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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煜轉身走向了另一邊，他沿梯上了甲板，春日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遠處細柳如煙，實在是好看得刺眼。

常遇想了想，小眉頭緊了緊，有些苦惱地回道：「姑姑，我也不是很懂呢。」她頓了頓，又說：「大人們都活得好累。」

的確是，變了。

他一臉倦意，看起來狀態並不好，匆匆吃了些東西，去見過老夫人，隨後照例去給顧月遙上了香，這才折回書房。

這句話若不是在這情境下說出來，估計還沒什麼。但常台笙此時思緒卻有些亂，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準備的數口棺材，於是此刻面對他，除了擔心與一些恐懼以外，根本沒有別的情緒。

「恩。」只是……端王哪裡那麼容易倒？

等人走遠，謝氏這才關上門，令門房道：「盯著，暫時別讓人進來。」

謝氏卻還是愣著，像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官差們見狀，趕緊找借口逃開，說：「小的得再去尋一尋了，這麼大早前來叨擾實在是不好意思，望夫人見諒。」這傢伙說著低頭行了一禮，慌忙帶著幾個手下溜了。

商煜卻看出她眼中憂懼，說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安全地送你離開杭州。」許多事都未說明白，只說了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這姿態彷彿回到了剛認識那會兒。

謝氏見他不說話，似有些不耐煩，緊了緊身上毯子，問道：「她怎麼了？同先前的案子有干係么？」謝氏低頭想想，緊接著又說：「今日那程家夫人要重審是么？」

蘇曄不在府中，常台笙問過小侍，小侍也只是說近來公子很忙，總早出晚歸的，今日也不知會何時回來。她無甚事做，加上雨天不方便出門，下午時便同小丫頭在府里散散步，問了一些讀書的事。

門房早就得了常台笙囑咐，但因不曉得她到底要做什麼，這會兒要面對官差撒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不過這當口，其外表卻是裝得一派鎮定，只道：「未回呢，東家與西園賈先生關係極好，以往也有赴宴后在西園留宿的，差爺找我們東家可是有事？」

常台笙穿慣男裝，假扮成文弱書生也像模像樣，行李幾乎都已在半夜時被宋管事帶走，這會兒她空著手便能出門。

半年時光過得似夢境，而如今這一場夢卻好像還未醒來。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與過去劃上分割線，心中並沒有釋然與報復達成的快意，反倒不知前路該如何走。

常台笙微微笑了一下。

官差見她自己岔和圖書開了話題，忙應和道：「是是，今日要重審犯人，常堂主亦是證人之一，故而原本是希望她到的，可是……」

重審時翻供，將諸多罪責都推給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沒有可能。她太習慣這樣做人，也許到死都會如此，可是……

「翻供……」商煜說著忽淡笑了一下，這笑意中竟有些難以體會的苦澀味道：「會嗎？」

商煜早在途中就下了船，大概是折回杭州去了。常台笙已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些事，都是該過去的事了，就翻過去罷。

常台笙這時恰在門外候著，蘇曄也有事要與她說，便請她進了書房。小侍前來沏了茶，常台笙接過來，偏頭問坐在椅子里的蘇曄：「近來很忙么？」

常台笙點頭：「記得，在會館時說的。」

兩人幾乎將蘇府繞了一圈，常台笙忽停下來，環視這空蕩蕩的走廊，低頭問常遇：「這裏如今是無人住了么？」還記得過年時這裏很熱鬧的，蘇府上一輩姨娘有許多，那時候往這邊走一趟便是到處脂粉香，可如今怎麼……冷清成這樣？

兩人一時間無話，走道里往來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艙門，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說著就徑直繞開他打算回艙，可還沒走幾步，便聽得商煜在身後道：「是很累罷……」

「不了。」商煜聲音冷冷清清，沒什麼煙火氣。他的目光亦沒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飄忽：「同我有什麼干係呢？」

蘇曄遂接著回：「近來京城的事極多，大權更迭之際，各方角力，也實在正常。」

門口站著的是官府的人，看起來無平日里的囂張，倒有些急於求證的焦躁意味。此時天還未亮,謝氏身上還裹著毯子,頭髮亦是懶散挽著，黯光下一臉困頓未醒之色，一看就是剛爬起來。她略略有些不耐煩地啞聲問門外官差：「有事么？」

常台笙直起身，同她一道去看過常老太爺，這才帶著小丫頭去老夫人那吃了午飯。

蘇曄接過來，翻了翻抬首道：「有些事不宜說得太詳細。」他停了手上動作，接著道：「還記得先前我說要對付楊友心的事么？」

天光漸暗，待吃過晚飯，蘇曄這才回了府。對於常台笙的到來他並不感到驚訝，似乎早就得了消息，只潦草問了幾句緣由作罷。

「昨晚碰巧聽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雖未進門，卻見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和_圖_書藉此暫先離開杭州。」他說話聲音溫潤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陣子的冷漠與詭異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個夢。

商煜心中，的確是希望她這次不翻供，而是「偉大」地以贖罪的心態將這一切都擔下來。也許她心中會有悔恨罷？這些年造成了這麼多人身心上的悲劇，難道將死了還毫無悔意么？

離了杭州城，抵達蘇州時，又是綿綿陰雨天氣。常台笙百無聊賴地站在船頭等船靠岸，春雨如煙，迷濛濕眼，身上潮潮的。這天氣令人心生倦懶之意，但精神卻是放鬆的。

「昨晚上的船宴似乎是出了點事……」官差頓了頓，「聽說常堂主落了水，尋了一晚上也未尋到，小的想她興許已回了府，這才來看看。」

常台笙略納悶,那邊謝氏見狀開口道：「我去看看,你暫時先不要露面。」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來的懷疑在這一刻似乎得到了證實——自己並非因為所謂怪病發作而出現那些癥狀，一切不過是在有心人的藥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動了動唇角，不打算再說道什麼，低了頭徑直往前去了。

謝氏聞言眼角輕壓。

常遇點點頭，卻沒有再說話。分別並沒有太久，可常台笙隱隱察覺到有些說不上來的變化。這變化並非有關常遇一人，她從剛進府時就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問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那官差見謝氏臉色倏變，忙道：「興許是去別處了，會找到的，夫人莫擔心。」

備好的馬車已停在了陳宅不遠處。此時街衢清寂，沒有行人，唯有馬匹孤獨地低著頭，耐心在等。宋管事聽得馬車外有腳步聲，連忙將帘子打開一些看了看，遙遙見常台笙打扮成書生的模樣朝這邊走來，這才鬆一口氣，下了馬車去迎她。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疑慮，蘇曄沉定道：「你該信他的本事。」

他聲音低啞，像是壓在喉嚨口，但幾步以外的常台笙卻聽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頓住了步子。她未轉回身，商煜又接著道：「不受控的感覺很難受罷……」

好不容易等蘇曄回完信，她將手中一疊信紙遞了回去，老實道：「我看得並不是很明白。」

常台笙霍然起了身。

下船后她雇了車便徑直去了蘇府，因之前未打過任何招呼，她的到來對蘇老太太而言完全是大驚喜。蘇老太太將她上下打量，看夠了又抓抓她潮wｗｗ.ｈｅtｕboｏｋ•ｃoｍ.ｃｏｍ潮的衣袖，道：「快去換了，再過來喝些薑湯。」說著便讓小侍去廚房吩咐一聲，將午飯直接送過來。

「知道了。」她自然不會丟下謝氏一個人進京。若在蘇州，她能更及時地打探到杭州的消息，還能在去京城之前見一見常遇，的確是個好提議。

常台笙注意到小丫頭的神情變化，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便不打算問下去了。可這時候，卻忽有一個腦袋從十米外的一間屋子裡探出來，常台笙恰好瞥見，被嚇了一跳。常台笙這才認出她是某個姨娘之一，剛打算走過去問一問，那人卻又將頭縮回去，重新關緊了門。

她隱隱約約知道是什麼事情，但又不能完全懂，只知大人們想事情的確是複雜得多，可她的確又失去個玩伴了。雖然盧四小姐比她高上一輩，年長她幾歲，但待她卻是極好，全無半點長輩的架子。那日見盧四小姐離開府時止不住哭，常遇也覺得很傷心。

常台笙微愣，忍不住就接著問了下去：「走了？去了哪裡？」

宋管事連連應聲，常台笙這才擺手讓他先回去了。此時碼頭人還少，常台笙戴了個黑色的書生帽，穿得一身青灰，背個書箱，個子不高，實在是不起眼。船未行之前，她便揣了本書站在外面埋頭看著，以免有人上來搭訕。

謝 氏原本就不打算同常台笙一起走，方才官府來過人，她便更走不了。但謝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常台笙，想著去京城路途漫漫，不知會出什麼岔子，於是建議道：「我知 蘇曄是你表親，不如這樣，你先去蘇州待幾日，我將這裏的事處理完了，便去蘇州尋你。一同進京，有個照應也好。」

蘇曄似急著回一封旁的信，常台笙見狀，遂坐回椅子里兀自看起那些信件來。這些消息自然都是探子給的，從政事到商事，事無巨細，寫得十分多。常台笙已許久不得陳儼消息，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麼，偶爾聽坊間傳聞，只說京城最近不甚太平，不知要出什麼事。

昨晚常台笙聽孟平臆測程夫人與商煜之間的關係，雖不願相信，然若事實當真如他說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徑的確應得到嚴懲。生兒不養不說，更是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謀害親子，毫無悔意，實在是惡劣。

待長板放下來，她隨同搭船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時，忽有一隻手從身後抓住了她的小臂。

常台笙竟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閃過一絲挫敗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ｃom感，但很快卻又釋然，大概是明白這一切疏離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常台笙淺應了一聲，隨後帶著她回房讀書去了。

常台笙隨即去換了衣裳，出來時便見小丫頭佇在門口，抬頭眼巴巴地看著她，半天才聲音清脆地喊了一聲：「姑姑！」

氣氛登時有些尷尬，常台笙讓自己冷靜，岔開話題重新抬頭，從容問道：「今日程夫人重審，你不打算去看看？」

門房的聲音很是小心,且他已是從門口到了走廊拐角處來喊人,與平日里的習慣大不同。他遠遠地朝走廊另一頭的常台笙做了個手勢，似乎叫她不要過去。

謝氏輕輕蹙眉：「不大清楚，我昨晚睡得很早。」她說著偏頭看一眼身旁門房：「她回來了么？」

他心中雖這樣想著，可眸光卻越發黯淡，大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領頭那官差一瞧這情形，心道不好，難不成那常台笙當真掉進西湖裡淹死了不成？指不定過幾日就有人到官府來報浮屍之事……這、這要如何同尚書夫人說？

她正打算問一些府中之事時，忽然書房門被人敲響，管事在外道：「公子，有杭州那邊的消息。」

她說著便快步朝門房那邊走了過去。門房小聲同她說了幾句話，謝氏連忙擺手讓常台笙躲起來,隨後走到了大門口,這才讓小廝將門打開。

那小丫頭若當真在芥堂開口求助，會拒絕的人恐怕寥寥。宋管事更是將她當成了自家姑娘，對她極好，甚至有些盲目。常台笙這句也算得上是委婉的提醒，讓宋管事心裏有個數。

她還記得盧四小姐在府里時陪她一起讀書，教她繡花，和她一起玩的種種情形，可是轉眼間府里似乎就發生了大事情，盧四小姐與其姑姑就都離開了。

常遇瞅瞅，小聲道：「就只有這位還住在這裏了。」

她快步走回卧房，見常台笙從裡頭出來，且已換了身衣裳。

商煜臉上幾無表情，也根本沒有回她，只隨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來問她：「住哪一間？」這時走道里人來人往，常台笙似乎沒有回答他的意願，卻又怕在外邊待久了興許會被什麼人認出來。商煜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矛盾，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她看到內庫盜銀事件，說是後來封城盤查，耗時良久方供出幕後指使，又說陳儼在多方搜羅罪證，種種這些，均未明指到底在查誰，到底誰是幕後指使。於是她繼續往後翻，看到的大多是朝中各番勢力之和-圖-書間的傾軋，便更是覺得雲里霧裡。

難道府里近來發生了什麼不大好的事？就連老夫人眼眸中都有些欲說還止的意思。

接連兩樁命案接觸下來，官差知道眼前這婦人是當今尚書的夫人，自然不敢輕慢，語氣都很是和緩小心：「常堂主可是回來了？」

「端王一倒，他被牽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現在已沒有必要再動他了。」

常台笙點點頭，背起書箱提著包袱便轉過了身，隨後又想起什麼般，回頭叮囑了一句：「看看張怡青到底有什麼難處，若合適就幫一把罷，但若不合適，就萬不要插手。」

常台笙警覺地問了一句：「你為何會知道我來這裏？」抬首毫無畏懼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蹤我？」

常台笙亦是很想念她，忙俯身抱抱她，又仔仔細細看了一番，微笑著說：「似乎瘦了呢，挑食了么？」

沒料這不長的工夫，她竟是睡著了，到了碼頭也未醒來。宋管事叩叩車廂板子喊醒她，常台笙朦朦朧朧睜開眼，下意識拉開車窗帘子，徹夜春雨後迎來的清晨竟有溫暖曙光照進來。

而 商煜看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則又是一陣沉默。他清楚知道這陣子她經受了什麼。病發的恐懼與痛苦，外人得以見到的不過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 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這些，很可能早就瀕於奔潰，甚至有可能會生出自我了斷的念頭。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卻冷靜極了，甚至未向外人 表露破綻。

常台笙陡驚，對方卻已是鬆開手，走到了她的身邊。常台笙這才看清他的臉，愣了愣才問：「你為何會在這兒？」

常台笙趕緊帶著行李下了馬車，宋管事掛著一張擔心又有些不舍的臉在一旁站著，道：「東家諸事小心。至於芥堂這邊，都已安排妥當了，就放心去罷。」

常遇看看那些緊閉著的門，又抬頭看向常台笙，稚生稚氣道：「都走了……」

「老樣子。」蘇曄淡淡回了一句，低頭翻了翻桌上的往來信件，抽了一小疊遞向常台笙。常台笙起身接過，還未來得及細看便下意識問道：「京城的消息？」好厚一疊。

常台笙抓緊時間上了馬車，宋管事則親自駕車送她去碼頭。途中路過商煜的醫館，常台笙透過車窗帘縫朝外看了一眼，黯光中還未開門，門口一隻小燈籠疲倦亮著，一副將熄的模樣。她重新壓好帘子，因徹夜未睡心跳比往日要快一些，身體不大舒服，遂閉目養了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