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明月如霜

作者:水未遙
明月如霜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終章

終章

將繩子牢牢系在腰上,另一端綁在棧道的勾欄上,拽了拽,確定牢固了,朱明月雙手抓著勾欄,面朝著岩壁,雙腿踩著棧道最外面的邊緣,身子往下一躍——她一隻手抓著繩子,一隻手扶在腰間的綁扣,整個人呈弓形,足尖踩踏著岩壁上凸起的地方,順著繩子,一點點,一寸寸,筆直地順了下去。
朱明月通紅著臉,氣得站了起來,「你在胡說些什麼?曾經什麼?」
朱明月看著他:「這些問題我都無法回答你,我能告訴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後過得好,如果你還想見到她,必須對我開誠布公。」
這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在南傳上座部佛教的石窟和石塔中,能唱誦出這種經文的,就只有……
「珠兒,你醒了。」
到現在玉里如果還是看不出朱明月跟阿姆之間的關係,那她就太蠢鈍了。可玉里不明白的是,自己才是「蕭軍師」派到她身邊的,沒道理比不過一個外人;而朱明月間接導致了埋蘭的送命,這是事實,阿姆身為土司府的影衛,非但不計前嫌,反而為了朱明月赴湯蹈火?
寶珠懷揣著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時正一刻宮門下鑰,一個提鈴的宮婢發現了她。寶珠順著宮牆往前跑,慌不擇路,一下子迎面撞見了巡城的羽林衛,火光照亮了她美麗的面容,寶珠還來不及拿出腰牌,就被為首的一個羽林衛掄過來的火把燒到了臉。
藤床、夜宿……朱明月有種抓狂的感覺,咬牙切齒道:「那也不能說……」
鳳于緋的「知情」,不在朱明月的意料之外。不僅鳳于緋知道,沈明琪也知道,其他二十二個商賈應該都知道,否則他們不會優哉游哉、聽之任之地長久待在這裏;鳳于緋也不會心心念念想著離開——居功至偉,畢竟是人家的功業,自己賠上了身家,一旦不成,就是滿門抄斬的結果。
烏圖賞道:「沈小姐素有一張利嘴,你是說不過她的。」
他如守著獵物般一瞬不瞬盯住她,眼底涌著似有似無的危險,薄唇幾乎要吻上她的鼻尖。朱明月眯起眼,道:「王爺就那麼自詡算無遺漏,篤定小女會被困死在上城,半點無法跟外面聯繫?」
「那我只好與你一起面見皇上,陪你接受責罰。」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朱明月依舊沒說話。
這個時候,三個大鐵籠子里裝睡的人,紛紛都起來了。
「確定在那裡嗎?」
假如時間能夠停留在斷崖的那一刻,或是在那一刻結束,也就不用面對現在這種涇渭分明的立場。她終究不是沈明珠,她背負著皇命而來,除了去懷疑、去審視,別無選擇。尤其是姚廣孝讓她在黔寧王府即將對勐海發兵的一刻來到元江,這本來就是一種不信任,唯恐沐晟在建文帝的事上有二心。
晨曦時,珍寧站在妝鏡前給她梳頭,檀木香氣還殘留在她的手指間。珍寧倒下的時候,用手捂著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那雙手上沾滿了血。
尤其有人幫他們撤掉了沿途看守的侍衛。
《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中有鍊石膽取精華法:煅燒石膽獲白霧,溶水即得濃鏹水。據說使白髮人變黑髮人,冒滾滾嗆人白霧,頓時身入仙境,十八年後返老還童。實則,一滴接觸上皮膚,即刻腐蝕,皮開肉爛。
眾人群情緊張而忐忑,加快速度——蛇沒有順著往上爬,而鐵籠子的確在下沉。但是時間足夠了,當蛇群不堪負重,紛紛往鐵籠子的空隙中鑽,籠身越來越不穩、逐漸往坑裡面墜時,最後一個中年商賈在鐵籠上的人抓扶和幫助下,攀爬上了土壁,兩人一前一後踩著搖搖晃晃的鐵籠子,走過了土坑。
朱明月的身體滾燙得猶如一個大火爐,臉頰泛著病態的紅暈,雙目緊閉,嘴唇咬合,整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床榻上。幾撥的巫醫來問診,開了很多藥方,熬好的湯藥灌不進去,伺候的侍婢只好掰開她的嘴,又將葯汁往鼻子里灌。折騰了兩天兩夜,高燒始終不退,人也沒醒,最後巫醫們都束手無策,再燒下去也就該準備後事了。
鳳于緋自知說漏了嘴,噤聲站在一旁。
他鬆開手,改成攥著她的手腕,卻發現袖子從手臂上滑落,露出的肌膚上面遍布著鞭痕。一道一道,在雪白的藕臂上,觸目驚心。
「逃跑可是九死一生,鳳公子想清楚了?」
良久,他才開口道:「你想讓在下開誠布公什麼?從最初遇見一直到現在,沈某自問任何事都沒有欺瞞你。反倒是……」他哽住,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反倒是小姐刻意隱瞞身份,代替了舍妹的位置。能將王爺蒙在鼓裡並且天衣無縫,小姐的身後一定有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勢力,沈某想不出還有什麼是小姐想知道而無法知道的……」
老和尚笑著點頭:「是布達那老傢伙託付老僧的。」
……
而他作為黔寧王府的主人,在對勐海虛與委蛇、苦心經營的時候,還要時時提防來自朝廷內部的掣肘,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其自身性命尚且不能保,何況成功?他首先要保證黔寧王府不在這場幾可預見的浩劫中被無辜牽連。所以,哪怕他問心無愧,也必須用盡手段將她的這些猜忌和質疑,遏止在曼景蘭之內。
「還有裙衫。」
原來他真的知道。朱明月閉上眼睛,心底里落下一聲嘆息。
烏圖賞抱著雙臂,似笑非笑地從橋上走下來。
撿回那倆人的時候,比上回更糟糕,毫無生氣地躺在支架上,一堆身著甲胄的將官圍著他們,死也不肯散去。這些戰場廝殺的七尺男兒,一個個都紅了眼睛,有的還在抹眼淚。
被布施高僧搭救后,兩個人待在石窟中養傷,朱明月面對著渾身重傷、昏睡不醒的男子,心中追悔莫及,她甚至在想如果沒有那個凸出來的殘壁,如果布施高僧沒有出現,或是他不懂醫術也沒有草藥,他們兩個會是什麼結果?
朱明月看著男子拄著拐杖,挺直了脊背卓然如松,一張清俊至美的臉上,是不容置喙的斷然與清凜,心裏不由氣急,更有幾分複雜。
鳳于緋道:「當然是因為王爺跟那九幽的密謀,需要咱們二十四位商賈一起提供財力支持啊!否則他們將咱們這些人高床軟枕、奉若賓朋似的滯留在勐海這麼長時間,意欲何為?但是鳳某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大變樣來這麼一出……」
朱明月這時也走了過去,她肩膀緊繃著,強自鎮定下來,目視一掃,沒有沈明琪。
沐晟道:「有軍師在,他會看著你,不讓你胡來。」
說罷,他就正襟危坐般擺正了姿勢,等著她回答。那意思像是:怎麼樣,條件還不錯吧。
「我們跟著斷橋掉下山崖,被布施高僧救了之後,就待在石窟中安安靜靜地養傷——不覺得奇怪嗎?般若修塔那麼重要的地方,有兩個外人闖了過去,就算沒有成功,那九幽總不會放任其在上城為所欲為。可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搜捕我們。」
烏圖賞在內城石橋上等著她,看見她,竟然投以一笑。
可是若迦佛寺里的布達高僧不是這麼說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打探到的消息,也不是這樣。朱明月相信布達高僧不會誆騙她,內部的消息也不會故意去誤導她,那就意味著,所有的人都被騙了。
朱明月微笑道:「難道不是那特別的葯?」
珍寧跟她說:別怕,奴婢會一直保護你。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順著棧道往上面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面的位置,面朝著對面絕壁上卧佛的巨大造像,居高臨下望去,更顯得山崖蒼翠巍峨,棧道上的兩人渺小得如同螻蟻一樣。
「還是等沐家軍來救吧,說不定能來救咱們。」
朱明月蹲下身伏在他床榻前,問道:「好點了嗎?」
朱明月直直抬眸:「王爺沒有權力替小女來做主。王爺不記得了?」
她銘刻於心。
「夜宿在林間的一晚,我們確實是睡在一張藤床上了……」男子無辜地仰頭看著她。
鳳于緋說這話也不知是在安慰朱明月,還是在安慰自己。
哪裡是香菇,朱明月在宮裡見過這東西,是肉靈芝!
聞言梨央笑臉一僵,冷哼著看她道:「到了這時候,沈小姐還不忘辯解。」
說完,一臉「我很大度」的表情,看著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爺別忘了,那九幽還是被阿九生擒的。」
朱明月疼得蹙眉,在被衾中的手不由伸出來去撥他的胳膊。她的手還包著,厚厚一團,剛舉到半空就牽動了上面的傷口,鑽心的疼痛,讓她不由得咬唇悶吭了一聲。
梨央的聲音輕柔,甚至還帶了點嬌羞,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原本一下就能死掉的,但是那小丫頭骨頭太硬,脖子都折了,還沒咽氣。奴婢不想破壞美感,只好將蛇毒塗在那些分支蓮花的藤蔓上,磨尖了從她的肚子上插|進她皮肉里,這樣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她的身子就涼了。」
「怎麼,你的人還沒死光?」
般若修塔,就建在佛的耳洞里。
「小女懷疑……那九幽是個癱子。」
修勉殿也塌了,殿基造起三丈多高,殿前五丈高丹陛,卻在「轟」的一聲巨響中,大半個殿室成為齏粉。廢墟中的男子仰面躺在寶石鑲嵌的鸞座上,一張宛若女顏的面容蒼白,他緩緩睜開眼睛,眼底是刻骨銘心的痛與恨。
這時候,他磁性淺淺的、略帶倨傲的笑音兒,驀然落在她的耳畔。朱明月抬眸,就瞧見男子笑睨著她,一雙眼睛在夜色中分外撩人。
沐晟說到此,苦笑著看向她,「包括那九幽在內,以及黔寧王府的人都在進出曼景蘭的必經之路看守,然而斥候稟告過來說,三大城和兩寨中,不僅見不到一個在附近鬼祟遊走的外人,反而是不少城內的人、族內村民時不時地在固定的地方走動——這些蟄伏在暗處又蠢蠢欲動的人,恐怕都在等著你的命令,等著徹底倒算反攻的時刻。」
玉里跪在雕花架子床前,眼中蓄滿了淚水。
朱明月看向他,反問道:「鳳公子不如先想想,為什麼能活。」
這是讓她寬心,還是來堵她的心。
朱明月坐在地上,抱著雙肩,整個人小小的一團,顯得格外嬌憐。埋首下去的時候,一雙眼睛卻亮若冷月。
為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還有二十六衛羽林軍的「屍首」,眼下所有巡守的侍衛都集結到了城門那邊,這也給朱明月領著商賈們逃跑、土司夫人在外接應提供了相當大的便利。
朱明月仰面望向對面,望著峭壁上的釋迦牟尼佛造像,想起了一口佛鍾上鑄有這樣的銘文:
就在這時,少女抬起頭來,靜靜地說道:「諸位都是商道之泰斗人物,儘管被困勐海多時,但是外面的局勢應該都裝在各位的心中。無論這所謂的『密謀』是不是真如表面所見一般,密謀內情畢竟過大,導致變故瞬息而至,諸位將要面對的遭遇,或許就會在那些變故中發生逆轉。就如當下——」
沈明琪的面色頹然,身體的疲憊和內心的痛苦,讓他感到心力交瘁。床榻上的少女卻不為所動,道:「沈公子的確從未有欺瞞,因為你什麼都沒說過,一切秘密都被你藏在心裏;甚至在你以為我是沈明珠時,依舊對我三緘其口。但是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再敷衍我,或是對你與黔寧王之間的事繼續守口如瓶,否則……」
男子有著一張極為年輕的臉,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軒昂桀驁,更因容顏俊美而甚為出眾。兩頰雖然有傷,卻平添了幾分陽剛,薄唇輕抿,眉宇間的凜寒生生的逼人。
朱明月的心裏忽的溢滿了絲絲縷縷的酸,也是極致的甜,讓她感到喜悅,也讓她顫然。「但是小女的事情辦砸了……」她按捺著上揚的嘴角,故作聳聽地道,「用了將近整年的時間,一沒見到舊主,二沒尋到傳國玉璽,回去后莫說是功勞全無,恐怕是要難逃責罰,王爺不怕被連累?」
鳳氏土府的前一任女土司,對黔寧王府的第一任家主有恩,而今商勝已逝,沐英也過世多年,兩家的恩德落在了小一輩人的頭上,于情于理,黔寧王府都不能對流落在勐海的鳳氏嫡孫置之不管。
朱明月一張臉頰酡紅,用手肘推搡著他,要從他的桎梏中掙脫。於是男子更加深了在她脖頸上的吮吻,更近乎兇狠地啃噬了一下。頸邊傳來的刺痛,讓朱明月「啊」地叫出聲,沐晟卻在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然後拉著她的手腕走出寢閣。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去吧。」
梨央讓出床頭的位置,站在螺鈿髹漆格子櫃前,隨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瑩的琉璃擺件,聞言,嬌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裡浸泡了一天半,頭頂上還有不諳事的奴僕隨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來蹭去的……嘖嘖,換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頭自盡了。」
朱明月還發現,在阿姆的手中,握著一封信箋。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
玉里低著頭也沒瞧見朱明月眼底的恨意,朱明月的視線在別處沒留意玉里在想什麼。
但是李景隆帶來的這些唇紅齒白、軒昂貌美的羽林軍,卻是錦衣衛。
布施老和尚很醜,甚至可以說是貌陋駭人,不得不終日戴著一個黑色面罩。他的脾氣也很古怪,力大無窮,聲似洪鐘,偶爾發脾氣還會吼著罵人。但是石窟中的僧侶們都知道,深谷外的村民都知道,他有一顆佛之心。
建文。
實際上,按照幾處的地理位置來看,般若修塔在上城後面的可能性很大,曼短佛寺與若迦佛寺建在兩座緊挨著的山巒上,中間隔著一道深谷,般若修塔在若迦佛寺後山的底下。而上城赫罕在曼短佛寺的西南角,上城的城門與曼短佛寺距離雖然很遠,看似毫無關聯,然而上城方圓廣闊,更囊括了大半座山,後殿往北延伸過去的位置,剛好與曼短佛寺的後山連成一線。
聰明的姑娘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事實上阿姆會死在般若修塔的后室,正是因為那九幽讓梨央領著人,在朱明月去般若修塔之前,先一步將建文帝強行轉移到了中城。而梨央發現了在般若修塔內等著朱明月的阿姆……梨央將阿姆的屍體,連同一個年輕僧人的屍體,擺好姿勢留在般若修塔的后室,就是在告訴朱明月,她的一切意圖早被洞穿。
但是誰也沒想到,多出了一個沈小姐,現在也可以說,多了一個朱家明月。
梨央後面絮絮叨叨又說了些什麼,朱明月已然完全聽不到,劇烈的暈眩一波一波襲來,她頭痛欲裂,呼吸窒塞,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恍惚間,似是聽到頭頂上「咔嚓」的一聲,然後軸承啟闔的巨響,緊接著,她就被一雙大手從腥臭的污水裡撈了出來。
沈明琪心神巨震,他用無比恐懼的目光看著面前的少女,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今日她之所以跟他攤牌,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身份,而是今日她要跟他攤牌。
「朕……大勢已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開鎖的聲音,嘩啦啦地響起。
聞言沈明琪的臉色大變,猛地抬頭看她,臉上是悲痛欲絕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說……」
布施老和尚道。
布施老和尚所在的石窟,就內嵌在深谷之底的山壁間,窟外四面全是鬱鬱蔥蔥的青山,極目遠眺,只見千萬溝壑,重巒疊嶂,翠綠如海,雲霧重重。
怎麼辦?
沐晟用左手抵在門口,用身體阻擋住她的去路,「珠兒,你獨自一人,就不怕再發生後殿蕉林荒山那種事?」
朱明月又好氣又好笑看著他,道:「你怎麼不說還有那幾個香囊!」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後面頰騰地一下就紅了,轉過身去,「別胡說……」
沐晟看著她,「就因為這兩個問題,你覺得本王叛國了?」
朱明月在來上城之前,曾說,如果這是一個迷局,揭曉答案之前,她需要等三個人。第一個,是元江府的無冕之王那九幽。第二個,是沐晟。她等到了。
問話的那人眼睛里一瞬就燃起了亮光,他挺直了上半身,朝著她殷殷地道:「那……那沈家妹子可吝再帶上一個累贅?」
「表現怎麼樣?」
那榮的心裏應該清楚得很,勐海對瀾滄表現出來的諸般臣服,不過是暫時穩住他,等到將來大事已成,那九幽這樣的人能不反過來對付他?那榮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讓那九幽奪了他的地位,於是他也跟黔寧王府私下裡有了來往——朱明月能在神祭堂脫穎而出,最終成為祭神侍女來了勐海出使,土司老爺可是沒少幫忙。朱明月最初以為他是想讓她來那九幽身邊做什麼,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大家見狀也知道多說無益,抹了抹頭上的汗,望著近在眼前的小城門一時喜悅,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剛剛闖過一道難關,越往後豈不是越困難、越危險?而他們這些平素養尊處優的人,連兵器都不會使,要怎樣穿過後面的層層布防,最終逃離曼景蘭?逃離勐海?
布施老和尚很貼心地準備了小半碗波羅蜜,給他解苦,剛端過來就被朱明月拿走了。男子卧在石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少女坐在對面的石桌旁邊,一顆一顆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剩了個空碗底,不禁暗恨這丫頭真是記仇,然後神智越來越迷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終於還是挑開了說。
「祭神侍女能活著回來就好了。」
「奉旨欽差,曹國公。」
「有勞費心。」朱明月冷冷地道。
老和尚沒戴那個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損毀的臉,他面容猙獰,他的眼睛卻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遠記得那個漆黑的夜裡,從湍急的河流中穿過,又在壁立千仞的棧道上攀爬穿行,是這個看似脾氣古怪卻心懷悲憫的七級武僧,讓她從黑暗走到光明,也讓她在絕望中找到了希望。
老和尚拿起藥草根敲了一下她的頭:「良藥苦口利於病!」
何以結相與?金薄畫搔頭。何以答歡欣?紈素三條裙……
「珠兒在你們手裡?你是……姚廣孝那賊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緊了雙拳,臉色蒼白失神地看她,「為什麼?難道珠兒她這些年一直都在你們那兒?她過得好嗎?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我見她?怎麼樣才能讓我見到她,讓她回家……」
武士們紛紛「刷」地一下拔出腰刀,刀尖朝外,等了片刻,卻不見空地上出現半個人影。
在斷崖上她將活下去的機會留給他,他堅定地拉著她走上隨時坍塌的索橋,選擇同生共死。可事後他也毫不留情地封鎖她的消息,而她在跟他徹底攤牌之前對黔寧王府布下殺招。
鳳于緋蜷縮著身子緊挨著鐵籠一側,離土壁那邊遠遠的,他滿懷希冀地問了一句,卻見朱明月扭過頭來,淡淡地答道:「負責護送咱們的那三個隨扈若是能活著跟隨出城,返回來複命最快也是明日晚上。」
總要有一個寄託仇恨的對象,在靖難之役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始終沉浸在深深的愧疚中不能自拔,所以她對姚廣孝極盡刻薄之能事。然而看似平息的怨和恨,在心底里打成了死結,既不能觸碰也無法忘記,更得不到釋懷。
梨央從瀾滄來勐海十二年,熟悉這裏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可以說是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上城的路線。兩人此時走到曲水閣的抄手游廊里,雕欄斜角的對面,就是堂皇富麗的修勉殿,紅毯鋪地,錦綢飄蕩,絳紅色的走馬燈在殿前廊中掛了兩排。五丈多高的丹陛上,十幾個紅裙侍婢手執團扇,亭亭玉立,入眼之處,無不是一派隆重而熱鬧的場景。
「瀾滄的人對咱們雖有敵意,但好歹是一族人,若是外人想見縫插針也不容易。老奴將流言放出去后,瀾滄那邊是軒然大|波,沈家小姐的身份被挖了出來,很多子虛烏有的事不用咱們去編故事,他們自己就傳開了。土司夫人也藉著這個由頭,跟土司老爺鬧得不可開交。這不,今日原本要來接祭神侍女的馬車,遲遲未到,老奴覺得,瀾滄那邊是要放棄她了。」
這個時候,朱明月的目光落在圓桌上的那個銅紅纏枝牡丹瓷瓶上。玉里拿來的,裏面插著一把新摘的玉簪花。
力大無窮的布施老和尚將繩捆咬在嘴裏,然後雙臂舉起小船,將船頭順著岩壁的方向橫著放置下去,又將繩捆拿下來,道:「怎麼可能?咱們坐著船一下水,還沒等划槳,整隻小船就順著湍急河水直接衝到下游去了。」
這時,就聽梨央道:「如果要找的人不在般若修塔,不在蕉林荒山,那麼整個上城也就剩下這一處地方,既是戒備森嚴,又是參禪禮佛的地方,而且,內里詭秘,就連奴婢都沒進去過。」
山間的清風吹拂著對面卧佛的造像,佛大徹大悟的容顏籠罩在陽光中,目光彷彿永遠凝固了下來,一首無字的真言,在山谷中靜靜流淌,那是前世今生的訴說,訴說著生生世世的悲歡,都化作了一陣輕煙,隨風而散。
「從女施主你醒過來到勉強能夠下地走動,不知有多少回來這裏朝著對面的山巒出神,每次看的又獨獨是那一座佛像。」戴著黑色面罩的老和尚走到欄杆前,也跟著她一起仰頭望去,摸著下巴道,「老僧對著它三十幾年,也沒看出有何特別,難道女施主悟出什麼來了?」
在隨後的時間里,布施老和尚果然又從谷底采來了一筐藥材,在下面熬製成一大鍋葯。沐晟連喝了三碗,又喝了些肉靈芝熱湯,已然是苦得雙眼冒星星。
朱明月沒有理會他有些刻意的、似乎是「老師考校弟子」的態度,直接說道:「大半年的賓至如歸,怎麼一轉眼就天差地別?小女傷病未愈,正是修養的時候,黔寧王為何非要急著送小女離開?那九幽答應王爺在先,怎麼後腳又讓烏圖賞管事截住了我們?這三件事累加起來,很容易猜測到,變故或許即在不久的將來,而逆轉就在當下。」
說時遲那時快,斜角處,一支身穿粗麻衣、長褲,包頭巾的奴僕隊伍,陡然出現在了視線之中,但是他們並不露面,跟朱明月和梨央一樣,他們也藏身在照壁的後面,因為中間隔著偏殿高高的殿基,他們沒看到這廂的兩個女子。
朱明月忽然就明白了,他是在說,他提到李景隆的人頭,她並沒有焦慮;而她察覺到了周圍種種奇怪的表象,也沒有往他與那九幽之間的關係上聯想。
朱明月道:「勐海再好,仍要在瀾滄站穩腳跟,我也覺得爭取土司老爺遠比依靠九老爺更穩妥,也更長久。至於為何是阿姆與我同行,她顯然比我對般若修塔更上心。」
毀了臉的宮婢不能再留在宮裡,沒有診治、沒有湯藥,隔日就要被趕出宮去。寶珠被抬回來,人事不省,當夜發起了高燒,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沒了。
一則,朱明月營造出的氣氛實在太好,每一步都很緊湊、精準,從拋出疑問到釋疑,再到危言聳聽,而後是開鎖——開了鎖,人就要跑,商賈們心弦緊繃,根本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二則,朱明月的身份註定了她是特殊的,那一句「裡應外合」,也就不會有人去懷疑。
阿姆吐了吐舌頭,道:「阿戛牟尼,那你要準備怎麼用這些葯,來醫治我家小姐的手……」阿姆說著,歪頭看向桌上滿滿當當的藥材,一陣苦惱。
「深更半夜,鳳公子和沈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沈小姐如今也是一身病弱,跟王爺不相上下,鳳某覺得兩位倒是都該速速離去才是正經。」鳳于緋一不小心將實話說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恍惚間,對面的石塔中,似有一抹瘦削的身影,久久注視著這邊。
是那首定情詩。
歷盡艱難險阻才撿回一條命,朱明月在無比慶幸的同時,也誠心感謝上蒼,感謝不僅讓他們倆僥倖活了下來,還遇到一位菩薩心腸的高僧,避免了讓人抱恨終生的後果。可是活下來之後,必須去面對的事依舊要去面對。
「讓烏圖賞管事失望了?」
這麼多的人,怎麼跑?
梨央捂唇笑道:「難怪九老爺常常誇讚沈小姐聰慧,果然是冰雪聰明。正是九老爺讓奴婢過來看你的。沈小姐感覺怎麼樣?可有什麼不舒服?」
「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布施老和尚的聲音響在身後。
朱明月走上前:「我是。」
不到一刻的工夫,二十幾名武藝高強的武士全部倒地而死。
「太好了!」阿姆欣喜道。
提親?
除了顛倒黑白,那九幽隨後又讓烏圖賞散播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流言——祭神侍女在勐海四處打探那些被抓商賈的下落。她一介漢人,誰知道是真心為了勐神大祭而來,還是打著什麼鬼主意?那榮對朱明月的身份心知肚明,但瀾滄十三寨的村民不知道,沈家當家被抓,朱明月成了祭神侍女,這本來就是一件荒謬至極的事。那九幽的殺手鐧就在這裏。
朱明月從般若修塔又回到了上城。跟她上一次隆重而鋪張的進城方式不同,這一次她是徒步走進去的。一路上沒有任何守衛和武士阻攔她的道路,也沒有人對這位祭神侍女從外面回來、身上還穿著一身有些襤褸的僧袍,表現出絲毫的驚訝。
朱明月又羞又怒,拼了命地掙扎,更咬緊牙關,推拒著他不讓他肆虐。於是沐晟狠狠地咬她,她怕痛,嘴唇不由得張得更開,被迫讓他的舌探得更深。
肉靈芝這種東西,宮中僅存一朵,還是太祖爺時期傳下來的,輕易不捨得拿出。先懿文皇太子纏綿病榻期間,太祖憐惜之,特命內侍取來撕出小片熬藥,用以吊著續命,足可見是無價之寶,萬金難求。布施老和尚卻切下來其中的一個朵!這要是換成太祖時期,發現民間擅自食用更揮霍無度,不被殺頭才怪。
接近般若修塔如果是土司那榮的授命,一切就都能說得通了——阿姆很可能比她們幾個同來的侍婢知道得更多,擔負的使命也更重;而沈小姐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不願意放棄土司府女主人的地位。相同的目的,讓兩個不同路的人走到一起,拼死拼活。
又有人說:「跟勐海談條件,要是不放我們,拚死也要推翻誓約!」
第一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隨行,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
少女說罷,男子的臉就黑了。
珍寧跟她說:咱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這個時候,忽然聽見亭外一道腳步聲。玉里扭過頭來,就瞧見一個拄著竹拐的男子,步履蹣跚地走進朱明月的這間寢閣,他身上包紮著,脊背卻挺得很直,顯得氣勢懾人。然而這兒是三樓,是女子閨房,除了朱明月病重時,沈當家來過,根本不能讓其他男子涉足。
朱明月咬了咬唇,有些氣惱地低下頭。任由男子粗糲的大手落下來,貼上她耳際的肌膚,順著耳垂又滑到她雪白的脖頸,將她襟口上的盤扣一顆一顆地解開。
「反正是不燒了,你在這兒看著,我去稟告烏圖賞管事!」
但是沐晟至今未曾將李景隆的人頭拱手送上,至少現在沒有,那九幽卻穩穩噹噹地坐在修勉殿里,沐晟也安然無恙地在上城,被奉為上賓。
一隻大手落在她的發頂,打斷了她的思緒,朱明月只感覺頭上一沉,就聽男子道:「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就在這時,卻見男子俊朗英凜的面容起了變化,雙頰像是染上了醺意,一點點地瀰漫開,居然是臉紅了,「對,還有香囊。」
朱明月道:「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了……若是能在這裏平安地全身而退,自然是要回雲南府的。到時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徹底傻眼了,開始慌張起來,之前有人奉了九老爺的命令來告訴他們,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城門口要放火炮助興,讓他們不要為之慌亂。可是沒人跟他們說過,一聲炮響就會要一條命,現在還是一聲炮響、兩條命!
烏圖賞愣了一下,有些踟躕地道:「但是……底下人來報說,她身上的傷都開始化膿了,又關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倒是還強挺著,但明顯就差一口氣兒了。」
沐晟抿著唇,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片刻,輕描淡寫道:「現在整個西南的人都知道,沈家小姐是黔寧王的紅顏知己,無論你走到哪兒,他們都只會認為你是我的人。而且……抱也抱了,親也親了,還曾經……不是我也不會有別人,也不能有別人!」
朱明月小聲道:「小女從不說夢話。」
前廊與后室只隔著一扇石門,朱明月走到石門前,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見鳳于緋「就是」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朱明月很好心地問道:「謀朝篡位?」
鳳于緋咽了咽唾沫:「沈兄是如何跟你說的?」
金秋,九陌上輪蹄來往,六街內士女駢闐,皆到靈谷寺賞菊花。他在方丈室與謙禪師的高徒洪正映對弈,留下一個齊泰在裏面陪著,方孝孺則偷偷帶著她和黃子澄跑到山寺里,觀賞那盛放滿山的菊花。隨後他也會借口出來,不聲不響地站到她身後,在她發間綰一朵金英。
朱明月暗道堂堂一個王爺,居然喜歡聽壁角。朱明月抬起頭,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從小女再回來上城,這也是小女見到她的第一面。」
沐晟道:「昨晚不是跟你說了,布施高僧送我回來的。」
沐晟察覺床榻上的少女半晌都沒說話,兩道秀氣的娥眉擰著,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什麼,眼眸不由得深了深。
這話往細里想很有些許旖旎。
「沒有證據……」沐晟搖頭,「我沒有將這件事稟告到御前。」
沐晟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放在石床上,像是什麼易碎的稀世珍寶,然後輕輕撫上她的臉頰,那些晒傷、被樹枝划傷、磕傷的痕迹仍在,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跟花貓似的,「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箴言不絕於耳。
「小女不後悔。」她看向男子清俊逼人的面容,像是豁出去了一樣,緊咬下唇道,「但是,不到最後一刻小女都無法相信你,也不能。正如你有不臣之心,小女會親自手刃你一樣!」
布施老和尚給她的,是一枚精緻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面刻著:
少女的面容冷靜沉默,夜風吹動她額前幾縷青絲曳動,白瓷若膩的臉頰,眼角一顆淚痣盈盈若墜,在夜中顯得格外嫵媚而驚艷。
走幾步路已經滿頭大汗,沈明琪趕緊過來扶他。幾乎沒把全身都包裹上,卻是「好多了」,那不好的時候豈不是要命了。
梨央的話喚起了朱明月最不願回想的一段記憶,她只覺得臟腑內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邊就吐了出來。連著四日沒進食,只靠著補藥吊著,這下連膽汁都嘔出來,劇烈地咳嗽,鼻涕眼淚橫流。
什麼就有道理?
「沐晟——你混賬!」
刺鼻的藥味瀰漫在洞廳里,朱明月走過去給他蓋被子。
隆冬,暖爐燃著石蜜,熏籠里燒著龍涎,外面是寒天凍地皚皚白雪,殿內卻是融融春意,他倚靠在雕花窗欞前讀書,她在一側紅袖添香。在香茗煮沸的繚繞白霧中,兩人透過攏翠紗窗賞著殿前的雪景,或是靜靜聽著雪落下的聲音,抑或是談幾句朝中諸大臣的趣事。
「沒有布施高僧,哪來的生還?」
什麼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會出現在曼景蘭?
在那之前,朱明月必須找到建文帝。
打誰?怎麼打?
朱明月抬起頭來,「烏圖賞管事放心,既然我跟著索橋摔下山崖都沒死,就沒有那麼容易死了。」
閉了閉眼,她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開啟石門的機關。
梨央道:「沈小姐安心,這個時辰剛好是兩寨的村民往上城送菜的時間,今日又比較特殊,稍後會有一場大筵席,灶房裡所需的食材、水、油料更多,混進混出一些人最是容易。」說到此,她又歪著頭道:「沈小姐也真是挺厲害的,你究竟怎麼說動那些商賈跟著你一起逃跑?」
當雙方起了激烈衝突的時候,也就是分道揚鑣的時候,機會也就來了。
從深谷仰望天際,彷彿是從深淵仰望光明。戌時五刻左右,天空開始瀰漫著霞氣,透過絲絲縷縷的晨霧,一陣陣微涼的風拂面而來,朱明月扶著欄杆坐在棧道竹板上,雙腳懸空在外面,仰起脖子,看著天際微微露出橙黃色,然後越來越濃,逐漸成為深紫……
鳳于緋抬起手,煞有介事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沈明琪想得沒錯,之前的確是差點要了他的命。
朱明月咬牙切齒地和-圖-書腹誹,又驀地想起昨晚荒唐的一幕幕,雙頰不由得有些發燙,還真是燥熱了起來。
寶珠捂著臉,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衛一腳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提起來,寶珠的臉被燒焦了,整張麵皮都爛了,雙頰很快就起了雞蛋大的水泡,她半邊頭髮也被燎燒了,腦袋焦煳一片,像個惡鬼。
「僧為帝,帝亦為僧,一再傳,衣缽相授,留偈而化;
等城門口的青銅火炮聲。
梨央站在小偏門前等著,直到遠遠瞧見了一群人的身影,鬆了口氣的同時,轉身使勁將封存已久的門扇推開。
上城通往外面的出口只有兩座城門,都開在北面。西北面的這個是很久以前建城時,特地留出來搬運砂石和木料的,很少有人知道。但是玉里知道。而在朱明月失蹤之後的那天,玉里跟鳳于緋耳鬢廝磨的時候,曾經跟他討論過從這座小偏門出入的可能性。
「兩位施主不惜生死也要到對面去,莫不是就為了那座佛像?」
過了良久,沐晟抬頭看向她,「說完了?」
承載著整個皇室對西南邊陲的懷疑而來,肩負著尋找建文帝這個驚天大秘密,背井離鄉,煢煢孑立,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商量,再艱難也不能後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歲,這裏不是她的家,一旦有個閃失,應天府中與家人的告別就成了訣別。沒人知道她,沒人記得她,宮裡的那位替她活著,她生也好、死也罷,連個身份都不會有。
願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是城門前的青銅火炮,黔寧王送給九老爺的,說是可以用來迎接普氏的新土司,彰顯咱們勐海的實力。」梨央道。
朱明月氣急瞪他:「小女剛剛也是從王爺的口中得知,曹國公是奉旨欽差這件事。怎麼可能事先跟他有牽扯?再者說,小女是朝廷的人,曹國公也是朝廷派來的,我們本就是一路,就算聯起手來,這也不是王爺能夠操心的!」
關於布施老和尚要喂他們倆吃藥的事,沐晟跟她說過了,還說奇人異士的秉性多古怪,開玩笑也說不定,倘若有心加害也不會救他們,說完又連連嘆氣,滿面愁容。朱明月被他說得雲里霧裡,索性去看了一下那煮藥用的大鍋,一掀開竹篾,隔著團團熱氣,赫然看見了吊在中間的一朵碩大「香菇」。
朱明月站在原地。
「現在問這個有什麼意義?」她掙扎。
朱明月前後略略一想,不由怔住了。
「什麼?」
朱明月能夠想象出這其中的艱難和無奈,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不被理解,不被信任。
梨央咂嘴道:「就沈當家這兩下子,還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沒個輕重,一不小心將沈當家的胳膊腿兒掰折了,到時候九老爺怪罪下來,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朱明月抬眸,兩人的臉頰近在咫尺,而他溫熱的軀體就在她身上,他右胳膊上的繃帶有些鬆動,僅有一隻手完好,卻仍是將她壓制得死死的。從他眼底,她還能看到自己酡紅的雙靨,還有紅艷欲滴的唇瓣,微微腫著,就像是等著人去採擷。
距離建文四年七月宮中的那場大火,到現在還不到兩年的時間,她卻如同經歷了幾輩子,艱辛而漫長。朱明月記得她進宮的那一年,熏風吹得花飛,拂落在少年清雋而安靜的眉宇間,波瀾不驚;而他靦腆笑著,朝自己伸出手,一雙清澈的眼睛宛若春|水。
鳳于緋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見三個鐵籠子里的人睡成一片,鼾聲大作,捂著嘴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們武定鳳氏對黔寧王府有大恩,王爺是決計不能扔下鳳某不管的,一旦有什麼安排,自然要先捎上鳳某。」
沈明琪渾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說道:「你不是珠兒、你真的不是珠兒……」
兩人俱是一襲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綢緞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纖弱的身姿,太嬌,太美,彷彿是一泓春|水,又獨有幾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潔。
白日里迎著天光,可見對面陡峭崖壁上開鑿出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山間的光陰輕歌曼舞,洞窟歷久而斑駁,佛像凌空飛架、層層相疊,宛如一個巨大的輪迴,宿命往複,生生不息。隔遠望去,唯覺佛之巍峨,山之險峻。
綰了綰額角的碎發,她偏過頭去,唇角卻隨之輕輕地牽起:「你這是以公謀私、強取豪奪。」
「實際上,小女覺得就算那榮被蒙在鼓裡,那九幽也會告訴他,因為那九幽知道,勐海和瀾滄不能同室操戈,會一亡皆亡。與此同時,一旦將來大軍開拔到了應天府,雲南府藩邸空虛,勐海無主,如果那榮在這個時候乘虛而入,你們將會腹背受敵,後果不堪設想。那九幽還要倚靠那榮,所以他處處忍讓、時時示弱,並將這塊意義非凡的『傳國玉璽』交給瀾滄保管。」
「你受了傷。」
那九幽派出餘下的所有守衛勇士去查這個沈家明珠的底細,除了那些流於表面廣為人知的,沈小姐在失蹤之後,一直到跟著黔寧王回雲南之前,中間這五年時間的行蹤,居然絲毫查不到!那九幽的心裏開始不安穩了,但他又覺得這個沈小姐既然是黔寧王帶回雲南的,來元江府這一趟也是黔寧王在背後的授意,也說不定。
烏圖賞走到跟前,睨視抱著侍衛的褲腿不撒手的男子,嘖嘖兩聲,不耐煩地道:「鳳公子你冷靜點兒,不是要將你喂蛇。」
朱明月到這一刻終於恍然大悟。
怎麼會不可靠?別說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姚廣孝也不敢拿這件事打馬虎眼,「小女的消息來源王爺也知道,不僅如此,還有土司老爺,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認定了這件事,那麼一定是八九不離十的,只不過是沒找對地方而已……」
兩炷香的時間,鎖開了。
有兩個奴僕用小臂搪著火銃長長的管身,在炮聲響起的同時,朝著佛塔前的武士一起射擊。火炮的巨響掩蓋了火銃的聲音,兩顆彈丸例無虛發,一個武士被打中了胸口,另一個則崩在腦袋上,腦殼破碎而死。
響亮的梵唱飄蕩在深谷之間,彷彿是滋潤的微雨,彷彿是安詳的春風,讓人感受到了溫暖和精神的皈依。少女聽著聽著,忽然順著棧道走了下去,直至走到離那梵唱最近的地方,面朝著那個方向,一雙眼眸似能望斷秋水——
布施老和尚歪了歪頭,咧嘴笑道:「不太知道。」
朱明月道:「如果卧佛上面的石塔叫般若修塔,那麼就是它。」
寶珠跟她說:今年的桂花長得好,奴婢要摘下來做香脂敷面。
就這樣朱明月被三個隨扈強行帶走了,還有一個鳳于緋。
頂著一副熊瞎子似的臉,卻偏做出少女嬌羞的動作,說出的話似不諳世事,卻最是惡毒無比。朱明月閉上眼睛,疲憊而喑啞道:「什麼條件,才放我出去?」
為了防止打起來,那九幽只能用羈留在勐海的這些商賈作為人質,一天殺一個,一天殺兩個?奉旨欽差拿著煌煌聖諭而來,一門心思迫切想贏;想贏,就會不擇手段、不惜犧牲無辜,斷是不會在乎商賈們的死活。但是黔寧王是西南邊陲的封疆大吏,是地方父母官,怎麼能如此草菅人命?
這麼說是毫無挽回了?
也應該慶幸,埋在佛塔四壁下面的火雷藥量不對,引線又長久潮濕,導致最終只引爆了西南角的一處,后室下面中空的地道一下子塌陷,整個佛塔都隨之掉了下去。
屬於男子的陽剛卻低柔的氣息包裹著她,密密匝匝,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少女掙扎了兩下,垂眸道:「此事結束以後,小女也該回家了。」
佛陀是四身五智的無上智慧者,奉獻所證心得給世人,幫助眾生解脫苦惱,是無量功德、大徹大悟的圓滿,透過障眼浮雲,看到蒼茫的大地,發現彼岸的曙光;也是給予,是度化,是慰藉,是春風化雨,是普度眾生。
「你不是沈明珠,你來雲南、來元江府都是一早設計好的——」沐晟說話間站了起來,拄著竹杖,身體顫巍巍,卻拒絕了沈明琪的攙扶,一步一步朝著她緩慢地走過來。
玉里來小樓看她的那一日,偏偏給她拿來了一個銅紅色纏枝牡丹釉里紅瓷瓶。
殺誰?
一抹難以遏制的巨大悲愴讓她渾身發顫,朱明月只覺得五內俱焚,腦袋嗡嗡作響,耳際轟鳴。她將手攥起來,腫得如蓮藕的手合攏不到一起,掌心上的膿瘡卻被擠破了,淌出血水。
「阿九?」沐晟的眉頭鎖得更緊,往前一步,欺身向她,「你跟他似乎關係很親近?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倆曾在應天府城南的茶樓中『相談甚歡』。」
沐晟微微一笑:「忒俗。」
沐晟被沈明琪扶著坐到紫檀圓桌前,卸了拐杖,他抬眼看向床榻上的少女,黑眸定定,道:「來之前我都知道了。放心,是誰把你傷成這樣,我將他碎屍萬段。」
「過來。」
那九幽看了烏圖賞一眼,沒說話。
離開的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齊齊來送。
烏圖賞揚著下顎,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一行幾人。
鳳于緋呆愣地看著眾人,「你、你們沒睡著啊……」
那九幽和沐晟私下裡勾結,表面上卻互相仇視,實際上是想利用這次的剿襲,在御前獲得調兵的首肯,集結西南邊陲的全部兵力。
布施老和尚揀出一根細細長長的根須,使勁扯斷,被炸飛的草木四濺,「漢人有一本醫書,好像還是從北宋時期流傳下來的,名叫《聖濟總錄》,裡頭有用玉磨治療面部瘢痕的事例。」掰斷成四截,再攏起,又扯了一下,扔在木盤子里。
朱明月剛醒來,見到玉里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伸出手,拂開她高高擎過頭頂的軟鞭,「是我擅自起意,與你無關。況且你也因此受到了連累,是我對不住你才是。」
上奏朝廷請兵剿襲元江府是真,各個衛所軍隊按兵不動也是實情;將來兵發應天府是密謀,但只是密謀而已——
沐晟依舊坐在架子床上,看著她只露出半個頭,一頭烏黑的長發不綰不束,綢緞一般披散開。這一刻,滿腔的憤怒忽然就消散了乾淨,他心裏柔軟成一片,頓生愛憐;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撫她的青絲,「你倒是挺有本事的,這麼長時間,讓我一點都沒察覺出來。」
這時候,照壁後面的奴僕立刻排成小隊,動作利落地順著中間的縫隙穿過去,後面還跟著一個卓然拔挺的身影,他沒有拄著拐杖,步履還有些蹣跚,但他走得沉穩而凜然,氣勢迫人。
「珠兒,這次必須按照我的意思來。」
朱明月想挽留幾句,忽然想起這時候的元江土府已經不一樣,過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羅的天下了,而她與刀曼羅之間的來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順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朱明月凝眸看他,「王爺可知那人是誰?」
她如一枝芬芳奪目的春花,一步步地映入他的視線,又恣意盛開在了他心間。
情勢眨眼間逆轉成了壓倒性的局面,隨著城門口的火炮一聲接一聲響,頻率開始急促了起來,奴僕們手中的火銃也跟著不斷開火——武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有的被打中胸臆,有的被打中額頭,而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那九幽不咸不淡道:「關廢了不要緊,別給弄死了。她沒用了,她哥哥還有用。」
朱明月動了動,渾身的傷痕是難以名狀的痛楚,疼得她想發出呻|吟,四肢更是沒有一點力氣。她身上很明顯被清洗過了,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髮都是乾淨的,穿著嶄新的內衫,躺在乾淨舒適的床榻上,蓋著乾淨的被衾,雙手也被包紮得嚴嚴實實。
人們無從猜測他臉上的傷從何而來,很可能是在採藥時,不慎被毒蛇咬的;或是在河邊救治瀕死的野獸,反被撕掉皮肉。他有高超的醫術,為何沒能自醫?也許當時他正趕著去村裡給老人和小孩救命,也許他是孤身一人昏倒在荒郊野外……
留下來的人越多,跑的人就會越安全——每一個商賈對現在的勐海來說,都是寶貴的,就算被守城侍衛截住了,也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
「那些首飾。」
洪亮的嗓音猶如一道指路的明燈,讓人感到分外的心安。然而對朱明月來說,真正的考驗才剛開始。她所在的棧道,距離下面的小船有兩丈多高的距離,下面是大岩石、小船、河水……船舷上只扎著一根繩子,河流太急,小船因為水流的衝擊在水面上不停地來回擺動。
「我們武定鳳氏雖然是其後才歸順大明,但我也知道,那黃冊共造四份,上送戶部,承宣布政使司、府、縣各留一份。如果黔寧王府的力量已經大到能干涉到黃冊之事,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這簡直讓人悚然,不老老實實合作,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玉里怔了一下后,就想開口斥責。
朱明月也有些訝然,在那一瞬心裏忽然生出某些喜悅,讓她心安,更讓她有些激動。
說著說著,她泣不成聲。
沐家三代受太祖爺天恩,世守雲南,沐晟還是在建文元年封的侯。然而一場靖難之役,太祖親選的接班人被篡位,永樂年號的更替,使得「建文」這兩個字永遠成為了過去。兩年後的今天,被推下帝位的皇上突然再次現身,黔寧王府處在一個極其尷尬又孤危的境地。
朱明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夢見了她的第一個死士,那是個婉約素雅的女子,名喚珍寧,比她大很多,有著長姐般的溫柔和體貼。有一次宮裡面抄檢各大殿,宮正司查抄到了東宮側殿耳房中奴婢處,一概箱物皆要抄檢。宮規嚴苛,凡內廷女官、宮娥等,均不得結交外臣。宮嬪女謁私通外臣,或私通書信,或納其賄賂者,一律要受其謫罪,重則致死。
朱明月抬起眼:「想怎麼除掉你這個封疆大吏,替朝廷除害。」
那時年幼青澀,她只覺得他改得巧妙,又暗暗驚心,詩中似乎合了她的真實閨名。為此她曾百般試探,提心弔膽地捱過一段時日。卻不知,他的無心,反成了她的有意;而他的有意,她卻不懂。
朱明月一直不能理解。
幾乎全身被包紮起來的男子,如一個大蠶繭般半躺在石床上。額頭上也纏著一圈巾子,將左耳包得嚴嚴實實,臉上的蹭傷都結了痂,一塊淺,一塊黑,將好端端的一張俊顏弄得有些滑稽。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嬌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變得沉靜,變得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點過頭事、說半句過頭話。後來她陸續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們身上尋找珍寧的影子,她漸漸忘記了珍寧。深宮的時光艱辛而寂寞,她跟她們相依為命,也跟她們學了很多東西:機關解鎖、華容道、九宮格、弈棋、煮茶、香道……
「你要帶我去哪兒?」
朱明月抬眸看他:「好端端的,怎麼提起曹國公來了?」
什麼原因讓即將面臨滅族之禍的人,穩如泰山?
「對了,這段日子只看到黔寧王府的親隨到石窟里來,怎麼始終沒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來。
山頂的大風吹起白裙翩躚,少女低下頭怔怔然,道:「這……」
「我要跟著你,你得帶著我一起!」這時,鳳于緋扒著鐵籠子,急吼吼地說道。
「給岳父的聘禮再加一倍、兩倍?你說,他老人家會不會一高興就點頭答應?」
是被抓的那雲南二十幾名商賈。
那聲音又關心地道。
自打沈小姐回到上城以來,關押進水牢、被放出來、重病昏迷,再到她現在好不容易蘇醒,一連五日以來,作為跟她一起來自瀾滄曼臘土司寨的侍婢之一,碩果僅存的玉里,一直都沒露過面。
「王爺怎麼就沒想過借刀殺人呢,利用那榮的手、那九幽的手,乾脆將小女除掉?從此一勞永逸。王爺只是在上城的外圍、中城的外圍,甚至是元江府外,布下層層眼線,讓小女的消息一點都送不出去……」而她險些命喪在蕉林荒山後的斷崖,卻是他將她的命從深淵撿了回來。
玉里聽完沈小姐說的一番話,頓時就恍悟了。
建文二年,靖難之役的白溝河之戰,「藏火器于地中,人馬遇之,輒爛」。這次針對勐海,大量的火器就藏在運送羽林衛「屍首」的六駕車輦上。不僅僅是火藥車,還有手銃、神機銃、梨花火箭槍、火蒺藜……其中輕便一些的火器,無需炮架和車輛,藏在每一個跟隨普氏土司來上城的奴僕身上,這些奴僕就是二十六衛。
對方攥著他的身家性命、他的把柄、他的軟肋,沈明琪的胸膛中有一團火在燒,不甘而折磨。卻見她垂下了眼帘,好半晌什麼也沒說,就在沈明琪以為她改變主意的時候,她又抬起頭來,一雙點漆似的眼睛如暗夜。
可以說,除了好看,這些人並無可用之處,更遑論是打仗?尤其奉旨欽差還是建文時期的敗軍之將,太平子弟,素不知兵,是眾所周知的降臣。於是,二十六衛羽林軍,在暗地裡都被稱為「李家軍」,意思是:跟李景隆一樣不中用。
「你真的不跟我走?」
已經發展到這一步,很多事都無法遮掩了。
舂得稀爛的米,熬完格外軟嫩,裏面調了雪脂蓮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兩刻鐘后,又喝了葯,半卧在床榻上,這才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
這時朱明月已經走出了洞廳,迎著陽光,撲面而至的光照投射在她的臉上,連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走到外面她抬手擋了一下,視線不由得又落在對面山崖上的那一座巨大的卧佛,那一刻,在她心裏有什麼似乎更加堅定了。
沈明琪等人的被抓,更是事先預謀好的——商賈們會提供財力上的巨大支持,尤其是沈家。沈家與大明朝廷有仇,沈家祖上還是戴罪之身,有什麼比參与謀朝篡位更大的功勞,更能讓沈家徹底揚眉吐氣,在將來平反昭雪的呢?
隨後,藉由土司府的力量,朱明月很順利地來到了曼景蘭,在中城、在若迦佛寺,她朝著建文帝的藏身地點一步步靠近。於是所有人都在想,如果朱明月能確定建文帝下落的真實性,更有甚者,直接找到建文帝,她將替整個西南邊陲兵不血刃地挖出那一顆不知何時就會炸裂的驚雷,黔寧王府至此也可以放開手腳,一鼓作氣地對付勐海。
「老僧雖然沒看過那本書,但玉磨既然是一種可行的方法,就說明此路可通。」布施高僧端起堆得高高的木盤子,從石桌前站起來,走到大鍋前揭開竹篾蓋子,然後將木盤子上的藥材「嘩啦」一下都倒進鍋里,「死馬當活馬醫,老僧姑且來試試手。」
其他商賈聞言,紛紛點頭附和。他們光顧著展現自己多有膽氣、多仗義,卻忘了白日里被押著從蛇坑上面走過時,一個個嚇得腿肚子轉筋,有的更險些尿了褲子,並不比鳳于緋好多少。唯獨眼前這個少女,面色蒼白,卻是咬著牙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山間的日子寧靜而枯燥,青燈古佛,坐定參禪,身若琉璃,心如古井,彷彿歷經千百年都不會改變。佛的目光寂寂無波,佛的沉思靜靜流淌,是否會聽見?這個由皇帝一夕之間變成僧人的少年,那些平靜卻哀傷的訴說。是否會看見?這個國破家亡的少年人,無言的悲歡和寂寞。
等被帶到地窖中央,鳳于緋淚眼迷濛地看過去,赫然發現大鐵籠里囚禁的人,一張張都是熟識的面孔:「趙兄?鐵兄?李大哥!」
不跑,就等著被陣前祭旗。屆時全部身家還是一樣要貢獻給黔寧王府。跑,哪怕再被抓回來,或許能爭取到一線轉機?
他們兩兩相對,卻也註定背離。
那九幽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但是表面昏庸實則精明的土司老爺,會被那九幽這麼輕易籠絡嗎?
布施老和尚看著少女的目光中,含著滿滿的激賞和喟然,一甩手,豪氣地道:「成,老僧負責到底!」
這隻老鼠離她很近,幾乎要鑽進她頸窩裡。
自然是不能稟告的,否則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計劃會舉步維艱,還會橫生枝節,後患無窮。
這時,就聽旁邊籠子里一個男子道:「鳳賢弟你別哭了,到了晚上你才來已經是偏得了,我們幾人是早上就被帶來的,眼瞅著那坑裡面萬蛇翻卷,起初也都以為九老爺要將我們餵了蛇!」
歷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裏,此時此刻朱明月就在般若修塔的對面,與那個人只隔著一道深谷。她所能做的就是去找到他。
「有一位故人,在臨走之前,託付老衲將一件東西交給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過後,或許就會放下這個心結。」布施老和尚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物件,拆開裹布,遞到她手中。
「西南邊陲打了這麼一場大仗,還虜獲了一個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無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親自押解著他去御前復命。」沐晟將她額前的髮絲別到耳後,「屆時,正好帶著黔寧王府的聘禮,去成國公府提親。」
一隻手臂吊在胸前,兩條腿都綁著竹板固定成「一」字——渾身上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確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沐晟坐在石床上,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亮灼而清冽的目光滑過她的臉龐,「過來。」
七日後。
朱明月道:「時間足夠了,有勞布施高僧。」
男子喘了口氣,拄著竹杖一瘸一拐地走到閣內,道:「幾天前受了點傷,現在好多了。」
微涼的薄唇從她的耳垂輕輕蹭到了酡紅的臉頰,而兩人這樣嚴絲合縫地擁在一處,鴛鴦交頸,並蒂蓮花,契合得完美無瑕。若不是他們皆是渾身帶傷,一身狼狽,恰似一幅雋永美好的水墨風景,只羡鴛鴦不羡仙。
「轟隆隆——」
眾人也紛紛搖頭,被關在這種地方,連個能傳信兒的守衛都沒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人家擺明是要將他們困到奉旨欽差領著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
這隻母大蟲卻有著嬌柔的嗓音:「沈小姐還好吧。」
會是怎樣一副場景?他身披絳紅色袈裟,盤坐在蒲團上面誦經;還是單薄的身影站在佛龕前,閉目燃香;抑或是像石窟中那些清苦修行的僧侶一樣,自力更生,正拿著掃帚清理地上的香灰。那兩個跟著他剃度出家的人,一直在他身邊嗎……
「我乃整個西南邊陲的藩主,我說的話就是理所當然!誰敢反駁?」說完,他意識到自己嗓音有些大,忙降低幾分道,「當然,如果你能成為黔寧王府的女主人,你就可以反駁。」
在她面前不遠處是一道鐵柵欄,柵欄周圍是堅固的石牆,石牆最上端留有小孔,再往上則是蓄水池和排水通道。每隔一個時辰,上面的人就會往下層牢房中注水,冰涼的污水兜頭澆下,躲無可躲,使得些許腥臭的水灌進口鼻。看守的奴僕時不時還會朝著下面撒尿,一邊尿,一邊說,之前被關進來的很多人都因為水面上升而窒息,有的是活活淹死,有的則是生生嚇死,如果她想好過些,不妨讓哥們幾個摸一摸,他們會去上面替她說幾句好話求情。
這句話何其耳熟,在斷崖間的索橋上,生死一線,他也是這麼問她。
朱明月猛然抬眸,愈加怔愣地望著老和尚,「布施高僧的意思是說,一直以來都是高僧您……」她有些難以相信。
沈小姐已經在修勉殿前接受了勐海主人的收買,並且發誓鞍前馬後地效忠,這才得到了一塊「傳國玉璽」,然而沈小姐轉眼就背棄了誓言,帶著一個侍婢夜闖蕉林荒山。蕉林荒山的盡頭是般若修塔,是建文帝和兩個隨從修行的地方,那片芭蕉林子也因此成為除卻養馬河和廣掌泊之外,曼景蘭的第三大禁地。
男子的大手落在她的頭髮上,輕輕摩挲著道:「我相信以你的聰慧,一定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突如其來的一幕,遭到了朱明月劇烈的反抗。因為這寢閣里不僅他二人,沈明琪還在!他怎麼能在外人的面前對她這般!
朱明月疑道:「什麼王府藩邸?應該是沈家的錦繡山莊。」
「坐穩了嗎?」對岸,布施老和尚喊道。
這時,布施老和尚道:「去吧,都在等女施主呢。」
但是沈小姐去般若修塔做什麼?她找建文帝又是做什麼?
「好了好了,鳳某講了這麼許多,沈小姐也該回答鳳某之前的問題了吧?」鳳于緋說到此,差點忘記初衷,在夜風中哆嗦了一下,抓了抓衣領道:「沈小姐倒是說說,為什麼咱們活不到黔寧王來救咱們的時候?還是,沈小姐的意思是說,勐海將即刻要對咱們不利?」
此時此刻她的羅裳半褪,被他牢牢地壓在身下,而他的臉就伏在她裸|露的胸前——十五年來從未經歷過的事,讓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我本來是被授命來雲南查沈家餘孽的……卻一直被你困著,幾次想去錦繡山莊都不成……後來,後來我又奉命來了元江府……」
蕭顏說,他在爭取紅河彝族、納樓普氏土司府。
直到她的後背靠上門扉旁邊的牆壁,他一隻手撐在她頭側,俯下臉湊近她,看似在審視,實則禁錮一般讓她不能脫身。
「阿戛牟尼的葯不光是勁兒大,還很苦呢。」小侍婢撇了撇嘴。
黔寧王在御前請旨剿襲元江那氏,如今朝廷的羽林軍來了,雙方必要擺開陣勢,在奉旨欽差的面前演一演。奉旨欽差不知道黔寧王府與勐海之間的貓膩,上來一定是要猛打,但是黔寧王府與勐海只想拖延時間,尋找除掉奉旨欽差的機會,並不想自相殘殺損兵折將。
玉里聞言咬了咬唇,踟躕著道:「小姐,那你究竟因何會去後殿?又怎麼會……跟阿姆一起?」
沐晟不太明白,「什麼?」
深谷中霧靄如煙,給山間的千百佛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
此時此刻,眾人已經聽出來了,這是讓他們藏身在往庖廚運菜的車上,跟著土司府的人混出去。梨央、土司夫人、還有那個瀾滄土司府里的大管事酡箏……果真是裡應外合,早有準備!
這很奇怪。
布施老和尚見狀,不禁皺眉嘆道:「女施主這雙手以後就算是長好了,手上的皮肉也不會平整,恐怕要跟老僧這半張臉一樣了。」
他什麼也沒說,邁著蹣跚的步子回來了。傷了臉,他就給自己縫製了一個粗糙的黑面罩,套在脖子上,遮住大半張面容,然後繼續穿梭在山間、棧道。村裡的孩子有時開玩笑地叫他「鬼臉佛陀」,他總是呵呵笑著打一個稽首,「佛在汝心,何管是鬼是神?」
朱明月道:「王爺指什麼?」
朱明月低頭看著前一刻還為她引路的人,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三具冰冷的屍體。其中一個還曾在鳳于緋不小心絆倒時,靦腆地扶住他,跟他說「當心腳下」。
朱明月眼睫微微一顫。
朱明月和沐晟摔下來的那個凸出的殘壁,則是在一座大佛的肉髻上面,與下面的棧道足足有二三十丈的距離。布施老和尚是順著懸崖峭壁徒手攀援而上,又在蝙蝠洞外的樹頂打了個繩套,將他二人裝在筐里,系著繩索搖搖晃晃地順下了石窟。
「阿戛牟尼,我家小姐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小女猜,瀾滄和勐海之所以會這麼有恃無恐,對本該是敵人的黔寧王禮遇有加、奉如上賓,是不是因為土司老爺那榮和那九幽都心知肚明,原本要趕赴元江來的幾路衛所大軍,在黔寧王府的暗中關照下,一直按兵不動?而這些軍隊的目的地,也不是元江府,是在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之後,再齊齊開拔至都城應天府?」
說做就做。
「一兩個時辰左右,等他醒過來,再喝一次葯,兩相混合的藥力,怎麼也能讓他一覺睡到第二日的清晨——」布施老和尚說罷,又補充道,「不過女施主放心,老僧配的這藥方絕對無害。」
對方灼熱而真切的視線,宛若穿透陰霾的一束陽光,直直照在了朱明月的心間。她不免有些耳熱,輕咳了聲,道:「那王爺又是怎麼知道小女受傷的?」
「生什麼氣?氣你將本王騙得團團轉,一次次從本王身邊逃跑,氣你睜著眼睛說瞎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是氣你的聰慧、善謀,從不畏艱難挑戰、危機陷阱?」
一連串的自問自答,不知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一直以來那九幽都忌憚著朱明月祭神侍女的身份,哪怕殺掉那些土司府的影衛,也沒動她一根汗毛。那九幽不想因小失大,不想跟瀾滄正面敵對,他更想反過來利用朱明月為他所用。那麼就算現在的土司府亂成一鍋粥,土司老爺和土司夫人各自為政,就算她回到曼臘土司寨的下場是死,可她身上擔著祭神侍女的名號,她還要去參加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在這之前,她的命都是值錢的。
「你諷刺我?」
男子的陽剛氣息逼近於她,溫熱的拂在她的臉龐上,卻帶著異乎尋常的冷冽。朱明月的視線對上他的眼睛,「怎麼,被戳穿了陰謀,殺人滅口?」
「王爺覺得小女說錯了?」
她猜過他會來,沒想到偏偏是這個時候。
皇帝的墨寶何其珍貴?他給她寫過很多,其中最簡單的是一個扇面,上面御筆題著石湖居士的詩:
「有件事小女是不是一直沒跟王爺說?」
天完全大亮,棧道上的路就好走多了。朱明月抬頭目測了一下距離,此處就在卧佛的腳趾處,一片大大的腳趾甲上面生長了厚厚的苔蘚,順著腳趾甲斜右方的棧道一路迂迴往上,大概四十多丈,就到了佛像耳垂的位置。
原來都沒睡,原來都在偷聽。
「別擔心,她是來幫你們撤離的。」朱明月道。
「帶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我只是很好奇。」
這如搶親騙婚一般的架勢,頓時讓她啼笑皆非,卻見男子坐直了面朝向她,深眸中含著一抹鄭重,庄容正色地道:「不過我還差一句話沒問——」
他不是沒有察覺,而是整個皇室的力量,讓他不得不打消了疑慮。
朱明月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然後將雙手的裹布拆下去,從背囊里取出乾淨的巾絹,再次包上。剛長出來的新鮮皮肉很嫩,稍微一磨就鑽心似的疼,然而她的兩隻手已然再次皮開肉綻,裹布跟血肉粘連在了一起。
鳳于緋的哀嚎聲,打斷了朱明月的思路。
她若是沒去過般若修塔,又豈會回上城?
「王爺要將黔寧王府的存亡,壓在小女的一念之差上?」她恨聲威脅他。
「死還不容易,你現在渾身是傷,連下床走走都費勁,本王就算是要殺你也是易如反掌。只不過……」他的大手流連在她雪白細膩的脖頸,像是思量著從何處下手能夠將其扭斷,「既然本王之前沒殺你,就證明本王捨不得你,與其再讓朝廷派其他的人來,本王更心悅於你。」
蕭顏發出了什麼消息?
「既然黔寧王府已經將諸位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手中,黔寧王安排我今晚離開勐海,為什麼會帶著鳳公子?而不是其他什麼人?」讓鳳于緋走,就等於放了鳳氏商社一馬。
素日里這座佛塔的周圍一律禁止外人靠近,但今日不一樣,今日佛塔前有二十幾個手執戶撒刀的武士把守。
在洞廳的最裡面,高大菩薩像的右後方,負手站著一個清瘦的紅色袈裟身影,穿著樸素的芒鞋。
「王爺明不明白,一旦小女出去了,所了解到的消息與實情若有一星半點的差距,會有什麼後果?」她如今身在上城,在他身邊,尚且無法全盤信任,何況還是相隔兩地。
朱明月忿然:「堂堂的勐海之主,也要出爾反爾?」
這些事,有沐晟和那九幽的來往書信為證。
「王爺是何時醒的?」
「什麼動作?」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梨央在她後面笑著道:「沈當家不在這兒。九老爺說了,沈當家與黔寧王的交情匪淺,黔寧王交代過要好生照顧沈當家、不得慢待,這會兒他還在南面的屋舍里睡大覺呢。」
一面是對朱明月的身份產生質疑,甚至可以說是洞穿,一面又對其照顧有加、傾心相互,甚至還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脅迫不得不答應他提出的條件——直到現在朱明月的人還待在曼景蘭,就說明瀾滄已經放棄她了。一枚棄子卻活了下來,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會死在水牢。
梨央瞳孔猛地一縮,就被巨大的衝擊掀翻在地,眼睜睜看著飛濺起大量碎石,灰塵罩天,佛塔就這樣在眼前塌了……
「咱們要渡河到對岸?」朱明月道。
說話間,男子又挨近她幾分,像是細細描摹她的每一個表情。
男子從她胸前抬起www.hetubook.com.com頭,眼底濃濃的欲|火得不到宣洩,卻被硬生生地克制住。只聽少女抽泣地道:「我不是沈明珠……我是……我是成國公的女兒……」
「王爺就這麼安排小女出去,上城的主人知道嗎?」朱明月突然反問。
朱明月讓她起來說話,自己也從床榻上坐起來,嘆道:「就算現在回瀾滄也不一定有好結果。你也放寬心,事已至此,能捱一日是一日,往後我到哪裡,必定要把你帶到哪裡。」
朱明月眼前陷入了黑暗。
「那位……舊主身在勐海,這件事不過是那九幽的一面之詞,是否真有其事根本未可知。」沐晟索性也跟著她的叫法,「當年的靖難,滇黔地界沒有參与。做臣子的也不應該妄言皇家之事,但是據聞當年宮中著起大火,帝后雙雙在火中殉難,如今怎麼又出現了一個活生生的……舊主?那九幽說,舊主其人就身在曼景蘭的佛塔中,但是他不可能讓我去確認,我也沒有辦法確認,可是無論真假,關於舊主的流言一定不能傳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最後四個字含著似有似無的酸意,男子又往前逼近了少許,饒是他拄著拐杖,行動不便,壓倒似的姿勢,也逼得她不得不步步後退。
「不怕黔寧王被連累?」
朱明月的回應聲一出口,布施老和尚就開始拽那根繩子。小船的船舷一左一右在河水中間系著一個環形的扣結,隨著布施老和尚的拽動,對面的繩子也被抻著往這邊走。
「好多了,就是覺得頭重腳輕,一閉上眼睛又天旋地轉的。」沐晟一隻手固定在胸前,用另一隻手按著額角,無奈地苦笑道。
「珠兒,你確定給你消息的人,來源可靠?」沐晟問她。
枉費土司老爺自作聰明,沒想到朱明月的身份成了一個最大的把柄,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朱明月從怔怔然中回過神來,順著棧道往下看,能瞧見幾個人的身影,一抹雪白和一抹亮紫色,湊在一處。
土司夫人——哪個土司夫人?刀曼羅?
要不是有兩個侍衛架著往前走,鳳于緋根本邁不開步。墊著的木板也極薄,縫隙還大,看上去就像隨時都能翻下去一樣。
「不只是這兩個問題,」她開口,「小女更感到好奇的是,自從黔寧王府在御前奏請發兵攻打元江,雲南藩主打算集結兵力畢其功於一役的消息,在整個西南地界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元江擺夷族的土司反而很平靜,偌大的瀾滄十三寨一點緊張的氣氛都看不到。首當其衝的勐海八大寨,更是完全置之不理。」那榮和那九幽一門心思只忙著內鬥,甚至包括土司夫人刀曼羅在內,事不關己——這些都是她在元江府的親眼所見。
石窟里沒有妝鏡,能用以照影兒的就只有臉盆,朱明月對著水面照過,卻看不太清楚,被他這麼一說,不由得下意識地偏開臉。
朱明月這才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裡是個貪財之人,又不是要賣女兒……不對,誰是你岳父!」
聞言鳳于緋果然鬆了表情,連聲道:「是啊是啊,瞞著誰也不會瞞著沈小姐,沈小姐不但是沈兄的嫡親妹妹,更被王爺引為……」紅顏知己四個字,鳳于緋沒說,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呵呵笑了笑,又道:「這想來想去,鳳某覺得那九幽這次不過是在故弄玄虛,除了沈兄,咱們餘下二十三個人都在,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沈小姐,不會對咱們怎麼樣的。」
「你覺得她還能挺多久?」
但是對於黔寧王府來說,原本無懈可擊的計劃,突然多了一個變故——沈家明珠自告奮勇要深入元江府打探。沐晟應該沒有想過她真能到元江,蕭顏在臨滄截住她的時候,更是被其錦衣衛的身份嚇了一大跳——這說明什麼?朝廷有意讓沈小姐來,是對黔寧王府的不信任還是早就知道了建文帝其人在勐海?無論哪一種可能,絕不能阻攔,更不能貿然干涉。否則整個計劃都會面臨暴露的危險。
「要我說,那幫人簡直是喪心病狂,弄的這都是什麼?又是蛇,又是大坑,將咱們當成畜生一樣囚禁起來,還把人家一個小姑娘也扔在了這裏!」
這話不知是對布施老和尚說的,還是對沉睡著的男子說的。
然而,那九幽不會想到,沐家軍有火銃。
這就是沐晟、蕭顏等人的全部籌劃。
沈明琪連珠炮似的說完,眼圈都紅了,哽咽道:「你餓不餓,我這就讓人給你準備些吃的……」
「在你夢囈的時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辛苦你了。」
奉旨欽差會退嗎?
烏圖賞朝一側架著鳳于緋的侍衛揚了揚下顎,兩個侍衛就擎著他要往中間走,梨央也面朝朱明月擺開手,道:「咱們也走吧。」
「小姐到底想知道什麼?有什麼事你居然要抬出我妹妹、抬出整個沈家作為要挾?你不覺得迫害無辜之人太殘忍了嗎?」
朱明月望著那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水,不由倒吸了口冷氣。
如果兩人當時不是處於昏迷狀態,也要被這一上一下的驚心動魄嚇暈過去。這麼比較起來,橫過天塹索橋就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是黔寧王!」
不得不。不得不資敵。哪怕是觸犯「十惡」的重罪。等將來黔寧王府和勐海成功了,像太祖爺當年那樣回過頭來對商賈清理倒算,他們也不得不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著一起拚命。
鳳于緋見此慘狀,也跟著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朱明月道:「小女忽然在想,小女能出來夜探,是因為那九幽已經知道小女對般若修塔里的人有所覬覦,做些什麼過分的舉動,也會被看在沈當家、王爺的面子上,得過且過。眼下王爺跟著小女一起,不是擺明了告訴人家,王爺也別有居心?」
烏圖賞聞言微怔,俯下身道:「是,老奴這就去辦。」
沐晟問道:「怎麼了?」
洪武十四年,沐英奉太祖之命率兵攻雲南,人困馬乏之際,與貴州府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齊名的武定州女土司商勝,備糧千石,特地到雲南府金馬山接應明朝大軍。待沐英得勝后,商勝又以彝族最高的禮儀,在金馬山下數百里搭棚攔門敬酒,大擺筵席,三日三夜,燈火通明,歌舞不絕。
一直以來徘徊在她身邊的人,每個人的身份似乎都不簡單,而她必須時刻記著他們的身份,記著他們背後代表的勢力,要謊話連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更要時刻記住自己說過什麼,小心翼翼地平衡這些人之間的關係。
「小女曾是舊主跟前的女官。」
「我們好歹是滇黔地界有頭有臉的巨賈,連黔寧王都要給幾分薄面,在勐海居然被如此對待,傳出去哪兒還有顏面!將來再莫想讓我出力出財!」
朱明月沒有再解釋,只是跟眾人告別。
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
也不知是情急還是緊張,一開口連「本王」的自稱都出來了。朱明月想掩住他的話也來不及,往後面四周看了一眼,偌大的洞廳內並無外人,洞窟外的棧道上也空空蕩蕩的。她鬆了口氣,又不免迷惑道:「什麼東西?」
朱明月聽到玉里提起阿姆,心中就是一陣刺痛,可她面上不露,道:「即便土司夫人回府了,瀾滄還是土司老爺的,土司夫人再厲害總越不過擺夷族的祖宗禮法。對於土司老爺交代的事如果我能完成,你說土司老爺會不會看在我盡心儘力的分上,保住我的位置?」
「就是,人家可是沈當家的妹妹,聽說,還是小沐王爺的紅顏知己呢……」
烏圖賞嘴角一勾,道:「還以為有多了不起,跟那些以前被關進去的人一樣,哭天搶地,撕心裂肺。都不用人費勁去上刑,再關上一時片刻她就得崩潰了。」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再有能耐,撐得住一時,也撐不了幾天。
居然是釉里紅……
不,她有辦法,來上城前她早就留出了後路,但是在修勉殿前的兩次經歷,最終改變了她的打算。她決定留下。因為她忽然想到,像那九幽那樣的人,絕不會將秘密放得離自己太遠,最重要的秘密,一定就在自己身邊。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咬唇道:「如果小女說不信呢?」
玉里道:「奴婢覺得不無可能。」
然而有了布施老和尚的陪伴與襄助就不一樣了,他從容不迫地從一處斷道,跨越過另一處斷道,又領著她熟練地攀上爬下。彷彿只要有他在,任何險要之地都成了囊中之物,只要有他在,她不僅不會掉下去,還會一個目標一個目標地爬上去,最終順順利利地抵達般若修塔。
惡狠狠的一句話,讓男子怔了怔,而後換來了他的笑聲。沐晟磁性明澈的聲音震動耳鼓,宛若春柳拂冰,碎雪融冰:「你且說來聽聽,一轉眼工夫,本王怎麼就成『害』了?」
夜晚的河水有多刺骨,朱明月無法想象,但周圍漆黑一片的景象就真切地擺在眼前,黑暗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恐懼,而那河裡會不會有暗礁,河道中間水流會不會過猛,將他衝下去……朱明月伸著胳膊使勁將燈盞抬高,半個身子吊在棧道外面,讓光照儘可能地投射過去。儘管她知道這點光亮對河水中的人來說,根本無濟於事。
從照壁與偏殿的夾縫中跑到佛塔前,再跑進后室,有多遠?那抹纖細的身影沒入塔門之時,突然「哄」的一聲爆裂傳出,佛塔的內部整個炸開了。
朱明月沒回答,倒是這聲音驚動了在中廳羅漢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頭看過來,看到裡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從羅漢床上站起來走到閣內,「珠兒,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嚇死我了!」
朱明月在昨晚才聽沐晟提起李景隆,又聽他提起那九幽想要李景隆的人頭,她忽然就想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在碧羅雪山遇到蕭顏。
軍隊、錢糧、名目——萬事俱備。靖難之役才剛結束兩年,尚未恢復元氣的國家,再次陷入戰禍,會不堪一擊。到了那個時候,那九幽就不是勐海之主了,作為擁立建文帝重新坐上帝位的肱骨之臣,他就是整個西南邊陲的主人,或者,他會在西南自立為王,開闢出一個小朝廷!至於黔寧王,從一個封疆大吏變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執掌生殺予奪大權,何其輝煌!
少女想了一會,才頷首,表示勉強可以接受。於是又將頭上的發簪拔下來,給鳳于緋的鐵籠子開鎖。
朱明月告訴眾人,將關押他們的鐵籠子一個個搬到蛇坑上面,搭起一座鏤空的橋——蛇坑很大,但鐵籠子也很大,兩個鐵籠子幾乎足夠了,餘下的空隙,邁過去即可。朱明月還說,必須在蛇坑上面搭橋,不能往綠礬油裏面搭,否則等不到所有人從上面走過,綠礬油就會把鐵籠子給腐蝕化了。
他挺拔高大的身材覆蓋下來,能將她整個罩住,內斂的氣息縈繞在鼻息間,她的臉緊靠著他的胸膛,耳畔就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這一點讓她分外惋惜。
這是個見識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過她耍心機、施詭計,看過她巧舌如簧、兩面三刀,與她一路相互扶持走來,福禍相隨,生死相依。
沐晟正遠眺著對面的山崖,聽到腳步聲,轉頭看過來,見到少女的一刻,唇角微牽,朝著她伸出一隻手。
這時,有人提議道:「要不然,咱們跑吧?」
換做是平時,朱明月簡直不敢想自己會在懸崖峭壁上攀爬!
「奴婢問你話呢,沈小姐聽見了嗎?」
鳳于緋是興高采烈的,期盼了許久的願望終於要達成,他幾乎是迫不及待要見到他的賭坊酒肆、嬌妻美妾,以至於走這一路,一直在心裏美滋滋地計劃著離開曼景蘭后,是自行啟程回武定州,還是通知鳳氏商社的人前來接他。
不,那榮對刀曼羅下了死手。
梨央卻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領,同時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壺「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雞子似的,將沈明琪整個拎起來,雙腳離地,不停地蹬踹。
熏風拂動窗扉發出吱呀吱呀的輕響,一身嬌弱的少女跟坐在床邊的男子靜靜地對峙,似有淡淡的殺機開始在寢閣里蔓延。
朱明月將臉扭過去,「與你無關。」
熊熊大火燒著了駭人毒蟲、毒蛇……曾經悲慘死去、無法瞑目的人們,從焦土中一個一個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回到陽光下,發出寥落而悲愴的嘆息。原本恢弘的殿堂在嘆息聲中傾頹,那些充斥著罪惡的亭台、樓閣紛紛坍塌,磚瓦不斷地塌落……
男子注視著她片刻,就從背後輕輕擁過去,頎長的身軀完全將她嬌小的身姿攏住,「珠兒,咱們又撿了一條命,這次你還不從了我,跟我回雲南府?」
會救嗎?
每個奴僕都面容緊繃而冷肅,手中拿著一根長管,管口對準了對面佛塔前面的守衛武士。
還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經過北鼓樓時,廊廡的盡頭一閃而過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張臉,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認識的一個人非常像:沐晟身邊的那個傳信官,阿普居木。
給他掖了掖被角,她的聲音輕輕,又道:「自從我們再次相遇,他什麼都沒問,我也什麼都沒說,這幾日以來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是我們心裏都清楚,我們的身上肩負著各自的責任……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將一切都告訴他,也希望……他也能將一切都告訴我。」
說到後來,沈明琪已經站了起來,語調激烈而哽咽。
隨著裹布一層層地拆開,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滴下來。朱明月狠下心,使勁全部剝了下來,五層厚的裹布幾乎被鮮血浸透,手心和十根手指的內側,鮮血淋漓。
照理說,他應該在東川府等著迎接遠道而來的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然後整肅軍備,領著大軍一路朝著勐海這邊開拔,緊接著就是一觸即發的大戰。在這其中,對沿途糧草輜重的安排、途經府、州、縣的安撫與調度,還有各大衛所將士的馳援與整編……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親力親為,中軍大帳中更需要他去坐鎮統帥。
沐晟的眼眸更寒:「也就是說,李景隆是你最後的殺手鐧?」
「沈公子的頑固,一定會讓你、沈明珠,乃至整個沈家,陷入比沈家先祖沈萬三在世時,更加悲慘的境地。」
朱明月緊抿唇角看著他,卻話鋒一轉道:「王爺是怎麼來上城的?」
「什、什麼?」她沒聽清楚。
這時候,就聽梨央拍了一下大腿,急道:「遭了,奴婢聽說那佛塔裏面埋著火雷呢!」
眾人見到朱明月,生得清清麗麗一身嬌柔,雙手還包紮著,一看就是受了傷,不禁都有些憐惜。又得知了她是錦繡山莊還君明珠的大小姐,遭遇至此,更是唏噓不已。
這時,橋上的梨央拍著手笑起來,咯咯的清脆小調子,還帶著一絲絲的羞澀,「拓索哥哥太了不得了,好有男兒氣概!」
玉里掩面而泣道:「自從那日小姐跟阿姆一夜失蹤,奴婢就被帶過去問話。那烏圖賞管事凶神惡煞的,好生不講道理,非逼著奴婢說出小姐的下落,奴婢日日受他拷問,終歸是將小姐盼回來了……」
「能活到那時候已經很不錯了。」
是朱明月。
朱明月轉過身來看著絳紅袈裟的老和尚。
他們在等。
游過去!
朱明月看到他這副面容,覺得自己應該是猜得八九不離十,輕輕嘆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個原因,我不關心也沒有立場深究,我只想說——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什麼辦法?」
除了腳前的那半個頭顱,還有一截胳膊,滿地的鮮血。
「行了,把他倆帶過去吧。」
「你怎麼出現在這兒?剛剛的話你都聽見了?」
「敢問沈家妹子,可有逃離此處的萬全之策?」
一口一個「咱們」,鳳于緋將厄運分攤到了每一個人身上,就以為輪到自己頭上會輕些?朱明月有些失笑地低了低頭,輕聲道:「沒猜錯的話,最近會有大動作。」
朱明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她覺得自己在拚命博弈的時候,又陷入到一個巨大的陰謀里。這個陰謀的締造者,很可能就是這個為了她毫不猶豫身陷險境的男人。為了她,他差點送掉性命,讓她如何再去懷疑他、試探他,甚至是出手對付他?
但是根本不用她插手,不過兩盞茶的工夫,兩個隨扈倒下了,剩下一個僵持了不到半刻,就被砍在腦袋上,只聽得「啊」一聲慘叫,鮮血噴射,半個頭顱飛出去,整個身體還保持著直立。
朱明月在床榻的內側,取出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那九幽曾在來朝時見過舊主,但是當年跟隨元江府原土司老爺那直,一起來朝覲見的不只那九幽,還有那榮,那榮也見過舊主。舊主來到勐海后,那榮獲取了這一消息,而後,他又知道了王爺跟那九幽之間的這個驚天密謀,於是也想分一杯羹。」這就是瀾滄一直以來毫無戰備調動的原因。
但見沐晟已然走到了近前,居高臨下的面容冷冷,睨視著玉里道:「本王再說一遍,滾出去。以後沒有允許,不得來這座小樓。」
沐晟將上述說完,轉過頭來看她,「珠兒,相信我嗎?」
「兄長他就是這麼說的。」
朱明月抬起頭,一雙眼睛冷如冰封:「黔寧王說過,跟九老爺達成了諒解,才要送我離開。怎麼,烏圖賞管事這麼大陣仗,是要親自把我送回雲南府?」
一個半張臉的老和尚,在石桌旁對著一堆藥材忙活著,旁邊有一個小侍婢,給他搭下手。
朱明月的心一剎那像是被什麼揪緊,難以抑制的鈍痛。她怎麼會後悔呢?她無法想象他如果真的出事她會怎樣,但她很清楚,若是再讓她選擇一次,她還是會毫不猶豫那麼做。
桃木梳心。
結論是:可能性很大。
與此同時,問題就出現了:為什麼沐晟在勐海有這麼重的分量?
聞言,朱明月面上微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撲哧一聲,捂唇破涕為笑道:「王爺這話不對,屆時應該是奴婢過去道賀才是!」
她抬起眼皮,這才發現在床頭還站著一個人。一張皮膚黝黑的臉,下顎長著鬍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壯,卻穿著一件荷葉鑲滾的淺粉色裙衫,腰間墜滿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嬌憨,正居高臨下笑吟吟地看著她。
這一句本該是情人間最狎昵的輕喃,又或是花前月下最動人的傾訴,他卻說得倨傲而鏗鏘,彷彿無需她的回答,也不用她答應。而眼前既沒有風花,也沒有雪月,他一身狼狽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卻理直氣壯地朝著她念情詩,那雙如淵似潭的黑眼睛亦如盛滿了陽光,咄咄晶亮,熾熱迫人。
可他還是來了,作為黔寧王府對勐海最大的誠意,隻身一人來曼景蘭「做客」——這看似順理成章的籌謀背後,充斥著多少不顧一切卻又無法言說的深情?而她不知道,他透過安插的內線一直在看著她,看著她在土司府、在曼景蘭的幾乎每一件事,他看到她獨自一人在暗無天日的神祭堂搏殺,看到那些可怕的、險惡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圍在她身邊,而她一點點衝破陰霾,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切艱險和苦難。
那時,他喃喃地對她說。
朱明月將自己的疑問說給鳳于緋聽,對方長嘆了一口氣,一個勁兒搖頭苦笑道:「沈小姐以為我們想?我們難道不知道這是要掉腦袋、遺臭萬年?不信沈小姐問問那三個籠子里的老哥哥們,他們會齊齊告訴你一個答案:不得不。」
用火炮迎客?朱明月忽然感到一絲異樣。就在這時,又是一聲「轟隆」,聲音更大,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很近,震耳欲聾,卻見守衛在佛塔前面的一個武士,應聲倒地。
梨央嬌聲道:「不,這叫兵不厭詐。」
老和尚摸著下巴,舉目遠眺江水奔流的方向,眼神平靜而遼遠:「他說——
綠衫子侍婢說罷,提著裙子就跑出去報信兒了。留下來的那個侍婢雙手合十,朝著頭頂一直念「佛祖保佑」。
少女面色淡淡:「不是我厲害,而是對手實在分量太輕。」
來人探頭問道。
那麵皮黝黑、虎背熊腰的女人,生得一把男人力氣,有些鏽蝕的門扇在「嘎吱」一聲后,緩緩開啟。
「這樣等你回去,不就能夠消弭?」沐晟還是不懂。
之前她針對他在元江府的真實原因,步步逼問沈明琪的情景,仍舊曆歷在目。
就在這時,遠處的山巒間響起了梵音。起初聲音很微弱,隨著穀風飄飄渺渺地傳來,時隱時現,到了後來,像是更多的僧侶加入了吟唱,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沈小姐,沈小姐。」
「那九幽曾經給小女一塊『傳國玉璽』,雖然是贗品,但也是『傳國玉璽』,意味著無上皇權。他讓小女將這璽印帶回瀾滄,交給土司老爺,小女當時也不甚明白,而今方才頓悟了,那九幽是要給那榮一個保證,也是許諾——大事之後,勐海必不敢違背誓言。讓小女再猜猜,這誓言一定跟西南邊陲的分割有關,跟勐海和瀾滄將來的命運有關。」
「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身前湊,她是哪兒來的?」
朱明月渾身一震,他的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鎚敲擊在她心上,讓她驀然想起黑暗中他身受重傷,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雨中的情景。
少女往後伸著手,掙扎道。
朱明月渾身止不住地戰慄,這不是蕉林荒山的那種吃人的老鼠,因為它們聞到了她手上潰爛皮肉的味道,沒有任何反應,但這不代表她能跟它們親近!恐懼、無助、絕望……無以復加地襲上她的心頭,讓她渾身發冷,也讓她陣陣地眩暈。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問。
朱明月坐在小船里,雙手緊緊地抓著船幫,嘩嘩的河水不時地濺上來,冰冰涼涼的。小船越往河道中間走,船身發齣劇烈的搖晃,就像是時刻會翻倒一樣,朱明月咬緊了牙關,死死盯著自己的膝蓋,盡量不去看船下湍流奔涌的河水。
「後福就是被布施高僧救了,還吃掉了一大朵肉靈芝。」
玉里將求救以及詢問的目光投向朱明月。
見她不說話,男子的俊臉又往前湊了湊,身上凌厲而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考慮好了嗎?」
此言一出,偌大的寢閣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這可就有意思了。
朱明月故作疑問地道。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咬牙,齊齊地道:「沈小姐,我們都跟你一起!」
沐晟扔掉拐杖直接坐到她的床邊,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該死的,誰讓你自己一聲不響就跑掉,還讓布施高僧灌了我整整三天的迷|葯!你這是第幾次從我身邊逃走?我上次不追究是因為你重傷,這次你還是一身的傷,還挨了打!這下好受了?」
「女施主要是就這麼走了,沐施主醒來之後怎麼辦?」
宏偉堂皇的文華殿,殿門半敞開,年輕的皇帝彷彿還沒從兵敗的事實中回過神來,獃獃地坐在龍椅上,手中舉著奏摺。叔叔領兵打到了皇城,武將反了,文臣降了,甚至連幾個心腹都不知所終,四年兢兢業業、勤勉憂勞,就換得個眾叛親離!
「你要保重。」
朱明月扭過頭來,就見男子滿眼都是笑意,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朱明月怔怔地看著他,心裏忽的亂作了一團,同時還有一種極度無力的挫敗感。這就像是原本勝券在握的一盤棋,就等著屠龍,豈料對方一子落,整個局勢急轉直下。她所有的鎮定自若、步步為營、攻守謀算,在遇見他的這一刻,全部灰飛煙滅。
朱明月想起自己剛才對沈明琪的咄咄逼人,為了讓他就範,不惜恩將仇報,利用他的身家和親眷為脅迫。他是不是一直在門外?看著她一句句地攻訐別人,聽著她跟沈明琪攤牌,同時也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朱明月突然感到煩躁,有即刻從這間寢閣里出去的衝動,但是她沒力氣下床,唯一的出口還被他擋上了。
從厚厚的照壁探出小半個頭,朱明月望著對面那個八角密檐佛塔,莫非……那九幽一直將建文帝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
卜卦之人常說,想要坐擁帝位,沒有那逢凶化吉的本領,不如早早戰死沙場,否則就算紫微坐命,最終也只落得個生不逢時、成王敗寇。
這個時候,是卯時正,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天就亮了。
梨央咯咯笑了起來,「奴婢真是喜歡沈小姐的直截了當。」
當蕭顏告訴他,她是錦衣衛,她代表朝廷而來,他就已經有了有朝一日對立的覺悟。而就像她所說的,他篤定她會被困在上城,卻阻止不了她跟外面聯繫。
玉里將花瓶放置在紫檀圓桌案中央,轉過身來,卻是一張滿是傷痕的臉,額頭和眼角都破了,嘴唇下面也滿是淤痕,顯然是被打過一頓。
還應該慶幸,那九幽低估了朱明月,也低估了奉旨欽差,更加低估了那二十六衛羽林軍——這些皇帝的親軍上直,作為殿廷衛士,也是御前的侍衛親軍和儀仗隊。其中,校尉掌管鹵簿、傘蓋,力士舉持金鼓、旗幟。
朱明月想起當時他一直握著她的手,明知道再往前一步也許就會踏入深淵,卻堅定而執拗,給她力量,也給她勇氣。
當年悉達多太子在樹蔭下端坐靜思,慈憫之心頓生,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毅然出家,苦修跋涉訪求道法。經過很多年,太子放棄苦行,歷盡艱辛來到迦耶山,在菩提樹下禪定,當一日星辰照耀大地,終於豁然大悟,完成了無上正覺,此後世人尊稱他為佛陀。
朱明月走到花園中就不走了,只怔怔地望著天幕出神。
此時此刻同樣陷入激烈掙扎的不只床榻上的少女,還有扶著雕花架子床,久久都不能回過神來的沈明琪。
阿姆一臉菜色地看著老和尚,道:「阿戛牟尼你拿奴婢尋開心!」
直到七月二十二,沈小姐卧床養病的第二日,晨曦時,玉里過來伺候她。
「住手!」她慌亂地怒喝道。
沐英將武定州的義舉寫在奏疏中,曾請示朝廷予以嘉獎,太祖爺特賜商勝「金帶一條,授中順大夫,武定軍民府土官知府」,對其讚譽極高。洪武十六年以後,鳳氏家族又先後多次進京朝覲。
她曾經以為他們跟著斷橋掉到了對面的某處,但是後來才發現,他們還在上城這邊。
「此事過後,跟我回雲南府吧。」
還是之前住的小樓,玉里捧著剛摘下來的花束,另一隻手拿著纏枝牡丹瓷瓶,輕車熟路地走上三樓來。玉簪花上面還墜著露珠,嬌艷欲滴,映著那銅紅釉彩瓷的瓶子,一下子整個寢閣都跟著亮了起來。
這尊飛天神女像,是阿姆……
等她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閣內只有一個沈明琪,一臉委頓地坐在圓桌前。
「新肉剛長出來,正是碰哪兒哪兒疼的時候,小心別給弄破了。」
少女挽著裙裾,順著棧道往下走,不期然間,她抬眸又望向那座卧佛。
旭日噴薄而出,一時間雲蒸霞蔚,霧靄四散,天際瑰麗光彩,燦若錦繡。
「沈小姐,你說,王爺會派人來救咱們嗎?」
「別說我們的身家都在滇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所有人名下產業、經營產業的契據,都在武定州被盡數繳了公。這還不算,如果我們中有誰寧肯捨棄萬貫家產也不合作,那麼好,黔寧王府不會要我們的命,只會將我們所有人,包括三族之內,在黃冊上除名。」
「布施高僧不惜在『太歲頭上動土』,卻非要讓我二人誤以為高僧與勐海的主人有仇有舊,會遷怒加害我們用以泄憤……這等良苦用心,豈不是故意要讓我二人蒙在鼓裡,以免覺得受此大恩於心有愧?」
但是在那之前,註定要犧牲一些人——「在明面上,諸位都是元江府的俘虜、是人質,一旦兵臨城下,作為談判的籌碼就會被推到兩軍的陣前。屆時奉旨欽差願意退,便罷;不退,元江府勢必要先殺掉一兩個,或者兩三個,作為下馬威。」
卻見男子的一道凌厲眼神射來,「滾出去!」
朱明月閉著眼睛,感覺到一個冰涼濕滑的東西蹭到了她的脖頸,粗糙的皮毛,不時地掃過她脖頸上的肌膚,游過去了,又游回來,尖尖的小鼻子緊挨著她的鎖骨,似在輕嗅,又似在判斷是否能下口。
鳳于緋滿臉涕淚,嗚咽道:「不、不要……」
滿天星辰的銀色光輝,透過葉脈斑駁下明明滅滅的流光,又投射在土坑附近蔓生遍地的野薔薇上,花期剛過,萎謝了滿地的白色花瓣,風一吹,似有細芬卷過。
朱明月無法忘記自己來蕉林荒山的原因——那九幽給了她一塊傳國玉璽,讓她帶回曼臘土司寨給那榮,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也不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她來了上城就意味著沒有時間了。距離七月十八祭神侍女的出使結束,日子所剩無幾,屆時瀾滄就會來人接她回去,可她不能回去,因為她不是來出使的,而是來找建文帝的。
烏圖賞道:「是、是,老奴讓底下人掌握著分寸,估摸著再過會兒也就放出來了。」若是死了,沈明琪還不得哭天抹淚要死要活的。想起那個懦弱的書獃子,烏圖賞一陣嘲笑。
不知過了多久,朱明月頭暈目眩,男子炙熱的吻讓她窒息,讓她無力逐漸放棄了抵抗。沐晟這才離開她的檀口,舔吻著她的嘴角,一下一下,意猶未盡,他的黑眸深沉如夜火,眼底寫滿了誘惑和危險。
沈明琪張了張嘴,表情變得有些痛苦。
鳳于緋忿忿地扭過頭去,一臉吃癟的模樣。那他剛才那些話,他們豈不是都聽見了。
「籌碼是怎麼回事?」
這在朱明月的意料中,沐晟的這種說法卻讓她感到一絲奇怪,不由道:「她名叫『玉里』,是這次我來勐海的隨行侍婢之一。」
「你問吧。」
「你離開,我才會留下。這是條件。」
坑中的五個大鐵籠擺成一個梅花形狀,兩兩相挨,朱明月和鳳于緋所在的籠子,與蛇坑就隔著一道土壁。另外三個籠子,有的正對著蛇坑,有的緊挨著充斥著藍綠色漿液的深坑,黏黏稠稠,咕嘟咕嘟冒著泡,氣味極為刺鼻。
這時,就聽沐晟道:「如果那奴婢說自己是黔寧王府的人,斷然沒可能。我都聽說了,王府安插在元江的各個內線,因為你之前的一個口信,全部按兵不動,不會有人敢違抗命令。」
但是她沒有選擇。
梨央卻回答了,她盯著沈明琪一張儒雅清秀的臉,飽含羞澀地說道:「奴婢更喜歡芙蓉帳中,醉生夢死……」
說什麼帶她去找她想找的人,不過都是借口。她之前跟他攤牌,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說開,而他跟她交了實底,則是早有了送她離開的打算!
朱明月的臟腑內也是一陣翻湧,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喉嚨,令她頭皮發麻忍不住發顫。
那是因為你太小瞧曼景蘭了。
朱明月抬起頭,頭頂上刺眼的陽光讓她一陣恍惚,黏膩的眼皮睜了睜,勉強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不由往這人的身後看了一眼。說話的聲音明明是個女子,面前卻站了一個男人。
此刻,男子正用牙齒將襟口咬得更開。
所以,她從沒想過會在元江府的任何一處地方遇見他,更沒料到會有危難關頭不期而遇的機會——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偏偏都發生了,她有很多話想問他,想跟他說,兩人見面的時機卻正處在危險境地,不是急需休息夜宿在密林,就是在緊張萬分的情況下趕路,而後,又在進退兩難的關頭以身犯險,再然後,兩人齊齊掉下懸崖,險些死在蝙蝠洞里……
沐晟見她不說話,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連元江的土司夫人都與你早有默契,珠兒,你總是這麼出人意料。說說,你救了我雲南二十幾名巨賈,免除了滇黔商道覆滅傾頹的危險,想讓本王怎麼感謝你?要不……」
沐晟眼神一凝,「繼續說。」
「鳳某到底是倒的什麼霉啊,明明可以走掉,又被捉回來,還被關在這種鬼地方!」
前後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彷彿做夢一樣。
沐晟聞言哼笑著道:「當時修勉殿被火炮轟塌了,大半個宮殿傾頹,那九幽一個癱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拄著竹拐的男子,在一側好心地說道。
沈明琪正在圓桌前收拾碗碟,聞言手一哆嗦,裝栗子的高足盤盞沒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聞聲趕緊進來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一直都沒和圖書說話。
沐晟拉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到自己身邊,朱明月這才看到他的大半個肩胛都被包紮著。
朱明月整個身子僵住,這毫不遲疑的動作透著男人的懲罰與佔領,如洪水猛獸一般,極致地蠻橫而囂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是怎麼了,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征討打仗一樣的肆意侵伐,毫不留餘地,讓她羞恥,更讓她害怕。
沐晟抬了抬下顎,「剛剛那個問題。」
其他三個籠子里的商賈們見狀都開始騷動了,他們望眼欲穿地盯著朱明月開鎖的動作,又面面相覷,想從彼此眼中得到一些拒絕或者鼓勵的答覆。然而誰都沒說話,誰也沒表態,這樣一直到鳳于緋所在的鐵籠外鎖被朱明月打開,終於有人綳不住了——
在她夢囈的時候,他醒了……
梨央不但不生氣,反而面含嬌笑,道:「這可有些困難。沈當家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事實上這也正是朱明月想問的,別說她與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離開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時間,足以將她改變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現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絕不會有任何瑕疵。
或許沐晟曾經真心要攻打勐海,或許他也想過為西南之地清除禍害,但是後來他改變主意了。他跟那九幽站在了一起。
朱明月咬著唇,用殘存的力氣喊道:「別叫我,我不是沈明珠!」
沐晟挑眉,睨視過來:「什麼阿九阿什的?」
朱明月和鳳于緋被押著來到土坑前,正是子夜最濃時,一時間萬籟俱寂,能很清楚地聽到,坑裡面成千上萬條蛇翻滾身子的滑膩聲音。
荒郊野外的夜晚很難熬,風涼霧重,寂靜無聲。雖然這裡是上城的前殿,在土坑中卻比荒郊野外還糟,冰涼潮濕的土地,四周無遮擋,且因為太過寂靜,時不時還能聽到一壁之隔的蛇坑裡,蛇身翻動的聲音,好像還有吞咽聲,咕唧咕唧,要不就是那綠礬油的深坑,泛起一兩個黏稠泡泡……
朱明月靜靜地道:「進了宮,就是宮裡的人,何況還是以那樣的頭銜,她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再出來。」
玉里不禁在心裏暗諷。
說完,他從朱明月手中拿來了那柄桃木梳子,道:「一切都過去了,把不能帶走的留下便是。」
可他不想當篡權的王莽,也不想當黃袍加身的趙匡胤。他與那九幽虛與委蛇的目的,一是為了確定建文帝的真實性,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像朱明月的分析。二是那九幽的養馬河有上萬匹戰馬,廣掌泊有上萬頭大象,一旦交戰,很可能兩敗俱傷、損失不可估量;若是久攻不下,戰線拉得如此之長,糧草接濟會成為大問題,屆時唯恐要面臨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戰禍引來地方上的動蕩不安,本就荒蠻不可教的諸蠻夷,因此被遷怒或是遂蓄反謀,黔寧王府會在多個戰場上受到重創,首尾不得兼顧,整個西南邊陲將從此陷入無止無休的禍亂。
他感到氣血上涌,躁動不息。
「你騙了我那麼久,一直都在騙我。難怪你對沈家是那個態度……如果我之前把你送回了雲南府,或者沒來元江找你,你是不是就要逃之夭夭了……嗯?」隨著衣襟敞露,裏面竟是連一件貼身肚兜都沒有,飽滿的雪峰一點點地露出了真容。男子眼睛一黯,俯下臉就吻了上去。
朱明月抬眸看著沐晟,「王爺會不會覺得,就這樣平白犧牲了一個女子後半生的青春年華,至此青燈古佛、孤寂伶仃,這很殘忍?從而替沈當家、替錦繡山莊抱不平?」
普紹堂來上城拜見那九幽的時候,李景隆的「人頭」被送來,一旦城門大開,即刻動手。
沐晟仰著臉想了一會兒,忽然勾起嘴角,面色變得春風和悅,「有道理。」
那話聽起來的確是很順理成章,但仔細一想卻不對。朱明月小聲道:「王爺這是換湯不換藥,其實最終的意思都是一樣的。」
在朱明月將所有的內情分析出來之後,在她給他判了一個謀反大罪之後,沐晟給她講了另一個版本。
沐晟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拿蒲扇的動作。她的兩隻手也包紮著,包得很仔細,幾乎每一根都被單獨纏裹起來,露出光禿禿的指尖,上面的皮肉剛長好,紅紅嫩嫩的。
朱明月唇角上翹,輕輕地吐出四個字:「裡應外合。」
世間女子是否都生得如她這般出色,他不知道,眼前的這一個著實是百色俱全,聰慧大氣。她從容、自信,骨子裡也相當囂張,以一種很低調安靜的姿態,綻放得肆無忌憚、亮烈張揚。最引人的卻不在美貌,看得到她的柔軟嬌媚,不會想到她的臨危不懼、沉穩老練;看得到她的伶俐狡黠,不會想到她的步步為營、足智深謀。
風吹著線香的輕煙飄進洞窟里,朱明月望著面前那扇石門,曾經的場景一幕一幕從眼前掠過,清晰而真實。
下面響起阿姆的叫聲。
梨央剛說完,就見烏圖賞笑著一擺手,抬著三具隨扈屍體的侍衛走上前幾步,將屍體高高地拋起,三人的屍身就落進了盛滿蛇的坑中。
「什麼樣的舊識?」
烏圖賞道:「不好說。她身上帶著傷。」
想到這裏,沐晟的心裏泛出一種疼,很酸很澀,他抱緊了她,低聲道:「沒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緊,黔寧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將來整個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他是這次的奉旨欽差。」
鳳于緋一愣,驚訝地看她:「……怎麼你不知道?」他說完就掩住口,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扭捏兩下,不自在地道,「也沒什麼,鳳某的意思,就是……就是……」
烏圖賞以為自家主子這是在憐香惜玉,不禁笑呵呵道:「這個沈小姐的確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遭了這麼大的罪,也確實是可惜。」
她的大半個身子都浸泡在發腥發臭的污水中,水面不斷上升,一直沒到了她的肩膀處,她的身體在水中一晃一晃,像是隨時腳底一滑就湮沒在水裡。她的頭髮黏膩得貼著臉頰,眼睫上全是污漬,黏黏地粘在眼皮上,還有她的一雙手,上麵皮肉幾乎全部潰爛,因為浸泡了污濁的髒水,又導致傷口處化了膿,手心和手背上腫起了膿瘡。
沐晟眼睛危險地眯起,眼底流瀉出絲絲縷縷的冷笑,道:「你跟他是一路?那我是什麼?我可以允許你對我存有戒心,甚至你也可以懷疑我,但是如果你想連同他人一起對付我……」
欲酬明主惠,當盡使臣能。勿以王陽道,迢遞畏崚嶒。
朱明月大驚失色,那不就是李景隆的!
眾人騷動了一下,但很快這個提議就被否定了:怎麼跑?這裡是守衛森嚴的上城,就憑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商賈,沒等跑出去幾步,就都交代了。
這次是他先蘇醒過來的。
什麼人?
「有意義,」男子執拗地看著她,「我要知道答案。」
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他經常赤腳穿梭在山上的密林間,徒手攀援在懸崖峭壁上,採集大量的草藥,經過他的配製,這些草藥往往會有奇效,因此醫治好了深谷外的很多村民。他時常會在高危的棧道間穿行,隨手撿回一些受傷的小動物,治好了再放生。
「你放開……啊!」他用下顎撥開了最後一點遮擋,薄衫褪開,大半個渾圓徹底露了出來,雪峰紅纓,亮晃晃的雪白,他張口含住,舌尖在上面打轉。
「你不怕嗎?」
那個客人是誰?
朱明月就是在這樣嬉笑吵鬧的氛圍中,逐漸轉醒過來的。
朱明月聞言哭笑不得,道:「這世間女子盼望容貌出眾的多,還沒誰會以無鹽而沾沾自喜,我可是萬分慶幸只是輕微的擦傷,否則不是要哭死了!」
褪去的紅暈又有回暖的趨勢,朱明月咬了咬唇,用小小聲線道:「王爺不是說以貌取人忒俗?媸妍美醜不過一副皮囊,更何況——」她的目光從他身上來來回回掃過去。
「高僧有話想對小女說?」
朱明月感到心裏怦怦直跳,瞬間有些面赤耳熱,她抬頭望向他清俊逼人的臉,有迷惘、有詫異,也有疑問,她並不確定會是自己想的這些。這時,就聽他道:「那些定情信物你全收下了……雖然你沒帶走,但都給你留著。當時你也的確是收了的……」
那九幽有戰馬、戰象,有大量劫掠來的財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建文帝。
沐晟看到少女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消瘦不堪,襯得一雙眼睛更大,眼角淚痣盈盈,這雨打梨花的模樣,凄凄的,卻媚極了。
阿姆死了,死在了般若修塔。塔中后室還有一具屍體,就是那個身著紅色袈裟的年輕和尚,保持著背對站立的姿勢,被弔死在了綠釉人頂燈下面。
鳳于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彎下腰「哇」的一下就吐了。
「不錯不錯,繼續說下去——」商賈們直點頭。
朱明月在神祭堂里,用一枚青銅環和刀依蘭兩個孩兒的下落,哄騙得刀曼羅領著人離開土司府,這讓土司老爺爭取到了掌控神祭堂、輔助彌陀莎坐上大巫師之位的機會。可刀曼羅最終又回來了。土司老爺怎麼會給她這樣的機會?土司老爺心軟了,還是太無能?
朱明月正為這兩人自顧自地言辭跳腳,這時,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老和尚又扯了扯麵罩,嘿嘿笑著道:「女施主真是見多識廣。不過老僧鄉野之人,無意間在山間採得,只當那是一株長得過大的蕈子,平時也沒什麼機會熬湯嘗鮮,你們來了就權當是招待一下,總比留著發霉強。」
朱明月的手很疼,每一次根據鎖芯去改變撬鎖的簪尾,都小心翼翼,有時還會用貝齒咬開。
「誰打的?」他雙眸厲色乍然。
還沒等她說話,卻是男子將手臂環在她胸前,微微收攏,低頭湊到她耳際道:「怎麼心跳得這麼快,又害羞,嗯?」
朱明月苦笑一聲,道:「要真是以償心愿的話,受這一身傷倒也值了;偏偏我剛到地方卻發現人去樓空,還害了那小侍婢一條性命。」
朱明月頷首,坦言道:「是。」
這種比任何的刀槍劍戟殺人的速度更快、比弓弩的射程更遠的火器,曾是太祖爺打江山南征北戰時,隨身不離的東西。而當年的洪武手銃,經由三代沐家人的悉心鑽研,已經被改良得殺傷力更大、射程也更遠。
「究竟是誰逼人太甚?」他一把攥住她揮舞起的手腕,並抵住她意圖掙扎的動作,「朱家明月,你就沒想過整件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
「那你是誰?」
鳳于緋扁了扁嘴,有些不耐煩,但是看在黔寧王這麼重視她的分上,鳳于緋決定還是要討好她。
朱明月說罷,沈明琪抬起頭來,道:「珠兒生下來小臂上就有一塊淺青色的胎記,梅花形狀……你、你能不能讓我看看……」
不知怎的,朱明月忽然就想起在蕉林荒山,那幾個人從密林中拖出來的那具屍體,全身腐爛,散發出惡臭,連蟲子都不吃……
「不,先不要放她。」那九幽道。
沈明琪的目光中也不無驚詫,卻在轉身看到他的那一刻,驚詫變成了震驚:「王爺!你這是怎麼了!」才多久不見,怎麼重傷成了這樣!
眼下這個時辰,來自紅河回新村的普氏土府隊伍也快到了,而沐晟、蕭顏、李景隆他們,也該在準備秘密攻城。
梨央說完之後,污水中的少女睜開眼睛,然後緩緩地抬頭看過來:「阿姆是你殺的?」
鳳于緋怔了怔,問:「什麼?」
朱明月輕輕搖頭。
梨央卻也沒等她回答,自顧自地又道:「沈小姐一定是去過般若修塔了,在石塔后室看到了那個小侍婢端坐蓮花的屍體,還有擱在她手中的一封信箋。那封信箋是九老爺讓奴婢放那兒的,說是沈小姐看到上面的字,不一定會回來。但是如果回來了,就說明沈小姐根本不是來救沈當家的,或者說,不僅僅是來救沈當家,而是懷揣著一個大秘密。」
烏圖賞來了又走,從最初的不耐煩,到焦急,再到失望,這樣直到第三日的晨曦,床榻上的少女居然奇迹般地退燒了。安排的兩個侍婢衣不解帶地在榻邊守著,給她換巾帕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她額頭不那麼燙,呼吸也漸漸變得沉穩,都驚喜地直掉眼淚。
她有所懷疑,是因為立場不同,在那樣的時刻又怎麼會見死不救?

「既然不能為我所用,那麼只好將她留下了。真是可惜。」
硬拼肯定不行,對方有二十幾個人……
事實上,她猜對了,那九幽的確是不打算讓她回瀾滄了。
沐晟將左手擱在膝蓋上,上身略微往前傾,「也是在大概兩年前,勐海派出武士開始大肆搶掠西南之地走貨的商賈、走馬人,而勐海養馬河豢養的大量馬匹,原本會高價易貨給當地的商人,也是從那時開始終止了。養馬河和廣掌泊變成曼景蘭的兩大禁地,不再讓外人踏足一步——這一切,據說都是因為那個人。」
少女垂著眼眸,投射進來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明眸善睞,眼底剔透而明澈。沐晟不禁想起,多少次因為去沈家的事她跟自己據理力爭,次次敗下陣去,直到現在她連錦繡山莊的大門都沒見過。
隨著黔寧王府對勐海的大肆發兵,偌大的曼景蘭幾乎被毀於一旦,事後她又重傷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離去了。
屆時天下就會大亂,朝廷疲於應付各地的反叛,又要防止各府、州、縣衛所的兵變,一時間會忙得焦頭爛額。一朝天子一朝臣,永樂才剛踐祚不久,地方官員多是太祖時期和建文年間的選任,再遇這種皇權內部之爭,唯恐殃及自身,怕是會作壁上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有靖難的前車之鑒,朝廷必不會徵調太多衛所軍隊來馳援,謹防其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渾水摸魚,致使京畿城防空虛;地方上的都指揮使司即便有心奔赴護持,沒有朝廷的調兵令,也不敢擅自行動……大明疆域各地,陷入焦灼的混亂,而一路秘密趕赴應天府的沐家軍,正好在此時大舉攻打皇城。
「轟隆隆——」
「般若修塔是什麼重要的地方?讓你拼死拼活也要去。這就是你從應天府來雲南,又從東川府來元江府的原因?」
「黔寧王!」朱明月怒極低吼出聲,「……莫要再欺侮小女!」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熾熱的岩漿,觸不及防而來,很霸道,囂肆,卻溫暖,純粹,也正直,陽剛,融破開瀰漫在她心間的陰霾和寂寥。
這一套動作很靈巧也極連貫,布施老和尚在對面看得嘖嘖稱讚,也很欣賞這小姑娘的膽量,卻不知朱明月坐進小船里時,額上全是冷汗,她手上包著的巾布也濕透了,滿手是血。
這個和尚的面容年輕卻也陌生,燈盞上的石蠟燃著幽幽光簇,年輕和尚的袈裟被照得一片艷紅,他的雙腳稍稍離地,懸挂著的屍身側頭朝向蓮花須彌座上的長裙少女,一雙眼睛睜著,嘴角竟像微微勾起,泛著一絲莫名而詭異的笑。
這世上有什麼是讓人傾盡所有、不惜賠上一切身家性命,也要積極爭取的?當年的燕王回答了這個問題。如今的雲南藩主,擁有比當初的燕王更多的軍隊、財力,包括契機——他知道了建文帝在勐海,只要振臂一呼,普天之下必是震驚嘩然,平民百姓大多會受其號召,回過頭來改擁建文為正統;殘餘的建文舊部,會藉此良機,揭竿而起,大肆反抗永樂朝廷;當年被削藩的諸王余留勢力,賊心不死,在暗中蠢蠢欲動;因皇上的法統遭到置喙,被煽動的魯莽將官紛紛舉起義旗,密謀起事;邊陲之地終年不服教化的諸蠻夷,趁勢打劫,列土封疆……
鳳于緋敲了敲鐵籠。
沈明琪屈辱而憤怒地說道:「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直到她的嗓子嘶啞,再也發不出叫聲,眼淚淌了滿臉,流到脖子上,跟腥臭的污水混合在一起。眼淚流幹了。她意識到可能沒有人會來救她,或許她會死在這裏。
但是這連黔寧王都篤信的「事實」,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綻在哪裡?
五大三粗的女人捂住唇,嬌里嬌氣地說道:「不妨事,土司夫人交代過,讓奴婢要好生擔待沈小姐。奴婢襄助沈小姐做事是應該的。」
可他怎麼能這麼說?
「我跟你去。」
「就在五日前,老僧親自送他們一行三人離開。」布施老和尚伸手,指著深谷中那條奔涌不息的河流,「就是這個方向。順著河水一直流出去,就是打洛江,是緬族東吁王朝,再往前就出了大明疆域。臨走,他將這柄桃木梳子留下了,讓老僧交給施主。同時還有一句話。」
「以後見到他,不許跟他說三句話以上。」沐晟板著臉道。他說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話。這次對元江府的剿襲,他也功不可沒。」
可她必須站著,絕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瞧她那樣子,八成是知道些什麼!」
玉里說罷,抽噎了兩下,又道:「小姐,今日已是二十二,按說土司府早就該有人來接您回去。這其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否則土司老爺怎麼會將咱們主僕幾個扔在勐海不聞不問。又或者是土司夫人……小姐千萬寬心才是,奴婢覺得咱們遲早還有機會回瀾滄……」
珠兒,相信我嗎?
沐晟派來護送朱明月和鳳于緋的,都是行伍中的高手,然而這個拿斧頭的男人招式兇悍,下手更是毫不留情,一揮一砍,舉斧徑直橫劈對方的脖子。
陽光溢滿的午後,熏風從棧道上拂進了石窟中,但見偌大的洞廳內,並排擺著兩張石床,石床中間架著一口大鍋,蓋著竹篾,咕嘟咕嘟的沸騰聲,還有一股刺鼻的苦藥味。
鳳于緋瘋了,哇哇大叫著「不要」,拼了命地掙扎,哭天搶地。
「那你後悔嗎?後悔在斷崖上將唯一生的機會留給我,後悔用雙手將我從石堆里挖出來、冒著大雨將我拖進蝙蝠洞。」沐晟的眼底燃燒著一團沉默的火,深沉而熾熱,「我知道,在那個時候,你就已經開始懷疑我了。如果當時你沒有救我,我根本等不到布施高僧來,就會死在殘壁上。」
死士岩吉跟她說過,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賈,都被關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邊,緊挨著勐海兩大禁地之一的養馬河。然而鳳于緋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著她去見沈明琪的時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邊的屋舍。
算算時日,離她在臨滄跟蕭顏道別,至今已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如果沒記錯的話,昨日是七月十七日,她從般若修塔回來上城,直接就被關進了這座水牢。過了整整一夜,現在天亮了,也就是七月十八,是祭神侍女出使結束的日子,瀾滄會派人來接她回去。但是她依舊身在水牢,她從上面的天窗看著天空一點點地變亮,看著太陽升起來了,水牢外面除了看守奴僕猥褻下流的髒話,聽不到一點要放她出去的聲音。
尤其這幾日她在寢閣中養傷,不僅梨央沒再出現過,玉里也沒再出現過,真就像他之前說的,以後沒有允許,不得來這座小樓,而她甚至都沒再見過那九幽。
當然不可能送她回小樓,也不是那個骯髒腥臭的水牢,而是上城最北端的一座地牢。說是地牢,不如說土坑,平地挖出五六丈深的露天地窖,裏面又有溝壑縱橫,間隔出一個一個小坑。每個小坑都不同,有的擺著巨大的鐵籠,有的充斥著氣味嗆人的不知名的漿液,還有的,是……蛇。
朱明月帶著阿姆趁夜外出密探蕉林荒山,最終選擇不惜代價穿過蕉林抵達上城的盡頭,正是這個原因。除了其間遇見沐晟在意料之外,其餘的事實證明她沒有猜錯,在蕉林荒山的盡頭,索橋的另一端,就是般若修塔。
極致輝煌的功業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權位,就這麼無比誘人的擺在眼前,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達成了共識,並訂立盟約,條件是:雲南二十四名巨賈做人質,留在勐海,將來給大軍提供財力支持;等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一到,將其統統斬殺,隨即糧草開路、兵發應天府,共襄盛舉。
明媚的陽光灑落在男子的發間、肩膀、衣襟上,映襯出宛若女顏的面容,迎著明艷花光,他抬手間,雪白的衣袍隨著熏風微微蕩漾。
「告訴我,黔寧王,是不是叛國了……」
朱明月咬著唇,眼睫上淚珠簌簌。
最後那兩個字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朱明月的心狠狠顫了一下,然後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動,雙耳面頰都止不住熱起來。
「還是要突生變故?」
土司老爺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任何態度,卻幫了她。為什麼?因為土司老爺以為朱明月是黔寧王府的人,是奉了黔寧王的命令混進了土司府。而這一點,不正是蕭顏給他遞的消息嗎?
沈明琪瘋了,只感覺一團暴怒的火焰在心裏燃燒,這個書生模樣的柔弱男子,操起圓桌上的瓷壺,整個人撲上去就要跟梨央拚命。
布施老和尚在河中奮力遊動,河面足足有二十多丈寬,在奔流的浪花中,隱約能看見布施老和尚兩條粗壯有勁的胳膊,一上一下地撥著水。朱明月眼睛一眨不眨提心弔膽地看著,就見他動作連貫片刻不停,速度極快。游到中間時,忽然栽了一下,朱明月整顆心都要跳出來,幾乎是一剎那,布施老和尚又穩住了身子,繼續往前游……等布施老和尚游到了對面,爬到一塊大石頭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朱明月一顆心才算放下來,渾身都是冷汗。
玉里還來不及對男子的面容表示驚艷,就被他冷厲的目光看得一哆嗦,下意識就咬唇站了起來,「小姐,這……」
蛇的身體像麻花一樣交纏著,光滑斑斕,還有雪白冰涼的肚皮,不斷翻卷著包裹上來。屍身在坑裡浮浮沉沉,不時還露出一顆頭顱、半條腿……不一會兒,就漸漸隱沒在了裏面。
無比熟悉的聲音,透著一如既往的倨傲和清冽,就這樣毫無徵兆地闖入了她的耳畔。朱明月愕然轉眸,朝著聲音的源頭看去,那拄著拐杖、右手吊在胸前,一條腿包紮著的男子,赫然出現在了外廳里。
在那九幽知曉了黔寧王府要對元江發兵的意圖后,即刻就將建文帝的身在勐海的秘密透露了給沐晟,同時提出一個謀朝篡位的驚天密謀。誠如朱明月所分析的那樣,軍隊、錢糧、名目——萬事俱備,靖難之役后的大明朝廷亟待休養生息,根本無力面對再一次的傾國戰禍。
後來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鈴的侍婢與寶珠有過爭執,她對寶珠懷恨在心。當時那個羽林衛拿起火把要照亮,那個侍婢在後面狠狠推了寶珠一下,寶珠整個人就撲向了羽林衛手中的火把。
一切都過去了。
今晚的夜色很亮,滿天都是繁星,可見明日是一個好天氣。北方天幕有一顆又大又亮的星辰——帝王星。在它的周圍,還有天樞、天璇、天璣、搖光等七星,圍繞著它四季旋轉。斗柄指南,天下皆夏,而帝王星則是眾星主宰,唯我獨尊,能夠逢凶化吉、消災度厄。
那個叫梅罕的侍婢,可能無意間撞破了這件事,否則她不會被扔進了綠礬油的漿液中,被活活腐蝕致死。腐爛的屍體又被丟棄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蟲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綠礬油的腐肉,於是烏圖賞不得不讓那幾個殿前的守衛勇士將梅罕的屍體撿回去。
珍寧、寶珠……還有無數為了她死去的人,她們的音容笑貌,點點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閃過。還有阿姆,她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高腰長裙,俏麗討喜,站在不遠處衝著她笑。
「若真是王爺說的那樣,證據呢?」她問他。
「你怎麼就是學不乖……」他薄唇緊抿,用單手握住她的雙腕,直直拉高到頭頂,低下頭,在她的耳垂咬了一口,「我上次說了,你要是再敢跑,我會讓你知道後果。」
沐晟蹙眉道:「既是派來伺候你的,昨日怎麼沒看她在你身邊服侍?」剛剛他在外面也聽得分明,句句都是試探,哪裡有關心的意思。
兩人簡單幾句,就順著棧道開始往上面走。寅時一刻,夜最深的時候,用竹板鋪設而成的棧道一層疊一層,往複迂迴,凌空架在萬丈峭壁之上。白日里從上面經過都不免膽戰心驚,此刻的黑夜湮沒了一切可視的東西,卻加劇了感官的敏銳,更為驚心動魄。
一個被擄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這麼優厚待遇?
朱明月的這根發簪,不是銀不是金,因為質地很硬,但彎曲的角度剛剛好,尖頭處包錫,可以折成任意形狀。
等布施老和尚踩著芒鞋,擠進人堆里一看,慘是慘了點,不過還好沒有缺胳膊斷腿兒,也沒有血肉橫飛,就是局部的地方血肉模糊了些……
朱明月定定地看著他,道:「沈公子這麼說的意思,是不合作?」
朱明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睡得相當沉穩,也是打從她來元江府後,兩個月以來的唯一一個安穩覺——無需枕戈待旦,也無需提心弔膽,拋卻了一切陰謀算計、思慮心防。待她一覺醒來,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這句的原話是「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人家說的是兩情相悅。
朱明月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進來,發現緊挨著那抹身影的左面,是一座蓮花須彌座,巨大的蓮瓣向上徐徐展開,蓮心上結跏趺坐著一個飛天神女,披帛、長裙,顯得安詳而端莊。曲蔓分支蓮花纏繞在她的腰間,她的面容和燈盞的一團燭火相襯映,仰著臉,面朝著那紅色袈裟的清瘦和尚,保持著微笑,肌膚細膩,柔潤如生。
沈家的女兒進了宮,國公府的小姐來了雲南,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雲南藩王都被蒙在鼓裡。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宮中,沈小姐,只是「沈小姐」而已。
沐晟在傍晚的時候醒過來一次,喝了葯,很快又睡了。
烏圖賞哈哈大笑道:「沈小姐可真會開玩笑,雲南府?不,沈小姐還是繼續留在上城吧,讓吾等以盡地主之誼。」
男子一本正經道。
這對黔寧王府來說,是意外的驚喜。
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再次落在擺在圓桌中央的銅紅纏枝牡丹花瓶上,那釉色彷彿晃了她的眼,讓她逐漸平靜而淡漠了下來。
「本王打發他回家種地了。」
「是酬謝,更是定情信物!你收了也戴了……就算是定下了,再想反悔斷然是沒可能。」沐晟雙目的視線灼灼,透出侵略和霸道,像是不容她有任何置喙。
但是朱明月奇怪的是,謀反這種事,不是誰都敢幹的。那九幽是野心滔天的亡命徒,沐晟是……到目前為止,他暫時可以算是以身飼虎、假意投敵,可商賈們並不知道,他們以為黔寧王府和勐海要合起來攻打朝廷——傾盡家產犒叛軍,這是什麼行為?是資敵,等同於謀叛,是要誅滅九族的。
沐晟發覺了她綿長而平靜的呼吸,知道她是累極睡著了,俯下身,在她的頭頂吻了一下,「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什麼特殊身份,你都是我的。」
無數的眼睛從半空中浮起來:若迦佛寺的布達高僧、小和尚吉珂、土司府的影衛們、埋蘭、黔寧王府犧牲的眼線……他們注視著勐海的上空,冥冥之中,他們給予著拚死血戰的沐家軍以無形的力量。
那九幽最想不到的是,沐家三代家主的心血,以及沐晟羈留在應天府,耗費了將近一年的時光,改良出來的種種火器,最終成為勐海的一場噩夢。
鳳于緋見到這陣勢驚愕失色,這個時候,忽聽「錚」的一聲利器交錯,從旁側衝出來一道身影,手持板斧的男子,就與三名隨扈打到了一處。
「住口!」
梨央此話一出,蹲坐在坑底大鐵籠中的商賈們,齊齊露出悲憤的面色。
遊說眾人這種事,宜早不宜遲,遲了,等大家紛紛想明白過來,就不會這麼積極了。
朱明月苦笑道:「其實我也捏了把汗,如果他們不能跟我一起,我自己是沒有辦法出那個蛇坑的。」
「你怕我?不敢過來?」
……
男子的黑眸鎖在她的臉上,目光冷冷,像是陷入了沉思。少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恨聲嗚咽道:「還不放開我!」
男子說到此,像是怕她想不起來,特地補充了一句,「到元江府的第一日早晨,我讓人放在馬車裡的那些。」
朱明月臉色有些蒼白,抿唇笑了笑道:「那小女定要回來找高僧您醫治。」
「喂!」朱明月怒極出聲,抬起胳膊擋住他。卻見他解開了兩顆扣子,就將手收了回去,「這麼熱的天,你捂得嚴嚴實實,也不怕中暑?」
她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倉促地離開上城,更沒想到會是被沐晟強迫著離開。在她就要接近目的地的時候,讓她功虧一簣。
擁著被衾,她輕輕地問道。
的確不是要將他們喂蛇,而是要將他們囚禁在蛇坑中央。
是沈明琪。
「喀吧」一聲,在萬籟俱寂的時候格外清晰,也彷彿響在了每個人的心頭,讓他們眼巴巴地看著,又為之一顫。
的確很殘忍。
「小女聽聞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不日即將抵達元江府,諸位都知道密謀的事,那麼舉事也就是這一時片刻的工夫,但是朝廷派來的這位奉旨欽差,地位有些重,是十二武勛中的右柱國、嗣位的曹國公,御前紅得發紫的人物。這樣的人到來,往往身邊前呼後擁,侍衛心腹眼線無數,絕不可能讓人輕而易舉就傷害到他。黔寧王也就不能貿然對他下手了。所以,這場御前請旨的仗,恐怕還是要打。」
「可我總覺得那葯里不是加了苦瓜、就是黃連……」沐晟眉頭緊鎖,低聲道。
但是他們活下來了。活下來之後,一直刻意逃避的問題一點點浮出水面。
她一開口,嗓音嘶啞如破鑼。
「別吵著她,還沒醒呢!」
此時此刻,鳳于緋在心裏篤定她肯定是有后招,或者黔寧王之前對她有過什麼叮囑,忙不迭地點頭,道:「想清楚了,鳳某跟沈小姐一起逃!」
除非,那九幽已經知道了她在哪兒,知道她暫時到不了般若修塔,更知道,就算她去了般若修塔,也找不到建文帝。
她活在謊言、詐欺和陰謀詭計中,孑然一身,如履薄冰。
她說的是玉里臉上的傷,還有不能回瀾滄的事。
兩人在卧佛下面分開,那一襲絳紅袈裟的身影順著棧道往下走,穿著僧衣的少女則往上走。抿了抿凌亂的髮絲,她抓著上面的勾欄,將飛抓甩到卧佛的衣襟處,又將百練索綁在身上,攀著繩索一點點爬了上去。等她穩當地站在了卧佛的衣襟浮雕上,再往上的棧道就平整好走多了。
朱明月被他看得有些不確定,不由得想抬手遮一下臉頰,沐晟卻不許,「怎麼會難看?底子好,想要難看恐怕也不容易……但是難看些倒也無不可,省得別人覬覦。」
商賈們對朱明月千恩萬謝,就跟著穆邇曇走了。
拓索用衣襟抹了抹斧頭上的血,抬起頭,嫌惡地看了橋上那黝黑高壯的女人一眼,殺意未褪的目光,又往朱明月的方向瞥了瞥,沉默地走回到側旁。
烏圖賞微笑,聲音陰冷地道:「但願祭神侍女能一直這麼嘴硬。」
朱明月道:「跟王爺說過,別再叫小女『珠兒』。」
「他很平靜,也很安靜,有時也喜歡站在底層石窟中,仰望著這座卧佛出神,一看就是大半天。」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顎,「誰說的。你夢裡,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後來她才知道,珍寧有孕了,是西華門一個羽林衛的。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乾燥,眼底血絲滿滿,臉色蠟黃。顯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過。他從圓桌前站起來,腳底下晃了晃,然後道:「喝點粥吧,我給你盛,剛剛熱過一遍,還很燙。」
「布施高僧說這種葯的後勁大,反正你也要躺著養傷,多休息才能好得快。」朱明月拿起一個打蒲扇,一下一下地幫他扇涼。
石窟中兩日朝夕相處,朱明月不只一次想去問他,她希望他能夠給她一個答案。但是她忽然想到,如果易地而處,此時他來問自己來元江府的真實目的,問她一心要去般若修塔的原因,她會不會回答?
烏圖賞在橋上興緻勃勃地觀戰,扶欄的梨央嘴角抿著,一副望眼欲穿、躍躍欲試的架勢,像是隨時等著上前助陣。
「曾經睡在一起。」
「那王爺就是承認了?」
朱明月複雜地看著布施老和尚,「什麼?」
朱明月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讓鳳于緋激靈靈一顫,m•hetubook•com.com整個人都僵住了。好半晌,他乾笑兩聲,道:「沈小姐聽誰說的?」
「怕?」朱明月看著他:「小女既然敢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當下如何?」一個年長商賈揚眉問。
多可怕的一個人!
而沐晟非要昨晚趁夜送她離開,讓她一下子猜出了後者。
「什麼千年肉靈芝、百年肉靈芝,那是什麼東西?」布施老和尚故作不解地摸著腦袋,道:「老僧一介苦修武僧,可不會有什麼太稀罕的寶貝。」
守在佛塔前的武士們騷亂了起來,面面相覷,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得一聲巨響,還沒等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同伴就已然一命嗚呼,只有胸口處留下的一個血窟窿。
他的話讓朱明月一下子想起了阿姆,所有的悲傷、不甘和恨意在這一刻盡數湧上了心頭,「你不要逼人太甚!」
眾人頓時唏噓不已,有年長的商賈勸道:「小姑娘別犯傻,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沐晟見她髮絲微亂,很自然地伸手過來,手指挨近到她的面頰時,朱明月猛地往床榻內側一躲。
他俯下臉來看她,卻是勾起唇角,半是無奈半是寵溺道:「我是很生氣,但是將心比心,換作是我在那種立場上,會更狠、更不留餘地,而你,不過是要自保而已。」
「真是那樣的話,怎麼會連一聲招呼不打,就將大家關在這種地方?這可不像是對待客人的態度,倒像是……」朱明月說到此,眼波從鳳于緋臉上滑過,見他豎起耳朵聽,就賣了個關子,再次反問道,「鳳公子還記得在金湖屋舍里,跟小女說過些什麼?」
沐晟長嘆一聲,將下顎抵在她的發頂,摟著她道:「正因為如此,你以後才要對沈明琪更好一點兒,知道嗎……他其實是個可憐人。」
朱明月很確定這不是官窯,是私窯仿的,但那瓷瓶的下面卻刻著一個記號: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記號。
「同樣是籠中鳥,待遇還是會有不一樣的。」梨央將鑰匙揣在懷中,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坑裡籠內的少女,「沈小姐還滿意奴婢的安排吧,是單人間呢。」
「叔負侄,侄不負叔,三百載,江山依舊,到老皆空。」
沒有人願意被白白犧牲。大家都是冒著巨大的風險走在謀反的路上,誰都只有一顆腦袋,憑什麼到最後,你活著,而我死了?
此時此刻,距離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以及東川府的千戶所將官等人最終抵達元江府,還有不到七八天的工夫。在那之後,就是圖窮匕見的關頭,黔寧王府是忠是奸,沐晟究竟有沒有忤逆造反之意,都會在那一刻見分曉。
含著笑音兒的話語,磁性動聽得不可思議。朱明月只感覺自己的心臟跳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考、考慮什麼?」
「你不信我?」
「他……好嗎……」朱明月顫聲問。
梨央沒想到她答非所問,反應了一下,愣愣地答道:「阿姆?沈小姐說得是那個小侍婢……」咧開嘴,梨央露出一抹笑,「那小侍婢的姿勢怎麼樣?是不是很美?奴婢最喜歡飛天神女的造像了,但當時那個小侍婢做不來結跏趺坐的姿勢,奴婢就只好打斷了她的腿,奴婢還想讓她一直保持看向那和尚的狀態,扭斷她脖子的時候,特地從頸椎下面第三節下手——」
朱明月道:「說起來,我們只有數面之緣,從最初你一心認定我是你妹妹,到後來,直截了當單方面地否決。我猜,這箇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關,或者說是跟她當年的走失有關?」
朱明月急得在原地打轉,心中暗恨,面上更是咬牙切齒,道:「你欺人太甚,居然這麼逼我!你怎麼能輕易替我做這樣的決定!」
「這個問題,你不如直接問我。」
瓷瓶是梨央讓玉里拿到小樓來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朱明月才知道了梨央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了當日在般若修塔中,蓮台上結跏趺坐的少女,其實還活著。
「護送馬幫互市,包括在東川府大肆捉拿走貨商人張三、李四,表面上是做給朝廷看,實際也是做給那九幽看。我要讓他相信,黔寧王府的的確確是在為了那件『大事』在努力經營、在造勢。這一切也是為了等待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等待勐海最終放下全部戒心,朝著黔寧王府打開大門,或者那九幽能讓我去見上那位舊主一面。」
「也就是說,是王爺的隨扈知道小女在水牢中受了傷,將消息送到了山谷石窟?」朱明月似恍然一般,卻不等他回答,道:「要真是如此,只能說黔寧王府的人實在是神通廣大,不僅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最秘密的消息,還能在人家的地盤上來去自如——」比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人可厲害多了。
除非阿姆的身份也不簡單……玉里開始認真地回憶跟那個小姑娘相處以來的點點滴滴,很後悔自己居然一直被她哄騙。但是阿姆如今已經死了,這些猜忌和懷疑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那王爺呢?」
不知何時,少女手上包紮的巾布已經被解開了,露出裏面剛長好的皮肉,傷痕纍纍,溝壑縱橫——這麼精緻清麗的少女,居然有這樣一雙不完美的手,眾人一陣唏噓,都不禁暗嘆惋惜。然而少女低著頭,神情專註在手中的鐵鎖,許是被包裹了很久,十根手指不太靈活,但她不慌不忙,從容沉穩,透著一股讓人既羡且嘆的驚艷勁兒。
「還是要多謝布施高僧的慈悲為懷,仗義相救,否則我二人性命休矣。」
直到小船被布施老和尚拽到了對面,朱明月從裏面站起來,雙腿有些顫抖,不光是嚇的,小船仍在河面上,她要踩著船舷爬上岩壁上的棧道。但是這一面相對來說容易些,岩壁外面有幾道大鐵條鑿出的腳搭,凸出岩布三四寸,一階一階,一直通向上面的棧道。
「口是心非的小騙子。」
且不管最終能不能跑出去,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沒有木板的情況下,從滿是蛇的大坑上面過去,脫離這個露天地窖。跳過去?太遠了,也沒有用以助跑的條件。從土壁上踩過去?太窄,一個不慎,不是掉下萬蛇坑餵了蛇,就是掉進綠礬油的漿液中,被活活腐蝕掉。
「不行。」
原來當年洪正映果真將建文帝君臣三人領來了勐海,布達高僧為了保密,煞費苦心布置了一個般若修塔,卻是將他三人託付給了布施高僧。布達高僧騙過了所有人,以至於就連那九幽都沒找到他,不得不在偏殿中設了一個陷阱似的空佛塔。
鳳于緋被掐人中,醒過來后,又見到這一幕,頓時驚駭得面無人色。要不是有侍衛架著他的肩膀,早就跪下了。
在他眼裡,那肉靈芝就是一株大蕈子,能讓這兩個身受重傷的人很快就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大蕈子。
從她離開元江府,過去兩個多月,其間發生了大大小小的事——她從東川府來元江的整個過程,她在瀾滄土司府里的種種作為,她來到曼景蘭后的遭遇……朱明月遇到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幾乎是步步盤算,過關斬將一般驚心。這段時間內,沐晟都在做什麼?
待到亥時一過,夜色深沉,朱明月就挎上背囊,跟著布施老和尚出發。
土壁很高,商賈們擼起袖管、挽起褲腿,扶著土壁邊緣疊羅漢,一個踩著一個。三個人疊成一摞,下面的人用身體頂著鐵籠子往上遞,上面的人小心再小心,將鐵籠子搬上去,再往蛇坑裡面放。
「凡事從無到有,化腐朽為神奇,皆是如此。小施主居然對老僧的醫術沒信心……」布施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子,「罰你再喝苦藥三大碗!」
但是隨著她進到上城,住進小樓,在她回瀾滄之前都不會被允許離開。那九幽的人也會死死地盯住若迦佛寺,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意圖靠近般若修塔。而她為此想過種種借口,譬如跟祭神侍女一起來的隨扈和武士,都住在曼短佛寺山下的寮室,她帶著侍婢住在上城似乎于理不合,但那九幽若是死咬住不放人,她又有什麼辦法?
朱明月感到無比的荒唐,幾日前她剛剛能下地走動,哪怕想要出小樓晒晒陽光,他次次都以她身體虛弱為由,禁止她的行動。而今他終於破天荒地答應了,原來是要送她走?
阿姆看著朱明月,眼中滿滿地不舍,「奴婢很是捨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長在土司府,已經習慣了。」
炸裂后的佛塔后室,頃刻間就成了廢墟,卻露出一條塌陷下去的地道,地道的出口掩埋在了大量的瓦礫碎石里,一片狼藉。
鳳于緋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得尷尬了。自己有意欺瞞挑唆在先,如今被舊事重提,當時倒是頗有些欺負人家小姑娘的意思。鳳于緋摸了摸下巴,悻悻地賠笑道:「沈小姐莫不是還在記恨鳳某先前的口誤?其實那不是鳳某本意,是沈兄他……他讓大傢伙守口如瓶,說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否則……」
然後是持續三天的高燒。
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商賈捋著鬍鬚,嘖嘖幾聲道:「鳳老弟你該回爐煉煉了,還比不上一個小姑娘心明眼亮。」
火雷爆炸轟鳴的一剎那,她記得清清楚楚,是他將自己壓在身下,然後兩個人就隨著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時候的腦海一片空白,只感到彷彿置身無間地獄,除了恐懼還有無邊無盡的迷茫、驚慌。而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四濺的碎石。
原本佛塔這個地方的布置,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管是誰敢來擅闖,無不是從照壁與側殿的空隙中穿過來,一次最多穿出來兩個,這樣只要武士們守在裏面,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砍一雙。偏殿與佛塔之間相隔的距離又超出了弓弩的射程,對方除了送死別無他法,可以說是易守難攻。
連人都找好了。
其實沈明琪早就離開了,當沐晟從圓桌旁站起來朝著床榻這邊走,沈明琪就本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聖人言,不著痕迹地退了出去。整間寢閣里,就只有他們兩個。
開始攻城了?
「你錯了,這件事你必須讓步。」沐晟見她毫不退讓,眸色微斂下來,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也知道你留下來的目的,但是上城不是你能獨自一人擅闖的。你想找的人,我會替你找。」
「奴婢名喚『梨央』,是九老爺跟前的近身侍婢,拜見沈小姐。」五大三粗的女子朝她行了個禮。
「後悔嗎?」這時,朱明月看向他,靜靜地答道,「如果小女沒有闖過蕉林荒山,或者掉下索橋沒有生還,那麼不管黔寧王府是忠是奸,都不用面對這種隨時可能被傾覆的威脅。」
只聽得「刷」的一聲,石門在眼前打開,一團滯澀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朱明月睜開眼睛,鑿刻得寬敞的后室在她面前展露了真容:橫長方形的平頂窟,映入眼帘的是正壁中龕泥塑一佛二菩薩,高髻寶冠,秀骨清像;旁邊還有兩尊高大的菩薩像,一個右手揚掌作施無畏印,一個作與願印,懸裳莊重。
「那小姐可曾以償心愿?」玉里問。
阿姆點點頭:「小姐,謝謝你……」
她的一雙眼睛已然腫得像桃子,委屈、挫敗、惶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沐晟放開她的手腕,緩緩地坐起來,他想幫她把衣襟攏住,卻被她用胳膊一把推開,她慌忙縮進了被衾里,蜷縮起身子背對過去。
她挪著步子走到他跟前。離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動,就能聞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葯香。
朱明月扶著石壁緩緩走到石窟的洞外,看到棧道上沐晟佇立在陽光中的背影。
少女歪頭睨著他,似是想拒絕。
第二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網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話音未落,少女已經提著裙裾沖了過去。
拿斧頭的男子抬腿一踹,隨扈就委頓地倒在地上,半顆人頭骨碌碌滾到了朱明月的跟前,腦漿流了一地。
「是不是很了不起?」
「王爺能將我先行送出去,在這之前,鳳公子覺得他會跟我說什麼?」朱明月問了鳳于緋一個他自以為心知肚明的問題。
這後面,會是他嗎……
少女輕笑不語,片刻問:「他醒了嗎?」
這時,就聽朱明月道:「放心吧,土司夫人會在外面接應你們。」
沐晟低頭摩挲著她的手腕,道。
今天的確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因為黔寧王府要在今日對勐海動手。
「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鳳公子都嚇暈了,沈小姐居然面不改色。」
這倒是說得通。
這可如何是好?跟著謀反,可能會死,不跟著,生不如死,眼下卻又遇到了跟不跟,都可能會死的局面。局面已然與最初的設想大相徑庭,原本被捧在手心裏的,一瞬間就成了被犧牲的踏腳石!
而沐晟,有整個滇黔之地的調兵權。
阿姆沒死!
「可不是!好吃好住招待了大半年,如今怎麼突然又變卦了?」
朱明月微微一怔,忽然就有不好的預感,「誰的人頭?」
朱明月渾身疲憊,只感到頭腦沉沉,她聽見梨央好像又說了些什麼,沈明琪想要大聲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漲紅著臉低吼著斥責。朱明月睏倦地闔上眼睛,不久,就又進入了黑沉的睡夢中。
少女攏了攏襟口,像是身後長了眼睛一樣,溫笑著開口道:「布施高僧何以見得?」
她扔了舊的裹布,抖開一卷巾絹,用嘴咬著巾絹一端,另一端纏繞在手上,卻只纏手掌,露出五根手指,纏了幾層最後打了個結。另一隻手也是如此。
沈明琪趕緊去紫檀圓桌前拿水壺,往茶盞里倒得滿滿的,端著茶盞走到床榻邊,這才發現朱明月還躺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一個伺候的侍婢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朱明月坐起來,接過沈明琪手裡的茶盞,將盞口送到朱明月嘴邊。
等玉里逃也似的出了寢閣,沐晟用左手拄著竹拐走過來,直接就坐到了朱明月的床榻上,將一條腿伸直,竹拐立在雕花架子床邊。
他們可以為彼此捨棄性命,同樣會置於對方死地。
鳳氏的確對沐家有過恩情。
蕭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有被沈小姐冒失的行動連累打草驚蛇的擔憂。但是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姑娘,無疑讓所有人大感驚嘆。她削弱了刀曼羅在土司府的勢力,讓那榮爭取到了跟那九幽一較高下的機會,同時也將那榮推向了黔寧王府這一邊——事實上,那榮一直以來並不確定倒向黔寧王府,那榮是在確定了沈小姐之後,才主動找到了蕭顏。
她眼眸里湧出淚光,被桎梏著不能動地無助與羞恥心,讓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男子的唇齒在這柔軟雪白的肌膚上,輕輕啃吻:「說不說……」
她連喝了三盞,還是覺得渴,抿了抿乾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說,「煩勞再倒些來。」沈明琪在一旁看著,眼睛越來越紅,鼻翼酸澀地道:「珠兒,都是兄長沒用,讓你受了大苦。」
「女施主,沐施主醒了,叫你呢!」
蕭顏成功了。
多麼可怕的一個局!
「宮裡的那個,難道不是……」
她遭罪有什麼可惜的,可惜的是白費了一枚棋子,虧他將「傳國玉璽」交給她。
就在這時,一聲撲哧的笑聲在花叢中響起。
沐晟忽然反問道。
原來,她曾經離他那麼近……
「是嗎,」他低下頭,「如果是這樣的話,此時此刻,你的密報就會快馬加鞭送到應天府去,或者根本不用送到應天府那麼遠,只消將先前你分析的那些,讓你的人送出到滇黔之地的某個守御千戶所,我的雲南藩邸就會頃刻面臨覆巢之禍。」
老和尚頭也沒抬:「她能撿回條命,就是不錯了。再說,老僧這葯勁兒很大。」
那是一尊巨大的卧佛,整座佛像開鑿于陡峭岩壁的西南端,從下往上這麼看去,勉強可以看到卧佛的全貌,卧坐十二品蓮台,骨秀清俊,睿智莊重,目光似乎是凝固的,面容之中有大徹大悟之後的平靜和悲憫。
朱明月睜開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簾幔遮擋下,透出木質細膩的光,朦朦朧朧;兩側是輕薄的帳子半遮半掩,外深內淺,光線打在上面一團月影兒似的撩人。寬敞雅緻的香閨里,一張紫檀圓桌正對著北窗前的羅漢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間隔著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她開始強迫自己習慣,習慣污水腥臭的味道,習慣雙手讓她痙攣的劇痛,也習慣這些老鼠。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一次又一次地崩潰,每當那禿皮長尾巴的老鼠游到她身邊,她就張開嘴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拚命地尖叫。
「不敢,」朱明月垂下視線,靜靜地說道,「小女只覺得很費解,王爺怎麼會在曼景蘭?怎麼會成為那九幽的客人?」
北側的山巒半遮著日出的景象,朱明月只能看到大半個金色橙紅,然而萬丈光芒投射到了對面北崖,一點點照亮了上面成百上千的佛像。佛祖慈悲的面容籠罩在金色中,又如染上了片片胭脂色,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就像是隨之蘇醒了。
朱明月的話就跟油鍋里掉進了一滴水一樣,引起了眾人強烈的反應。這裏的每一個都是商道上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朱明月不用說多,裏面的彎彎繞,眾人一想也能明白。尤其,眼下像畜生一樣被鎖在大鐵籠里,又是蛇群,又是地窖土坑,不正好說明了勐海要對他們不利的事實?
陰影逐漸籠罩在頭頂,朱明月剛想偏過頭,就被他一把鉗住了下顎,被迫仰起臉朝向他,「說話!」
鐵籠子是上翻蓋,「嘩啦」一聲,鐵鎖打開,朱明月和鳳于緋就被推了下去。奴僕再將鐵蓋扣上,鎖上大鐵鎖,朱明月和鳳于緋被分開囚禁在了那兩個空籠子里。
「找到了嗎?」
「什麼密謀?你們不是被抓來的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繼續昨日跟沈明琪沒說完的那些話——
無論接下來上城中是如何的喊殺聲震天,劇烈的炮轟中,雙方的武士如何遭遇到一處,激烈地戰鬥。在上城之外的兩寨,廣掌泊和養馬河同時遭到了沐家軍的伏擊,用來對付戰馬和戰象的,不僅有火器,還有床子弩、拋石機、拒馬……身披盔甲的鐵浮圖死士,分兩撥夾擊,流矢像大雨般從天而降,另有一撥滿載著銃炮弓弩、輪流仰射的沐家軍,乘船從打洛江上來了,順著風向搖櫓,遠距離地射擊,讓偌大的養馬河畔陷入了一片火海……
一直以來朱明月始終都沒問過:
又何其工於心計冷酷無情!
「原來阿戛牟尼也沒有成算。」阿姆撇嘴道。
「他們不會有問題吧。」
去成國公府提親!
沐晟的手臂懸在半空,沒動,眼睛卻眯了起來,透出絲絲縷縷的危險。
朱明月話音出口,就見男子突然傾身過來,整個人凌厲而強勢的氣息咄咄而至,「你是相當聰明的,如果你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上,鹿死誰手還真是未可知。」
他在她耳畔輕輕呼喚。
自打幾日前兩人說開,他又恢復到了最初那一副蠻橫霸道。屢次遭遇幾乎皆是不歡而散。就像此時,朱明月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無所適從,不得不用小臂擋在他胸膛前,別過臉躲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小女跟他是舊識。」
男子掙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裡,她眯著眼有些狐疑地看著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記自然也能夠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患難與共。」
朱明月接連不斷拋出的驚喜,讓商賈們在震驚之餘,都不勝驚喜喟嘆。這時候,就見一隻手從外面扒住門環,然後一點點地將門扇掰開——但見是個精瘦矮小的男子,面容陰柔,一身粗布短打,力氣也大得很,與梨央的長相剛好相反。
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言下之意,是土司那榮的人?
金銀、裙衫、香囊……
沐晟卻不接她的話,只直直看著她:「剛剛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幼時的閨名難道不叫『明珠』?」沐晟挑眉,眼神冷極,「怎麼,李景隆能叫,本王就叫不得?」
納樓是昔日叱吒風雲的大土府,固守紅河,本身就有不可估量的勢力;唇亡齒寒的關係,又使得普氏與那氏同氣連枝,百年來堅守同盟,榮辱與共。而蕭顏提到,在納樓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後,除了現任嗣位的普琪東,其中落敗的嫡系子孫之一普紹堂,藏匿在永德縣,一直賊心不死。於是蕭顏選擇從納樓的內部下手,意圖輔佐一個落敗的棄子,奪回土司之位,目的是讓普紹堂感恩戴德,統領普氏土府改旗易幟,轉而投靠黔寧王府。若是奪權不成,也希望利用普紹堂在納樓內部攪亂一池春|水,在沐家軍與元江交戰之時,納樓茶甸普氏土府陷入內鬥,再無暇他顧。
「鳳公子且回答,是或否。」
朱明月轉眸看他,「王爺也要去應天府?」
這時候,布施老和尚挽起了袖子和褲腿,「撲通」一頭扎進了河裡。
梨央是修勉殿前的十二守衛勇士之一,唯一一個女子。那九幽的近身侍婢。但是這個能在那九幽跟前伺候的女子,生得虎背熊腰、皮膚黝黑,力氣跟男子不相上下,下顎生著鬍子,穿著裙子往那兒一站,活脫脫一隻母大蟲。
朱明月牽起唇角道:「激將法可不管用。」
梨央是那九幽的十二守衛勇士之一,在修勉殿前伺候多年,深得其信任,比烏圖賞都更近著一層,也比烏圖賞知道得更多。但梨央是刀曼羅的人。
硬的不行,來軟的。這也是玉里一場苦肉計的原因。
順著紅漆迴廊拐了兩個彎,沿著長長的窄巷一直往前走,經過垂花門,就是修勉殿的后大殿。后大殿再往東,是兩道照壁和一座偏殿,這就密密實實地堵上了道路。但是在照壁和偏殿的夾角處,又隔著一道雙人并行的間隙,從中間穿過去,再往後是一個南傳上座部佛教的佛塔。
當上城門口的青銅火炮轟起第一響后,普氏新任土司普紹堂領著十幾個奴僕,衣冠楚楚地走進了上城的內城石橋。但見上城內的武士、侍衛各個手執戶撒刀,分立在兩側列隊歡迎,烏圖賞管事神情倨傲,在為首的位置翹首等待。
「如果你沒有懷疑我身份的真實性,不會在來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烏珂賭坊,給那些留守在曼景蘭的沈家商社的人下達命令,讓他們或者他們中的某些人離開勐海,去外面繼續尋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頓了頓,又道:「你不用問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蹤的。我只想知道一點,你是怎麼確定,我並非真正的沈明珠?」
朱明月在他懷裡掙扎,想要用手去推他,卻被他固定住了雙手,不能動彈。沐晟將她推到軟枕上,俯身壓下來,微涼的唇狠狠吻住了她。
……
沐晟道:「自然是我在這上城裡有人。」
玉里渾身一顫,不知怎麼心裏忽然慌得不行,斂身告了個罪,就提著裙子下去了。
……
這時,梨央再次將小偏門關上,又將遮掩的草堆扒拉過來,蓋在門檻下面,回過頭來,笑盈盈地看著朱明月道:「咱們也走吧。」
早春,他在明黃案幾前作畫,她推開殿閣的窗扉,和暖的春風吹進殿內,拂散了沉滯的筆墨氣味,帶來雨後的清爽空氣,也飄來了殿外塘邊的嫣然桃花。
而今,這顆帝王星又是為誰而亮?
烏圖賞和梨央又嬉笑熱諷了兩句,就帶著侍衛走了,臨走之前,抽掉了蛇坑上面的木板。
布施高僧道:「但是老僧沒有那本書。」
沐晟伸手攔住她想要往回走的動作,「珠兒,聽話。」
像沐晟這樣深入敵營,跟他們的秘密滲透大同小異,彼此間消息的傳遞往往是單線、單程——如果蕭顏是在昨日晨曦發出的消息,沐晟大概會在晌午收到,但是蕭顏不會在傍晚收到沐晟的回信。因為這是單程的通知,不是商量。他們也沒法商量。於是沐晟倉促地決定讓朱明月趁夜撤離。
朱明月微低著頭,略顯蒼白的臉頰在陽光中呈現一種剔透,划傷處處,略有瑕疵,唯有一雙點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淚痣,桃花一般綻放。
朱明月點點頭,深以為然。這時就見布施老和尚將船舷的一端,牢牢拴在岩石打孔的縫隙中,然後將繩子的另一端綁在自己身上,又將繩捆背在後背,「待會兒,等老僧游到對面,施主就下來坐進這隻小船里。老僧拉繩子,把船拽過來,施主莫要害怕才是。」
沐晟說著,伸手一攬,也不管她是不是願意,不管周圍還有別人在場,一把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裡,「記得我說過的話……照顧好自己,等著我去找你。」
朱明月見到沐晟招呼都不打一聲,徑直登堂入室,當著玉里的面也有些尷尬。
緊接著是第二聲炮響,運送「屍首」的車輦,從旁邊城門進來了,那九幽的幾個守衛勇士正等在那裡……
她很想告訴他,別小瞧李景隆,更不要小瞧他領來的那支二十六衛羽林軍;她也想告訴他,她在這上城中並非孤立無援。
直到蕉林荒山中,沐晟的出現。
「好了好了,這下不用陪葬了!祭神侍女又活過來了!」
「坐穩了!」
般若修塔似一道咒言,讓朱明月有種窒悶的感覺,她抬起眼帘看他,良久才道:「王爺真不知道般若修塔的緣故?」
自打發現朱明月失蹤的那一日,七月十四,那九幽就讓烏圖賞放出消息去——祭神侍女來勐海出使的過程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尊重佛寺、怠慢僧侶,肆意指責勐海的村民……當然,這些並不能夠說明什麼,最多是讓遠在瀾滄的擺夷族眾,對這位祭神侍女的印象大打折扣。
其中有幾個中年商賈,見狀,頓時生出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豪情,拍著胸脯,中氣十足地道:「沈家妹子莫怕,你兄長不在,咱們就是你兄長,天大的事,哥哥們會護著你!」
「奉旨欽差的。」
「過去的五年,你在宮裡?」
沐晟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但是俗得可愛。」
布施老和尚站在大石頭上,幫她穩著船身,朱明月從船中走到船尾,每一步都幾乎要往河裡栽。等她驚險異常地順著腳搭爬上了最底層棧道竹板,布施高僧已經將小船固定在了岩壁下面的鐵環上,也跟著爬了上來。
沐晟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倏爾彎起唇瓣,一雙眼睛如夜的星辰透亮,「珠兒,你害羞了。」
「良藥苦口利於病,這可是布施高僧說的。」
朱明月面容蒼白,咬著唇用顫音兒道:「我兄長住在屋舍,我卻要在這裏。我們兄妹二人都為人質,待遇卻如此不公,到底是黔寧王的意思,還是九老爺故意所為?」
她手腕上的鐲子,簪發的釵,還有揣在香囊中的一些小物件,都可以用來解鎖,何況還是這種年頭很久的三簧鎖。
「其實,他一直就住在石窟下面。」布施老和尚道。
「我們曾經掉下斷崖卻生還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當時她年方九歲,剛剛進宮,身上留著爹爹給她的幾封信函,在宮正司的人進屋之前,她正驚慌地拿著那些信函不知所措,珍寧一下子衝過來,將那信函撕碎了,然後就往嘴裏塞。宮正司管著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驕橫跋扈慣了,一個女史跨進門檻,見狀,不由分說就操著戒棍狠狠打過去。那一下打在珍寧的肚子上,珍寧顧不上躲閃,只抓著信函碎紙一刻不停地吞咽。女史斥罵著,下手更狠,一下一下,直到打得珍寧的下體見了血,鮮血順著兩腿淌下來,暈濕了她的褻褲,她還在拼了命地往嘴裏吞。
「小姐此番受了大苦,奴婢未能替您承受,更未能在您身邊服侍,請小姐責罰奴婢。」
輕媚的陽光投射在石床邊的地上,她睜開眼睛,一一映入眼帘的是頭頂上巨大的蓮花鑿刻、洞廳內的莊重美麗的大小佛像,還有四壁的瑰麗佛教壁畫……都籠罩在一片白蒙蒙的光霧中,純凈得近乎不真實。
別問朱明月是如何確定前者的,她有梨央這個內線,第一手的消息遠比沐晟知曉得要早。
「哪位是沈小姐?」
商賈們回過頭來,無不是驚愕地看向她,又看了看那笑意盈盈的粗壯女子——她,幫他們撤離?其中又有人聽出了朱明月話里的歧義,道:「沈家妹子,你不一起走?」
「鳳公子讓小女去那九幽面前詢問將諸位商賈扣留在勐海的原因,還說,左右是貪圖你們的家產,等把你們養肥了,也該宰殺吃肉了。就像過年時農夫家裡圈養的豬羊。」
又是多麼的精妙縝密,天衣無縫。
……
鳳于緋斜著眼睛看過來:「沈小姐這是什麼話,瞧不起鳳某?」
阿姆,阿姆……
「放心,她還會回來,你可以去雲南府看她。」
朱明月道:「小女要回去找黔寧王。」
晨起洗漱時,朱明月讓侍婢幫她換了一身衣衫,內衫、裡衣、中衣……漢人的穿戴和擺夷族的裝束,都在她身上,里三層外三層,還好寢閣內擺著冰盆。
那九幽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若說沐晟在這其中全然無辜,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一箭雙鵰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有利的戰機更是稍縱即逝,包括沐晟在內,上城的這些關鍵人物幾乎都是在最後一刻,才獲知了反攻倒算的到來,勐海一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本就是俗人。」
她不能犯錯,她的每一個失誤,都可能讓身邊的人陷入危難;她的每一個疏漏,都有可能讓那些保護她的人悲慘地死去。
「不知道,」朱明月道:「但是這動作一定是跟黔寧王府與勐海之間的這個密謀有關,而我們,很有可能就是他們的籌碼。」
朱明月聞言蹙了蹙眉,看著鳳于緋這身打扮,而後看向沐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不禁有些慍意、更有些可笑地問道:「速速離開?王爺要怎麼安排小女?今晚就送小女撤離曼景蘭?」
梨央站在朱明月旁邊,見到她面色發白,渾身戰慄,梨央嘴角挑起了一抹笑,嬌滴滴地道:「這裡是咱們上城的『萬蛇坑』,說是有一萬條蛇,但長久下來,這些小東西互相撕咬吞噬,好像也只剩下不到幾千了。不過沒關係,應付他們倒是夠用。」
「因為什麼來?」
這時,圓桌前的男子道:「是布施高僧送我回來的。」
眾人擦了擦汗,稍作修整,就跟著朱明月,或者說是鳳于緋,朝著上城西北面唯一一座小偏門走。
「我並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對嗎?」
朱明月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爬了多久,中間停了七八次,精疲力竭。在布施老和尚挑選的相對安全的地方,兩人又有數次坐下來休息,喝水、吃乾糧。這樣一直到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坐在棧道上等待日出。
仲夏,他在水榭上搖扇納涼,盈盈幾丈池水圍繞,她端著一盤涼果從長廊走過去,半路卻被黃子澄攔住。那有些迂腐的酸儒,搶了她幾顆果子,還文縐縐地說是試吃。齊泰和方孝孺則齊齊站在水榭台階上微笑。
「王爺就沒想過,為何朝廷會派小女來元江,而不是其他人?」
從瀾滄到勐海,從那榮到那九幽,更從雲南府到元江府,從他到蕭顏,每一句話,幾乎都踩在了關鍵點上,精準而完美。甚至連他讓那九幽封鎖了從上城通往中城的路,又派人固守在元江府外各個通途上的事,她都知道,讓他既驚且嘆。
「小姐,快來,曹國公上棧道來了,王爺跟他打起來了!」
沐晟道:「他跟我索要了一顆人頭,作為成大事的籌碼,我答應他了。」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又羞憤欲死,道:「你、你……身為女子居然說出這種話!簡直是……不知羞恥!」
玉里為何沒來照顧她?瀾滄放棄了朱明月,朱明月對那九幽也就沒用了,玉里斷不用再為一個棄子費心思。然而僅作為一個交換籌碼,那九幽答應沈明琪不殺她,不代表對她夜闖蕉林荒山、踏足般若修塔的行為不予追究。
「我的意思是,回雲南府,王府藩邸。」
提起「葯」字,男子的眼睛瞪了一下,然後皺起兩道濃眉,「晌午不是喝過了嗎……」
這句話已經很明顯了,尤其一個「沈公子」的稱呼,等於是她親口告訴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實。
另一個道:「是啊,這種時候,我們能睡得著才怪!」
朱明月不禁蹙眉,這也就是說,建文帝並不在般若修塔。
似是覺得她的這種反應不好玩,梨央怏怏道:「好了好了,沈小姐不願意多說話,那奴婢來說好了。奴婢來問你,沈小姐和圖書是不是去過般若修塔了?」
永樂二年,七月,元江那氏勐海支,欲犯上作亂,欽命黔寧王府抄襲之。勝。
留下來的人越少,註定留下來的人要被犧牲——萬一跑的人跑掉了呢?那麼留下來的人即便心有僥倖,也不能生還了。因為數量太少,一定會被犧牲掉。
這應該是……綠礬油?
最後一點清明的理智徹底崩潰,少女哭泣道:「我說,我說,你放開我……」
今日,就是普氏土府的新土司普紹堂來元江府拜見那九幽的大日子,而李景隆的「人頭」,也會在今日由沐王府的人親自送來。
沐晟眯起眼,「又不說?」
「什麼?」
掖被子的手一滯,少女的目光望著石床上男子安靜俊美的睡顏,道:「這葯能讓他睡多久?」
「水……」她啞著嗓子道。
男子卓拔的身影被陽光鍍了一層金光,氣質凜然,軒昂逼人,清雋的目光投射過來:「什麼猜測?」
宮正司沒搜到什麼東西,卻誤打誤撞地查出一個犯宮規的,幾個女官很高興,讓奴婢將珍寧的屍體卷在一張破草席里,抬至西華門外的凈樂堂焚燒。凈樂堂有東西二塔,塔下有眢井,犯錯的宮娥死後都要被燒了葬在那裡。
那信箋上寫著:石塔中人,在上城。
「這話什麼意思?」
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
烏圖賞弓著腰,在寶座前笑呵呵道。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紅了。
「你是誰?」
濃郁的陽光在雕花窗閣間顯得斑斑駁駁,投射在閣內的地上,還有幾片被熏風拂進來的樹葉。
「為什麼?」
「否則什麼?」
朱明月心寒,忽然有種可怕的預感。
只要有一個人跑,就會帶動其他人。
某些激動的情緒在心底翻湧,朱明月別過臉,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道:「王爺太高看小女了。無論小女是什麼身份,不可能隨意處置一個封疆大吏。王爺的生死不是小女能決定的。」
少女抱著雙肩,站在水裡面瑟瑟發抖。
布施老和尚將背上的繩捆拿下來,拴在岩壁下面一個大鐵環上,這鐵環有兩隻手掌寬,打進岩層里幾寸深,經久長了些綠銹。布施老和尚將繩子在上面綁緊了,揮舞著手臂,揚聲一喝道:「好了!施主可以下船了!」
時間無情碾過,五年宮中朝夕相對,宛若一場迷離大夢,夢中的繁花勝景、歲月靜好,盡數破碎在了戰敗城破、兵臨城下的那一刻。宮中燃起熊熊大火,殿前丹陛上被鮮血染得嫣紅,宮殿和廊柱不斷地在火中傾頹倒塌,黑煙滾滾,無數宮女、太監四散奔逃,哭喊聲、搶砸聲交織成一片。
等這些東西都準備好,天也黑了。夜晚的深谷星光熠熠,蟲鳴聲四處可聞,還有風拂草木引起的沙沙輕響。谷中瀰漫著濃濃的大霧,藉著淡淡的星光,石窟外的千百佛像籠罩在一片朦朦朧朧中,格外不真實,順著棧道往下一望,深淵幽邃,宛若一團巨大濃厚的黑雲,吞噬了周圍的一切。
沐晟又咳嗽了一下,好半晌才揚起頭來,一板一眼道:「我已媚卿姿,卿可悅我顏?」
果然是知情的,只是這番話若被外面的人聽到,黔寧王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整個人緊繃繃的,僵硬得如同一段木頭,一個字一個字卻說得極為認真而堅定。
中暑也比被欺負強。
她閉了閉眼睛,心底里忽然蓄滿了哀涼,可她還是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頓地問他道:「既然如此,要小女憑何相信?」
此時此刻,朱明月要做的,就是趁著上城最空虛的時候,找到建文帝。
寶珠跟她說:這些棋子奴婢要揣著,等奴婢回來,用它們殺你個片甲不留。
烏圖賞笑容一滯,眯起眼睛道:「祭神侍女的口氣不小啊,分量太輕?好吧,接下來就讓祭神侍女好好見識一下,省得到時候說咱們勐海『待客不周』,」烏圖賞露出一抹透寒的笑,「不過祭神侍女最好次次都能像上回這麼好命,平安渡過難關,否則可就不好玩了。」
同時朱明月也覺得,玉里或許也洞悉了這件事。但是玉里在打起來之後被流彈誤傷,死在了亂陣之中,已經無法驗證了。
沐晟的那柄龍雀很好運地沒有丟,朱明月也將其揣在了身上,同時,拜託布施老和尚準備了兩卷白絹、飛抓和百練索,一些拒蟲的草藥、乾糧、水囊、火摺子、兩根石蠟……
但是她一瞬間就又冷靜了下來,那九幽會讓沐晟這麼做,無疑是讓他自絕於朝廷,不得不跟著他一起踏上謀朝篡位的不歸路。沐晟不會這麼做,做了,等同於自掘墳墓。可他又不得不這麼做,否則那九幽不會真正向他敞開心扉,等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一到,那九幽稍有不安,還是有可能將建文帝的事傳揚出去,或者傾盡養馬河和廣掌泊的力量反戈一擊。
朱明月松下雙肩,讓自己倚靠在男子結實安穩的胸膛,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好聞味道,「成國公府的嫡長女,早在一年前就進了宮,代替幾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現在其人就在柔儀殿北側的大佛堂。王爺忘了?」
沐晟捏著她的下顎,又將她的臉扳回來,「我瞧瞧。」
兜兜轉轉,朱明月還是被留了下來。
稍晚些的時候,布施老和尚從山外的比丘尼那兒借了一套乾淨的僧衣,另有一雙芒鞋,並不算很合身。朱明月換上后,在褲腳、腰間都扎了帶子;又在芒鞋裡面套上自己原來那雙棕麻鞋,兩層嚴嚴實實。
「不要……」阿姆拍著石桌大叫。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爺不生氣嗎?」
朱明月問。
「顯然你是相信我的,而你的心也偏向我。」沐晟微微笑著道,隱有得意之色。
可惜,他不知道「沈小姐」不是沈小姐。
大家跌坐在生長著野薔薇的花叢前,滿身是汗,每個人的臉上卻含著喜悅和驕傲,就像是剛剛打贏了一場勝仗。
朱明月嘆氣,覺得一直以來的悉數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同時又隱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這裏,也好,如果他從這裏再次逃脫,也好……
但是土司夫人根本沒去碧羅雪山,那榮派人在臨滄除掉的,只是土司夫人的替身。真正的土司夫人一直在瀾滄十三寨中的某一處,等著祭神侍女出使曼景蘭,土司夫人再攜勢歸來——這是朱明月與刀曼羅之間的約定,隨後,刀曼羅為她在曼景蘭的行動提供幫助,而朱明月則許諾,事成之後,給出刀依蘭的兩個孩子的下落,以及給刀曼羅一個額外的,卻相當對等的好處。
「什麼?」鳳于緋大驚,扒著籠子看她,「沈小姐這話什麼意思?為什麼不能活?」
當然,前一刻還身在濕熱窒悶的蝙蝠洞,睜開眼睛卻是幽光深邃的洞廳,面前還站著一個疤痕遍布慘不忍睹的半臉人,朱明月恍惚了一下,還以為自己是到了陰曹地府。
在這個巨大的露天地窖中,有三個蛇坑,均挖在了靠近坑壁處。坑上面搭上一張木板,人從板上走過,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木板下面就是交纏在一起的蛇群。走到地窖的最中央,有一個大圓坑,下面放著五個大鐵籠,兩個是空的,剩下三個,裏面蹲坐著人,擠擠挨挨。
「我回去便去御前請旨,你跟土司夫人說,刀依蘭夫人的兩個孩兒,將會有一個回到陶氏土府認祖歸宗,繼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個,她是想要過繼也好,還是要培養做接班人,將書信送來應天府即可,我會竭盡全力。」
朱明月轉身就要出去,沐晟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自然是不敢用力。他攔住她后就傾身過來,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你背對著我做什麼?」
「先跟我回雲南府,然後咱們一起出發去都城。」
「珠兒……」
朱明月仰起臉來,男子的一雙眼眸深邃而低柔,眼底似有綿綿密密的網,一絲絲,一縷縷,將她團團包圍。他的下巴長出了胡茬,略顯滄桑的臉弱化了幾分俊美,多了幾分硬朗的陽剛,此時此刻凝眸專註的目光,像是星辰般明亮,又如同月光般繾綣。
沐晟當機立斷,元江府打還是要打,那九幽不臣之心必當除之後快,至於黔寧王府的興衰、個人的榮辱,將來功勛卓著也好,還是鳥盡弓藏,反成孽子孤臣,那都是以後的事。
在深沉悠遠的鐘聲中,陽光一點點投射過來,逐漸照亮了巍峨的山巔、蒼翠的谷峰,也照亮了布施老和尚身上絳紅色的袈裟,照在那張一半完好、一半損毀的臉上。而他闔著雙目,面朝著旭日初升的方向,捻著胸前的佛珠,用古老的擺夷族語,誦起了《長阿含經》。
「其實,對面山崖上的那座石塔跟這裏一樣,是供奉歷代高僧舍利的地方,裏面有幾個僧侶修行。女施主確定就是要去那裡?」布施老和尚摸著自己那張損毀的臉,有些不解地問道。在他眼中,般若修塔就跟對面那座卧佛一樣,他從沒覺得有什麼特別。
般若修塔這一處是石塔,造型最為別緻精巧。七間八柱廊廡式結構,面闊三十余丈,八棱大立柱,覆蓋蓮瓣形的柱礎,左外側並列七個四角攢尖式帳形龕帳。幔層層重疊,壁畫上面還保留著北朝時期的西方凈土變、涅槃變、地獄變等佛教故事。
擁著被衾倚靠著軟枕的少女,面色蒼白,面容憔悴,單薄的身子纖瘦不堪,顯得弱不勝衣。沈明琪卻感到悚然,但是他也有種被看穿一切的心虛。
朱明月的心跳彷彿一滯,雙頰也燒起來。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偏著頭道:「我要去給你端葯了,布施高僧說,今天你的藥量要增加。」
朱明月朝著布施老和尚深深行了禮,「深恩難報,小女在此拜別。」
沐晟搖了搖頭,「很精彩。」
「《始皇本紀》里記載過,始皇帝統一六國后,聽聞東方有一種仙藥,食之能夠長生不老、得道成仙,於是派了方士名醫徐福傾盡人力、物力去尋找,最終找到的就是肉靈芝。」人手形狀,肥厚且潤滑,色微紅,狀如肉;黃者如紫金,失一片復一片,乃是歷代帝王才能享用的聖品,久食能輕身不老,延年益壽。另外,它還有一個名字:太歲。
朱明月的臉紅成一片,道:「什、什麼定情信物……你起初明明說,那都是對我的酬謝!」她可沒記錯,那時候因為沈家的事仍有不快,而他為了向外人彰顯她這個「新歡」的地位,特地將她妝飾得貴氣華麗,如同寶塔一般。
此時此刻,手執火銃的奴僕們沒有動。
三個隨扈眼觀鼻、鼻觀心地垂手而立,像是泥塑一樣八風不動。鳳于緋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眼神,曖昧又有些若有所思的視線,不住地在兩人身上打轉。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麼,卻有些唏噓不已,連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變成了殘廢。但是那九幽從來沒站起來過,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寶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閣的羅漢床上,就連做早晚課的時候,也是端坐蒲團,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站起來。
夜晚的上城的確是不能亂走,有吃人的蟲子、螞蟻、老鼠,還有其他各種詭異而兇惡的東西,朱明月曾經吃過大虧。但是有一個輕車熟路的人領路就不一樣了,這個領路人是鳳于緋。
烏圖賞哈哈笑著道:「自從曼景蘭三大城建城以來,十幾年的時間,還從來沒有人從後殿的蕉林闖出去過!更沒有人活著從上城逃跑!祭神侍女可是開了先河,讓老奴不佩服都不行!」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等沐晟和朱明月兩人的傷勢好些了,可以啟程上路的時候,沐王府的將官對勐海的善後也做得差不多了,蕭顏領著部分人馬則一直駐守在養馬河畔,規整那些戰馬和戰象。為此,朱明月戲稱沐晟為「甩手掌柜」。某人卻不無驕傲地說道:「本王知人善任,各盡其能。」
昨日的晌午,他去蝙蝠洞投食,發現了躺在裏面奄奄一息的兩個人,順便也將他倆撿了回來。他給沐晟接上了好幾處斷骨,徹夜不眠熬了兩大鍋葯。他冒著大雨順著棧道出山,從山外的佛寺請回來比丘尼給朱明月的外傷塗藥。
相近,卻不得知。
朱明月啞然失笑,不知是該說他暴殄天物,還是心性豁達才好。
男子抿著唇看她,不發一語。此刻他的側臉正迎著輕媚陽光,一雙黑亮亮的眼眸湛然清澈。的確,他現在的模樣很狼狽,可能從來沒這麼狼狽過,卻抹不去那俊朗卓然、氣質雋永,倨傲的笑容,隱含熱切的視線,都讓人無端沉溺。
「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惡婆娘!你放開我,我要跟你拼了!」這或許是沈明琪對女子能說出的最惡毒的話,他憋紅了臉,怒不可遏。

朱明月繼續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卻依舊如故,甚至願意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誠——沈公子這種矛盾的行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釋成,對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著他,「你把我當成沈明珠的影子,對我好,就覺得是對沈明珠好,是對她的變相補償。但是為什麼?莫非……沈公子曾經對沈明珠做過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或者,當年是沈公子的責任才使沈明珠失蹤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親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蹤?」
梨央的及時趕到,使得阿姆在般若修塔中逃過一劫,梨央救下阿姆后,幫她處理掉了兩個和尚的屍體,又將餘下一個弔死在綠釉人頂燈下面,成功瞞過了那九幽,也使得朱明月信以為真。
沐晟說罷,就揚手做了個動作,幾道黑影從椰樹後面的小徑走了過來,「王爺。」
原本包紮著一條腿,右胳膊的傷勢也漸好了,經過偏殿佛塔的這一次爆炸坍塌,傷上加傷,現在額頭、腰腹都包起來了,卻不妨礙他挺直的脊背,只穿著雪白單薄的單衣,如墨的長發很隨意地披散下來,側臉映著暖陽,襯得氣質愈加清冽,俊美|逼人。
「很難看?」
之前梨央會一次次來刺|激她,險些讓她怒火攻心病死過去,就跟朱明月會從沈明琪下手,逼迫他說出關於沐晟的事一樣——那九幽希望在她最虛弱和無助的情況下,突破她的心防,探得她的底細和她來曼景蘭的真實目的。可惜她昏迷的時日居多,梨央也沒跟她說上幾句話,隨著黔寧王的出現,任何一個人又不能再靠近小樓。於是那九幽派來了玉里。
那九幽道:「讓梨央去審審她,審完了再放也不遲。」
正當朱明月在心裏思量暗暗發愁的時候,忽然就聽得「轟隆」的一聲巨響,從遠處的殿前傳來,震得鳥雀撲簌驚飛。
輕描淡寫的一句,讓朱明月笑了:「『回來』?看來王爺之前就在上城,那九幽口中那所謂很特別又相當尊貴的客人,就是堂堂的雲南藩主!」多可笑,好比一個是官、一個是賊,卻住在同一個屋檐下。
「小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這時,有商賈問朱明月。
哪裡會發霉?若保存得當,那東西吃掉一片,自己還能長出來的。
洞窟口的棧道上,少女擁著一件薄披風倚著欄杆,仰頭靜靜望著對面懸崖的佛像。
聞聲朱明月抬起頭,一雙點漆似的眼睛,如夜的星辰,「萬全之策不敢保證,但小女有辦法盡量保全。」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後道:「如果本王說是呢?」
「王爺眼下這副姿容,實在……慘不忍睹,小女真是看不出有何『顏』可『悅』!」少女說完就退後了好幾步,沐晟聞言再想去捉她,卻是不能。
沐晟說到這忽然埋下臉,在少女的脖頸重重地咬了一口,趁著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出口,伸出舌緩慢地來回舔吻,「珠兒,記得你是我的,離其他男人遠一點。」
沈明琪去了烏珂賭坊的事,朱明月在隨後就知道了。她還知道,鳳于緋越過她拿著沈明琪給他的信物獨自一人去找那個叫赤次的人,讓赤次安排他離開——這件事會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鳳于緋在烏珂賭坊跟赤次說明來意的時候,恰好被後腳趕到的沈明琪聽見了。
元江府、馬車……朱明月聞言這才恍然了,是那些分量頗重的金銀頭面。她忍著笑意,壓低聲音道:「小女怎不知堂堂的黔寧王,恁地小氣,一方寶函也要斤斤計較!」
沈明琪眼底浮著一抹複雜,複雜而悲涼,「你不是珠兒嗎?那你是誰?珠兒又在哪兒……」他搖頭,像是喃喃自語道,「不,你是珠兒,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爺怎麼會把你帶回來……」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只能說,這是皇室的決定。」
替她找?
還沒等他有所動作,朱明月尖叫一聲,然後道:「我是錦衣衛,還能是誰派我來的!」
朱明月順著敞闊的石塔前廊走進去,步之所及,泥塑、浮雕、繪畫以及薄肉塑幾種形式的飛天造像,栩栩如生。在最後那座薄肉塑飛天像的旁邊,還有一座綠釉人頂燈,上面是九頭鳳鳥綠釉陶瓷盤。燈油燃盡,燈盤裡一層薄蠟。
第七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眾病逼切,無救無歸,無醫無葯,無親無家,貧窮多苦。我之名號一經其耳。眾病悉除,身心安樂……
這一處就是若迦佛寺的那座山,他們在山峰的最下面,壁立千仞,若迦佛寺在高聳入雲的山巔。腳下的棧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出現了坍塌,岩壁表面也被鳥雀蟲蟻入侵,土塊鬆動,中部山崖已經完全崩塌陷落,北崖相對來說完好些。朱明月和布施老和尚幾乎是以半走、半攀登的方式,一路磕磕絆絆,有驚無險地來到了那座卧佛的下面。
一行隊伍很快就進入了佛塔。
朱明月道:「布施高僧冒著被牽連的危險,救我二人于岌岌危難,並加以悉心醫治,使我們最終得以保全。為了讓我們能更快痊癒,更是不吝拿出了千年肉靈芝。此情此恩,豈是一個『謝』字能夠表達的。」
那精瘦矮小的男子朝著她行了個禮,「奴才穆邇曇,奉了夫人之命在此接應沈小姐,酡箏管事已經準備好了兩撥油桶車和水車,一切就緒。」
鳳于緋想到此又撇了撇嘴,若是真念著當年的恩情,為什麼這種事要找到他頭上?滿口假仁假義,到頭來還不是覬覦上了鳳氏商社的財力。
沉啞低柔的聲音,卻帶著冷意,唇齒從她的耳垂啃吻到她的脖頸,又緩慢地蹭到她的鎖骨……在這之前朱明月一直躺在床榻上修養,又是侍婢伺候她穿的衣衫,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單衣。因為沈明琪在,外面多披了一件披風,原本裹得嚴嚴實實,與他這麼一糾纏,披風散開,內衫的襟口也敞開了,露出凝脂般的雪膚,還有上面一道道傷痕。
沐晟將手放在床榻上,手指在上面緩緩寫了兩個字:
或者換一種問法:什麼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寧王親臨?
梨央是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一。她沒聽見朱明月跟商賈們說的會被當成人質、兩軍陣前祭旗的話,但是如果黔寧王府有心謀反,那些捏造的言辭就會成為現實。而眼前的情況是,黔寧王府沒有謀反,商賈們也要遭殃了。
這座卧佛造像的面容豐|滿而細膩,也是鑿刻最精美的一部分,寬大的耳垂彷彿凌空翱翔的羽翼,上面的石窟和石塔密如蜂房,窟內多為佛殿式而無中心柱窟。朱明月經過其中的幾處,看到裏面幾個紅色袈裟的身影,正在細心擦拭和清理窟內大大小小的佛像和佛龕。
「我還有一個問題。」朱明月道。
兩個人順著岩壁上對摺迂迴的棧道,一直往下走,走到了山谷的最深處,那裡雜草叢生,怪石嶙峋,最底下是一條奔涌不息的河流。正值汛期,河水暴漲,冰涼的河水發出嘩嘩的聲響,聽得出水流十分湍急。朱明月提著一盞燈,昏黃的光亮照出一團幽幽的光,但見布施老和尚攀著大石塊,如一隻靈活的猿猴般,利落地跳到兩個岩石中間,探手進去摸了摸,從下面拽出一隻小船出來。
朱明月瞪大眼睛,跺腳道:「你別胡說!」
男子這自顧自地態度顯得很親密,朱明月不自然地別過臉,更下意識地將被衾往上面拉了拉,將自己肩膀以下全部裹住,「她曾跟我說,她是蕭軍師派來的人。」
朱明月驚愣了一瞬,又想到不對。還不到時候。而這一聲巨大的轟鳴,守在佛塔前的二十幾個武士置若罔聞,紋絲不動。
沐晟忽然感覺自己也很疼,心尖兒上說不出來的疼。
山間的光陰在蒼山翠崖、鳥語花香中靜靜地流淌,朱明月從石床上緩慢地坐起來,鼻息間是一股空山新雨後的草木氣息,夾雜在藥石苦香中,裊裊沁人。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疼痛在四肢百骸遊走,讓她渾身酸軟、頭昏腦漲,整個感官卻也都活了過來。
應該慶幸,如果這次領著朝廷二十六衛羽林軍、來元江府的奉旨欽差不是李景隆,而是別人,掉進地道里的人,絕對不會在隨後就被挖出來,即便沒有被炸死,也會被大石塊活活壓死。
震耳欲聾的火炮,再一次驀然炸響。
朱明月被關進了上城的水牢。
「那個密謀不是早就講好的,現在要出爾反爾?」
上面傳來布施老和尚洪亮的嗓音。
她記得有一個叫寶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讓人見之忘俗。
那九幽似乎格外喜歡用紅,這與太祖爺的喜好一致,太祖以火德,五色尚火,連將士戰襖、戰裙、壯帽皆用紅色。從瓷器的釉色看,洪武二年規定了祭祀用青、黃、紅、白四種色釉,禁止民間使用。其中,釉里紅,更是宮中才能見得到。
她紅著臉氣急跺腳,想要推開他,卻又被他一把攬在懷裡,男子的笑聲溢了滿懷。
梨央掩口驚呼了一聲。
寶珠很愛惜自己的顏容,喜歡採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寶珠教她調香、制香,教她博弈之術,兩人時常在黑白子的棋盤中苦中作樂。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爺忌日,在北平戍邊的燕王稱病未出,同時派遣三個兒子來京祭奠。那時的建文帝已經有心削藩,欲將三人扣押為質子。
「傷筋動骨一百天,王爺如今這副模樣,連戰馬都爬不上去,遑論領兵打仗?小女只是覺得就算是最壞的情況,也不足為懼。」朱明月輕描淡寫地道。
「沈小姐這是何必呢,奴婢好心陪你說說話,還沒說完你就要暈了。真是,奴婢還有很多話沒問你呢……」
建文帝。
「先前沐施主謝過無數次,女施主要是再這麼客氣,老僧真不知要以何面對了!」老和尚調侃地道。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心中滿滿都是怒火,也沒顧上問。
這時,山崖間傳來石塔晨鐘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在整座山谷中回蕩。
沐晟道:「那九幽不會懷疑我。」
那九幽也曾說,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當家,還有一位很特殊也相當尊貴的客人。
「誰派你來的?」
「這就是我的版本,跟你的剛好相反。」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結下了深深的心結,也使得朱明月與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對沈明琪的態度,就是她的破綻。
朱明月疑問地看著他。
在黃冊除名,他們就不屬於大明子民了,既不是民戶,也不是儒、醫、陰陽等戶,而他們又身在大明疆域內,下場就是家長被處死、家屬遭流放。
前一句還佔些道理,往後越說就越離譜。
宮中五年的策應,數不清的人來到她身邊,又以各種原因消失,曾經那些行事敗露的、被刑訊逼供的細作們,都以為最終留下來的那一個,一定是刀槍不入、視死如歸,卻不知她其實很怕死,更怕疼,而她無法承受失敗的後果。
朱明月這才確定那聲音的確是面前這「男人」發出來的。
沈明琪大失所望,耷拉著腦袋委頓地坐在地上,「這破地方,鳳某一時一刻都不想待,還要等那麼長時間!」
兩個質問,猶如炸雷一般平地起了波瀾。
須臾,她輕聲道。
「如果你說的是兩年前的般若修塔,據我所知那只是一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至於兩年後的般若修塔,似乎來了一個人。」
眾人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開了,聲音不高,但也沒有太多避諱她的意思。先前叫她「妹妹」的那些商賈,都不太相信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能知道太多內情;年長的過來人卻持保守態度,願意聽她怎麼說。
「女施主萬望珍重,老僧會代為照顧沐施主。」
但是她們要怎麼進去確認?
「……阿戛牟尼一定是知道那療法。」
「你七歲離開北平回徽州府的懷遠老家,九歲生病去了蘇州的嘉定修養,可本王怎麼發現,嘉定城裡好像也沒有你的蹤跡。」
「把小姐安全送到軍師那兒。」沐晟吩咐道。
這個吻霸道而又氣勢洶洶,像是一團壓不住的怒火,又像是暴虐的熱情。隨著他的舌長驅直入,攻城略地,他用他的唇舌,使勁地禁錮著她,糾纏著她,像是要將她生生吞下腹中。
「珠兒,本王疼你、憐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欺你、侮你……」
這樣一連摸索了幾回,第一個鐵籠子總算是放下去了。眾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問題又來了,誰站在那個蛇坑上面的鐵籠子上,去放第二個鐵籠子?朱明月說,這是需要膽氣的,於是一個中年力壯的商賈自告奮勇——鏤空的鐵籠子放在蛇群的身體上,隨著蛇群的翻動,鐵籠子也跟著搖晃。蛇會不會順著鐵籠子往上爬?蛇會不會從鐵籠子的空隙中往裡鑽,使得籠身逐漸下沉?
然而他們不光出不了曼景蘭,連上城都不可能。原本在殿前小徑上巡夜的武士和侍衛,此刻齊集在了內城內的水橋前,火把照得雪白大理石的橋面一片雪亮,身披輕甲的隊列,清一色戶撒刀,威凜迫人。為首的是兩個人:烏圖賞、梨央。
……
兩人回望過去,穿著錦緞白衣的男子周身倜儻,挎著一個行囊,從半人多高的美人蕉花蔓中走了過來,是鳳于緋。
而她離開應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從此放棄了成國公府獨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只是沈小姐了。
沐晟道:「何況什麼?」
折騰了這麼許久,身子本就極虛的少女,又將所剩無幾的體力哭了個乾淨。她蜷縮在被衾里,頭暈得厲害,不一會兒,就陷入了沉睡,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珠兒,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著她,「就如同這次剿襲勐海,如果內朝對黔寧王府的懷疑佔了上風,或是稍有一點忌憚之心,都不會調撥過來數量這麼龐大的火銃,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樣的,舊主是否真在勐海這件事未可確認,事實也證明,那兩處所謂的流落地點: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處安排的是假和尚,一處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舊主的影蹤?」
自然不會。
沐晟輕咳了一聲:「你收了本王的東西,還想反悔?」
「方才醒過來一會兒,看你不在就又睡了,老僧那藥效果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後勁兒奇大,不讓人昏睡上一兩個時辰都不夠。」老和尚扯了扯脖子上的黑罩,山間的潮氣大,出汗后黏黏膩膩很不舒服,可這麼一扯,露出大半張臉來,一半完好,一半殘破,詮釋了地獄與極樂的碰撞和融合,觸目驚心。
朱明月與他道了謝,然後就朝著商賈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多保重。」
梨央笑道:「這就是你們漢人所謂的『交相利』。而那些商賈也應該萬分慶幸,要不是剛好跟沈小姐在一處,他們真是要遭大殃的。」
對浸泡在腥臭污水中的少女來說,眼下多一刻都是煎熬,但是對方顯然不著急,慢慢熬著她。如同一隻慵懶的貓,用爪子饒有興味地撩撥著面前垂死掙扎的老鼠。
沈明琪的這些行為,很奇怪。
「一直以來小女都覺得王爺領著沐家軍護送馬幫千里互市,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後來才發現王爺志在元江,發現王爺在御前請了旨意,要發兵剿滅西南邊陲的這一個毒瘤;等小女來到元江府,卻突然發現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這一切,似乎都跟舊主在勐海的秘密有關,圍繞著這個秘密,與之相關的所有人、事都變得不合常理。時至今日,小女據此得出了一個大胆的猜測。」
朱明月羞憤難抑,掙扎道:「你先起來!」
眾位商賈踩著小步子一個跟一個往偏門這邊走,在見到梨央的時候,怯生生止步,臉上露出驚恐。這不是那九幽跟前的那個守衛勇士嗎!她怎麼會在這兒……
要有多少苦難才能讓人心如頑石?從那時起,朱明月不再與人對弈,不再與身邊的死士親近。她逐漸習慣了冷酷的廝殺和欺詐,習慣了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習慣了放棄別人以及被別人放棄。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開滿的時候,她會想起一個桂花樹下的嬌俏少女,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卻仍嘟著嘴、踮著腳尖採摘花瓣的樣子。
那九幽卻將她關起來,動用私刑。等她一身是傷地回到土司府,土司老爺追究起來,那九幽要如何解釋?他不怕得罪瀾滄嗎?或者是……那九幽不打算讓她回去了?
眾人蹲坐在大鐵籠子里,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鳳于緋也道:「王爺之前就讓人安排你出城,沒成功而已,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出去,你怎麼還要往回走?」
四個人打得觸目驚心,嚇得鳳于緋趕緊往一側躲。
但那九幽是個很有城府的人,他也留了一手,將散落在中城的商賈們秘密集齊到一處,囚禁在荒蕪人際的萬蛇坑。他還將朱明月抓來了。
羅漢床上還坐著一個男子,鬍子拉碴滿臉憔悴,用胳膊拄著雲腿炕桌假寐。
朱明月不記得這個名字,也沒見過她的人,吞咽了一下,艱難地問道:「是九老爺讓你來的?」
「不,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男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步步逼問,「你是不是後悔了,告訴我。」
少女正對著他,臉頰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顯得一雙眼睛更大了,「你不說話,我是不是可以當你是默認了?」
梨央道:「奴婢在般若修塔救下阿姆的時候,阿姆說,她在後室里根本沒見到要找的人,卻碰到了三個假和尚,各個身手不凡。她跟那些人交了手,還險些中招。」
跟大局比起來,恐怕不太可能。黔寧王府和勐海都需要這些商賈充當人質,為密謀的大事拖延時間。
朱明月的眼睛瞪大了一下,反應了好半晌,還是難掩驚訝地問道:「領著御前的二十六衛羽林軍來雲南的人,是阿九?」
短短的幾個字,卻如泰山壓頂般猛然讓她喘不過氣來,以至於後來離開皇宮時的日日夜夜,她每每午夜夢回,總是會在耳畔迴響。她無法忘掉他那時絕望而悲愴的神情,更忘不掉當她打開皇宮密道,告訴他逃離京城的出路時,他震驚而艱難地看著她,好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也就是說,沐晟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知道他們被扣押的消息。
「可……小女已經不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潮濕發霉的味道,混合著青苔和雜草的腐朽氣息,還有一股動物腐屍的腥臭氣味,濃郁得刺鼻。頭頂上是生鏽的鐵柵欄,下面是泥黃色的水,昏暗得幾乎不見光的狹窄水道內,來回穿梭遊動的是皮毛油亮的碩大的水耗子,長長的黑尾巴,「吱吱」地叫著,像是餓極了。
布達高僧……
沈明琪被她的直截了當激得渾身發抖,攥緊了雙手,他咬著牙道:「好,小姐你問!只要是沈某知道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沐晟!
再說,所有的火器都是經過他的手改良的,沒有火器助陣,雙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形勢。他倒是覺得李景隆應該回過頭來感謝他才對。
朱明月聽他毫不避諱地說起這次剿襲,心裏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報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顆乾淨純粹的赤子之心。
朱明月覺得眼皮沉重,但她半睜著眼睛,保持沉默。
剛開始試了兩次都沒成功,要不就是商賈體力太弱,羅漢沒疊起來,要不就是上面的人剛接住鐵籠子,下面的人就倒了,有一次,險些沒將最上面的人摔進蛇坑裡。
那榮跟蕭顏之間的來往,不外乎是互通消息、互相幫襯。這樣一來,功成,那榮就可以居功,來個列土封疆,或者讓那九幽永遠沒機會回來;兵敗,那榮遠在元江府,再向朝廷投誠也不遲。進可攻、退可守——土司老爺穩坐釣魚台。
多麼可笑!在斷崖時,他們能夠將活下來的唯一機會讓給對方;在蝙蝠洞中,他們能夠同生共死。活下來了卻無法敞開心扉,甚至連半句都不能吐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