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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容不得這女人還能欺凌到我頭上，只微笑道：「皇后這話果真正氣凜然，可為什麼偏要把先帝想成昏君？若他不讓近支皇親逐漸掌握兵權，如今這大芮的國號，恐怕得改為西涼了吧？」

端木華曦應了，含了淚低聲勸端木皇後放下嫦曦。

端木皇后臉色煞白，要站起身來與我理論，卻又捨不得放開懷中死去的女兒，轉頭向嫦曦看一眼，淚水已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我強笑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我阻攔呢？」

司徒永暗啞笑道：「是不是我這個兄長做得還不夠？連我都只是隱約感覺出一點她的異樣情愫，我的敵手卻已了如指掌。」

我抬頭望向他，然後仰頭，在他唇上輕輕一碰，低低道：「你從來便是我至親的人，你從來都在保護著我、包容首我。他們當然比不了你，可我也不想他們出事，就像不想我任何親人或朋友出事一樣。凌，你是最強最優秀的，又何必與他們計較許多？」

淳于望他大約從未想過，當日出於一已私心去親近她，會這樣間接送了她的性命。

那式樣，很是眼熟。

「師傅？」

他眸中仿若蒙了秋日里冰冽的寒霜，說道：「對，我不會先向他出手。但他若想對我出手，我也不會留情。」

我伸出手，用以往提起寶劍的姿勢，輕輕一提懸于床圍上的富貴牡丹金挂鉤。

他疲憊地嘆息，「晚晚，我累了！」

他的手掌一動，手指搭到了我脈門上。

這個最高貴的嫦曦公主被一群最下賤的粗灤捆在一個不見天日的陰冷破窖里，作踐了整整兩天。直到確定她已經瘋了，才給她草草披上衣服扔到大街上。

等兩天後發現她時，她正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出現在市集，一臉痴笑地逢人便說：「我是公主，我是公主，你們認不出嗎？我是公主，將會母儀天下的公主。」

隨即站起身來，走近幾步，細看她懷中的嫦曦。

我點頭，「他向來是重情重義之人，當然不會拒絕。」

司徒永素來不在女色上用心，居東宮時便無甚姬妾，待登基后也只封了三四個美人，充作後宮。向來和他舉案齊眉和和樂樂的，只有端木華曦一個。若不是我堅決反對，他斷不肯這般委屈他的結髮妻子。

話未了，耳畔風響，我皺眉一閃，避開了拍向我臉頰的那記耳光，霍地立起身來，冷冷地看過去。

我忙喚道：「皇上！」

殘忍毒辣，滄桑世故，冷漠無情哪有半點子牙山那個嬌憨任性的小姑娘的影子？

玉簪尖銳，但萬萬比不上刀劍銳利，又無可供握持的柄端，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竟能將這樣的玉簪生生釘入自己的心臟，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的死法。該有多深的恨意，才會用這等殘忍的自盡方法！

他從身後擁住我，在我耳畔低低道：「晚晚，若真有那麼一天，千萬別為難我。你究竟要告訴我多少次，在你的心裏，我永遠不是第一位？司徒永比我重要，淳于望比我重要，連相思那個小丫頭，也是我碰都碰不得的！」

他的唇色發白，雙手慢慢把下方的奏摺抓住，捏得變了形狀。

他緊盯著我，瞳仁越發黝黑，卻搖頭，「和你並沒有關係。我只是從那時就看到了他的心狠手辣。可嘆那時我還全心相信著他，以為他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保護我們的凌師兄。晚晚，你你……」

他回眸，靜靜地望著我，聲音柔和下來，「所以不論誰成誰敗，你都得交出兵權，說來都是高帝是在草原留下的習氣，為保持將士們的凝聚力，知支兵馬往往長久聽令於一名主將，以至發展到後來，每朝都有擁兵自得的將領，要麼君主生疑心，要麼要將生亂心，屢有刀兵之禍。秦家並無野心，只要所事者為明君，只需忠君愛國，何懼無法保全富貴？又何必緊握兵權惹君主疑心？」

這女子有著驚惶如小鹿般的眼神，卻兇悍如母狼。揮舞著長凳在大街上如野獸般嘶嚎時在，沒有相信她會是以高貴優雅絕色傾城聞名的嫦曦公主。

他不是芮帝，卻手握重兵，權傾朝野，連芮帝都不得不看他的眼色行事。

但他的雙手依然緊緊握著被扭成一團的奏摺，絲毫不曾放鬆。

因那裡離淳于望的驛館很近，淳于望聞訊匆匆趕過去，那女子忽然間冷靜下來，然後一頭撲在他懷裡，痛哭著暈了過去。

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卻覺這外面的血腥味似乎比那躺著具屍體的華美宮殿更濃郁，胸口更覺翻湧得厲害，低頭便乾嘔了一聲。

於是，沒等開始提審，九個色膽包天的無賴無一例外，全數暴斃。

我嘆道：「皇上，權衡之下，我們都不能輕舉妄動呢！」

站在風口裡，其實冷得厲害，我忍不住扭過頭去，又是兩聲乾嘔，身體便微微有些發顫。

第一個。

我半晌作聲不得。

他勉強一笑，卻不見以往的溫暖暢朗。

「對不起。」他合了眼，將臉埋入了雙臂間，「其實有時候寧願那裡你不曾助我座上這把龍椅。我不用https://m.hetubook.com.com眼看自己的親友和臣子給你暗害，你也不必夾在中間為難。」

他左手握緊我的手，右手提過筆來，卻在「忍」字上半邊圈了一個圈，擲筆不語。

他的聲音也像那摺子一樣，變得極怪異，「晚晚，你要小心小心他！」

「只能靜候時機，徐徐設法。」我淡淡笑道，「嫦曦不過是兩國和好的一個信物而已，若恢復得過來，依然可以讓她去，若無法恢復，另選容色出價的宗室女子冊封為公主，繼續和親，想來南梁也不會介意。」

此事張揚不行，但內廷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閉著眼睛都能想到。

端木華曦的確溫馴賢良，此刻還牽了端木皇后衣襟，忍了淚低勸道：「母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還是還是料理妹妹的後事要緊。」

我對這個害得秦家家破人亡的女人殊無好感，見她不叫我平身，遂冷淡說道：「臣被奸人所害，腿部時常痛入骨髓，請恕臣失禮。」

「我另備了棺木，把他們合葬了。」他許久后才向我說道，「對外只說德太妃病重，令侍女扮作太妃模樣，拖延了一兩日，便請皇上詔告天下，德太妃病逝，宮也正在預備太妃喪儀，只是到時葬于先帝陵墓旁的，只能是具空棺了。想先帝妃嬪眾多，也不少姑姑一個。祈陽王卻什麼都沒有，除了姑姑的一片真心。」

司徒永凝眸，垂頭問：「怎麼了？」

他疲倦地輕嘆一聲，抬眼望向我，往日清亮明凈的眼底，矇著一層沉沉暗霧。

而端木皇後置若罔聞，如偶人般坐著，臉色蒼白如紙，卻依然有一層令人心動的玉色，天姿國色不遜二八少女。

那雙滿含秋水顧盼生輝的明眸正用從未見過的兇狠歹毒尖銳地剜著我，彷彿我便是殺她女兒的兇手。如果目光能殺人，此時我該已千瘡百孔。

但當有巡守的禁衛軍接近她時，她驚恐嘶叫，抓過附近所能抓到的一切東西，拚命地掙扎還擊。

我盯著他在秋風下俊秀卻蕭索的清瘦面龐，一時也不曉得該不該信他，只得道：「賢妃性情溫順賢良，的確配得到皇上寵愛。」

我雖恨嫦曦公主小小年紀便心機深沉，那樣暗害秦家，但她怎麼著都是司徒永的親妹妹，看在司徒永分上，心裏把端木皇后恨得牙癢，倒也沒打算對付她。

他正低頭看著什麼摺子，神色甚是寧靜，聽得通傳我入殿，也不曾抬起頭來，依然專心致志地將那摺子仔細看完，才放到一邊，向我瞥一眼，說道：「昭侯平身。」

「會更加迷糊。」

她恨恨道：「賤人，這裏不用你假惺惺！你就慢慢幫著司徒凌對付我們吧！等對付完了我們，我便不信，司徒凌容得你秦家繼續手握重兵，藐視皇權！當年我再三勸先帝設法削減秦家和南安侯的兵權，可惜他一味心慈手軟，才容得你們坐大至此！」

他抬臂，銀線蟠龍團花白緞袖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淡卻闊長的弧度，指向四面的重重樓閣、巍峨殿宇，緩緩道：「晚晚，你可看到了？四處都是他為我設下的天羅地網。」

我到武英殿面見司徒永時，即刻便有一個面生的太監將我領時殿去。

端木皇後身著素服，此刻胸腹間一片嫣紅。

端木皇后一怔，抬頭看了一眼司徒永，聲音略有緩和，「我從無傷害永兒之意，只是我也見不得他和先帝一樣對秦家百般縱容，養虎成患。青成他們的確有意另選新君，若不是我堅決反對，也不致拖了兩天都委決不下，白白給了你們反噬的機會。」

捲入這場紛爭，嫦曦只能自認倒霉。

他長吁一口氣，嘆道：「晚晚，我曉得最不願意看到我和他爭競。可你也看到了，他幾乎不讓我有任何較大動作，尤其是兵權。我無法謀得平衡。」

他的眼底卻漸漸複雜，煩亂焦躁之色幾度閃過，終究卻靜靜地鬆開我的手，低聲道：「嗯，的確沒什麼事。回去好好養著，也不用每日過來上朝，有事遣人入宮說一聲便是。」

以柔克剛，水滴石穿，亦是兵法一種。

我不覺撫上他的黑髮。

司徒永無奈道：「母后，以往之事，不用再提。」

我的身份尷尬，司徒永多了十五萬兵馬，卻未必能手這十五萬驀然易主后無所適從的兵馬，即便能用，即便能和司徒凌放手一搏，他們不是端木青成，都不在意國內掀起一場大戰，勞民傷財之餘還給南梁可乘之機。迫不得已時真的交手，先給推到風口浪尖的，必定是他們無法掌控的十五萬秦家軍。

我上前一步，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尊重事實：「聽晚晚一句勸，靜候時機，不要輕舉妄動。」

我一愕，不覺黯然叫道：「永！」

「不會？」

司徒永微怔，才意識自己說了什麼。

「當會加倍抑鬱。」

於是，他其實是在等著司徒永向他出手！

我將那個「忍」字 放到他面前。

當日是我率領秦家軍攻入皇宮，然後入駐于宮中足有兩個月。司徒永在這段ｗｗｗ.hｅｔｕｂｏoｋ.cｏm•ｃom時間對宮人和侍衛連番清洗，可他依然不能保證身邊的隨侍個個忠心。

我退開了幾步。

淳于望曾與我三年夫妻，可五年後再相見，他同樣連我是不是他的妻子都無法確認。

背影在晚秋落葉中如此蕭索沉寂，全無往日的瀟洒不羈。

一道寒意驀地從骨髓間滲出，嗖嗖地直衝腦門。我脫口問道：「是不是也與淳于望相關？是不是與我失去的那段記憶相關？」

他說得嚴厲，卻分明有勸雙方捐棄前嫌之意。

司徒永眸光一寂，隨即苦笑：「除非我想天下大亂，而你存心想毀了自己的鐵血軍團。」

母親如此，女兒亦如此。

我走過去，提過他的筆，取了旁邊一張空白紙張，在上面寫了一大大的「忍」字。

司徒永神色不變，揮手令太醫退下，然後向我說道：「你聽到了？」

我笑道：「秦家操縱廢立之事？皇後娘娘說笑了吧？囚禁太子、秘不發喪，意圖立一個白痴皇子為帝，到底是誰在操縱廢立之事？正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向來和姑姑親厚，哪瞞得過他？昨天換了素服，微服出宮親自到他們墳前，聽說哭得很是傷心上。獨處時我和他提了以親王禮重新安葬祈陽王和姑姑，他也沒意見，等明面上的太妃喪儀結束后應該便會下旨。」

眼前這個男子，以及那個每日與我同床共枕的男子，忽然都陌生起來。

一旁又有宮女哭泣著證明，「公主把花摘到手裡時還說，已經過了你的好時節，何必再掙扎？奴婢們太笨了，竟沒聽出公主言外之意，看公主平靜下來，還鬆了口氣，她說要靜靜睡了一會兒，讓旁人不要擾她，奴婢們也就依了。誰知道……」

「嫦嫦曦公主……」

「你已是他的妻子」司徒永重複著，黑眸中仿若有暗濤卷過，終於慢慢顯出一絲笑意，道：「不錯，你已是他的妻子，他所要的，除了我這個位置，幾乎都已達成不論我和他誰用誰負，誰成誰敗，你都會安然無恙。」

我輕輕道：「永，振作些。我們已沒有回頭的路，只能往前走。」

他苦澀地說道：「我是皇帝，是大芮天子，但連我自己的妹妹都無法保全。」

可她必竟是十七歲的少女，正和當年的姑姑，以及當年一身僧袍翩然于江南山水間的「日眠」一樣，滿懷對於愛情的憧憬，並有著飛蛾投火般的愚蠢和偉大。

血腥氣衝到鼻端，我胸口一悶，微覺翻湧，皺眉退開一步。

司徒永登基后，那個在德安門傳達先帝遺詔的大太監已經「病逝」，其家屬賞賜很是優厚。

縱然懷疑其中別有內情，至此也已死無對證。

我默默看著窗外秋意蕭索，問道：「皇上知道內情吧？」

但因著她的尊貴，反而成了兩人過招時的第一個犧牲品。

忍。

司徒永垂頭看著她妹妹漸漸冷硬的美麗軀體，神情凄惻，再不答話。

我不料這往日只會任性打鬧的少年如今競能想得那樣深遠，瞠目良久才笑道：「那麼，我現在便把十五萬將士交給皇上，如何？」

「只怕即刻便付諸實施了！」

我已在地上跪了好一會兒，聞言起身時，他才又道：「昭侯腿腳不便，賜座。」

他便笑了笑，「晚晚，你更了解我，還是更了解司徒凌？」

這些年他總愛覓些名醫搗鼓醫藥，也便略通些醫理，我由他搭著脈，笑道：「放心，也沒什麼大病。只是今年屢受磨難，身體著實虧下來了！」

她口中的「我們」自然是指她和端木華曦。

司徒永道：「朕也需先回武英殿一趟。華曦，好生看顧母后。」

我凝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嫦曦胸口端端正正插著一根長簪。

原來是怕我對端木華曦或端木皇后不利。

他悵然再看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一低頭，說道：「皇上教訓的是。臣太執念了！請皇上節哀，臣先行告退。」

司徒永如果甘心庸懦一輩子，甘心成為依附於他的傀儡皇帝，由著司徒凌越發坐大，便可相安無事。

我向他一笑，寬慰道：「不會的，我不會看著這樣的事發生，他不會那麼狠心。」

不但清楚她喜歡他，並且清楚她的不甘心和不認命，才會給出這樣一封誘使她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信函。

端木皇后厲聲道：「後事？我也不知後事該如何！這天底下，還有比你妹妹死得更冤更慘的嗎？有嗎？」

我也端了茶盞，合了目默默喝茶。

抓捕這群無賴時當場擊殺了五個，還有兩個重傷，關入獄中當天晚上死了，剩的兩個，一個在獄中和別的囚犯打架，當場被打死，還有一個在押往刑訓室時鐵鐐忽然鬆開，搶了衙役的刀要殺出去，終於被亂刀砍死。

鳳凰命格，母儀天下，終是一場虛妄，一場笑話。

如果說，這世上真有人能用「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來形容，無疑應該是端木皇后。雖已年近不惑，但她在我的印象里始終是絕美絕艷的。儀態萬方，明媚高貴，走到哪裡都像一株和-圖-書超凡脫俗的瑤池牡丹，渾身散發著令人傾倒的光輝，理所當然地接受著芸芸眾生的頂禮膜拜發。

「怎麼走？」

我忙謝了，才在一邊坐了。

「我若要一飛衝天，一定要一飛衝天！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阻攔我！」

我繼續道：「若你輸了，敗了，秦家很快也會敗落。定王會對我好，但不會容秦家軍只掌握在秦家人手裡。」

我惋惜地嘆息一聲，彎腰去扶司徒永，柔聲勸道：「皇上，節哀順變吧！」

端木皇后始則木然，漸轉作驚懼，顫抖著將死去的嫦曦抱得更緊，盯著我嘴唇動了幾下，大約想起我種種狠毒手段，竟然沒敢再說下去。

我一悸，輕笑道：「凌，我好像記得你說過，你絕不先向司徒永出手。」

他說畢，轉頭往武英殿方向走去。

他依舊取了摺子，繼續往下批閱。

「我們見她如此慘烈的自殺法子，自然曉得她存了死志，之前又有誰知道她的念頭？偏偏有人只看到她開始恢復神志，生怕她還能去和親，迫不及待又開始下手。」

這時卻聞司徒永喝道：「秦晚，你住口，朕知道你為秦家人抱屈，可你並不是不懂得其中的利害。端木家被族滅又如何，你家死了幾個人又如何，既然想要滔天權勢，自然要預備好交出身家性命！敗了就是敗了，輸了就是輸了，何必怨天尤人？都認命吧！」

或許，她只是用這種方式努力讓自己和淳于望更親近一些。

夜色漸沉，清清淡淡的月光始終無法透入屋中，屋內的燭光在薄薄的夜風裡明明暗暗，四處是搖曳不定的幢幢暗影。

他盯著我，然後淡淡地笑了笑，「還能為了誰，當然是華曦，被父皇召入北都作晉王時，我本想先做個閑散王爺，待有了機會即刻逃之夭夭，誰曉得一遇見她，忽然就心動了——我原以為只會對子牙山上欺負我的小師姐心動。」

可司徒永並不庸懦。

我嘆道：「設計她的人很了解她。」

蒼白的流光輕巧閃過，絲幃如水紋般款款而落，掩住跳躍的燈火，也掩住心裏不知不覺縈上的微微澀意。

他英風俠慨，磊落無儔，即便稱不上優秀的皇帝，至少也是個優秀的領袖，素來又和司徒凌不和，又怎會甘心做他的提線偶人？

我叩著窗欞，緩緩問道：「他和南梁和親，趁著兩國氣氛緩和，將與南梁對峙的兵馬收為已用，算不算與你為敵？」

我很快見到了芮帝和定王的「淺嘗輒止」的交手。

她聲色俱厲，像是在對端木華曦說，一雙冰冷美麗的眸子卻緊緊盯著司徒永。

手邊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他盯著院中在暮色里飄搖的草木，忽然道：「我絕對不會讓自己走到這一步。」

司徒永眸光一清，將手中擰皺了摺子藏起，沉聲喝道：「什麼事？」

「若有自盡之心呢？」

下一個會是誰？

竟是當日我和淳于望一夜纏綿后所簪的他的簪子，後來被作為通敵證據出現在刑室。後來拖著重創的身體逃出生開，在忙亂和悲鬱里進了定王府調養著，哪裡還顧得上這簪子。

心裏一酸，再不曉得該不該指責他如此坦白地多疑。

我輕聲道：「忍是懸在你頭頂的一把刀，但還沒有斬到你脖子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凌雖然掌握全國大半兵權，但司徒永以皇太子之尊名正言順繼位為帝，行事英明敏慧，御下溫厚寬仁，不比司徒凌睿智沉雄卻冷肅難近，故而深得朝臣擁護，方能在登基數月便漸漸樹立自己威信，越來越為司徒凌所忌憚，漸漸有了如今或明或暗的壓制。論起嫦曦公主，以她的尊貴，如果不是自己瞞了他私下出宮，司徒永還是完全有把握保障她的安全的。

他抬眼問我，眼睛黑漆漆的，分不出是彷徨還是不甘，「是讓我踏著他的屍骨往前走，還是讓他踏著我的屍骨往上爬？」

隨侍忙用托盤接了那花，匆匆而去。

她那個驕縱尊貴、聰慧多情、暗藏心機的女兒，已經完全僵冷了。

他垂眸，專心致志的出神模樣，似正欣賞著茶盞中清亮的水色。

我答道：「我都了解，可也許都不了解。也許最了解我們的是無塵師伯呢！」

他彷彿鬆了口氣，甚至真的轉過頭，向我輕鬆地笑了笑。

司徒永忽然抽出手，冷笑道：「這話你應該和司徒凌去說！」

司徒永將薔薇嗅了嗅，側頭吩咐身畔隨侍，「拿出去，讓太醫檢查這花有無異常。」

司徒永果然道：「她收到了淳于望約她相見的信函，說是有事求她，從嫦曦的立場來看，她立刻想到淳于望找她的事可能與你有關，而她想嫁的，並不是當今的南梁皇帝。她想必只權衡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了，連想都沒想過這信可能會是假的。」

「也就是說，連皇后都已做不了端木榢的主了？到時大芮之主是個白痴，禪位端木家族裡的賢能之人，更是名正言順，皇后又用什麼來阻止？身為皇親的司徒凌又怎能不阻止？端木氏最想要的只是邊陲一隅的西涼和圖書故國，根本不在乎大芮子民的生死和大芮的山河穩固，只怕當時已經做好了血流成河屍積成山的打算，用以鋪就通往故國的道路吧？」

轉過頭來再想想，司徒凌手段狠辣，我早該領教。對敵人自不用說，與我這樣深厚的感悟，待我提出退婚，他一樣狠下心腸冷眼看著秦家遭難也不聞不問，等著我走投無路向他屈膝求援。如今他有意藉著嫦曦警告司徒永，自然出招越狠越好。

嫦曦死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便是回不去，至少回顧以往時，彼此留些情面，能夠相安無事也是好的。」

嫦曦很尊貴。

我後來被帶了回去，在晉安寺住了兩日，又回秦府靜養，所有的事都是司徒凌處置。

「無塵師伯說，若我們三人聯手，在朝中彼此照應，相扶相攜，必可大有作為。」

端木皇后眸中蘊了淚，兀自狠毒地剜向我，剛收回的手掌正在屈起，越纂越緊，若是有點身手，該跳起身一拳打過來了。

「如果心情抑鬱呢？」

「薔薇？」司徒永冷冷地問，「現在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會有薔薇？」

他便握了我手腕，柔聲道：「我在意的人，想來你也會另眼想待，晚晚，她們母女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凡事過剛易折。

我搖頭，卻忽然心中鈍痛，「與淳于望有關？」

我心臟跳得厲害，「永，我已是他的妻子。」

她終於讓帶著淳于望氣息的貼身之物刺入自己的心臟，自己的愛情。

司徒凌若主動出手，以、即便成功，朝堂內外必有議論，千載以後，難免被冠上叛臣賊子的罵名。若司徒永先發難，他以自保為由順勢反擊，朝中爭議則會少許多。

正是薔薇，不過一兩個時辰，便已經萎謝了——如同地上這個萎謝的美人。

於是，笑意薄醺，低吟婉嘆，只由他百般撥弄，然後在漸起的欲意中承受他健碩的軀體。

我皺眉，也不得不警告他，「凌，他才是皇帝！」

再不曉得她是從哪裡尋到了這根簪子，又在自己身邊收藏了多久。

「皇…皇上出事了……」

聞報皇帝駕到，她也不曾動彈分毫，只是聽到我行禮時，她驀地抬頭，狠狠瞪向我。

我嘆道：「公主本已存了死志，再用這藥物，根本是多此一舉。」

他低聲道：「晚晚，我們的從前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答話，甚至沒有轉身看我一眼。

看著他因徹夜思慮而發青的眼圈，我安慰道：「這不奇怪。最了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敵手。」

「為什麼？」

查出來的結果，她帶了兩名侍從喬裝出宮時被幾名無賴盯上了。離譜的是，這兩名侍從竟給八九個無賴給放倒了，然後捆公主走了嫦曦公主。

忍字頭上一把刀。

外面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他的心腹太監在外戰戰兢兢稟報。

她穿戴得極是齊整華麗，明艷的紅色織錦禮服珠纏翠繞，五色金線綉著百鳥朝鳳圖，堆雲般的髮髻已微微散落，所戴珠玉簪飾均是遍覓南國北朝都找不出幾樣的珍貴之物。她的妝容也精緻，失色的面頰在胭脂的點綴下宛然如生，只是那蟬翼般的濃黑眼睫已經垂落，再也不能睜開。

或許，我於他們，更加陌生。

跟在司徒永身後走出絳雪宮，便有太監陪著一個太醫候在一邊。

而司徒永則將手指緩緩撫過那根玉簪，低低道：「她該多恨，才能對自己這樣狠。」

「什麼？」

也真難為他了。

但細想他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便是端木皇后，也有她的立場和她的身不由已。

他亦是一嘆，又拉著我手腕，輕輕握了兩個，沉吟片刻，自己搖了搖頭，說道：「晚晚，我會謹慎，你安心養著，無論出了什麼事，照顧好自己就行。」

這時，司徒永已蹲下身去，從嫦曦鬢邊取下了一朵花。

端木氏以謀逆之名徹底敗落，她和端木華曦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全仗了司徒永的護持才勉強保全。可司徒永多有顧忌，至今未能封她太后尊號。本該順理成章當上皇后的太子妃，直至中秋後才冊封為賢妃，且儀式甚是草草。

從她在南梁的言行和回北都后別有用心接近我並暗算我來看，嫦曦頗有幾分手腕，本沒那麼容易落入陷阱。

「六年前……」

出身皇家，什麼人該留，什麼人不該留，司徒永也分得清楚，下手絕不手軟。

不忍又如何？他此刻絕不是司徒凌的對手，而我助力有了限，何況也可能完全放著司徒凌幫著他。

他頓住身。

「朕也不會！」他忽然打斷我，「父皇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寬仁，因秦家的扶立而重用秦有，以致秦家手中兵馬越發穩固，將士只知有秦初、秦驚濤、秦晚，當真成了秦家之軍！因寵愛皇后而重用端木氏，明知其跋扈而不忍懲治，以致端木青成等人心生妄念，只想復他們的西涼國！因擔心端木氏養虎為患，又重用大芮皇親司徒凌，幾番大戰樹立了自己的皇子無法企及的軍中地位，沒有令將士杯酒釋兵權的魄力和威信，卻輕易下和圖書放兵權，是何等昏庸之舉！等我成了太子時，連他自己都開始處處受掣肘，令出而不能行！若朕能凡事自主，第一個要做的，便是收你秦晚兵權，保你一世富貴。」

他靜默片刻，說道：「我本可逃開，可是為了一個人，我自己走進來了。等我想逃時，已經逃不開了！」

「算。我會警告他。」他笑了笑，黑眸卻越發幽深，如有旋渦密布，隨時要將人無聲吞噬般危險。

宛如少年時那樣柔軟，卻再不能黑亮地飛揚在子牙山浴著燦金陽光的山頭上。

我柔聲道：「從古至今的帝王，有多少能萬事遂心的？權臣掣肘，是多少新繼位帝王面臨過的問題？先求平衡，再求突破，先求自保，再求自立。凡事韜光養晦，方是萬全之道。」

她的手足因捆縛和掙扎已經紅腫潰爛，小衣破裂，肌膚滿是不堪的青紫痕迹和屬於下賤粗漢骯髒不潔的氣味。

嫦曦失蹤了。

自然不是她的血。

他的眸光驀地暖了，攔腰將我抱起，俯身向我親來。

司徒永頓住身，太醫便上前叩頭回道：「稟皇上，薔薇有某種致幻藥物，久聞可令人心生幻覺，舉止失措。」

我瞧不得她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勢，冷笑道：「怎麼沒有？我的侄兒剛剛出世就被人當著他父母親人的面，撕作碎片，屍骨無存！你女兒好歹享了十六年的富貴榮華，最終用命殉了她所享的這場榮華，又有什麼冤的？都來不及睜眼看一眼自己的父母便化為齏粉皇后，你也是母親，你可想過那嬰孩的痛楚？你可想過那父母的痛楚？若我現在把你女兒當了你的面撕作碎片，你又當如何？你會不會如我這般，生生地活烹仇人全家？」

我心底一寒，驀地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為了誰？」

司徒永忽然一拳擊在案上，叫道：「晚晚，你別做夢了！他在六年前便已那樣狠心！我恨他！」

端木皇后冷笑道：「可笑，我並無子嗣，唯一還能留在身畔的華曦嫁的是他的太子，他為何要疑忌我？端木氏能掌兵權，何嘗不是因為他想培養自己的親信和當時的明家、秦家抗衡？秦家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勞苦功高，終究是臣子而已。憑什麼連皇帝都無法調動秦家兵馬？秦家見自己無力抗衡了，轉而和司徒凌聯手，權力大得幾乎可以操縱廢立之事，這又是哪門子的忠君愛國？」

身畔有太監在低低稟道：「皇上，公主是自盡。她幾天沒說一句話了，午後忽然沐浴更衣，還說要出去走走。見她清醒過來，宮內無不歡喜。後來她還採了一朵薔薇花回來。」

我深吸一口氣，答道：「沒事，只是忽然覺得也許我們從出世起就註定了陷在這個令人作嘔的怪圈裡。」

即便現在已在悲傷和憤怒中氣得臉都變了形，她依然是美麗的，但此時她的美麗迸射著令人膽寒的暴戾和兇悍。

太監道：「回皇上，這時候御花園裡連桂花、菊花都凋謝了，可偏偏靠近千秋亭那邊有兩三朵薔薇逆了時節開花了！公主對著那花站了很久，就摘了一朵。」

「如果本就神志不清，聞了這個會如何？」

就像采兒不幸成了我和司徒凌博弈的犧牲品，私心的一點偏倚便枉送了一條性命，姑姑不幸捲入秦家和祈陽王的仇恨，誤了終生，毀了一生，我則不幸承擔下秦家所有的責任和苦難，看似風光無限，卻不得不捲入朝堂紛爭，無法保護家人，還得接受身不由己的婚姻司徒永嘆道：「晚晚，你知道嫦曦為什麼會跑出宮嗎？」

我想起他在春天時還曾和我說，總有一天，他會想娶我，敢娶我，也能娶我，在囚室中看我時，也曾提出幼時偷看我洗浴，只為明白為什麼我不能和他住在一起撫摸著猶帶著他體溫的手腕，我苦笑。

他沒有立刻答話，轉頭倒了茶來喝著，淡淡說道：「你總說他重情重義，彷彿我多麼的薄情寡義。你放心，我總會讓你看看，他對你我的情意到底有多深，有多重！目前的交手淺嘗輒止，晚晚，你別阻攔我。」

他身畔的太監悄悄示意，下面隨侍一側的宮女太監們垂了手悄悄退了下去。他身畔的太監也悄然退開，輕輕掩上門，持了拂塵在門前守著——正在當年李廣德為先帝值守時所站的位置。

不想竟給整治得如此慘烈。

她的身後，跪著低低嗚咽的端木華曦。她沒有母親和妹妹那種艷麗到讓人不敢逼視的絕世美色，但同樣溫婉美麗。再怎樣悲痛欲絕，依然維持著骨子裡滲出的端莊沉凝。

我正想著他應該是避而不答時，他忽然沉沉地說道：「晚晚，我會守諾。但如果他給我機會，我不會放過本該是我家的天下。若你攔我，我將拿秦家上下和十五萬秦家軍來祭我的天下！」

「我端木氏已被你和司徒凌滅族，你還敢過來挑撥我們和皇上？」

我和司徒永趕到絳雪宮時，端木皇后正坐在地上，擁緊她的女兒。

眾人都離去了，他才放下硃筆，輕輕將摺子拍在一邊，撐了頭低低道：「晚晚，那是我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