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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仍舊止不住哭，對面的小人兒就抱抱他，說：「母親不在了，哥哥還有我，將來的日子我會陪著哥哥。」

如今蘇曄當家，待蘇曄從靈堂過來，這晚飯才正式開席。儘管菜皆是素食，卻也下了工夫，精緻得不忍下筷。席間蘇曄吃得極少，蘇老夫人看不過去便給他布菜，勸道：「好歹也要吃飽。」

蘇曄啞聲回：「去東邊小廳坐會兒罷。」

到蘇州時恰是早上，臘月二十七，天色灰濛濛的，常台笙從碼頭雇了車往蘇府去，一路上尚能看見縮肩縮脖子坐在攤子后賣年貨的小商販，連吆喝聲都沒有，大約是被這天氣凍得懶怠開口。

就像小時候下意識地用擁抱去安慰悲傷到止不住哭的兄長，陳儼認為這樣就可以讓他稍微好受些。為照顧成年人的自尊心，他甚至沒有說像小時候那樣矯情的話，而是語聲疏淡道：「她在這裏我不能抱你，希望你理解。」

但之後一別十來年，想起來真是令人心痛。

常台笙出去后將門帶上，蘇老夫人打量她一番：「看起來瘦了。」

離杭晚上下了雨。冬雨難得，空氣潮冷卻格外乾淨，坐在客船里只聽得外邊雨打甲板，安靜得每一滴都打進心房。

有人離開，也有人來。

也許他哪天會重新展翅離開這小小天地，會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去闖，但常台笙並不懼那一天的到來。

沉默是最無能為力的悲傷。蘇曄看起來比之前瘦了許多，眼底藏著濃烈的疲憊，喪事讓他整個人都疲意重重。就算之前做好了對方可能會提前離自己而去的準備，但當這一日真https://m.hetubook.com.com正來臨，還是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蘇老夫人瞥瞥盧氏，沒說話。

常台笙給顧月遙上了香，感受了這其中生死分別的悲慟，內心惻然，走到蘇曄面前，也只能言辭有限地說一句節哀。

人生熱鬧凄清，都在這些變化里。

之前抓的葯還未吃完，罐子里尚有之前未倒的藥渣；妝台上的口脂盒還在，嫣紅艷麗，用來掩蒼白唇色；一把木梳安安靜靜躺在鏡子前，細密梳齒間竟還纏著一根細長柔軟的頭髮；被子衣服，房中諸物，都還存留著伊人氣味。

「人啊總是這樣的，難過也就難過一時，哪能抱著回憶過一輩子呢？」盧氏接著道：「我家侄女今年也十六了，等過了年，要不將庚帖拿過來瞧瞧？」

她曾經倔強孤僻，內心抵觸旁人的靠近，可如今竟能安心地靠在另一個人肩頭，聽冬雨滴滴答答。儘管還沒有到能一眼看穿對方了解對方內心細節的地步，但在她眼裡，他是最好的，這就足夠。不論將來如何，這一點並不會變。

觸景生情物是人非最難過。

身後的陳儼聞言亦是沉默了一下，隨即問道,「現在要收拾東西么，」

此時已是臘月末，春節在即，常台笙原本預備這兩日忙完手上的事就啟程去蘇州過年，卻沒料是去奔喪。這世上的事總是出乎意料，殺得人措手不及。

蘇老夫人輕嘆口氣，擱下了筷子。

「進來有些忙，偶爾耽擱了吃飯，但身子骨硬，也沒什麼。」常台笙回得輕描淡寫。

蘇和*圖*書曄心中一慟，各番情緒拚命湧上來，他聲音啞淡：「你不能再喊我一聲么？」

她看過去時，盧氏亦是瞧了她一眼，意興闌珊地拿了筷子動動面前的菜。

常台笙揉揉她後背，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回說：「恩，胖了些。胃口比之前好么？」

常台笙回頭看了一眼那廂房的門，回老夫人說：「我再問問孩子的意思罷。」

常台笙點點頭，正要轉身時，陳儼走到蘇曄面前，靜靜站了許久，末了竟抬手摸到了蘇曄的眼睛。蘇曄合上眼皮，任由他涼涼的指尖劃過。那手指至眼尾時，他才重新睜開眼。

那邊常台笙還未走到東邊小廳，常遇就從裡頭衝出來抱住了她。小丫頭跑得飛快，幾乎是撞進她懷裡，牢牢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老太太道：「小丫頭在府里住得挺習慣，在學堂也學得蠻好，你暫時能不帶她走么？」

被上天青睞的驕子總有他的路要走，她無法阻攔也不必干涉。

蘇老夫人臉色看起來也不怎麼好，平日里顧月遙陪著她抄經書讀書，感情一直很好。孫媳這一走，老太太心裏也似空了一塊，都不忍再去翻往日里顧月遙抄的經。

常台笙低著頭,回想起蘇州一別，聲音低啞得不得了，「月遙過世了。」雖只有寥寥幾面之緣，但那女子握著她的手攤開她掌心替她看命時的情形卻彷彿就在昨日。早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但未料就這樣走了，竟連年也未熬過。

自她走後，蘇曄沒有再進過這間屋子。

「喊什麼？」陳儼鬆開手，重新站直了身體偏頭朝向門口：「但我已經不和-圖-書姓蘇了。」當年一句將來的日子我會陪著哥哥，如今想來真是唏噓。遺憾常在，人間事總是不能盡善盡美。

盧氏道：「大少爺這般看著我作甚？不過才二十幾歲，難道月遙這一走，將來還不娶了？」

這劍拔弩張的架勢讓廳中陡然安靜了下來，眾人目光也都移到了一處。

常台笙連忙接過信,迅速打開看完,陳儼這時已起身走到她身後,問道，「怎麼了，」

恰這時，常遇忽不小心碰翻了擱在手旁的碗，湯翻了一身，碗則滾到地上碎了，聲音在這廳中格外清晰。她抬頭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滿桌的人：「我錯了……」

孩子表示親近的方式簡單直接，常台笙蹲下來揉揉她腦袋，也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小丫頭之前才送走自己的父親，如今又見長輩離世，常台笙很擔心她負荷太多。

因府里辦喪事的緣故，臨近除夕也沒有半點過年氣氛，晚飯亦是全素。

常台笙陪祖父坐了一會兒，剛要去見蘇老夫人，沒料老夫人卻已是走到了廂房門口，示意她出來。常遇看看姑姑，很自覺地去搬了棋盤，坐下來同常老太爺下棋。

蘇 府門口掛了白，雖已過了好一陣子，弔唁之人卻不少。常台笙向門房遞了名帖，一門房領他們往靈堂去，另一門房則連忙去稟報主子。靈堂搭在宅子西邊，顧月遙娘 家請了人來超度亡靈，有唱經的聲音傳來。香火紙灰味道充斥了整間靈堂，因無後的緣故，顧月遙靈前連個守靈的也沒有。唯有蘇曄靜靜站著，一身白。

蘇家畢竟是大，一起吃飯時各房都在，竟擺了好幾個圓桌。和*圖*書常台笙坐下來時，旁邊的常遇湊到她耳邊極其小聲地向她一一介紹同桌的人。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小丫頭知道得清清楚楚。

常台笙留陳儼在府里收拾東西，自己則去芥堂將諸事都安排妥當。年關將近，刻工們也都準備回家過年，只留下宋管事與幾個人輪流值夜。常台笙還特意叮囑不要忘記盯著藏書樓那邊，因芥堂存板間地方已不夠放，遂許多東西也都搬去了那邊，不能放著不管。

蘇曄聲音里有壓制的憤怒，語氣疏淡：「月遙屍骨未寒，這樣的話姨娘如何說得出口？」

她放開小丫頭，說要去看一看祖父，小丫頭遂帶著她往東邊廂房走。因天氣不好，老太爺也未出來曬太陽，而是窩在房裡，對著暖爐讀書，讀的是《弟子規》，常遇驕傲地說是她教會的，得意地抱著常台笙撒嬌。

老夫人點點頭。

常台笙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猜想陳儼可能有話要與蘇曄說，遂自己先出去了。陳儼聽到逐漸走遠的腳步聲，忽然伸臂抱了抱蘇曄。

正在慢吞吞吃飯的常台笙聞言陡然抬了頭，只見蘇曄神色疏冷一言不發地看著盧氏。

常遇將頭擱在她肩上，瞪大了眼睛問道：「姑姑覺得我胖了沒有？」

常台笙如何不知道她這小小心思，遂在小丫頭問姑姑過得如何時，回她道：「也很好。」

孤苦的老人家總要人陪伴，與其說常遇需要這個環境，不如說老人家需要常遇。那樣一個知心懂事的孩子，在哪兒都討得歡喜。可小小年紀就懂得看大人眼色，真的是……

盧 氏忽地冷笑一聲，陡然擱下了筷子：和圖書「姨娘？我怎麼說也是蘇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喚我姨娘一喚就是二十年，當你那娘還活著么？屍骨未寒怎麼了？你爹娶我 進門時你娘才剛走不久，你不過是比你爹假惺惺些罷了。這家裡如今長幼尊卑全都沒了，名義上我是你母親，你的婚事我怎麼就不能插手？何況你如今膝下一兒半女 也沒有，對得起祖宗么？論不孝，你可是頭等啊。」

這是常台笙二十四年來頭一回離開杭州過年，回想過去一年，全是變化。

常遇說坐在老夫人左手邊的是盧氏時，常台笙抬起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握住了坐在另一邊的陳儼的手。這位就是當時趕陳儼出門的蘇夫人盧氏？

但這是事實，只是陳儼懂得比較早。

他還是個幼童時，就這樣送走過他的母親。當時對於死亡的概念還很模糊，以為哭一哭母親看不過去了就會回來。陳儼小他一些，當時就蹲在披麻戴孝的蘇曄對面抬手去擦他淚汪汪的眼睛，說：「哥哥就算眼睛哭腫了母親也回不來，不如不要哭。」

常台笙連忙起身要帶常遇出去換衣裳，這時蘇老夫人看一眼蘇曄，同常台笙道：「讓蘇曄帶她去，你坐下。」

回不來了，這是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對死亡的理解。比他透徹，比他理性，甚至有些殘忍。

那邊盧氏不以為意地淡瞥一眼：「大少爺這會兒哪裡吃得下飯，老太太勸了也是無用，等再過一陣子，那胃口自然而然就回來了。」

常遇使勁點點頭：「先生也很好，教得很仔細。」她似乎是準備了一整套說辭，專挑蘇府的好處講，目的完全是為了讓常台笙放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