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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時節，天熱得跟蒸籠似得。

四月，徐經自陳曾經在考前給翰林院學士程敏政送過金銀，但不肯承認買題之事。

李東陽上前行禮：「臣給萬歲爺請安。」

沉默地喝了兩杯酒，不速之客就離開了。

好一會兒，金吾衛首領方才回過神，吩咐副將守好宮門，自己則飛奔去報信。

張羡齡一早派了內侍去午門偷聽，等聽完了實況轉播，她還是一頭霧水。不是，所以唐伯虎到底作弊了沒有？

「臣領旨。」

朱祐樘淡淡道：「朕倒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東陽聽了，也嘆息了一聲，抬眼望見密密匝匝的雨幕。

黑夜裡，王守仁提著一盞燈，高興道：「我想明白了！」

東山樓的夥計已經認得他了，一進門，就引他到坐慣了的雅座，並按照老規矩準備酒和下酒菜。

朱祐樘抿了抿唇，道：「既然如此，牟斌。」

唐伯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笑道：「夏蟲不可語冰。你若有我這等才學, 你便知我為何敢說這話，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唐伯虎依然在酒館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確實。」張羡齡附和道。

那些人走近，在離金吾衛們還有十餘步的地方駐足，他們打扮相似，都是儒生裝束。為首的一個老儒生聲音朗朗：「我等來此，是向萬歲爺陳情。此次殿試，有賊子舞弊，人神共憤。我等寒窗苦讀數十載，竟然會被唐寅這等無恥小人所害。請萬歲爺明察！以安天下讀書人之心！」

唐伯虎趴在桌上，懶得動。

「臣聞士大夫公議于朝，私議于巷：翰林學士程敏政假手文場，甘心市井，士子初場未入而《論語》題已傳誦于外，二場未入而表題又傳誦于外，三場未入而策之第三、四問又傳誦于外。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等狂童孺子，天奪其魄，或先以此題驕于眾，或先以此題問於人……」

三月，場中朱卷複核已定。依照大學士李東陽所奏，ｈｔtｐs://m•hetuｂｏoｋ•com•cｏm原本取中的試卷之中並無徐經與唐寅之卷，考中名額已定。

金吾衛首領喊話道：「來者何人？速速止步，此皇家禁地，莫敢擅闖。」

與殿試無關的, 只是當作一件新鮮事，傳話本似得添油加醋；而那些剛剛走出大明門的考生可坐不住了。科舉漏題！舞弊！這是何等大事！倘若真如傳聞所言, 那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說著，這個老儒生膝蓋一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拍地。

王守仁嗅見空氣里的酒香，便知這酒一定不凡，見唐伯虎如此牛飲，有些心疼好酒。

「什麼？」

唐伯虎伏在桌上，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見王守仁一身儒生打扮，揮手道：「喝就是。」

守衛最外頭一扇宮門——大明門的金吾衛剛剛換班, 忽然瞟見遠遠地有一團人移動著，正朝著大明門的方向。幾乎所有金吾衛都立刻握緊了手中的兵戈，一臉警惕。

「是有這事。」

等酒來的時候，王守仁習慣觀察身邊的人，這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有些人喝酒是一臉高興，有些人則是借酒消愁，譬如隔壁桌的這一位，眉毛都糾纏到一起，一看就是愁到不行。

過路行人聽見這哭聲，也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誰家不曾想過供孩子讀書考科舉呢？此時聽見這些老老少少的儒生跪地哭訴，有些行人鼻子一酸，也默默地在儒生之後跪了下來。

不過最開始，傳到她耳朵里的信息比較模糊。在朱祐樘回坤寧宮之前，李廣特意派了何鼎來通氣，只說萬歲爺因為科舉舞弊之事有些不快。

奏本擺在御案之上，朱祐樘掃了一眼，命李廣將奏本念出來。

後宮之中，張羡齡亦聽說了此事。

從東暖閣的草綠錦簾下過，只見內閣閣臣並六部九卿俱齊，密密麻麻站了兩列，只差李東陽一人。

王守仁當真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喝了，才道：「實在抱歉，方才不小心聽到你與友人的談話。」

「臣……臣……請萬歲爺明察。」

唐伯虎簡直無語。

一直到夜深，店家要打烊了，唐伯虎方才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

等朱祐樘回來，她試探著問了問。

無人敢應。

越發吵得厲害。

科舉舞弊，簡直是把公道人心放在地上踩。放在後世，若是出現高考舞弊的情況，那一屆的考生和家長一定恨之欲死，更別提如今正兒八經能夠一考定終身的科舉考試。

程敏政本就是一身的冷汗，此時聽見萬歲爺點名，更是腿一軟，站也站不住，癱跪在地上。

殿試剛剛結束, 就有好些流言蜚語，這一個說他曾經聽人說起過策論的第三問，那一個信誓旦旦曾在靠前見過策論第四問, 街頭巷尾, 紛紛揚揚, 誰也弄不清真假。

「我會去做這個小吏的。」王守仁目光堅定，「你既然喜歡李太白的詩，就應該知道，行路難之後一句，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我可能會當一段時間的小吏，但我絕不會做一輩子的小吏，我可是要當聖人的人！」

他一跪，身後的儒生亦紛紛跪下，不吵也不鬧，只是哭訴。

「所以……」

他扶著牆走路，才走到門口，迎面撞上方才那個不速之客。

「那也沒法子。」何鼎迅速領他進殿，「都來了，就等著李大人您呢。」

立在萬歲爺身側的錦衣衛指揮使連忙站出來答應：「臣在。」

那人嘆了口氣，摸出一個錢袋放在桌上：「言盡於此，還望三思。」

「憑什麼？」

說完，便告辭離去。

倘若他提前得知了試題，那這便說得通了。

朱祐樘捏著奏本一角，輕輕敲打御案，似乎在思索什麼。

「將翰林院學士程敏政、江陰縣舉人徐經、蘇州府舉人唐寅通通看管起來，嚴查此事首尾。」

「行了，就先這樣。」

別人都說他太瘋癲，今個兒他倒遇見了一個有過之無不及的。

「那你憑什麼考前就敢說自己是狀元？」

許多人都習慣在傍晚時候出來溜達一會兒，這時太陽的威力減少了許多，不會曬得人發慌。王守仁也不例外，他考中了二甲進士第七人，如今觀政工部，因此常住京城。

「我看你也是讀書人罷？」唐伯虎打斷道。

王守仁道：「其實吧和圖書，如果能做小吏，也……」

這樣大的風波，不給出一個說法，天下儒生絕不會善罷甘休。

流言發酵到第二日，也就是傳臚大典的前一日，事情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將將走至乾清宮門下，忽然眼前閃過一道光亮，半空中一聲炸雷響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下，砸在他臉頰上。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聽到「伯虎」這個表字，王守仁頓時來了精神，拿出當時格竹的勁頭去「格」唐伯虎。

為了這個，她很關注這次科舉舞弊案的消息。

能闖到殿試這一關的, 誰不聰明？誰沒有些傲氣？可又有誰敢在殿試開始之前就宣稱狀元非我莫屬？

本著對有才之士的憐惜之情，張羡齡想了又想，吩咐文瑞康安排一個內侍出宮去開導開導唐伯虎。

唐伯虎這般放肆, 究竟是誰給他的底氣？

唐伯虎嗤笑一聲：「好，你告訴我，倘若你和我易地而處，你會不會去做一個小吏？」

大明門外，一片哭訴聲，這是極為罕見的事，金吾衛們都呆住了。

「考中了。」

一時之間，張羡齡也有些糾結，人品和才能不能挂鉤這個道理她懂，可私心裏她還是希望唐伯虎是清白的。

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將這奏本擱下，眯了眯眼：「程敏政，你有何話說。」

「呵，站著說話不腰疼。」唐伯虎晃晃悠悠給自己又滿上一杯酒，不去管這個不速之客。

陰天，暗沉沉的早晨, 四九城從黑夜裡蘇醒，並沒有陽光，好像快要下雨了。

朱祐樘搖搖頭：「據說是泄題。」

「免禮。」

「有，是蘇州府的，叫唐寅。」

但凡和唐伯虎打過照面的，立刻想起這個狂生。大家一對口徑, 發現他不僅是在考後揚言自己一定榜上有名，而是在殿試開始之前，就曾在酒樓信誓旦旦說：「我唐某人一定是狀元。」

朱祐樘冷眼看他，而後將目光移開，掃過在場眾人，問：「諸位可有想說的？」

話說到這份上，張羡齡也不好再勸。只是唐伯虎這樣的性子，十有八九不會甘心從小吏做起。

有人哭自己的娘親，熬壞了眼睛刺繡以換取筆墨銀；www.hetubook.com.com有人哭自己寒窗苦讀的歲月；還有人哭自己考了半生科舉，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他走過去笑道：「這位兄台，討杯酒吃，使不使得？」

說起這個，朱祐樘冷笑一聲：「簡直不知所謂。」

他向前來迎接的近侍何鼎苦笑道：「這樣進去，怕是會被言官彈劾，說我御前失儀。」

李東陽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本，請李廣轉交：「這是臣剛剛拿到的奏本，是戶科給事中華昶所寫，請萬歲爺過目。」

唐伯虎正在喝酒, 聽了這話, 嗤笑一聲：「簡直可笑。」

「已著錦衣衛嚴查。」朱祐樘道，「據說有個涉事考生還是個狂才，考前就叫囂自己一定能考中。」

王守仁答不上來，道：「這……要好好想想。」

「不過，是怎麼個舞弊法呀？」張羡齡有點好奇，「夾帶小抄？」

還是得問朱祐樘。

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句。

也有憤怒的考生跑去質問唐伯虎。

這人對首還坐著一個人，因是背對著，所以王守仁瞧不清真面目，只聽著那人勸道：「伯虎兄，你若不去，那何以為生呢？難道是買字畫？可如此一來，你的一腔學識不是全然無法施展了么？」

只見唐伯虎把手中酒盞往桌上一拍：「我唐某人乃是應天府鄉試第一，堂堂解元！怎可去為一小吏？要不是看在你請我喝美酒的份上，我早走了，不必再說。」

李東陽於是加快了腳步，三步並作兩步，進到乾清宮檐下。儘管如此，他身上的官袍還是被雨打濕了一大半，連葡萄紫的顏色都顯得暗些。

歷史上，王守仁後來被貶到貴州的深山老林里當小吏，在這一時期「龍場悟道」，開創了明陽心學，並且最後憑藉成為明代憑藉軍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有的時候，性格也許真的能決定命運。

唐寅？這名字還挺耳熟。

科舉舞弊？張羡齡穿越過來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不覺有些吃驚。

奏本念罷，殿中人鴉雀無聲，都低垂著腦袋，生怕萬歲爺點到自己的名字。

張羡齡皺著眉頭道：「可是……他還是有才華的。」

張羡齡想了想，恍然大悟，這唐寅不就是唐伯虎的大名嗎？和_圖_書好像伯虎是他的表字來著。

「笑笑，事到如今，重點已經不是在他倆作弊了沒有。」朱祐樘耐心向她解釋，「如何平息士大夫之怨，方才是重點。」

六月，于午門前召集眾人對峙。徐經說自己給程敏政送金銀只是慕其學識，想要求學，後來果真有幸聽程敏政講課，因為課業難，他特地請教同鄉唐寅解法，作了一些文字，萬萬沒想到這些文字之中，竟然有一些和試題重合。可這也不奇怪呀，天下文章就那麼多，興許就是程敏政教書特別厲害，將東西都講透了。

眾臣聞言，依照舊例，一同跪地三呼萬歲，而後依次退出東暖閣。

奏本磕在御案上，響動很輕，可殿中的一片死寂卻將這點兒響動無端放大了好幾倍，像是敲打在臣子的心上一般。

「所以我並沒有絕了他的路。」朱祐樘道，「雖然不能直接為官，卻可為一小吏。若真有才華，自然也有出頭之日。」

唐伯虎獨自一人坐著，喝酒喝得越發凶了，壓根不是喝酒，而是灌酒，瞧著已經是醉意上頭，邊喝還邊吟詩：「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張羡齡吃驚道：「還有這樣的。」

下了班，他喜歡去東山樓喝上兩杯酒，而後再慢悠悠的回家。

「徐經與唐寅向程敏政行賄一事確已查明。且這唐寅之前就有在學宮裸身戲水、考前宿妓醉酒之舉，實在有辱斯文，不堪為官。」

「那這牽扯可就更大了。考官和考生一個都跑不了。」

「考中了？」

朱祐樘又道：「另，場中朱卷，凡經程敏政看者，許主考大學士李東陽與五經同考官重加翻閱，公焉去取，俾天下士就試于京師者，咸知有司之公。」

這樣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難道會作弊不成？

畢竟，那是寫出「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的唐伯虎呀。

「豎子爾敢！」

離了乾清宮，立刻有人抱怨：「這叫什麼事啊？科舉舞弊，真是好膽！」

「是，其實我和你是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