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四 下一次,我一定早一點來找你
也許是見過了太多寵物的生老病死,每次我們說起這件事,高人都很平靜。
高人藝高人膽大,往往看幾張照片,就能知道誰家狗得了耳蟎,誰家狗只是耳朵臟;誰家貓是腸胃病,誰家貓只是吃多了不想動。
小凡減少了出門的次數,盡量待在家裡陪五月。高人也想多陪陪它,但是那段時間他所在的公司籌備上市,業務比平時多了很多,高人經常加班,有時候周末也在忙,回到家已經很晚。
「我一直在等你找我。」小凡說。
想到這裏,我打開手機,翻出寫給高人的那段話:
後來賣萌也不太管用了。在高人的授意下,五月又學會了裝病。
我沒有辦法,只能沒事兒多往高人家跑,盡我所能逗五月開心,包括給五月表演拿大頂、或者趴在地上,學自由泳。
我默默收起手機,繼續喝酒。
「那是五月最喜歡的位置。」高人說。
「高人,怎麼了?」我覺得事情不太對,低聲問。
「這不是五月的東西嗎?」我抬頭問高人。「五月呢?」
「要不,你把我也扔了吧。」他說。
如果有下一次就好了。
這樣幾次,五月也發現了規律,只要他們倆一吵架,它就跑出來賣萌。
高人沉默片刻。
「我一直在想,」他接著說,「五月是不是覺得,它實在沒有辦法了?它是不是覺得,如果它不這樣做,小凡就永遠不會回來?要是我們沒有吵架,要是我早一點兒和小凡和好,要是我……」
然後小凡就紅著臉沖我扔酒瓶子。
我們喝酒,沒怎麼說話。半瓶伏特加下去,高人面色蒼白。他指著陽台,開口說:「我接過很多小貓小狗的急診,都是已經死了,但主人不相信。大多數貓狗,都是在陽台被發現的。」
小凡扔下牙刷就衝過來。「怎麼病了?」她問,「讓我看看!五月怎麼了?」
這時候五月就會哼哼唧唧地湊過來,看看小凡,再看看高人,嗚咽一聲,垂著耳朵趴在兩人腳邊。小凡起初也不理會,過一會兒,看五月實在可憐,就附身抱住它。
「我們以後……不吵架了。」他說。
高人也氣急了,一時口不擇言,說出了類似「我就是這樣,你不滿意你去找別人啊」的重話。
「主人別擔心,不就是幾十年的事兒嘛,」我又說,「很快我們就會重聚的,世事無常,沒準兒明天你就死了呢……」
小凡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聽高人說,它甚至能通過高人的身體動作,分辨門口敲門的是熟人還是生人,是熟人的話它一動都不動,是生人的話,它就會拱起身子,做出隨時準備應對危險的姿勢。
我一愣。靠,好好地喝酒呢,能不說這麼驚悚的事情嗎?!
高人還是會每天給它煮牛肉,但和*圖*書五月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蹲在廚房門口等了。它長時間待在客廳的牆角,沒精打采,高人把牛肉端出來,它也只是象徵性地嘗一小口。
好吧換一個。
這話立刻引發了一場爭吵。從「我就是說一下,你喊那麼大聲幹什麼」,發展到「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心疼你呀」,再到「你關心別人的寵物,都不關心五月」,最後到「忙來忙去,也不知道你都在忙什麼」。
高人在一邊,笑得也很開心。
高人還是不說話,他抱起骨灰盒,轉身往外走,走得飛快。我剛想追上他,突然看到他在大門口停下了。
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再再求其次……養了一隻叫五月的小土狗。
聽說這件事後,我也很感慨。
高人定期給它做檢查,身體沒有什麼大毛病,就是老了。
「挺好。」他說。
我和他,也是在這個群里認識。
她看了高人一眼,高人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高人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抬眼看看五月的網球。
其實你不是我的一輩子,我也不是你的一輩子。
到這個份兒上,吵架是吵不下去了,最後一般都以高人去煮牛肉、小凡端出來喂五月結束。
「怎麼了?」我提高嗓門。
五月遲疑一下,悻悻地走開。它繞著屋子嗅了很久,一邊走一邊嗚咽,最後自己到牆角卧下,眼睛死死盯著它的那個網球。
於是我去了。一進門高人就扔給我一個黑色的大袋子。「幫我扔樓下去。」他說。
「流浪狗,一般都很聰明。」高人說,「何況年紀也大了,見過的事情多一些。」
趕在打火機熄滅之前,我迅速寫了幾句話,給高人看。
下一次,我一定早一點來找你。
正這麼想著,海帶忽然一躍而起,俯衝向我的拖鞋,一把將拖鞋拍翻,然後吭哧吭哧地在上頭磨爪子。
「別叫了!」高人對它喊。
幾天後,我去看高人。小凡重新搬了回來。她和高人一起,扔掉了一批舊傢具,把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看上去亮堂了很多。
朋友介紹他去一家公司工作,他去了,但不想荒廢專業知識,就周末兼職上門,幫別人的寵物看病、絕育,象徵性地收錢。他還建了一個微信群,二十四小時在線,幫那些養寵物的人答疑解惑。最多的時候,群里有100多個人。
小凡沒有給高人留後悔的時間。她當時就奪門而出,晚上住在了朋友家。
牛肉煮出來,先給五月盛一碗,剩下的再加調料煮半個小時,我們自己吃。
高人看了好一陣子,把手機還給我。
……我還真的沒事兒干。
「我……我給它擦屁股!」高人絕望地m.hetubook.com.com反擊。
他「死」字剛說出口,我再也忍不住,淚水衝出眼眶。
他們倆並沒有那麼大的矛盾,只是都需要一個台階。可是這個台階,又誰都不想給。
「我們分手吧。」小凡又說。
有時候高人臨時加班,匆匆給五月做好飯,拔腳出門。我在他家等著,把五月的頭放在我腿上,拿一個梳子給它順毛,一邊梳一邊嘆氣。
五月乖得厲害,吃完自己那份,跑到高人腳邊趴著,不吵不鬧。平時也是,我們聊天的時候,它坐在一邊發愣,高人一站起來,它的視線就跟著高人走,如果高人去穿外套、拿鑰匙,它還會給高人叼鞋子。
小凡又想哭又想笑。她彎腰拍拍五月,說五月我走啦,以後……以後我常回來看你。
我接過來,不輕不重。狐疑著扯開袋子一角,一下愣住。裡頭目測有一個被咬得稀爛的網球,一個翻毛的狗窩,還有兩個圓形的,好像是碗。
小凡有些不滿,說高人不關心五月,讓高人以後早點兒回家。
他不回家,五月也不睡,雖然困得東倒西歪,還是堅持在門口等他。
高人抱著骨灰盒,一點一點蹲下去,肩膀不住地顫抖。小凡想把他拉起來,試了兩次都沒成功。他就這樣蹲著,頭頂著玻璃門,好像在那一瞬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他姓高,我叫他高人。他也確實是個高人,有獸醫資格證,之前在一家小寵物診所當醫生,幹了兩年多,實在看不慣院長每次都指示他們小病當大病治,辭了職。
但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它不只是不動了。
有些話,開玩笑的時候說,可以增進感情。有些話,吵架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話一出口,一定會後悔。
五月無動於衷,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當然,那天小凡究竟有沒有住在高人家、睡在哪兒、是不是自己睡的,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那之後,他們就在一起了。
「那你把小凡追回來啊!」我拍桌子。
我反而不知道說什麼。
「你太無恥了。」我對高人說。
小凡推開門要走的時候,五月好像明白了。它跑過去蹭蹭小凡的腿,沒反應。五月愣了愣,四條腿一蹺,「撲通」躺在地上,又眯起眼裝病。
「它們可能覺得,藏在陽台上,主人就永遠不會發現,它們已經走了。」他又說。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慢慢站起來。「到底怎麼了?」我問他。
這樣過了快半年。有一天我在家休息,餓得和海帶大眼瞪小眼。高人忽然給我打電話。
然後她問了一句話:「我今晚能不能住在這兒?」
群里大家養的寵物大都很名貴,經常談論一些類似「優生優育」、「純種」之類的話題,相比之下,養中華大白的我和養土狗的高人,反而成了稀https://m.hetubook.com.com有動物,時不時遭到眾人的鄙視。
「你是寫東西的,」他對我說,「你說現在,五月在想什麼?」
「我喂它吃飯。」小凡瞪高人。
我認識一個寵物方面的專家,閱貓閱狗無數。這廝平生最大的夢想是養一條鱷魚,為此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研究各方面的資料,自學鱷魚養殖的知識,堅定而且勤奮。
客廳的牆角,不太顯眼的地方,擺著五月的骨灰盒,旁邊還放著那個快被咬破的網球。
本來想多陪你幾年的,看來是不行了,對不起。
兩天後,小凡來高人家裡,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成兩個拉杆箱,離開了這個屋子。高人坐在客廳一言不發。五月一直很緊張地圍著兩個箱子打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有空么?」他問,「過來幫我扔點兒東西。」
高人拿起桌上的打火機,點著了火。
他再也說不下去,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光。
「我不是在開玩笑,五月它……」他頓一頓,又說,「五月死了。」
「你們再笑!」她喊,「要不是我,這孫子現在還單身呢!」
後來小凡說要來他家看五月,他答應了。周日,小凡和五月一見傾心,玩兒了一下午,具體方式是小凡扔網球,五月屁顛兒屁顛兒地撿回來。
回家。看海帶在屋裡昂首挺胸地轉圈,心想,如果哪天海帶老了,我會不會很傷心?
因為是五月份撿的,所以就叫「五月」。
……我操你倒是回答我的問題啊!
「高人你有意思么?還來這一套?」我聽到電話那頭,小凡說,「我們已經分手了。老拿五月當擋箭牌,你考慮過它的感受嗎?」
高人沒說話,雙眼無神。我突然發現,他繞著屋子轉圈,卻始終避開了陽台。
「飯……水……」高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水不能扔,我得喝……還有什麼要扔的……」
「好可愛啊。」小凡指著五月對高人說。
接著我聽到他的聲音。
「喂,」他說,「你能不能回來一趟?五月的事。」
門「砰」一聲關上。五月還躺著,過了幾分鐘,它突然一躍而起,發瘋似的沖門咆哮,前爪不住地扒著門框。咆哮了幾聲,它又衝到高人面前,對著高人大聲叫喊,不斷立起來,爪子搭在高人膝蓋上。
五月確實年紀不小。高人撿它回來的時候,它嘴邊已經有了白毛,高人說那會兒它應該是八歲,過了兩年,現在應該是十歲。
有時候倆人冷戰一晚上。第二天小凡剛出卧室,睡了一晚上沙發的高人就裝模作樣地蹲在五月面前,和小凡說,五月病了。
不過這些人嘴雖然很壞,對自家寵物倒是都很上心,不管大事兒小事兒,都習慣性地先在群里問問高人。
「我陪它玩兒!」小凡不甘示弱https://m.hetubook.com.com。
五月一翻身,活蹦亂跳地撲向她。
「等等!」我一伸手,掏出手機說,「這事兒太嚴肅了,我得寫下來。」
「它一定是怪我吧。」高人出來和我吃飯,攥著啤酒瓶,說。
「哦對還有它的飯……」高人完全不理會我,走到客廳的儲物櫃里,拿出一包狗糧,隨手扔在地上。
和他混熟了,我偶爾會藉著看五月的名義,到他家蹭吃蹭喝。高人做飯也是一把好手,燒牛肉十里飄香。每次小鍋慢燉,牛肉在鍋里翻滾,我和五月蹲在廚房外頭眼巴巴地看,分不清誰是人誰是狗。
他一隻手扶著門把手,門開了一條縫,又慢慢合上。
去高人家次數多了,有時候會碰見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叫小凡。兩個人戀愛兩年,一開始是朋友介紹認識,後來聊著聊著,發現互相之間有很多共同點,就一起約會,吃飯、看電影、散步。關係越走越近。但高人擅長處理寵物的問題,卻不擅長處理人的感情,明明就差那一層窗戶紙,卻遲遲沒有戳破。
「它肯定不能陪我一輩子,」高人說,「該走的時候,自然就走了。」
最大的悲傷,都和眼淚無關。
他們倆在一起久了,天天面對彼此,難免會吵架拌嘴。一吵架小凡就冷著臉不說話,怎麼哄都沒用。高人只好也坐在一邊,不說話。
「五月乖,」她說,「不是你的錯。他有病,我們不理他。咱們倆私奔好不好?」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私自在家養鱷魚,好像犯法。
高人正在氣頭上,沒有追出去。
他說著,伸手摸摸五月腦袋。五月舔舔嘴,頭靠到一側,懶洋洋的,懷裡還抱著一個髒兮兮的網球。它最喜歡的玩具,已經快被它咬穿了。
他一狠心,索性電影也不看了,把小狗抱回了家。
高人咳嗽一聲,說:「五月是我養的。」
「你以為我不想啊!」高人一煩躁,音量高了一些。
這些事高人沒有教過它,完全是它自己無師自通。
後來小凡告訴我,其實高人並沒有哭,但他就是站不起來。
這狗是他在街上撿的。他去電影院看電影,小狗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就跟在他後頭,他停下它也停下,他抬腳它也抬腳。他和它對視,小狗悻悻地把頭低下去,一聲不吭。
凌晨時候我晃回家,海帶本來已經睡著了,聽到開門聲,睡眼惺忪地出來迎接我。我蹲在鞋櫃旁邊,揉揉它的脖子,忽然又想,要是有一天,它再也不會在我回家的時候等著我,我會不會很傷心?
「我遛它。」高人回嘴。
我扶著陽台的拉門,一句話也說不出。有一陣子我以為周圍世界是靜止的,無聲無息,直到背後傳出很多聲音,聽上去是高人在走路、高人坐下了、高人拿過一個什麼、高人在這個東西上敲了些什麼。
那之後五月就好https://m.hetubook.com.com像真的生病了,吃得很少,高人想和它玩兒,拿起網球,它把頭擰過去。早晨高人起床,一出卧室就能看到五月蹲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門縫。
它在等小凡回來。但是小凡一直都沒回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沒聯繫小凡。第三天他沒聯繫小凡。第四天,他覺得應該聯繫一下了,小凡給他發來了信息。
我偷偷給小凡發簡訊,想勸她跟高人和好。小凡回了我簡單的一句話:你要不想讓我拉黑你,就別和我提這件事。
我跌跌撞撞地走過去。離陽台還有兩步遠,我一眼就看到了五月。它躺在陽台靠窗戶的地方,頭枕著瓷磚,一動不動。一瞬間我還在想,操你大爺,你們倆合夥玩兒我是吧?裝得還挺像,趕緊給我起來!
高人潑了我一身酒。
高人想了幾分鐘,搖搖頭。「你別管。」他說。
高人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一直在屋裡走來走去。「還有什麼要扔的……還有什麼要扔的……」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
……你大爺!
吵架歸吵架,高人和小凡的感情一直很好。五月也在他們的照顧下又活過了一歲。它嘴邊的白毛又多了一些,也不像以前那麼有活力,睡覺的時間明顯增多。小凡為了讓它活動活動,每天都和它玩兒一會兒網球。跑到第三趟,五月就有些力不從心,把網球叼回來,要呼哧呼哧喘好一陣子。
於是最後高人都是樂呵呵的,看著小凡和五月做遊戲。
我心想是什麼東西還得我幫忙扔,娘的,老子沒事兒干啊?
小凡在旁邊拚命點頭。
但我希望你是。
但我還是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說:「主人別擔心,我活得可好了,還有點兒忙,過幾天踏實了,我就變成厲鬼,去夢裡找你……」
「但是五月還沒到年齡……」他說著,眼眶紅了。
我之前聽說,狗的平均壽命,大概是十二歲。
高人最後決定給五月火葬。火化當天,他、我、小凡、還有幾個朋友都在。整個過程里高人都面色平靜,沒說一句話。火化結束,五月的骨灰裝在一個小盒子里,被送到高人手上。小凡手撫摸著盒子表面,眼淚一直撲簌簌地往下掉。
……我突然很想踹它。
這件事在我們的小圈子裡傳為美談。我們一致認定,小凡是蓄謀已久、居心叵測,五月不過是一個託詞。我們還發明了一個遊戲,每次在外頭喝酒喝到七葷八素,大家對我使個眼色,我就站起來,指著桌子對服務員說:「這桌子好可愛啊,我今晚能不能住在這兒?」
我想跳起來打他一頓,但是腿沒有力氣。高人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幾乎把能看見的東西都扔到了客廳中央。「扔了……都扔了……」他混無意識地說,最後站在我面前一米遠的地方,直愣愣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