，歪著頭沖她鳴叫，卻似在邀功一般。

阿原好奇，問道：「你還會給兔子驗屍？」

片刻后，她撿起了兩株被連根拔起的半枯鳳仙。

那年，他五歲。

難道走岔道了？

景知晚看著她大步前行的步伐，估料著便是毒蛇也未必咬得穿她那厚實的小皮靴，這才吐了口氣，正待起身離開，腳踝處忽傳來鑽心疼痛。

當年，他將白鷹送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時，她也曾展現這樣明亮的笑容。

她抬頭向坡上看了一眼，立時決定儘快趕到木屋去求助。

走出數十步，阿原心頭忽然也怪異起來。

她想了想，快步奔上前，將他攔住。

很久很久以前，知夏姑姑帶回了一個剛出世的小小女嬰。

阿原嘖嘖一聲，小壞道：「看你啄得血淋淋的，多可噁心！你看人家，刀背反過來往腦袋上這麼一拍，三兩下完事，多利落！」

知夏姑姑終於想不起要拿起已經放下的劍。

她將眼前的雨水擦了無數次，有些麻木的腳尖和圖書終於碰到了什麼，將草叢裡的一樣東西踢得滴溜溜滾出來。

可惜，暫時而已。

和平時所見的鳳仙不大一樣，葉片要稍小，稍密。正是阿原在賀王府見過的開玫紅花朵的那種鳳仙。

舅舅便道：「罷了，養幾日看乖不乖。若是太鬧，便不用留了。外面好大風，偏生這丫頭這麼晚還哭鬧不休，嗯，就叫……風眠晚吧！」

蛇有劇毒，不僅能毒死野兔，也能毒死人。

小壞歪頭看她，一臉的無辜。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仿若含了笑意，卻冷得像冰川下幽寒的潭水，令阿原立時打了個寒噤。

她還抬起清瑩如水的眸子驚喜問他：「這鷹，由我來馴？」

但他的手依然穩定，——穩定地壓得她不能動彈。

仿若驚恐著未來的命運，她一直在啼哭。隔得好遠，他都能聽到冬日凜風呼嘯里那女嬰的哭聲。

看那蛇雖不大，但頭部呈扁平三角狀，分明是條毒蛇。如今雖過驚蟄，天氣還不算熱，蛇蟲之類尚少，指不定這蛇便是咬死野兔的那條。

「比忘恩負義更令人噁心的，是恩將仇報。人是這樣，鷹也是這樣，可見鷹如其主，都該千刀萬剮！」

但也不是她一個人名字中有個「晚」字。為何小晚用不得，小風就用得？

阿原完全不想理他了，將腳下的污物在山石上踏了幾踏，便快步向上攀爬而去。

這一次，阿原居然聽到了女子同樣凄厲的慘叫：「不要！」

側耳聽著阿原的腳步聲走遠，漸漸完全看不到燈籠的亮光，景知晚從懷中摸出個玉瓶來，倒出兩顆藥丸服下，才蹣跚起身，取出一柄極鋒利的短匕，截下一段樹枝削作短棍，然後拄著那短棍，一步步在黑暗中向前摸索著，走向通向坡上的那條山道。

阿原惱道：「誰說我精通藥理……」

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過這種孤身一人行走在荒山密林的經歷，但她原先對這樣的境地似乎並不覺得害怕。

從一開始就錯了，且知道錯了，還不知悔改，生生把一條沒有盡頭的暗路走到了無處可去的漆黑。

於是，發現抗議無效后，她很鬱悶。

「……」

堂堂的原家大小姐，這麼著自己找虐，傳出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正對著逼來的劍鋒左支右絀時，忽聽風雨里隱約傳來景知晚的呼喚：「阿原！阿原在哪裡？」

燈光很暗，她需要傾了身仔細察看，才能看清周遭情形。

阿原瞪他一眼，俯身自己去擦，卻覺那惡臭熏得發暈，忽想起景知晚同樣出身不凡，方才似乎蹲坐于地，正為她清理污物……

阿原驚魂初定，將他白皙的雙手看了又看，才道：「好！景典史願意走那邊的路，也請便！請便！這邊行路辛苦，我慢慢搜尋便行。」

他一晃身，人已跌坐在地。

憶及景知晚曾說過蛇毒不似本地所產毒蛇，阿原又走到方才鷹蛇相鬥之處察看。

阿原暗自腹誹他太虛偽，但心念動處，卻已撮口為哨。哨聲響起，一長二短，出奇地悠揚婉轉，流暢悅耳。

丁曹走到此處時，應該尚未迷失神智，而只是急於下山，抄了小道。

當然，有景知晚陪著一起踩腐屍糞便，一起陪著成為天大的笑話，似乎也沒什麼了不得。

身畔暖了暖，卻是小壞聽得動靜，已經飛了過來，立於她的身側，歪著腦袋警惕地看向景知晚。

見景知晚又有慍色，她挑了挑眉，「別老是皺著眉瞪人，容易老！」

阿原掏心窩子的誠意被他的漫不經心打擊得七零八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自己跟前走過，只得憋了一肚子氣，默默跟在後面。

大約她是太孤單了吧？

懶，的確是不走路的理由。

丁曹死得蹊蹺，見她忽然失了人影，他即刻奔來查探，說到底還是擔憂她出事，惱怒之下出手略重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意欲拔劍相向，著實小題大作，濃濃的防範意味反而顯出幾分敵意。

鬼魂附體不算，還來個女鬼附體……

有條獵戶或樵夫走出的小小山道從山上蜿蜒而下，旁邊又有小道綿延。

這場大雨後，殘存的線索必被沖刷得無影無蹤。她必須趁著風雨剛至時，抓住最後的機會搜尋有無線索。

「你……」

阿原很想否認，但他偏說的宛如親眼所見，讓她著實無可反駁。她漲紅了臉，吃吃道：「你……你早就發現丁曹被下了葯？那怎麼不曾說起？」

她忙搭上破塵劍待要抽出時，景知晚伸手往下一壓，生生將她拔了一半的劍壓了回去。他掃過她拔劍的手，微哂，「嗯，果然能耐越來越大！或許……這才是你的本性吧？」

或許，正是因為他已查到關鍵所在，才會遭此毒手。

這風雨醞釀了大半日，一旦發作出來，著實不是鬧著玩的。

他生得再好看，做的菜再好吃，想到他方才給她帶來的驚悸，她都已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阿原已知這看似清弱的男子武藝高超，遠在她之上，心念轉了兩轉，立時彎起唇角，https://m.hetubook.com.com嘻嘻笑道：「你既知我本性，也該知我絕對不會對景典史這樣年輕俊秀的男子有惡意。開個玩笑，你也跟我計較？」

「還未取名。」他看著他的笑容，難得促狹一回，「就叫小晚吧！」

近在咫尺，並不像幻覺。

那曾經刻入骨髓的笑容，在他孤寂一人苦苦掙扎于絕望和苦痛之際，依然夜夜入夢，提醒他曾經擁有的一切，以及，已經失去的一切。

怕？

彷彿剛才那個瞬間制住她的高手只是幻覺，就像那雙好看的手將白鷹斬成數段那般，是她傷病後的後遺症導致的幻覺。

正待勉強運起輕功奔去時，她忽聞腦後有銳器破空聲起，連忙在空中一個側翻，愣是躲過襲來的劍鋒，迅速揚起破塵劍，向暗襲者揮去。

她轉身欲走時，景知晚又喚住她。

鳳仙被棄於此處，那麼，丁曹極可能便是在此處遭遇暗算。

她小心包了那塊碎片，向後看時，卻不曾看到景知晚，甚至連燈籠的淡淡光線都沒看到。

他忽道：「我從那邊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間木屋裡等你。你繼續尋找，找到線索便跟我會合；找不到時……」

涵秋坡雖稱不上高陡，但此刻風勢大了，燈籠的光線不夠，二人繼續往前行找尋時，便越來越難辨別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況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時，路線凌亂，本就難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發現，一時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還是山野間的動物所留。

景知晚說著，坐于地上將她扶到自己懷中，拉開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將她后肩衣物扯開大半，露出已經黑腫的傷處。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諷還是激將。

而她的笑聲於他太過熟悉。

數日後的一個深夜，雪很大，再次被她異樣的哭鬧驚醒時，他忍不住披衣奔了過去，然後看到了持劍在手的夕姑姑。

甚至在沁河也裝作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阿原汗出如漿，忽然間頭痛欲裂，人已萎頓下來，無力地滑坐于地。

走回一處拐角，她才見景知晚緩緩走了過來，忙迎了過去，急急說道：「丁曹不是意外摔傷！」

她漸漸長大，可他也漸漸長高。她始終仰視著他。

阿原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提著燈籠走在前面的景知晚忽道：「留意前方。」

或許，她真的打算收收心，安心跟他一輩子吧？

他剛才雖向她露了一手罕見的武藝，但其實也未拿她怎樣。

景知晚盯著她，眼前卻似有白鷹的翅翼掠過，接著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樣清脆脆地向他道：「師兄，若我有事，便有這樣的哨聲喚你，好不好？」

頭頂有電光閃過，照出那暗襲者，卻是通身裹著黑衣，連頭部都遮得結結實實，只留一雙幽幽黑眸，連形狀也看不清晰。

可景知晚偏偏從原先所站的位置，轉瞬趕到了她跟前，迅捷得可怕。

這幾個月馴鷹，似乎不曾對小壞用過這樣的韻律。但她吹來很是自然，得心應手得像已吹過很多次。

因大雨傾盆而下，打在蓑衣上一直颯颯作響，她又全神貫注于腳下，根本不曾察覺那條蛇是什麼時候爬到了蓑衣上，又是什麼時候昂起了醜惡的頭顱……

景知晚不是大夫，但顯然懂些醫術，便是不喜她，也不至於見死不救。

景知晚看了一眼她剛越過的那處鬆動山石，再不肯說他只是提醒她留意腳下，懶洋洋道：「我是說，小心女鬼抓你！」

眼前的女子坦蕩明朗，眼底的光彩也不算陌生。

阿原走到他跟前，才注意到他面色比平時還有白皙，甚至近乎慘白，連唇邊的顏色都已褪盡。她怔了怔，問道：「你不舒服？」

她轉頭向後方看去，卻見林木森森，在暗夜裡隨風起伏，如一張將整座山坡都扣住的巨大的黑網。她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連他那盞燈籠的微光都找不到。

「喂……」

阿原忙細看時，那蛇先前已被破開腹部，摳去內臟，顯然是小壞的尖喙利爪所為。

最後，小白鷹取名叫小風。

阿原忙將燈籠提高，趕上兩步，仔細將前方一打量，說道：「從墜落的方向和草木卧倒的方向看，丁曹應該是從這個方向行來的，不會錯。看，他應該在這裏絆倒過，這山石上尚有血跡……」

但鑒於此人一向怪異，阿原便忽略了他所有的怪異，向她的鷹招呼了一聲，徑自向前搜尋，搜尋風雨將至時越來越緲茫的線索。

雖是男兒裝，她偏著面頰側頭而笑時，有著孩子般的頑劣淘氣，卻又有著少女的清靈狡黠，在燈籠搖曳的淡紅光線下彷彿散著珠玉般秀潤的光彩，清美奪目。

阿原思量著時，景知晚已向前走得遠了。

她自然是乖巧的。

她喉嗓間吃力地滾動了下，說道：「可能……聽到你來，逃走了！不過……我蛇咬了！」

翻身穩住身形時，暗襲者已擋住破塵劍，冷冷劍光破開雨幕，繼續向她進擊。

景知晚看著她的笑容，竟微微一恍惚，眼底便似有什麼在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