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塵棄
一
佇立身畔的是一個清瘦的女官,顴骨突出,一雙眼睛亮而隱光,「奴婢也不知。只道是犯了什麼忌諱,而且,羈押尚宮局的時間與其他婢子被收押時並不同,要早那麼一點。」
「你……覺得怎麼樣?」寧霜的聲音有些顫抖,就連青梅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呆愣愣地瞅著從床榻上慢慢坐起的人。
簡單卻細巧的掛飾,妝奩和床鋪的擺設方式,確實是六尚下屬四司女婢的住所。韶光扶著床榻下地,隨即感覺到肩胛處一陣陣撕扯的痛楚。裡衣和外衣也都被換過了,絹料乾淨柔軟,比起暴室破舊的麻衣,不知舒適多少。
「還以為醒了,原來又是在做夢。」桌案旁,青梅正綉著花樣子,掂了掂膝蓋上的針線笸籮,「能否待長還是兩說,何必去管她。」
早著一點?
「啊……」昏迷許久的人失聲叫了出來。
「這臂環送給你,可那玉佩,卻要還我…和_圖_書…」
屋院外,乍起了一聲驚雷。
韶光湊到綉兒耳畔,狀似親昵,幽淡的聲線卻化作了森寒之音。綉兒打了個哆嗦,咬著唇,眼底露出一抹委屈和羞恥。半晌,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了那枚玉佩——墜子散了,絲絛都打了結,玉上的鳳凰暗紋卻依然栩栩如生。
在床邊照顧的綉兒聞聲去看,一觸手,額間滾燙。
「暴室是什麼地方,撿條命回來就不錯了,」那廂,寧霜略帶嘲諷地抬頭,「你當是皇後娘娘在世的時候?喪期都過了,還巴結她作甚?要我說,鍾司衣將她放到我們屋,可不是讓你去伺候的。」
綉兒眨眨眼,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氤氳的煙氣瀰漫著碧落,那一張滿是血淚的臉,辨不出面目,熟悉,卻又分明陌生。女子光著的腳,腳踝勾連著冰冷的鐵鎖,腳下,殷紅的血隨之蜿蜒而來。在剎那飛逝的煙影中,和圖書彷彿有什麼從眼前呼嘯而過:囚牢、鎖鏈、暴室、私刑……
「這是什麼地方?」
鍾漪蘭眸色動了動,忽然想起上頭將人送來時,給的那兩個字——從權。舊主已歿,新主不穩,從誰的權?是太后的,還是故去皇後娘娘的……鍾漪蘭覷了覷指甲上的丹蔻,使個眼色讓宮人將桌案上的花樣子端下去,然後看著芣苡道:「三日之後,你再帶她來見我。」
春寒已過,天氣卻依然料峭,細密的雨絲裹挾著寒意颳了下來,一陣猛似一陣。青梅伸手將支窗放下,搖頭道:「又下雨了,後院的布帛還沒幹,這下又得發潮。」
「回……回姑娘的話,這兒是……」
「你叫綉兒,對嗎?這衣裳,也是你為我換的?」
這時,躺在床榻上的人呻|吟了一聲。
雪亮的閃電,在一剎那,將陰暗的屋院照得亮若白晝。女子睜開眼,目光流轉,一瞬間,眸子里www•hetubook.com.com似有無盡鋒芒在凝聚翻滾,糾結著。綉兒驚疑地張大嘴,還來不及捕捉,須臾,那眸色就轉入沉寂,像一汪死水,深邃、黯淡,再無一絲漣漪。
寧霜和青梅驚詫地張大了嘴巴,而後寧霜咬了咬嘴唇,狠狠剜了綉兒一眼。
青梅和寧霜從背後看不見綉兒的臉,嫉妒的心思,先入為主地以為是因那首飾。寧霜憤恨地啐了一口;青梅卻抬起頭,偷眼打量這總在流言中出現的女子。
她是每個新進宮女的夢想,都巴望著有朝一日能獲得潑天恩遇,身價百倍。可這傳奇卻于獨孤皇后薨逝之時戛然而止,或者說,從皇後娘娘纏綿病榻,太后便開始不遺餘力地驅逐朝霞宮宮人。曾經不可一世的婢子們在尚宮局的私刑中幾乎凋零殆盡,唯有一個韶光,受過大刑,進過暴室,又被送到尚服局司衣房宮人的屋院里。
綉兒換過毛巾,正偷偷將一枚玉佩和*圖*書從榻上女子的內衣夾層摸出來,聞言驚了一下,回頭見沒人瞧著,又訕訕地笑了,「不過是看她可憐。」
韶光按著綉兒的肩膀,隱在袖中的另一隻手,將玉佩握緊。
鍾漪蘭在指甲上塗著猩紅丹蔻,瑰麗色澤,漫染著甜膩的香氣。旁人如何她不理,進了司衣房,便如同扎在她眼皮底下,斤兩如何,總要先掂量一下。
自幼進宮,躋身宮正司后,直接被安排在了宮正宋月容身邊。宋月容掌管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是太后的心腹,連原任尚宮蘇尤敏也要讓她三分。家世微薄,卻可以平步青雲,曾惹來六尚宮人的諸多非議。
「多謝幾日來的一番照顧。這臂環,是對你的報答。」女子說罷,從胳膊上擼下來一枚雕工精緻的純銀臂飾。
「既然是太後下令的,人又從尚宮局貶去了暴室,最後怎麼給放出來了?」鍾漪蘭吹吹指甲上的丹蔻,不咸不淡地問。
韶光—和_圖_書—是宮掖內的一個傳奇。
一夢醒來,猶如死而復生。坐直身子,卻發現睡的不是那又潮又髒的通鋪,屋院明亮整潔,青色掛帘泛著淡淡馨香。韶光有一絲迷惑。
沒等青梅說完,寧霜使勁杵了她一下,「韶姑娘問這是哪兒?司衣房下等婢子的屋院啊!怎麼,看著不自在嗎?」
可她並未在宮正司待太久。當宋月容於內鬥中倒台,謝文錦上位,宮正司原屬宮人被統統撤換之時,韶光又被調去了朝霞宮,扶搖直上,成為皇後娘娘身邊最得寵的近侍宮婢。
韶光站在夢境盡頭,回望,迷霧中一個蓬頭垢面的伶仃女子。
綉兒下意識地將袖口攥緊,「你醒了?」
韶光醒了。
「多謝。」
綉兒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同屋的三個人都是尚服局司衣房裡最普通的宮婢。終日埋頭于布帛的織染活計中,卑微艱辛,難得與那些品階尊貴的女官接近,如今得見,卻還是個被謫罪貶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