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言兒……」白玄景半睜的眼睛，眼角儘是皺紋，流出的淚水都沾了飛揚的塵土。
突然烈馬嘶鳴，飛速行駛的馬車劇烈顛簸后停了下來，殊言被白玄景牢牢拉住，熱力仍是源源不斷地湧入體內。
祁燕得不到回應，提高聲音再喊了一句：「民女祁燕，求見皇上！」
只要她說要走，殊言會願意帶她遠離宮廷，遠離戰爭，遠離喧囂。殊言走，白玄景也不會一人留在南臨。
「所以現在你只在乎他的死活，不管自己心中所想？」晏卿眸中滑過一抹狹長的冰冷。
她看到他如同踩著雲彩般到她身前，看著她，目光坦蕩而真摯，「我只想盡我所能，護你平安，達你所願，償你所損。」
殊言開口，白玄景也顧不得再逼問，抬步欲要走到他身邊，祁燕連忙上前去扶。
你嫁我可好？
殊言每年的內力都會在外出的兩個月里消耗殆盡，此時已經與不會武功的晏傾君無異，自然聽不出什麼，只有白玄景內力深厚，五感較優，他閉了閉眼，沉聲道：「戰鼓響了……」
殊言的眸色漸漸變淡，彷彿被清水沖兌過，瞳孔也開始放大，彷彿終於擺脫了這一生最沉重的束縛。
即便我雙手俱殘，雙腿皆廢，我會好好活著，竭盡全力地活著，照顧你，疼惜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眾人一聽，馬上有人提劍攻擊。祁燕神色一凜，握緊了長劍連連後退，弓箭手隨之逼近，拉弓放箭，數百支長箭向祁燕射過去。
晏傾君與祁燕看著白玄景替殊言把脈，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面上看到些許緊張。白玄景閉著眼，眉頭皺起，緩緩舒展，又皺起，再疏開，如此幾個反覆，最後一次舒展開來時，眉間竟帶了一絲喜色。
晏傾君的慌亂的情緒漸漸平定，聽著殊言的話，自嘲地笑了笑。
祁天弈的眼神一閃，眸子里的堅冰一片片地碎裂，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祁燕的臉，雙眼裡卻是驚喜與深深的依戀。
「何人在此喧鬧驚擾皇上休息！」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眾人之稍稍瞥見那一抹明黃，便紛紛讓開路來。
數百弓箭手面面相覷，這女子武功高強，卻不欲隱藏行蹤，剛剛闖入軍營便被人發現，手持長劍卻並不出鞘，顯然未盡全力便打退了幾名將領……現在又跪地求見皇上……
四月的南臨，藍天白雲天高氣爽。和煦的陽光鋪灑而下，可惜燦爛的陽光無法驅散戰場上修羅場般的黑暗，此起彼伏的殺喊聲，濃烈刺鼻的血腥味道，晏傾君覺得急速向她刺來的銀白劍尖反射出的光芒太過刺眼，刺得她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
「與阿傾無關，爹……你莫要遷怒與她。」
「阿傾，會有人待你好的……」殊言又說出一句話來，不再如初時吃力，還帶著淡淡地笑意，「阿傾……會有許多朋友，會有夫婿，會有孩子……會……兒孫滿堂……」
祁燕仍是點頭。
「娘說我早產一月，所以出生時正好是最為寒冷的臘月。」殊言笑著述說，終於將眼神落在晏璽臉上。
每每在冰室內渴望陽光的溫暖，他便恨一分；每每看到白玄景為了給他解毒而花白的頭髮，他便再恨一分；每每聽到他是如何待阿傾，如何親手送她到死亡線上掙扎，他便更恨一分。
「好久不見，不如不見。阿晏，你我之間，已經沒有再見的必要。」
晏傾君忙道：「燕兒，你快去找找附近可有適合的馬車！」
晏璽面色猙獰，只一個翻身便擒住祁燕持劍的手。祁燕未料到他反應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的武力會如此驚人，被他擒住后根本動彈不得。
祁天弈在十幾人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嘴角閑適的笑容在見到祁燕冷秀的面龐時突然頓住，隨之化作濃重的霧水在眼中氤氳。
「言兒，你照著往日我給你開的方子服藥，繼續我教你的內功心法，說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靠著深厚的內力站起來。」白玄景的聲音溫和，完全屏蔽掉了馬車外的廝殺慘烈。
晏璽揮了揮手，東昭軍便讓出一條道來。晏傾君毫不猶豫地夾了夾馬肚，向著城門的方向驅近，祁燕緊隨其後。
「我若不退兵呢？」
為何晏卿已經不打算回東昭，卻千里迢迢趕到東昭只為救下險些在奕子軒手中喪命的她？為何他會在落崖時翻轉身子寧願自己身受重傷也要她毫髮無損？為何殊言與白玄景為父子，他身上卻有殊家令牌，且能調動殊家暗衛與白玄景為敵？為何他一次又一次似假似真地在她耳邊要她「以身相許」？
那是當年他用鐵鏈鎖她，她日夜掙扎，留下的無可抹去的傷痕。
「你想說，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我，已經沒有資格站在你面前再與你談條件？」晏傾君接過話，眸子里細碎的光點閃著寒光。
祁燕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冷靜下來，面色也恢復如平靜的湖面，淡淡地回答：「沒有。」
前面的路，被商洛軍攔住了。
晏傾君忙給祁燕一個眼色，祁燕鑽進馬車內背出殊言，腳尖一點便翻身上馬，再拿劍將馬車與戰馬之間的韁繩砍斷，晏傾君騎上另一匹馬。
「言兒，你用了五色？」白玄景輕聲問道。
「晏……璽……？」殊言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好似清晨林間的霧氣，飄渺無力。
祁天弈眸中的血色更甚，垂下的雙手微微發抖，面上仍是擠出幾分笑容來，取下肩上的披風給祁燕披上，小心翼翼地拉住祁燕的手。
馬車內一陣沉默，稍後車內人才緩緩開口道：「那先放我的兩個孩子走，放走他們我才安心出來見你一面。」
祁燕心中一驚，運氣全部內力想要偏移長劍的方向。晏璽的手突然一松，再用力一掌，將她推了一把。
「燕兒，我們必須鼓足了力氣，一口氣衝出去！若是中途停下來，便是死。」晏傾君看住祁燕，鄭重道。
「你以為我不敢？」晏璽神色陰沉。
所有動作不過是在眨眼間，祁燕手中的劍根本來不及收起，手上的力度也無法控制，直直刺向晏傾君。電光火石間，她只來得及大喚一聲：「傾君！讓開！」
白玄景又開始咳嗽，眼裡溢出水光。
長箭如雨般落下，晏傾君本能地貼身在馬背上，身子卻是一輕，被人抱了起來。殊言不知何時清醒過來，微微一躍身便抱住晏傾君躲過那箭雨，祁燕也同時運輕功閃過。
「那你的毒……」
祁燕重重點頭，加快了速度。晏傾君往日騎馬並不多，兩匹馬很快就拉開距離。
祁燕的身子已經不由自己控制，被那一掌推著直直向前，而在她正前方的，正是晏傾君。
那番對話她聽不太明白，聽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
祁天弈的雙眼迅速通紅，腳下的速度也不由地放慢，生怕聲音大點、動作快點會驚跑眼前的夢境一般，輕輕地、慢慢地靠近不遠處的身影。
殊言感覺到一股暖流由後背慢慢浸入身體，整個人頓
m•heｔubook•ｃoｍ•coｍ時有了精神，思緒也更加清明。「你娘臨死前，我曾向她許諾，有生之年必讓你如正常人般生活，十六年了……你的毒，終於解了……」白玄景抑住咳嗽，單手撐著殊言的後背，微微笑道，「言兒，你記得，今後要如正常人一般活著，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晏傾君現在最耗不起的，便是時間。她突然彎了彎眼角，扶著樹枝往晏卿身邊挪了挪，軟綿綿地靠在了他懷裡，柔聲道：「秦公子覺得，與護梨的這筆交易可做與否？」
「君兒，這麼急地駕著馬車，不知是想去哪裡啊？」
就要刺入殊言心口的劍，突然被攔住，轉了方向。
「燕兒給你想要的，弈兒聽我的話，退兵可好？」祁燕溫柔的音色透著蠱惑，帶著溫暖的熟悉氣息響在祁天弈耳邊。他怔怔地坐在桌前，抱住懷中的溫軟，神色恍惚地點了點頭。
白玄景仍是對晏傾君不喜，但抵不住殊言的請求的眼神，心不甘情不願地給晏傾君把脈，眉頭又皺了起來。
祁燕進來得急，冰室的門並未關上，熱氣從門外一陣陣地襲來，同時沖入室內的，還有震耳的殺喊聲和聲聲急促的戰鼓聲。
「那我們快些收拾東西走吧。」晏傾君提議。
「阿晏……」
她看到他對她伸出左手，凈白如玉，「阿傾，你隨我走，好么？」
晏傾君一眼瞥見他心口不斷流出的鮮血，拿出手中的帕子想要堵住，又覺得不對，擦去眼淚，手忙腳亂地拿出身上的葯往傷口上抹，微笑道：「你不會死的，上了葯你就不會死了。死了就沒有人教我為人處事，死了就沒有人在乎我的生死，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這麼好了。」
「曾經有人跟我說……」殊言仍是笑著，墨色的眸子彷彿已經漸漸褪了顏色，空洞著映現出往昔的色彩，「說我是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璽么？
「我數一二三，我們將馬趕得最快最穩，筆直往南面沖。」晏傾君深吸一口氣，拿緊了馬鞭。
「爹！」殊言清秀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所有的情緒都傾注在那一聲叫喚中。
白玄景聽到他的聲音，精神又好了些，大喘幾口氣，平下咳嗽，指著室內的病床急急道：「快……快把他放下，我來給他看看。」
祁燕利落地將殊言放在冒著白色涼氣的病床上，隨即退在一邊。白玄景此時才發現殊言帶血的手腳，剛剛才勉強站起的身子連連後退了幾步，渾身都開始顫抖。
晏傾君皺了皺眉，不耐道：「此事日後會向前輩好好交代，現在還是快些看看他的傷才好。」
「只要你讓殊言進城。」晏傾君看住晏卿，正色道，「只要你讓他進城，讓白玄景醫他，我會跟殊言走。」
「父皇？」晏傾君挑眉嬌笑，「父皇，您害女兒的次數還不少么？這次是想讓我過去，再拿我來威脅殊言？」
「我們有同樣的母親，同樣的……父親……阿傾，我們體內流的，是一樣的血……」殊言吃力地維持著慘淡的笑容，看著晏傾君的眼裡蓄著溫暖。
「不。」殊言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抱住晏傾君，「阿傾，我不會死……我答應過，我還要過正常人的生活，要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不錯，傾君所說有理。」晏卿饒有興緻道，「既然對局勢如此明白，你還站在這裏……」
遠處殊言正護著晏傾君躲閃箭雨，一眼瞥見白玄景的狼狽模樣，蒼白的臉上最後一點血色都褪去。
「哈哈……想逃？膽敢戲弄朕，還想逃出去？」晏璽的大笑聲遠遠地就飄了過來，「朕就讓你們嘗嘗戲弄朕的下場！」
莫非是晏璽出爾反爾？
十七年前他不信，如今他不信，永遠都不可能信！
晏傾君皺著眉頭回到殊言的住處，見到祁燕正在給殊言喂葯，掃過她憔悴的臉，便大概猜到祁軍為何會撤。但是殊言今日竟然很早便醒了，而且看起來精神甚好，她與祁燕只是略略交換了一個眼神，對祁軍一事不說半句。
「君兒，你是朕的女兒，朕不會害你！」見晏傾君不動，晏璽的面色沉了沉。
前方是商洛軍，後方是東昭軍，逃無可逃，避無可避，晏傾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天要亡我。
營帳內開始騰起隱隱的女兒香，混雜在龍涎香里欲要迷人心智，帳外突然鼓入一陣冷風，祁燕只剩一層紗衣的身子抖了抖，祁天弈的眼皮也跟著顫了顫，回神間便瞥見祁燕手臂上深可見骨的褐色傷痕。
那之後他回國，他讓她等她。
終於，解脫了，他這殘缺的一生，無需在輪椅上度日，無需拖累他人，無需去恨一個與自己最親的人。
「皇上明知這隻是個圈套……」祁燕低聲道，「是南臨有人想藉機一戰成名，因此特意激怒……」
白玄景被他一劍刺落了馬車，在地上連連翻滾，鮮血沾著塵土呈出一片褐黃色，弄髒了他一身的白色衣衫。
「君兒還是隨朕回去比較好！」
她本以為出了城門便會安全許多，哪知南城門同樣是一片混戰，不多久便能聽見身後東昭軍的追趕聲，本來一馬當先的祁燕也漸漸出現在視線內。
晏傾君幾乎將所有的止血藥都抹在殊言的傷口上，可那鮮血還是如破堤的洪水般洶湧不絕。她扔掉手上的瓷瓶，無力地癱坐，突然覺得頭疼。
祁天弈像是突然被那傷痕驚醒，再看向祁燕，她已經只著一層淡薄的紗衣，剛剛恍惚中的驚喜與依戀突然就變作深刻而尖銳的疼痛，表露在臉上一覽無餘。
「你……你……讓他們住手！」白玄景用所剩不多的力氣緊緊地抓住晏璽的手，斷斷續續道，「他……他是……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住手……住手！」
「嗯，你不敢。」
「理由。」祁天弈沉聲道，「給我一個理由。不是退兵的理由，是你求我的理由。」
思及此，晏傾君高懸起的心重重地砸落了下來。
「若是我的孩子，你會待他如此？為了給他解毒耗盡心力身染重疾？甚至連自己四十多年的內力都傳給他？」晏璽覺得這個謊言非常可笑，白玄景恨自己，就如同自己恨他一般，會費心費力給他養孩子？
祁天弈霍然起身，一手推翻身前的木桌。木桌倒地，發出絕望的碎裂聲。
殊言應了一聲，白玄景便笑了起來，面色也隨之紅潤，喜道：「言兒，你的毒……解了！十七年啊……」
一、二、三……
「有膽子搶走夢煙！有膽子假扮夢煙來騙我！朕要你親眼看著！看著你那寶貝兒子怎麼個死法！」晏璽揪住白玄景的衣襟，再狠狠將他推開，隨即對著晏傾君笑吟吟道，「君兒，你過來，過來朕身邊，朕免你一死。」
白玄景搖頭，這南臨朝廷中，他的勢力全是當年跟他從白子洲出來的老臣，如今都年事已高。這麼些年南臨太平，不曾料到日後會有此變故，老臣和*圖*書後裔都從文不從武，出征時晏卿又趁著他重病，有意打壓一把，自然不可能帶出來所謂的心腹……
殊言僵直的身子盡在白玄景的一掌控制中，動彈不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說不出話來。
「騙你的么？」殊言輕輕地笑，蒼白的臉彷彿落在泥中掉了色的薔薇花瓣，「那便是騙吧。」
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做不到任由花費大半生精力在自己身上的人被人折磨致死，做不到對他最敬最愛的師、或父不管不顧。
祁燕乾脆策鞭回行，與晏傾君一道。
「燕兒。」他喚了一聲，祁燕便向他的方向奔過來。
「阿晏，好久不見。」就在晏傾君懷疑是自己幻聽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而這一聲，也將她的神智拉了回來。
晏傾君與祁燕面面相覷，不敢相信白玄景所說的話，可是不得不信，若連他的判斷都不信，她們又該信誰？
那之後一別多年，再見已是十年之後。
白玄景眼看著飛舞的長箭越來越多，殊言的身形已經漸漸不如初時靈活，隨時都可能被一箭射中，心跳一陣加速，便連連咳嗽起來。烏黑的血已經染紅了衣襟，他極為吃力地挪動身體，拉住晏璽的手臂，顫聲想要說什麼。
「是商洛！」祁燕很快便回來，面色略白，「商洛翻過高山偷襲，南臨猝不及防！恐怕東昭也會趁勢攻擊！我們快走！」
白玄景大口喘著氣，無力辯駁，只喃喃道：「不曾騙你……夢煙、夢煙從不曾背叛你……」
祁天弈臉上的桀驁之氣被祁燕眸中的淚水洗凈，透出一抹無奈的柔情來。
「你可知……為何在月神山上我不肯說這些話？」殊言的笑，突然有了幾分少見的頑劣。
營帳內有隱隱的龍涎香，爐火的微光閃閃滅滅，一如某人正在生死一線間徘徊的生命，或許……一陣風吹來，便永久地熄滅了。再也不會有人告訴她，即便活得生不如死，也要活著，為了還能活著的人努力地活著。再也不會有人用錦帕擦凈她狼狽的臉，拉起她的手，輕聲對她說，你就站在我身後，誰也不敢傷你。再也不會有人在蘊暖的火堆邊誠摯地看入她的眼，溫柔地笑，燕兒，你嫁我可好？
白玄景的聲音已經有了衰敗之氣，殊言睜著的眸子里水光瀲灧，輕輕點頭。
晏璽的手猛地一抖，從晏傾君手中奪下的匕首落在地上「叮噹」一聲脆響。
只有他能遣人送他們離開了！
「只要你活著，我便隨你走。」晏傾君並未看著殊言的眼，語氣卻很是堅定。
四個人中一病一傷一弱，外面若真是打起來了，要怎麼走？
「那白前輩，你的人呢？可有跟來陣前的？」晏傾君壓下心中慌亂，沉著道。
「皇上！此女武功高強……」
晏傾君趕回軍營的時候，天色已經半亮，東昭軍營內議論紛紛，就在半個時辰前，祁軍突然拔營，不聲不響地撤退了，並且，退得乾乾淨淨。
晏璽見三人無恙，惱怒吼道：「再放！」
馬上嘶鳴，塵煙滾起，棕紅色的馬車，如同離弦之箭，飛速沖入混亂的戰場，正在廝鬥的雙方反應不及，紛紛退讓。
晏璽的手段殊言也不是一次兩次的領教，略作沉吟便點頭。一直沉默的祁燕突然開口道：「外面……好像有異動……我先出去看看！」
那人面色難堪地退後幾步，祁軍紛紛收起刀劍，弓箭手也放下滿弓，祁燕一直垂著眼，側過身子，跪下，「民女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剛剛下令抓刺客的男子再次出聲，被祁天弈喝住：「閉嘴！」
提及殊言，晏璽的表情又開始扭曲，只是忍而不發，低聲道：「夢煙，你了解我是怎樣的人。」
「殊言，殊言那你……那你不要死好不好？」晏傾君的臉上是五年來從未有過的軟弱，她雙手抱著殊言，讓他的腦袋靠在她懷中，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不要死好不好？今後我聽你的話，你說是對的我就做，說是不對的我就不做，我都聽你的，只要你活著，好不好？」
即便是在當初，他被慾望迷心，將她囚在孤島的卧房內暗不見天日，她獨自一人默默流淚也不曾開口說過一個「求」字。
「莫非夢煙就在這馬車內？君兒是要帶著她來見我？」晏璽嘴角噙笑，眼神飄過晏傾君身後的馬車，騎著馬往前走了兩步。
晏卿笑，眸光深邃。
殊言微微一怔，晏傾君問道：「怎麼？不願帶我走么？」
祁天弈覺得憤怒，卻是無力的憤怒，看著撲在地上曾經被自己折磨到傷痕纍纍的女子，只覺得絕望，絕望到恨不得毀天滅地！
祁燕癱軟地跪坐在地上，通紅的雙眼噙著淚水，遲遲不肯落下。
祁天弈面如堅冰，眼神卻不住地發顫。
晏傾君咬著唇，對他的話不置一顧。
祁燕沉著地點頭。
「這麼些年，若不是挂念著你的病，我早就去找你娘了。」白玄景打斷殊言的話，仍是微微笑著，「如今你的毒解了，我心愿已了，也不願拖著久病的身子苟活於世。四十多年的內力，我盡授於你，只要日後好好調理，你的傷……會好的。」
一行人已然被大批東昭軍包圍，包圍圈內是受驚左右徘徊的戰馬，包圍圈是仍舊廝殺的兩軍，甚至有些地方是三軍混戰。
祁燕已然帶著晏傾君到了晏璽身邊，出手攔住了那一劍。弓箭手不敢箭指皇上，自然都放了弓。
白玄景倒在馬車邊際，墨色的眸子里聚滿了無奈與絕望，只緩緩搖頭道：「不曾騙你不曾騙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他……他是夢煙……他是夢煙和你的孩子……」
晏傾君微笑道：「從祁國到東昭，東昭到南臨，再由南臨到貢月，贏得我的信任，坐上駙馬之位，利用我誘殊言上月神山，順利取締殊家家主，刺殺選婿者引起戰爭以鞏固地位……晏卿，論深謀遠慮論審時度勢論施局布陣我自嘆弗如，我也有自知之明，爭不起的——不爭便是。我給你君臨天下的捷徑，你放我一條生路，何樂而不為？」
祁天弈的笑容完全斂去，就著桌邊坐下，面色陰沉，不語。
殊言微微皺眉，覺得哪裡不對勁。
殊言的眉頭微微皺起，「你答應了他什麼事？」
白玄景自然是更在乎殊言，如今殊家已經被殊言親手交給晏卿，他手中還有勢力，卻也無精力再與晏卿斗下去，最重要的，他本就無心鬥爭，只要殊言好好的……活著……
白玄景一口氣將四十多年的內力盡數給了他，他二人內力本就是一路，不過半個時辰他便能吸收殆盡，且運用自如。儘管腳筋被挑斷，只要他蓄力運功，忍住劇痛，他便能行起輕功。
晏璽握著長劍的手突然顫了顫。
「那我也說，我一定會跟你走。」
事情變化得太過突然，即便是高手也未必躲得過祁燕這一劍，更何況是一點功夫皮毛都不懂的晏傾君？
這恨積累了十和-圖-書七年，無法消除，無法化解。
殊言看著晏傾君，濃黑的眸子彷彿愈發淡薄，顫抖著唇，卻說不出話來。
「能有什麼辦法？」晏傾君急道，「我騙他說娘還在南臨，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他找不到娘我們倆都不用活了！」
然而，從她嘴裏出來的「求」，出來的「殊公子」，那顯而易見的情意，他夢寐以求的痴心相戀，竟是對著另外一個男子！
殊言好像想要抬腳移步到晏傾君身邊，蹣跚了幾步便再無法移動。
馬車內，殊言沉靜地睜著眼，白玄景慢慢地將他扶起。
晏傾君心中一沉，下一個念頭還未在腦中生成，便聽到室外有人大呼：「破城了破城了！東昭軍打過來了！快跟我去北城門處支援！」
晏傾君緊緊握著韁繩，面色沉靜，四下掃望的雙眼泄露了她此時的焦慮。祁燕則是緊緊地扣住身後的殊言，一瞬不瞬地盯著向著自己圍過來的弓箭手。
帳內溫暖如春，爐火還泛著星星光點，祁天弈屏退了所有侍從，帳內便只剩下他與祁燕二人。剛剛入賬他便快步到桌邊，倒了一杯熱茶，笑道：「燕兒趁夜回來，要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可以解就行了，管他多久，看我到現在不是還沒有任何中毒的癥狀么？」晏傾君忙接過話，接著扶起殊言，「我們快點離開才好，若是被晏璽抓住了可沒那麼容易逃出去！」
「燕兒你不必跟著我，帶殊言先走！晏璽馬上就會追上來！」晏傾君急急向後道。
昨夜她答應晏卿，只要讓白玄景給殊言診脈，他們馬上離開。即便沒有這個承諾，現在這個局勢，還是早些離開南臨為妙。
或許，很久很久之前，從她遇見殊言開始她便知道，這個人是真心待她。只是她不承認，她固執地彆扭地賭氣地不承認。她有意出言相激，有意百般諷刺，有意與他作對，卻忘了，若是不在乎的人，她會吝嗇到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
晏傾君還在琢磨著到底要怎麼回答，馬車內突然傳來了聲響。
顯然祁燕也忽視了目前四人的尷尬局面，白玄景武功雖高，剛剛連站起來都要由人攙扶……
祁燕面色不變，沉默不語。祁天弈微怒道：「以選婿為名，以你為餌，誘朕到南臨，囚於密室，騙我國寶，更殺害我祁國九名才子，此等公然挑釁，還要朕忍氣吞聲不成？」
祁天弈本就不太自然的笑容僵了僵，將舉起的茶杯重重放下。
剛剛的馬車被拖了過來，晏璽坐在本該是車夫坐的位置，微微笑著，玄黑的眸子里卻儘是殺機。
「不想要他死是么？朕就要你親手殺了他！」晏璽的眸子里散出嗜血的光，扣住祁燕的手便向殊言刺過去。
只因為她有那樣一個哥哥，處心積慮地，拿畢生心血來與他換，換她一條性命，換她一生平安，一世安穩。
殊言在她身前不遠處，鮮紅的血從心口處流出。他正對著她，劍尖刺破他的胸口。他好似感覺不到疼痛，對著她笑。他眼底仍舊閃爍著清亮的微光，發白的薄唇微微顫動，他在喊她：「阿傾。」
晏傾君突然覺得戰場上所有的喧囂聲都迅速離自己遠去，她看不到面色煞白倉皇逃走的祁燕，聽不到白玄景破口而出聲嘶力竭的絕望驚叫，只是盯著殊言胸口的一抹猩紅，彷彿看到了當年白夢煙眼角的那顆硃砂痣。
城內局勢與晏傾君所料的不出一二，白玄景同在城內，卻因為重病和晏卿的「照顧」不得自由，但是殊言必需的冰室，白玄景早便準備好。因此，三人一入城晏卿便帶著他們到了冰室。
晏傾君笑著，眼淚仍是不受控制地滑下。
晏璽不知所措地後退了兩步，緊緊地閉眼，記憶如同被那句話解開枷鎖，蜂擁而至。哪一年那女子笑靨如花，窩在他懷中日日與他說要兒孫滿堂，哪一月他疼惜她身子太差，摟著她說只要一個，那一個會是他最特殊的孩子，哪一日那女子在他胸口呢喃，那是叫他特兒還是殊兒？他拍著她的腦袋笑說：「只有你會取出那麼傻的名字。」
「殊言有多疼我你知道，白玄景有多疼殊言你也知道，這筆交易不損你分毫，不廢你兵卒，只要你讓殊言進城……」
這次祁燕沒有再閃躲，順從地跟著他起身，往營帳深處走去。
晏璽的雙眼一顫，面上浮起陰鷙之色。
白玄景咳嗽著，不停地吐出鮮血。殊言的眼圈霎時便紅了，急急地將他從泥土中扶起，低聲道：「做不到。」
殊言微微一笑，晏璽面色一冷，一劍刺了過去。
黑色的瞳仁放大，渙散，沒了光澤。抱著晏傾君的手臂，突然沒了力氣。
晏傾君又是自嘲地笑，「當初他說要『護我平安，達我所願，償我所損』，我要他給我殊家家主的位子，他卻沉默不語，任由我諷刺嘲笑……自從他上了月神山，而你從月神山離開，他身後的一眾人等全部消失。你不過以『准駙馬』的身份回南臨，白玄景對你向來不善，你憑什麼一舉坐上將軍高位？你走之前留給殊言的四個字，『君當守諾』，守什麼諾？呵……看眼前局勢，恐怕大半個南臨都在你手中了吧？」
那之後她便嫁給白玄景，有了一個十歲的孩子。
晏璽拉著晏傾君便往相反的方向走，晏傾君心中所有的怒火怨氣突然迸發出來，抽出袖間的匕首就刺向晏璽，晏璽反手扣住她的手，將匕首指向她脖間。
晏傾君自知這毒白玄景不可能解，否則今日晏璽不會放心讓她進城，但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莫非要再回去送死？她寧願毒發也不要再被晏璽脅迫利用！因此她暗暗地給白玄景使了個眼色。
祁軍已退，邊界處的威脅瞬間少了一半，東昭軍又依著晏璽的指令，後退三十里，晏傾君帶著祁燕與殊言，順利地敲開了邊城城門。
晏璽似乎早便料到殊言會回來，舉手間劍已經指在殊言心口，嘴角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天子之尊，可是你等草莽想見就能見！」弓箭手中站出一名副將著裝的男子，大吼道，「抓住這女刺客！」
「馬車內的，當然是……」
殊言緩緩點頭，嘴角的猩紅分外刺目，頓了頓，又問：「你可知……我為何姓殊么？」
晏傾君腦中滑過這個念頭，也顧不得仔細掂量，正色道：「走！現在就走！」
「我會好好活著……」殊言並沒有看向晏傾君，而是看著天空雪白的雲朵，好像透過那雲朵看到了誰，眼裡盪出溫暖的笑意，「我會好好地活著，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是你的孩子！是你和夢煙的孩子！」白玄景近乎絕望地嘶吼，又吐出一口血來，渾身無力地靠在殊言手臂上，好似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卻仍是固執地睜著眼。
她想站起身，卻頭疼欲裂，彷彿整個世界都隨著戰火和鮮血開始旋轉，她閉眼，整個世界便被黑暗吞噬，而她的身子也在黑暗中下墜。
晏傾君猛地睜眼，和煦的陽光被人擋住，冰冷的長劍也被人擋住。
「弈兒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的氣息有幾分雜亂，眼神里透出急躁來，「天就快亮了……算是姐姐求你可好？你退兵好不好？」
祁天弈面色愈沉，卻是笑道：「本以為燕兒回來，是因為想念朕了。」
晏璽的動作頓了頓，皺眉看著他。
殊言本就站立不穩，藉著晏傾君落地的力量再次躍起，身姿靈活地躲著箭。
「你……你們……你們誰把他弄成這副模樣？」白玄景刀鋒般的眼神落在晏傾君身上，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一般。
「你在幹什麼！」祁天弈猛地推開祁燕。
「民女祁燕，求見皇上！」
殊言擔憂地喚了一句：「爹……」
「你……鍾情於他？」祁天弈嘴角的笑容很是詭異，斜眼睨著祁燕。
這個「他」，自然說的是晏卿。看來殊言也很了解晏卿從來不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晏傾君輕笑道：「我答應他，若是讓你進城，我便隨你離開南臨，並且說服白玄景放棄手中的權勢，隨我們一起走。」
「你可知……我為何不姓白么？」殊言笑，鮮血順著嘴角滑下。
「我欠他的。」
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璽眸色一沉，冷道：「如此不識抬舉，不像我晏璽的女兒！那你就自求多福了！放箭！」
「那他的生死，於你何干？」
「我們稍後帶你入城見白玄景。」晏傾君在榻邊坐下，微微笑道。
殊言仍是搖頭，晏傾君不解，殊言看住她，緩緩道：「你真的願意……隨我們走？」
隨即那雙手消失，白衣男子變作煙霧飄然遠去。黑暗中的晏傾君沒有叫喊，沒有追趕，只是想問一句，既然註定無法得到，為何要讓她曾經擁有？
祁天弈的雙唇抿得發白，凝視著祁燕，像是要穿透她的靈魂一般，半晌才喃喃開口道：「你從未求過我的……」
殊言躺在病床上，微微側首，也不知是在看著晏傾君，還是在看著祁燕，笑得舒緩，「我說過，我一定會活下去。」
祁燕垂眼，低聲道：「我出去時正好見到晏公子帶兵抵禦商洛的攻擊……」
「圈套又如何？」祁天弈嗤笑，「朕倒要看看，南臨有何本事以一挑三！」
說著，白玄景的雙眼又泛起殷紅，顫聲道：「十七年……我找了十七年的解毒之法！言兒，如今你只有手腳上的傷而已，身體虛弱是因為十七年的毒素突然排出體內，身體有些無法適應而已。日後你可以不用在這冰室內，可以在陽光下行走，可以……」
短短几句話之間，狂妄陰鷙的神情在晏璽臉上一掃而盡，彷彿一瞬蒼老。
「不能殺？」晏璽挑眉，「我趕來南臨，最大的目的之一便是讓你，親眼看著最愛死在你面前！哈哈……這孽種……」
「我要你……記住怎樣待過我，我要你，悔痛終生！」殊言黑色的發隨著他的倒下鋪了一地，他垂目看著晏璽幾乎是倉皇而逃的背影，笑得雙眼都快擰出水來。
黑暗的盡頭，她看見站在寒風中的白衣男子，對她微微地笑：「我瀝盡心血，十年用作百年才有了今日的南臨殊家，不是為了哪日名揚五國，不是為了有權問鼎天下，不是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晏璽也來了！
隨即又是一陣緊過一陣的戰鼓聲。
晏璽的話被馬車內的一聲嗤笑打斷，「道歉？補償？十七年，誰來補償言兒？我不想再見你，你我就此別過可好？」
「阿傾。」一直沉默的殊言突然開口，嘆息道，「你們帶著爹先走，我自有辦法。」
晏璽卻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亦看不下去，蹣跚著挪動腳步想要離開。殊言突然睜大了眼，運氣，插在心口的長劍飛離，鮮血噴洒，濺了晏璽半張臉。
晏傾君咬了咬唇，眼看就要衝出這小城了，就這麼倒霉，在最後關頭被他抓住了！
一年多來的刻骨相思，期待已久的久別重逢，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只要再找到她，好好地把她當做姐姐，敬她愛她，只要她留在他身邊就好，他不會再強迫她做任何不喜之事，他會讓她幸福地安度餘生。
晏傾君覺得心頭好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剜得骨肉皆疼，卻不見鮮血淋淋，而被剜走的東西，無人可以償還，可以彌補。
眼前不斷滑過她十六年的記憶里最為深刻的畫面，時而慈祥時而嚴厲的母親，狼狽落魄的太子哥哥，滿面柔情的奕子軒，外冷內熱的祁燕，狡猾可惡的晏卿，最後是……蒼白消瘦的殊言。
凈涼的夜風襲來，吹散兩人之間最初的那抹曖昧氣息。晏卿雙眼幽黑，看不出情緒來，晏傾君始終微笑，等著答案。
晏傾君笑著點頭，「嗯，哥哥。我獨一無二的哥哥，也要丟下我一個人了……」
「我說過，我一定會活著。」
叮！
晏傾君發誓，那聲音她絕對不會聽錯，是母親的聲音！
祁天弈眼神一亂，連忙往前走，急急地想要拉起祁燕，雙手剛剛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像驚弓之鳥般迅速往後一閃。
五國之大，論美貌論才華論膽識，在她晏傾君之上的不計其數。他要救要護要娶的，為何會是她這個失寵失勢甚至「喪命」的傾君公主？
祁燕跌在地上，只是笑笑，「給皇上想要的東西，請皇上退兵。」
「晏卿……」此時此刻，晏傾君的腦袋裡只蹦出這麼個名字，問祁燕道：「晏卿呢？」
說到這裏，殊言的眸子又亮了起來，開始緩緩移動視線，呢喃道：「燕兒……」
儘管白夢煙一次又一次地教他莫要恨，說是他給了他生命，說「恨」是人生最沒必要的情感。可是，他這暗無天日的一生，讓他如何不恨？
「明知我快死了，還……還回來作甚……」
走？要怎麼走？
等待的時間太久，晏傾君未察覺到疼痛，卻聞到一股更為濃烈的血腥味，還帶著淡淡的薔薇花香。
晏傾君無意識地蓄了滿眼的淚水，正要靠近殊言，一手被人拉住。
「殊公子……」祁燕略略抬起眼皮，淚水便滑了下來，「弈兒，你若不退兵，殊公子便無法順利進城。他為了換下母后才會被晏璽傷成那般模樣，今日他若無法進城，會……會死的……」
「去找馬車來。」白玄景開口，殊言不再反駁，祁燕迅速出了冰室。
馬車內的，明明就是殊言和白玄景！白玄景才是真真正正的白子洲白紙嫡系傳人，白氏技能，他應該是比母親掌握得更好，所以……現在把母親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是白玄景無疑！
「咳……他……你不能殺他……」
「殊言，殊言……」晏傾君踉蹌地奔到殊言身邊，雙眼含淚地搖晃著他的手臂，「殊言，你到底是誰的孩子？你為何不姓白？你為何要姓殊？你快起來，快起ｗｗｗ.ｈｅtu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m來與我說清楚。」
「弈兒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突然抬頭，眼裡蓄滿了淚水，「你退兵好不好？」
「我還記得你上次找我時，做了什麼事。」
許多以前看不明白的問題，有了那個至關重要的協議，便清清楚楚了。
「照顧好阿傾。」殊言手臂用力，將晏傾君推給祁燕，隻身往白玄景的方向奔去。
晏卿像是瞬間蘇醒過來，眸子里有了光澤，嘴角也帶上笑容，「好。」
「求皇上退兵。」祁燕重新跪在地上，低沉的聲音里，溢出的同樣是絕望。
殊言手腳上的傷深可見骨，分毫不差地與十幾年前的舊傷重合。白玄景顫抖著手，幾乎不敢觸碰那傷口，閉了閉眼，將手指停留在殊言的脈搏上。
晏璽面上一喜，馬上回答道：「好，只要你在，我放他們走！」
祁燕倚在祁天弈懷裡，雙眼又開始溢出緋色，面無表情地開始寬衣解帶。
晏傾君的眼淚落下來，想到初見殊言時，她曾譏諷他，無需用「哥哥」的身份來與她套近乎，她有許多個哥哥。
輕輕淺淺的一聲呼喚，並未被戰場的嘈雜聲淹沒，反而如同驚雷一般震得戰場的嘶喊聲在剎那間消失不見，晏傾君耳邊迴旋著那聲音，只覺得渾身發抖，晏璽更是驚得立在馬上一點動作都無。
幾乎是與此同時，數百名祁軍手持長弓，將一身青紗的祁燕團團圍住。祁燕的長發沾了夜露，貼在鬢角遮住了半張臉。她收起手中長劍，側目看了一眼輕泄出東方的一抹紅雲，雙膝跪地。
「當然是你們掩人耳目的手段！」晏璽像是被這個問題刺到，惱怒地推開被他抓住的晏傾君。
「弈兒乖，弈兒最聽話的可對？」祁燕的手指滑過祁天弈的臉龐，一如多年前，年幼的祁天弈偎在她身側，她輕手擦去他臉側的淚水，輕柔地安慰，奴婢永遠在殿下左右，姐姐永遠在弈兒左右。
「你想騙我。」晏璽嘴上嗤笑，說出來的話卻是虛軟無力，沒了底氣。
「我的毒，有白前輩在，自然可以解的。」晏傾君打斷殊言的話，坐在桌邊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不信讓白前輩來把脈試試看。」
「你答應爹，日後……會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你殺了我。」殊言神色一凜，冷聲道。
祁燕卻是突然面對祁天弈跪下。
晏傾君是明白了，晏璽卻顯然還沒反應過來，驚喜交加到了無措的程度，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聽到這句話，晏璽才有所動容，喃喃道：「夢煙……我找了你這麼多年……」
「求皇上退兵！」祁燕加重了語氣。
晏傾君未曾想過，自己無數次死裡逃生，最後竟會死在自己人手上！
本來還要商量如何處理白玄景手下那批「忠臣」，可是現在這狀況，必須馬上走才行！否則她不會武，殊言手腳俱殘，白玄景身有重病……
晏傾君被他們剛剛的那番對話震得跪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了神。
殊言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帶著些許釋然，些許欣慰，些許憧憬，輕聲道：「阿傾，我一定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爹，你……」
不知是不是晏卿有意安排，冰室外竟真有一輛馬車，還是一輛上好的馬車，兩匹駿馬一看就是品性極佳的戰馬。晏傾君將兩名傷病者安置在馬車內，與祁燕一起坐在車頭。
祁燕的聲音忍不住哽咽，帶出羸弱的哭腔。祁天弈的眼神卻在聽到這番話時漸漸冰冷，冰冷之下的眼眸黑得透不出一絲光彩來。
「殊言讓我保密，低估你的腦袋了。」晏卿仍舊笑著，笑得很是坦然，「他既然讓我保密，也不會主動與你說，你從何得知？」
白玄景早便在那裡等候，只一眼就看出身體狀況非常之差，一月不見，頭髮變作全白，臉上的皺紋也加深了許多，一見到被祁燕背著的殊言，雙眼馬上亮堂起來，急著想要站起來迎接，可是還未站穩便咳嗽起來。
「夢煙，是我錯了，你跟我回去可好？我會道歉我會補償……」
晏璽一揮手，拉滿長弓的弓箭手紛紛放箭。
晏傾君與祁燕不會丟下殊言，殊言也不會丟下白玄景，要想四人順利地出去……
白玄景哽咽，沒再說下去。
「我會說服白玄景放棄在南臨的勢力，抽走他所有的親信，隱居山林不問世事。自此，南臨，是你一人天下！」晏傾君看住晏卿黑色的眼，一瞬都不曾離開，她從未如此嚴肅正經地與晏卿對話，也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晏卿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凝固在臉上的是她不曾見過的深沉內斂。
晏璽好笑地看著當年不可一世的白子洲繼承人在自己手下狼狽不堪，連「求」，都說不出口。
時間一分分流逝，晨曦爬上天際，東方露白。晏傾君臉上的笑都凝了一層冷霜，晏卿卻似睡著一般靠在樹榦上，闔目不語。
燕兒，你嫁我可好？
晏璽冷然的臉上驟然浮現深重的不屑，一手甩開白玄景，大笑道：「白玄景，同樣一個借口你用了一次還用第二次？第一次我不會信，這次我就會信了？」
「此毒雖然難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白玄景故作沉思，緩緩道，「藥材比較難湊齊，耗的時日也會久一些……或許，得兩三年。」
祁燕只略略掃過他的側臉便將雙眼移開，表情沒有多少變化，冷然的臉上卻更顯蒼白。
馬車外，晏璽一身黑色鑲金的袍子，高坐在駿馬上分外精神。晏傾君手裡的馬鞭已經被繳飛，盯著晏璽，面色有些灰白。
晏璽拉開車簾，從馬車裡拖出來一個人。
「請皇上退兵。」祁燕垂首，聲調低沉。
殊言搖頭，晏傾君又問：「那是擔心白玄景不肯跟著我們走？」
殊言的眼掙扎著打開，雙睫不住顫抖，吃力地將眼神落在晏傾君臉上，微笑道：「阿傾……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與你那些哥哥，終究、是不同的……」
祁天弈一瞬不瞬地盯著祁燕的臉，不肯錯過任何一個表情。祁燕的臉上突然漾起柔情，緩緩起身，移步到祁天弈身邊，伸手去捋祁天弈的髮鬢，「弈兒……」
晏傾君支起身子，舉目望去，陽光依舊明媚，戰火依舊在蔓延，只是東昭軍已經隨著晏璽的離開而退去，白玄景趴在不遠處渾身是血，彷彿已經沒了氣息，而祁燕在剛剛那一劍后不知所蹤。
殊言突然輕笑出聲，淡淡地瞥了一眼指向自己的銀色劍尖，帶著些許挑釁地對著晏璽道：「你殺了我吧。」
晏傾君心中彷彿卸下了千千斤的重擔，默默地舒了口氣，祁燕同樣是如釋重負的表情，冰冷的臉上難得有了笑意。
晏璽神色一肅，抽出隨身佩劍便往白玄景身上刺了過去，「她的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那是……白夢煙的聲音。
「阿傾，你……你還未喚過我一聲……」殊言的精神好像好了些，說出口的話不再斷斷續續，「我是你哥哥，與其他『哥哥』不同，我是你獨一無二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