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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愛

作者:夏雪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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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花瓷

9、青花瓷

待他真的回來,槿娘倒靜了,一切如舊。
好幾次,她近乎羞惱,但不知如何啟齒,無論是面對他,還是面對翁姑,又或是面對母親。但畢竟相處漸長,話也多起來。六月六曝書日,他同她一道在庭中展開書籍圖畫,以辟蠹去霉蒸。縹緗並列,古色斑斕,書紙香氣漫漫溢了一院。二人往來其間,偶或雙目相接,並非沒有溫情。
這一夜羅帳緩垂,新婚逾兩月,他們才做了真夫妻。
但心頭畢竟悵悵,想起他寫得那麼多好詩文,原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
盧氏惦著看梅這樁事,一心想著女兒不能總悶在閨閣里,出去接接地氣、感受四時之景的更迭才算不辜負芳春。槿娘已經十五歲,正是女孩兒最好的年齡。自己像她這麼大時,成天尋思著如何玩耍,春天要鬥草,夏天要觀螢,秋天要賞葉,冬天要尋梅。淘氣固然歸淘氣,也沒少叫爹娘斥責,卻生了一副活潑天然的心腸。槿娘兩歲能頌詩,六歲能吟句,長到十歲,對著滿庭落花竟要感慨落淚。外人紛紛讚美錢家女公子的早慧聰穎,盧氏卻不喜歡。早慧未必多福,況及笄之歲的槿娘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日後家務瑣碎絕非沉迷詩書的女孩兒可以想象。所以得了空兒總要拉槿娘到院子里走一走,或趁夜色引頸看漫天星子,或在藤花架下刺繡,或端半碗魚食到池子邊喂錦鯉。
槿娘聽了「鰣魚」二字忽而抬頭:「鰣魚好啊,只去腸別去鱗,入湯鑼,以花椒、砂仁、醬擂碎,以水酒、蔥拌勻其味,蒸熟后再去鱗,滋味鮮美。」
——他們的歲月果然長久。
顧汝瀾不去,就在簾外看書。她身體很倦,心頭融融生暖,很想說些什麼,但很快睡熟了。
只是其後有一天,顧汝瀾突然問:「那梅瓶呢?」
這麼一說盧氏便記起了彼時光景。
「據說他們認定這個曲譜一定隱藏著愛情的寶典。得到它,就能得到世間最完美的愛情。」
有一段時日,顧汝瀾隨父親外出。走了好幾天,她忽而覺得室中寂寞,窗下鳥雀無端絮煩,竟忍不住拿了盤中梅子去擲。綉了幾針蛺蝶,又起身整理書匣。案上有他日常詩稿文章,她細細品讀,見「生死即難與,名利不得咸」之句,心裏覺得好,也看得出神,一頁頁繼續朝後翻。忽而見「人事既非昔,此意將誰傳」一句,便怔怔不語,擱下詩稿不看了。
這已經是失態。顧汝瀾見她轉身入簾,幢幢簾影里是她削肩微顫的形態,他不由上前扶住她的肩。過了片刻,又把她輕輕挽緊了些。耳聽她低低喚了一聲:「相公。」他心一緊,闔了目。她眼角冰涼。
槿娘出閣是在立夏后兩日,諸事順遂。
她順利誕子,他中貢士、得功名,後來他也納了幾房妾,都一件一件地經歷了。她知道他們還有更多的經歷,離合悲歡,生老病死,跌宕沉浮。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彷彿她抬頭看見窗外海棠初發,低頭的一瞬,花就謝了。
盧氏點頭:「難得妹妹惦念,大夫也這樣說。小小的姑娘家,最該青春妙曼,哪有這麼些病症?恐怕是日常思慮太多,損傷了心脈。」
「阿槿凡事少操勞,需多靜養。」
其時晚風習習,西窗下蟲唱如雨。偏是此刻小鬟蹦蹦跳跳抓了一隻精巧的蟈蟈籠子來:「玉姑娘,聽這蟲聲——」驀地發現顧汝瀾也在,連忙噤聲。顧汝瀾卻微笑喚她過去,要了她那籠兒,說是有趣。小鬟冷眼覷這場面,便輕輕退出。倒是槿娘不大自在。竹籠內一隻碧瑩瑩的蟲兒,彷彿綠玉雕琢。
卻說槿娘在顧家頗受翁姑喜愛。而顧汝瀾待她則溫淡有禮,不似新婚燕爾耳鬢廝磨的夫妻。便道花燭之夜,飲了合卺酒,外人和*圖*書散去,他只微笑:「今天累了,好好睡吧。」語罷替她取下鳳冠,解了霞帔。槿娘內心驚惶,畢竟是第一次叫男子近了前,有一刻甚至能覺出他溫柔鼻息掠過額前的細暖。耳聽得心舂磊磊,想起出閣前母親一番雲里霧裡有關「男女居室人之大倫」的教導,不由面紅耳赤。
為何我們的愛情,還是沒有圓滿地畫下句點呢?
槿娘似乎明白了許多,其實有些事並不必說透。

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

顧家人也很高興。此時顧汝瀾即要啟程上京,對新婦多有不舍。少年夫妻的分別,在旁人眼裡好不溫柔繾綣。
更漏有聲,燭花嗶剝,窗外芭蕉低映。她屏住呼吸,過了很久也迷迷瞪瞪睡去。
下樓時槿娘步履踉蹌,十分站不穩的樣子。顧汝瀾扶著她小心行走,她微微將身穩住,強忍胸中翻滾,一手默默攥緊他的衣袖。
顧汝瀾離開后,槿娘才想起,他方才似乎喚了自己的閨名呢。
「後來不知怎的,我們的故事,開始以一種傳說的形式,在人間流傳,驚動了越來越多的人。」
「還好最後一世,我總算沒有辜負你。」這樣說的時候,他眼裡充滿自豪和無怨無悔,似乎做了世間最正確的事情,「我緊緊地抱著你一起離去,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
槿娘獨坐在房中,那梅瓶就落在眼裡。她前後思量了許久,想婆母說得極對,他們的歲月還很長。她不必同那梅瓶上的芙蓉紋樣過不去。
紅燭燁燁,鏡影交輝,鎏金小篆爐內焚著一縷沉香。內間床帳屏幾,書畫琴棋,綃帳銀鉤,冰簟珊枕,每一樣都潤著熟糯光澤,叫槿娘不敢抬目細看。她坐在那裡梳發,烏泱泱一頭青絲靡靡披落,襯得她膚白如雪。他卻只是微笑著吩咐她就寢,待她遲遲疑疑躺下,牽著錦被覆于胸前,他便解衣睡下,安安靜靜躺在她身旁。

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

歸寧時已是新婦的槿娘隨同顧汝瀾一道,端端正正行禮。看他們雙雙眉目低垂,舉止有度,如同璧人。盧氏心沒來由一酸,面上還是有笑。
顧夫人眼神一動,含笑牽住槿娘的手道:「你們二人好好看山吧。」山中木樨初發,其香滃然。他們四處轉了轉,就下山去。槿娘一路都在回想方才的女子,只記得她眉眼淡漠,孑然一身。
「我不明白。」我深深地望著他,不懂他臉上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從何而來。
然而槿娘卻忽而病了,終日懨懨無力,見不得風,總是昏眩欲倒,因此錯過了梅花山的景色。盧氏好不心疼,延醫用藥月余也沒有大起色。如夫人張氏素與盧氏交好,每日都來探望槿娘。槿娘背身朝里睡著,張氏隔著一道湘竹簾輕聲問:「五姑娘可是癸水已至?」槿娘排行第五,親眷間多有喚之五姑娘。
所謂春盤,便是葷素搭配、精整細緻的一份時鮮,自做自食之外,並饋贈親友。上溯東晉至於時下,早已成為初春風俗,春光尚未潑灑,春意已足了十二分。
暑月里珠蘭花開正盛,蓓蕾如珠花成穗,香氣濃郁。他也會摘來一簇為她簪戴。日光寂寂,槿娘想,這不就是書中所說的人世清歡嗎?面前這個人大抵是一塊涼玉,需得溫久了方能趨近。轉念又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我靜靜地聽著,等待下文。
盧氏一怔,旋即笑,阿槿凈說獃話,休叫旁人聽了去。何況阿槿的詩詞也溫柔清雋。
「這孩子說來命苦,生母去得早,庶母待她刻薄,父親也不大管她。去年聘了人家,孰料還未過門夫婿就急病遽忘。那家人說她克夫,鬧了好幾回,要她守寡。年紀輕輕的女孩兒,又生得這樣聰明和*圖*書,好光景還沒開始,哪裡捨得生生折斷。家人的意思是要她做姑子。她自己也不表態,寄居姑母家。前番聽說她姑母染病,怕是挨不過今秋。以後沒了姑母依傍,恐怕真要守寡或是做姑子了。」顧夫人嘆息,「可憐她作得那樣好的詩文,字畫也佳。」她輕輕抹去顧汝瀾與陳拒霜的種種情誼,既然是有情誼,那為何顧家聘的新婦不是陳拒霜呢?個中周折不難推測,無外乎兩家交情不厚,又或者顧家認為這樣的女子不適合做三少夫人。
盧氏問槿娘:「還記得顧家三哥哥?」
盧氏望一眼女兒又道:「前番你做的薄荷切很好,不如再制一些,一併盛在春盤裡。」
她回過神,一邊理鬢一邊笑答:「很好的。」
張氏從袖裡取出一柄春扇,說道:「這倒是該好好調理,我覷五姑娘的面色,像是心脾稍弱。」
盧氏留他們作了場餞春宴。其時絮柳蒙蒙,盧氏差人置了櫻桃、青梅、稞麥,又有燒酒、海螄、酒釀、芥果、白筍、蠶豆諸種,是為時鮮,以嘗新味。盧氏取李汁和酒調兌,斟了一盞給槿娘——吳地風俗,立夏食李可使容顏美好。
再舉目時,新一春又來了。
已而出得寺廟,顧夫人囑咐顧汝瀾:「你們夫妻二人燒了香就盡情在山上游賞一番,我們先回去。」
聽婆母說汝瀾就要回來,她居然急急吩咐小鬟洒掃軒室。小鬟是她從娘家帶來,跟她也沒避忌,吃吃笑道:「五姑娘是怎麼了?這屋子窗明几淨,收拾過幾遍啦。」槿娘霎時低眉,卻沒言語。
這年春天槿娘院里的花開得早。正月一過就聽小鬟驚喜道:「五姑娘快來看綠柳紅梅,這柳枝子真好看,梅花苞兒也真可愛!」
之後不冷不熱過了三五日,到底是他先開了口,指著書中一句詢問她應作何解。她垂頭答道,在相公跟前,哪裡敢提詩書。
盧氏一邊嘆息女兒的痴怔形容,一邊又緩緩盤算:「你嫁到孫家的大姊剛差人送來了一籃鰣魚,你看回些什麼好?」
「人事既非昔,此意將誰傳。」想來陳拒霜是極聰慧剔透的吧,能與他心意相通。自己則不同,他大抵在心中也嫌她詩文不好、字畫不佳吧。這就想遠了。
不久顧夫人還是同槿娘提起她:「那是陳家二小姐,閨名叫做拒霜。詩文作得極好,和三兒是從小認識的。」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

姊妹們鬧了一陣也就歇下,場上演到《尋夢》一折。女眷們都愛極了《牡丹亭》,默默吟賞。盧氏掐了階前一朵半開的芍藥,簪到槿娘鬢邊。槿娘面容細凈,宛然不勝之姿,但映著花面愈發顯得溫柔秀整。槿娘扶了扶鬢——她平日不大喜歡花花朵朵,慣常素鬢白簪。台上唱到《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槿娘聽得出神。另一側張氏以袖遮面,似乎在眼角輕輕按了按。
槿娘打斷:「拿出去!」
其間漸次有人送來賀禮,盛在漆盒或竹盒裡。無非衣翠女鞋、縐紗冠子、簪環珥飾一類物件。姊妹們挨著一樣樣看了,都很喜歡。槿娘給大姊抄了一卷經,用不顯眼的細錦暗紋緞裱邊,也頗入眼。戲演得不夠,盧氏說做壽的唱什麼折柳陽關,還不快搬演個熱鬧的來!
二人俱是無聲,室中唯余螽斯振羽。槿娘忽地惱了,喚來小鬟:「誰讓你弄這個來?」小鬟委屈道:「婢子記得往常姑娘說蟈蟈聲兒唧唧可愛,可消夜永……」
盧氏笑眯眯說好,一時間眾人笑鬧著分配角色,誰是天官,誰是南極老人,誰是天孫織女,誰是送子張仙。盧氏有意要槿娘熱鬧一番,讓她演魁星。孰料槿娘輕輕一https://m.hetubook.com.com撇臉,不大情願的樣子。一旁的張氏噙著櫻桃笑道:「我們五姑娘要做天孫織女的。」盧氏拍手笑:「是我糊塗了。」槿娘雖還是不大樂意,人卻已跟著家班教習到後台。不一時鑼鼓上場,笙笛起來。槿娘只有一句「織女今獻天孫錦一端,願蠶桑茂盛,絲帛豐盈」,盧氏看她眉目流轉,硃唇皓齒,著了粉色雲肩,提了流蘇羊角宮燈,袖袂盈盈,不由默默笑了。
槿娘披了一領藕絲色對襟夾襖,露出底下一截白紗挑線鑲邊裙,獨自對著棋盤,手裡是半卷棋譜。口裡雖已應了母親的話,卻依舊是一副思量沉吟之色。
向晚時分千燈萬影,琉璃照眼。顧氏一家包了街衢酒樓一室雅間,隔簾觀望。檻外語笑盈盈,火樹銀花,笙歌繞耳,星流光璨。市聲人語紛雜相亂,那邊廂紅氍毹上還有歌兒樂女執檀板按笙笛清歌曼吟。花燈雖是好看,但槿娘只覺外間吵嚷太過,煙冪塵籠,略感昏眩。顧夫人瞧見,便說早些回去,府里也有不少琉璃燈。
「以後不要亂動這些東西了。」他說。這一句也許是他隨口之言,而在她聽來卻是極重的一句。什麼是「亂動」,什麼是「這些東西」?她是顧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啊。先前積攢的些許暖意這一刻薄了淡了,她只微微翕了翕唇角,興味索然。
已經九世了嗎?
涼秋八月,殘暑初消,溪山清爽。城中士女藉燒香之名以遊玩。滿山輕衣緩帶,紅男綠女。初九日顧汝瀾參加秋試,其後顧母提出去虎丘山進香禮佛,於是一家人雇船出行。是日槿娘戴銀絲髮髻,簪雙足金銜玉釵,著一領煙碧女衣,白藕絲對襟披襖,紫綃翠蝶紋裙,綉紋衣帶款款飄曳。顧夫人贊說三娘子梳妝細凈清雅,又不乏風致。船上有燒鵝、蟹羹、鮮烏菱、鮮荸薺、芡實、煨芋、新藕、雪蒸糕數種鮮果點心,盛在描彩漆攢盒內。又有茉莉湯並木瓜酒兩瓶。眼見就到了虎丘。
小鬟忽而道:「姑爺可是在找這個——」所指處是窗畔一隻供了荷花的青花纏枝木芙蓉紋樣梅瓶。小鬟繼續說:「婢子看池子里蓮花開得好,折來兩枝,想是養在這瓶里好看。」
槿娘隨之到院里走一走,伸手撩過一線兒垂柳,果然見柳芽微綻,青嫩好似春茶。梅枝上花苞悄然破了蕊,三兩隻鵲嬉戲不去。盧氏過來看,心想真是吉兆。轉目見女兒端然靜立於花枝下,面色似乎比去年多了不少光澤,長眉入鬢,頰畔也添了豐潤。頭髮只鬆鬆綰了枚髻子,鬢邊獨獨一根雕梅玉簪。夾襖還不曾換作春衫,晨光瀲灧,形影綽綽,好比這梅樹。
下場后槿娘換了方才的梅色綢衫,月白披襖,白挑線絹裙子,款步回席。大姊笑:「好個風神俊秀的織女,怕也到了議親的年齡吧?」槿娘拿團扇打過去:「好哇,方才我為姊姊粉墨登場祝壽,姊姊這會兒倒編排起我來。」
槿娘心思仍在棋譜上,只答:「但憑母親吩咐。」
「那塊寫滿音符的絲帛,每次轉世,我都會隨身帶著,卻引來了很多人在暗中展開爭奪。」他繼續往下說道。
話不多,彼此只是微笑。
「為什麼?」我訝異地問,「這塊絲帛,是我們倆之間的愛情證物,跟其他人有什麼關係呢?」
她對婚嫁一事並無太多意見,幾位姊姊如她這般年紀時都已出閣,但似乎也沒有太多期盼。只是有一次無意中聽母親念了一首五律,她側耳聽覺得好,便問是誰作的。母親笑答,把詩箋拿給她:「是你顧家三哥哥的詩。」話剛出口覺得輕佻了,恐怕阿槿要害羞作惱。不想她只是側頭想了一會兒,說:「寫得這麼好,日後我恐怕要被他取笑。」
盧氏望一眼和圖書女兒,點頭低答:「去歲年末的事,從此身體也多有不便利。」
錢夫人盧氏來到女兒的房間,接過小鬟奉來的碧澗茶,約略吃了兩口便道:「阿槿,我看今年還是準備春筍、蘿蔔、蔞蒿、水芹、碧蓼幾種,只是該擺成什麼樣式,你也想一想。」
「是嗎?可惜我們連自己的愛情都充滿遺憾,又怎麼能帶給他們完美的愛情呢?」
這一回答叫槿娘低首靜默。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古來以螽斯聚集一方、子孫眾多寓意繁衍不絕。就是宮中也有一道螽斯門,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等下你就會明白了。」
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
我淡淡地如是說,卻注意到柏千尋在這一刻眼底閃過的痛惜之情。
槿娘咬抿唇嗤嗤笑道:「那麼演《天官賜福》?」
那女子綰墮馬髻,戴丁香玉墜,領口一枚琥珀金扣,素綢披襖瘦瘦籠著,底下是一截深青色襕裙。槿娘望她眉目微垂,面上淡淡,欠身萬福,這便走過去了。倒是一旁的顧汝瀾怔忡恍惚。
我嘆息著從夢中清醒。
回去后她早早歇下,顧汝瀾陪侍榻旁,問她要不要瞧大夫。她髮髻解開,一頭青絲披落枕畔,搖頭微笑說不礙事。又說,相公去看看琉璃燈吧,聽外面好熱鬧。
顧汝瀾靜了靜,含笑道:「這梅瓶插荷花並不合適,你換個瓶子吧。」
盧氏到底哭笑不得,擱下茶盞起身奪了槿娘的棋譜,拋在榻上:「成天盤弄這黑白子兒,聽說城外梅花山的梅花開得正好,還不如去看花。」
柏千尋這樣告訴我的時候,臉上神色怔忡不明。
小鬟持了一束爛漫菊花進來:「姑娘看開得好不好?」
這年十月,城外楓葉紅得好,麗景丹林,好似珊瑚灼海。
顧汝瀾這時也自悔說重了話,想彌補兩句,見她已自顧自對著棋盤打譜,並不理他,一時也就沉默。
柏千尋故意賣了個關子,於是我比任何一次都迫不及待地陷入了夢中,踏上第十世的前世之旅……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五月里槿娘總算好了起來,恰趕上端午節,城中家家榴花照眼,蒲葵生香。嫁到孫家的大姊歸寧,一家女眷熱熱鬧鬧聚著。端午後兩日是大姊生日,盧氏就想著為大女兒做生日,家班裡有幾個清秀出挑的小女娘,妝束停當后演了《紫釵記》里《折柳》《陽關》兩折。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推杯換盞。
槿娘也回過神,索性引袖朝棋盤上一掃,瑪瑙玉石琢成的棋子滴溜溜散了一盤,她抱著母親胳臂撒嬌輕笑:「娘說得甚是,我們準備了春盤就去看花。」

釉色渲染仕女圖,韻味被私藏

「好孩子,這些就不要往心上去。」顧夫人含笑,輕撫她手背道,「你們的歲月還很長。」
語音方落,便見迎面一位妝容素淡的妙齡女子——顧夫人微笑道:「陳姑娘也來燒香嗎?」

在潑墨山水畫里,
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

小鬟看他的臉上雖有笑意,目光卻凜然覆冰,戰戰兢兢應了,取出荷花,傾去水,把梅瓶抱了回來,小心問:「姑爺說瓶子放哪裡?」

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

顧汝瀾也識得:「是螽斯。」
她以為這是他的珍重憐惜,而一晃過了月余,閨房光景依舊如斯清明。他每日讀書功課,出門會友,回來語笑溫春,接過她的茶盞,由她上前換衣,卻照常疏離,最多只是牽一牽她的手,問她幾句書中的話。
槿娘不作聲,接了那箋詩靜靜看,眉頭微蹙。盧氏含笑想,日後他們做了少年夫妻,筆底繾綣和-圖-書,紙上風流,閨房裡該有無限和睦與清美吧。不由念起往日初嫁,何嘗不是懷了諸多細密柔軟千迴百轉的心思?光陰恍惚一宕,自己最小的女兒也要嫁作人婦了呢。
槿娘父親錢孟章也欣然應允,婚事定在來年四月。
錢氏一家邀了好友結伴出遊,已而夕陽在山,縱目遠眺,雲霞也彷彿被霜林醉染。其間亦有松、栝、杉、榆,疏翠可喜。
「嗯,相公安心。」
聽說那陳拒霜後來還是做了姑子。槿娘曾暗示,或許可以接她到顧府來。他不置一詞。想來也是,這其中有諸般不妥。又聽說陳拒霜不久病逝,葬于城外孤山。槿娘私心裏想去拜祭她,也算是為他了卻心愿。悄悄差人打聽了幾次,都是無果。
槿娘一怔,沒等作答他便四下尋找。槿娘想他平時並不在意這些,吃穿用度都很隨意,況家中梅瓶有好幾隻,究竟是怎樣一隻令他這般上心?於是也覺愕然。
冬至節前,吳中顧氏登門提親。錢、顧兩家均為詩禮之族,交情頗深。顧家三公子汝瀾長於槿娘四歲,文章性情都好,雙方可謂門當戶對。說起來槿娘應該見過這位哥哥,過去兩家同游湖山,小孩子們都是在一起玩耍,並不避嫌。後來大了才斷了來往。據顧夫人回憶,那時槿娘還一聲聲喊「三哥哥」呢。
盧氏吟了一句:「煙客淡石林,一山綠盡斂。」槿娘很快接道:「回憶春風路,繁華彈指間。」續得不算好,但眾客紛紛稱讚五姑娘有柳絮因風之思。盧氏想這心思應該看山看水,何苦吟詩呢?學究氣這麼重,委實討厭。便不再繼續。
張氏素妝薄鬢,年紀也輕,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是父親去世後母親改嫁,草草把她聘給錢家做妾。盧氏喜歡她的謙遜溫默,偶爾相約詩詞唱和、焚香煮茗,不失為一段閨中佳話。庭中一樹垂絲海棠花顏璀璨,一雙雀兒上上下下爭逐花枝,簌簌落了一地花瓣。二人俱是沉默,看了一會兒花,張氏告辭。
遠望山中溪水縈紓,茅舍儼然。他們在一戶農家歇腳吃茶,院子里有個粗服雙鬟的小姑娘,一邊收檢竹籮里的草藥,一邊覷眼瞥這些城中來的客人。盧氏看小姑娘和槿娘差不多年紀,卻要操持內外家務,渾身也沒個像樣簪戴,便解了身上佩的一枚玉蟬要贈給那女孩兒。女孩兒連連擺手不要,那玉蟬雖是尋常之物,但玲瓏剔透,形態可愛,在農家人眼裡看來則是十分金貴。盧氏也自覺唐突,卻見槿娘含笑過來,取了袖中一隻錦香囊道:「這裏面裝的也是藥材,給妹妹玩耍用。妹妹家的茶水真好,我很喜歡。」那女孩兒略作遲疑,便歡歡喜喜接過了,垂首道謝。盧氏望一眼女兒,微微一笑,心想阿槿畢竟是長大了,愈發知人心意呢,於是收起玉蟬不提。
槿娘脫口道:「這並不是蟈蟈——」
顧汝瀾秋試得中,開始準備來年京師春闈。一晃到了歲末,又至元夕。吳中燈市繁盛,顧夫人說不妨賞燈去。
拒霜。槿娘驀地想起那梅瓶上的青花芙蓉紋樣。
很快槿娘有孕的消息傳到錢家,盧氏歡喜極了,開始準備做嬰兒衣裳被褥。張氏也來幫忙——她自己沒有兒女,總是很喜歡小孩子的。
一行人步行登山,桕燭檀香,充盈山道。亦有遠鄉男婦舉「朝山進香」之旗而來。山中摩肩接踵,香火極盛。衣香鬢影,談笑融融。槿娘拈香禱祝,虔誠膜拜,默默祝福闔家安康,祝福夫君秋試高中,明年順利進京春試。

你隱藏在窯燒里,千年的秘密

那一年春來得遲。立春趕在正月里,春寒料峭,而城中人家已開始準備春盤。
他雙手掬過梅瓶,置於案上,仔細拭去瓶身水跡。
槿娘認真想了想,答:「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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