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渺小
「璠璠，阿兄只剩下你了，阿兄會保護你的，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許走，你不能走……」
子微垂下眼睫，彷彿好好思索了一會兒，最終彈指熄滅燈火，就連發光的尾尖也被控制著黯淡下來。
活著，這樣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才是最可悲的。
楚璠擲地有聲：「我當然知道，我自會做好我該做的事情，希望你們也是！」
楚璠險些吸不上氣，強行吐出一句話：「你若真的為了……道長好，就快些把我……放回去。」
軒轅長老眯起眼，又「呵」了一聲：「真是不懂老朽苦心。」
楚璠漸漸不怕了，手指微微一攏，順著尾巴摸下去，子微被她這麼捋一下，幾乎控制不自己的喘息了。
白澤的聲音帶了些沉重：「璠璠，我能看出崑崙神劍有浩然仙氣，子微道長又與你有因果牽扯，你跟著他們，定然可以保全自身。」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稱得上可怖。
楚璠差點以為這說的是自己。她剛抬頭，就看見小皇子頷首：「你過來。」
子微眯了眯眼，長尾延伸過去，尾尖隨意一掃，崑崙劍便被撈了過來。
楚瑜看著二人之間的距離，笑意漸深：「聽不到。」
軒轅長老忽然笑了。
「你可能會死，可這無所謂。」
楚璠突然捏住了子微的手臂，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您一定要，一定要，記得救出我的阿兄。」
白澤生而為劍，雖有靈氣，卻不懂人性，他只曉得陪伴劍主成長，不能過多干涉主人的生活習慣。
子微並不想告訴她，這姑娘膽子看起來實在不大，若真讓她看見，不知道要怯到何種程度。
白澤劍離了身，天邊刮來的風雪能侵到骨子裡似的，楚璠昨日眼都沒合過，方才想著阿兄又大哭一場，又疲又累，臉皺成了一團。
楚璠睡得很熟。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會遭受什麼。
雪山遼闊寬廣，四處皆是路，楚璠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她看著這萬年不化的雪山頂，有些迷茫，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這個過程，他極其小心翼翼，甚至沒發出過一絲聲響。
子微愣怔一瞬。
青白劍穗里響起一陣清鳴，良久，白澤化作一道游鹿流光，破碎虛空，又化作虛無。
楚璠大概明白自己會經歷什麼，軒轅長老說了，她可能會死。
退寒居深處，光芒微弱，裏面隱隱有轟隆震響，力道之猛烈，令人心悸。
他舔了一口楚璠脖間的血，閉上眼，聲音朗朗：「以心為盟，以血為契，崑崙子微在此立誓，絕不辜負楚姑娘所託。」
他重新坐下，枯瘦手指不停地敲打桌沿：「我今日就是要逼逼他，看看他是不是當真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想要。」
看起來真的很好吃。
現在她可真的是有些怕被他吃了。
這是楚璠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很驚訝：「這麼快嗎？我居然……真的還能築基。」
雖然視線里一片漆黑，可楚璠明明還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從自己的身體上滑過，停留在胸口正中。
喉嚨啞到極致，吐露的詞語都是破碎的：「快回去……」
妖魄排山倒海一般地反噬，仙骨又簇擁上去壓制，胸腔上陣陣悶痛。而身邊的人味道很香，帶著昆崙山上鴛花特有的清新，和女兒家特有的甜柔。
躺椅上的人沒說話。
軒轅長老一方大能，怎麼可能被一個弱女子制衡，玉杖裹挾元嬰之力，直接撞在了楚璠的后腰上。
軒轅長老濃眉倒豎：「旁人當妖主，眾妖還不服氣呢，偏偏他是個與物無競的性子，什麼都不在乎。」
那時楚瑜瞳孔深處的無限偏執，讓他一柄劍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楚璠轉了個身，準備下山去畢方一開始說的農婦那裡換點衣物，還沒走多久，前方突然現出了一個人影。
「是你讓我自私一點的。」他撐著額，修長的指尖沿著劍身撫過，有幾分慵懶的神色，笑嘆道，「怎麼又被丟下了。」
楚璠整張臉都紅了，從耳朵到脖頸，耳垂也泛著薄粉色。
風大，窗紗微拂，楚瑜轉過身，墨色髮絲和腰間流蘇晃晃蕩盪，玉佩振出輕鳴，他睫毛好像沾了雪末，濕濕的。
這怎麼能讓人不要怕？
「您是妖嗎？」她聽到自己這樣問。
至此，楚璠一路顛沛流離，連最後僅剩的一柄劍，都沒有了。
那道溫柔端正的男聲停頓了片刻。
「主人被關在水牢，但你放心，主人天生劍骨，入骨成鞘，天魔殺不了他。」
她義憤填膺道：「你帶我來此，是要告訴我，或者確認，道門對子微道長的懷疑，此乃不公。可你做的事情是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
「是的，子微道長。」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上面似乎還有無數的小倒刺，黏濕溫熱又夾雜著一些尖銳而微妙的疼，讓莫名她產生了一種被蛇芯觸碰過的戰慄感。
「千年前，他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名震一方的天山九尾狐，本可以和老妖主有一爭之力，差一步便登上妖主寶座！唉……可他偏不，隱藏了身份，和仙家蘇氏結為道侶。」他最後幾句話，不乏惋惜。
子微垂著頭，被桎梏在玉鏡之下。
少年人最有朝氣的年紀，他嗓音都是虛的：「收拾收拾屋子，滾出去。」
他慢慢地將牙尖刺入她的唇角，一股鮮甜的血腥味兒涌了出來，在二人唇舌之間瀰漫著。他喉結一直在滾動，慢慢地吸，一聲一聲的，曖昧極了。
不出所料，楚璠緩緩倒下。
是他們之間的聯繫，是鴛花。
可自己不僅靈力充沛，甚至還有了可以修鍊的能力。
這個小皇子，面容蒼白，烏眉淺淺蹙著，咳得臉頰泛紅，渾身都跟玉雕似的，脆弱易碎，又漂亮驚艷。
「不過是一碗葯，日日夜夜地灌，沒個用處，一個二個還都跪了。」
子微壓著她吻上去，用唇齒堵住她的舌尖，很細緻地親吻。楚璠偶爾喘不過氣，發出幾聲嗚咽，壓抑到極點，又細又輕。
「你把自己當什麼？」楚瑜摸了摸她的額頭，笑問，「當奴婢嗎？」
楚璠和宮女都愣住，宮女深吸口氣，率先「咚」的一聲跪下，顫顫巍巍地等著主子發難。
「我居然，還活著。」楚璠摸上了自己的手腕。
子微看著她，小姑娘睜著通紅的雙眸，明明害怕到顫抖，卻努力貼近，稍稍哽咽著問：「您是清醒的嗎」。
楚璠本就頭昏腦漲的，在黑暗中靜靜睜開眼。她不知如何面對，只能往懷裡抱了兩條尾巴，很軟和。
他這意思，是要走了……
子微略略起身，藍絲與他銀色長發交織，迤邐及地，隨著動作滑過楚璠的手背，很涼。
話音將落，楚璠突然站直，直接勾住了他的后脖頸，這麼一撈，脖子上的血液就恰好對上了他的唇。
他逼問道：「你知道子微是半妖嗎？」
楚璠是被畢方半路搖醒的。
漆黑一片的屋內，只有二人的呼吸，混著鮮血味兒，暗流涌動，滾燙而熱烈。她的背後是粗壯柔軟的尾，身前是赤|裸蓬勃的胸膛，整個人被擠在中間，緊緊裹著。
周圍空氣彷彿都變得黏稠。他幾乎毫無理智，血液激涌，控制不住自己，視線里矇著一層血腥的紅。
「天魔不除，人修何談復興？」
她後來才知曉，世上有個詞，叫雲泥之別。
像是被什麼東西，一日復一日地撞上去的。
子微歪頭，眼睫如雪潔白，吐息冰冷綿長：「你不怕嗎？」
鮮血沒有落在地上。
這就是那洞府深處的禁地。
他們敬畏他，懼怕他，對他諸多評價，褒貶不一，甚至暗暗嫉妒他，卻也仰望他，從心底臣服於他。
它們本就是相依相生的東西。
只是沒想到他是妖……可妖又怎麼能得崑崙神劍的傳承？她不太懂，不禁想起了那些鎖鏈和牆壁上的焦黑痕迹。
「是鴛花。」子微圈住她的手腕，輕輕拿指腹觸了一下薄軟的小花瓣，他施法將鴛花壓回去，「若是它再長長，你便能聚靈築基了，不要讓旁人看到。」
她原以為，自己的下場也是這樣。
軒轅長老頭一次被一個小輩劈頭蓋臉訓斥，竟還愣了一瞬。
卻突然，感覺臉上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璠璠，璠璠。」他輕聲念，將頭倚在另一個枕上，用指尖去纏繞她的髮絲。
楚璠摸了摸自己的臉，冰涼一片，她回答：「我還不能走。」
楚瑜為什麼不這麼做？
「你呢，小丫頭，你千辛萬苦從蜀山跑到崑崙，要算計什麼？」軒轅長老解了禁言咒，陰惻惻地看著她。
只能如此了。
子微垂下眼瞼，眉心紅得像是吸飽了血，顯出一股森涼冰冷的氣息，甚至像另外一個人。
楚璠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回房繼續打坐，等到明天再去獻血，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要有任何想法。
畢方粗暴地拉著她，快要走到門口之時，生生頓住，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般，回首問她：「你當真願意做任何事情？」
楚璠鬆了口氣，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裙擺，只稍微瞥了他兩眼，便逃也似的跑了。
他在桌上摸了個蜜餞，哄小孩似的：「這個是甜的。」
楚璠對此一無所知。
他向上指了指玉鏡聚光的窗格處，溶溶月色灑下來，照得玉台一片波光粼粼，彷彿化成了一片赤青色的星盤。
他還沒開始吸血，就好似已經把她整個人都吞吃乾淨了。
杖尾帶著刺骨的寒氣，猶如刀刃一般抵在她的額上。
他喘得很悶，從喉嚨里冒出來的嗓音，氣息撲在她耳垂上，搔得楚璠很癢。身上全都是汗，髮絲繚亂地貼在面頰上，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另一人也壓低嗓音，苦澀地說了一聲：「最南防線，龍脈一帶，竟也還是妖物在抵擋。」
他緊追不放，熱意洶湧。
他施法傳音，聲線寒涼無比：「軒轅炙，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命令你，馬上和-圖-書，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回來。」
子微道長吸的血，好像也不是很多。
楚璠知道他不會停下來的，就像自己身下的那些尾巴，已經緊緊繞著她的腿纏了很多圈，越來越緊，越來越熱……
死之一字，對她而言，實在不是個陌生的詞彙。說到底，她卑微渺小，能苟活至今，還有什麼是不能捨去的呢？
白澤是上古神獸，有破碎虛空之能，楚瑜當時選了白澤這柄劍，便是因為他能隨意扭轉空間，可以在危險之時傳送到楚璠身邊，更好地保護她。
楚璠感覺自己連腰椎和肩背都竄起一陣電花，頭昏腦漲，什麼都看不清了。
「道友，莫再多言，難道除了他，還能再找出一個可以和天魔抗衡之人嗎？我們終究還是有求於他的。」
讓楚璠難挨的其實不是被親吻。
「什麼處罰，儘管來便是，只要他恢復妖力，好生生坐著那妖主之位，我當然不會有二話。」
子微肩膀寬闊，脊背挺拔，胸膛並沒有全部貼著她，有一種禮貌的克制。
楚璠仰躺著，有些出神，二人髮絲交織在一起，像沁涼的雪，蒙蒙散了她一臉。
時間越來越晚，楚璠焦躁不安：「你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已不復往年，恩怨散去，已不是人妖起爭端的時候了！」
「丫頭。」軒轅長老燃起一支燭火，給她下了禁言咒。
這都是千年前的傳說了。什麼蘇氏仙魁、妖主寶殿、天山九尾，楚璠只在路上聽到路人議論過幾句，所知甚少。
這是妖族至誠的血契。
「油嘴滑舌。」楚瑜先是笑她，又嘆了口氣，道，「怎麼說也是個公主，怎生成了這副樣子。」
她在冷宮時，每天都會聽到這種聲音。那些屍體大都是隨意扔到外頭的亂葬崗，若得了病，便只能火化。
子微略微歪頭，靜靜看著她，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層薄膜，是一種淡淡的灰色，輕易讓人聯想到霜雪。
所以她知道千年前天魔便是被子微道長所封印后，便毅然決然地離開阿兄為她布置的後路，孤身一人來到了崑崙。
楚璠動彈不得，只能高聲問道：「長老所為何事？如此行徑，不像是正派所為。」
楚璠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聽到「仙不仙妖不妖」這幾個字，驚怕之下又不免感慨。弱者，會遭人欺凌羞辱，可即便已經到了子微道長那個程度的強者，竟也會有這些閑言碎語。
楚璠在這種時刻，恍惚聽到了外面風雪的低吟，更近些，是衣衫間隙的環佩叮噹，他的長發落了自己滿身，耳畔是二人交錯的呼吸。
眾多玉鏡投射的光束下，幾道鐵鏈沾著黑血，周圍畫著繁複的陣圖紋路，還有藍色電光忽明忽暗，很有幾分瘮人。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甚至不敢回頭看他。
那條尾巴很乖地待在她的手裡，偶爾輕微動一動，細軟的絨毛刮過掌心，很溫暖，也很舒服。
九重鴛花對天山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妖魄鋪天蓋地般地反噬，讓他痛不欲生，子微躺在玉台中，勉強提起一絲力氣：「畢方，把我放在鎮妖鏡下……」
楚璠暈乎乎地被他帶進密室深處，只聞到淡淡的雪松味兒。原來他身上是熱的，不似面貌那般如玉石冰冷。
楚璠沒說話，她忽然覺得手腕多了些力量，似細流一般湧入經脈。
「是的。」他在低嘆，也在笑。
軒轅長老之前一直沉默，等到此刻，才譏嘲了一聲，玉杖猛地敲擊地板，發出一聲沉且重的聲響。
「我要讓他恢復實力，食你之血，嘗你之氣。你需要把鴛花之靈完完整整地還回去。」
楚璠微訝：「要多久？」
「十四州沒有仙人。」他語氣帶了些無奈，「你兄長怎麼什麼都沒告訴你？」
不知為何，分明是個奇弱無比的小姑娘，這樣說話時，軒轅炙卻有種被看透的怔忪感。
楚璠醒來之時，後頸還在發疼，她扭動身子，發現自己被綁了起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些許人聲，窸窸窣窣的，透過窗格傳來。
楚璠伸出手，覆在他面上，感受到手心有睫毛掃過，她聲音顫顫：「道長，可以別……別看我嗎？」
「一個凡人，怎麼破了崑崙禁制，又怎會被他輕易留下。」軒轅長老掐住她的肩背，以手試探穴道，「小丫頭，莫要掙扎，老朽並非是要讓你死。」
子微道長的尾巴實在過於鋒利，她得下山去買些東西。
軒轅炙一把撈過楚璠的身子，手指狠狠抵在她的後頸，不帶一絲溫度：「算計？老夫為了他好，這稱得上是算計嗎？」
她睡覺一向喜歡蜷起來，像小貓一樣側著身子，和楚瑜恰好面對面。
白澤看到了什麼呢？
她的聲音很小，有股幼獸般的莽撞，只是顫抖著的聲線出賣了內心的害怕：「如果不只要血……沒關係的，其他也可以的。」
兩柄劍被放在客座的石桌之上，她慌裡慌張的，只記得帶走白澤。崑崙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好不蕭瑟。
楚璠的肩膀微疼，她突然在此刻明顯地感覺到，子微道長的脆弱。
楚璠唇上染血，黏稠地順著下巴滑落，滴滴答答，有一股殘敗孤寂的意味。
這就是天山狐，無人能及。
楚璠雖然難堪，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們也真的很像。
月上中天了。
死掉也沒關係的。
能見到子微，已經是她不幸中的萬幸了。
楚璠依然僵硬著點了點頭。
楚璠茫然睜眼，玉鏡下清光湛湛，使得這一塊區域非常清晰。
「什麼仙骨妖魄，你們分明是在逼他！」
「你真是瘋了！」
子微極力控制自己的力氣。
這次不太一樣。
那些尾巴就繞著她的腰盤纏，勒上了楚璠的脖子。
楚璠一下子忘了自己眼下所處的環境，反駁道：「妖又如何，他鎮壓天魔，以天下為己任，難道不該受人尊敬嗎？」
「倒也不算凡人。」
「可他雖身負仙骨，顯然卻更加親近妖族一些，人族去拜師，沒有一個能成的。那畢方鳥是何等凶獸，他竟敢收為門生。」
乾淨柔軟、白皙細膩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剛剛的喘息聲讓她害怕。
緊接著，子微反問：「你相信我嗎？」
他振了振翅，彷彿一道赤色流星墜入地面。他把楚璠放下，還未等她站直，便丟下一句：「先生需要你。」
突然，陣痛再次襲來，蝕骨痛楚滲透全身，經脈里遊動的血液彷彿都帶著死亡的氣息停滯。
楚璠閉著眼，感覺膝蓋處的長尾滑開了，她好不容易鬆口氣，掌心瞬間就被一物塞滿，她嚇得差點甩開，一怔后，才發現是那條尾巴。
他有些忍不住了，把女孩兒虛虛籠住，鼻尖隱隱約約貼在她的后脖頸：「這次，我有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
蜀山中會有一些高門貴族的天之驕子，他們身旁都伴著隨侍，也不乏爐鼎。她看過那些可憐女子，腳步虛浮，印堂黑暗，如蒲柳一般，倏忽間就沒了性命，最後的結果就是被扔在後山。
「楚璠姑娘，今夜就歇在這處吧……」他擦乾手指，稍微整了下衣衫，將她攬起來，一同躺下，「你先睡吧。」
楚璠不明白，利益交換罷了，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
這讓楚璠沒有那麼僵硬。
於是宮女又磕頭：「奴婢方才進來，九公主突然動彈了一下……」
楚璠察覺到不對，快步跑到他面前，將手腕劃開一道口子，血冒出來，湊到他唇角，可他像是毫無意識一般，湛色眼瞳一片空洞。
畢方連忙化為人身，身後羽翅展開，將楚璠攔腰抱起。她還暈著，面色蒼白，鬢上全是冷汗，絲毫沒有要醒的樣子。
有一條長尾從子微背後的衣袍下伸出來，上面滿是尖銳的絨毛，全都僨張到幾乎奓起。尾部輕甩，尖端接住血液，紅白交映，猶如雪中寒梅，像有靈智一般悠然停佇在二人眼前。
但是很快，他便恢復了冷靜。
「你剛說自己要化為塵土，其實並不會。」子微拿指尖輕點她的眉，「你不會死，相信我，你會活下來的。」
可一湊近，他身上的葯香和書墨味兒混在一起，更加濃厚，楚璠拿帕子捂鼻，又重重地不停「阿嚏」。
此時此刻，或者說，當被那灰白豎瞳盯上時，她心裏就已經百轉千回了。
楚璠鬆了一口氣，她並不怕子微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相反，她很慶幸，只要她還有談判的資格就好。
楚璠沉默了，窗外投射進來一線窄窄的光，映得她瞳孔明亮，透徹逼人。
「快點吧。」
楚璠跟著他重複，慢慢感覺到身體不再痛了，痛的是手腕。
皇宮裡處理屍體很不好看，雞鳴聲剛起，草上還帶著露珠，宮道上會響起車輪聲，「轆轆」的，像人頭落地時發出的聲響。
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繞過她的腳踝向上伸，細軟的絨毛掃過腿肚，卻又像鋼針一般剮破了她的裙擺。
楚璠抬頭，正對上一雙烏黑的眼，他揚手撫上了她的臉，揪著不算圓潤的臉頰肉捏了捏，打量片刻，疑惑搖頭道：「怎麼和我一點都不像。」楚瑜有點犯難，「小姑娘長得——有點丑。」
子微低頭看她，他露了妖相，連睫毛都是白色的，纖長柔軟，目光湛然。緩緩睜開眼時，有一種霜雪般的剔透感。
楚璠不敢動彈，呼吸也很淺：「要問什麼？」
子微貼著她脆弱柔軟的脖子，只蹭了蹭，啞著嗓子，聲音還透出些悵然：「你是來救我的嗎……」
他的身體幾乎像是容器，在任由仙妖兩氣爭鬥翻攪。
楚璠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痛楚，睜開眼睛，看到了那人的鶴羽袖角，是前些日子那個軒轅族長老。
楚璠覺得自己的後頸被摸了一下，那道溫柔的嗓音從她頭頂傳過來：「怎麼，現在就這麼怕了？」
他上下打量了楚璠幾下，那目光讓她很不舒服。
沒料到就這點動和圖書靜，卻把棠香嚇了一跳，瓷盞碎了一地，熱騰騰的湯汁濺落，滿屋都是苦澀的氣息。
她膽子本就不算大，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會不會害怕？
有渺渺藍光從楚璠的手腕間漫出來，漸漸將她裹起，似輕紗籠罩。
畢方看她這樣，更是氣到極致，抬起頭，雙目含著怒氣，一字一頓道：「長老，你是要和先生為敵嗎？」
她低聲道：「子微道長已經答應救我阿兄，我還能有什麼不能給……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去換。」
楚璠愣住了，懵懵懂懂的。
子微將下巴埋在她的頸間，尾巴的絨毛又長又密，她被熏得溫溫熱熱的，身體越來越疲憊，呼吸也越來越淡，沉沉睡了過去。
畢方離火失控時，她只是在底下看著。
他把妹妹保護得很好，至少之前是這樣的。
若一日不食血，子微道長承受不住反噬，最終是個什麼情形，楚璠想都不敢想。
身後的狐尾依次游移過來，墊在她背後，又把她推了回去，正好靠在子微的懷裡。
「別……別動。」子微很無奈。
「嗯？」
他還不想就這麼糊裡糊塗地、完完全全屈服於慾望。
「白澤，你怎麼了？」楚璠戳了戳劍上的穗子，一雙眼睛還紅通通的。
軒轅長老的言外之意，已非常清楚。
獻祭什麼的，倒也不是不行，只要能救阿兄……
白澤突然想起自己生出靈智的那個夜晚，楚瑜初進秘境，殺死了首領三頭惡犬，渾身是血，胳膊都是碎骨，沒有一處好肉。
楚璠心跳如擂鼓，說出的話語卻冷靜：「子微道長，我要你立誓，如若今晚過去，我氣血全失，化為塵土——」
陣痛間隙，他揮手捻訣，不知何處刮來陣風，吹散了手臂白紗，鎮壓妖魄的梵文紋理遊動，順著胳膊繞進胸膛，緩慢鑽進心脈。
楚璠睜開濕透的睫，看到漆黑暗色里，暈開了淡淡的藍光，映出他鋒利而清逸的下頜。
軒轅長老頗有深意地端詳她片刻，掌心擦過手杖上的沁涼碧玉，再次啟唇輕笑。
溫潤和妖冶糅雜在一張臉上，他笑了笑，輕聲道：「嚇到你了嗎？」
更何況，子微道長清正高華，應該不會欺騙她一個弱小女子。
好狡猾。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過多，好似有了幻覺，身上輕飄飄的，並不難受，但是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這樣最好。」
小巧的下巴縮在被子里，只露出極其柔和，甚至稱得上孱弱的半張臉。黑髮長而順，軟緞一般流瀉在枕頭上。
「不周山遠水解不了近渴，方諸那些沒用的咒師，早就快被神山除名了。蓬萊？蓬萊就更不必說，一堆冷血冷情之人，追求什麼無情大道，禍不上身，他們不可能派人支援！」
楚璠被他銜住脖子，一丁點兒都不敢動彈，滿目都是長而巨大的雪色狐尾，又癢又厚，她往外退，擠得往後塌下去。
軒轅道長蹲下，聲音涼颼颼的，刮人耳骨：「你和他們又有什麼不同？子微與他的父親簡直是如出一轍般固執，分明能縱橫天下，卻偏偏安守一隅，還要被人算計。」
身下的女孩兒很明顯地瑟縮著，發出了幾聲無助的哼鳴。
子微湊過去吻她的耳垂，把那一小塊兒肉吻到瑪瑙般的紅，輕聲哄她：「摸摸它，楚璠姑娘。」
他身上冷冷的木質香很濃，松雪味化成實質一般，鼻端遍是，楚璠逃都逃不掉。這香氣讓她昏昏沉沉，或者說，他們兩個都不大清醒。
他們那時候認識不到幾天，小皇子話少，楚璠自覺愚笨小家子氣，怕開口出錯，他們之間沒什麼交流。
像是遭受了什麼周而復始、無休無止的衝擊，那鐵鏈結實沉重，上面咒文凄冷，與子微手臂上的很像。
冰涼的指腹貼在腰側，只是輕輕握著，他低低道：「對不起，可是還不夠……」
他們在挑揀什麼？
玲瓏玉並在劍鞘之上，冷光乍現，子微以天狐之身，算出了他們所處的地點。
這寢殿在以往冷冷清清的，沒半點人氣，宮女都忘了有個新來的小公主。
他的手常年抱著暖爐，連指尖都有熱騰騰的餘溫，楚璠動了動喉嚨，小聲道：「我覺得挺像。」
那些雪色的尾巴，尾尖上帶著淡淡的光，鋒利又柔軟，暖和地粘在肌膚上。剩下的幾條，就那麼裹著她，用絨毛曖昧地摩挲，貼著她的腰滑動。
楚瑜平復以後，看她傻愣愣的樣子，嘴角抹開一絲淺笑：「剛剛叫什麼？」
楚璠突然瞪大雙眼，遮掩不住一臉受傷的神情。
她拽了拽衣領，一大截脖子露出在外，胳膊上的血也被她抹了上去，像開到極致的荼蘼花，這種姿態堪稱獻祭。
他眼眸的薄霜褪去，如清亮的藍星，指尖微涼，但是身體還是熱得驚人，能把人燙化了。
他閉上眼，腦海中全是尖嘯聲，好似斷尾那日滿目的血光，耳畔充斥著嘶鳴怒吼。
牙尖只是輕輕一觸，便像是戳到了什麼細膩的花瓣，其實更像梔子，柔潤得讓人想去掐上一個印子。
楚璠不在乎他說自己是螻蟻。
她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絞纏而死，就像落入蛛網的小蟲，被細絲一道道黏上，渾身包裹，最後窒息、死亡。
楚瑜身姿清雅，身板挺拔，他站起來，緩緩推開窗，冷風夾雜雪末瞬間一擁而入，吹散了屋內的濃郁葯香。
日頭透過雕花的窗欞，灑了點點碎影，楚瑜撐起身子，俯視著她們，半張臉的輪廓都暈著光。
湖水起漣漪一般，清清淡淡、柔弱又青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春暉里最溫暖的一株枝芽。
不管是今日的破窗，還是那本書上描述的星辰陣法排列，都在告訴楚璠一個事實。
那些鎖鏈就像已經枯朽到極致的木頭，一下子就碎成了渣。
「對，所以別多話，按我說的做。」
或者說，蜀山取精血，吸食真氣之力，而子微只吸鮮血，這兩者是不一樣的。
子微將另外幾條狐尾蓋在她身上，湊近看到她不停顫抖的睫毛，輕聲問：「在想什麼？」
「道長……」楚璠問，「是要喝血嗎？」
「即便子微道長是半妖又如何！誰會在意？」
楚璠又上前了一步。
狐耳長尾，尖牙利齒，所有被掩藏起來的、極具攻擊性的妖族特徵顯露無遺。還有陰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楚瑜坐在桌前，以手撐額，抬眸時不經意掠過她的眉眼。
崑崙沒有侍從，甚至也沒有其他女子，楚璠看了看自己破碎的衣擺，嘆了口氣。
她身量非常矮，楚瑜坐著也比她高。
這讓軒轅長老有些吃驚，他盯了楚璠許久，忽然移開視線。
「我沒有要算計什麼。」楚璠低聲道。
楚璠高喊：「迂腐！」
空氣驟然一顫，楚璠只覺得眼前有厲風涌動，鎖鏈碰撞的清脆聲盪在耳畔，倏忽之間，子微已經到了她面前，眼前就是他那清冷蒼白的面孔，還有粗重的喘息。
「那您呢，軒轅長老，您在算計什麼？」
他說出來的目的，彷彿不是想讓楚璠回話，而是輕慢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半妖混血，這在以前代表著什麼？不被看好的雜種、廢物，是最低劣的血脈，是誰都能踩一腳的東西。」
屏風外，一陣風襲來，宮女棠香進來送葯，檀香味兒混雜著濃郁的葯香，楚璠更受不住了，站起來，往外挪了挪。
她數了數，一共七條尾巴在她的裙擺里掃來掃去，甚至明目張胆地繞著她的腰纏到胸口。
她大半個身子蜷縮在黑暗中，單薄無依，唯有眼睛，帶著點幽暗的光亮，一眨不眨。
子微和她對視著：「為何還不走？」
子微順著她的唇親下去，一寸寸向下，然後又剎那間頓住。
「讓我問問你，你來崑崙，是為了救阿兄，這我知道。」他手上的力氣加大，吐字好像也變得艱澀，「我很羡慕你的兄長。」
脆弱軟韌的喉管，還泛著熱氣，就在他眼前模模糊糊地晃著。
「我資質很差，阿兄……還有身邊的人，都是這麼說的。」她一邊說著，一邊覺得有種很詭異的拉扯感。
她打著噴嚏，楚瑜卻在旁邊笑起來，待楚璠緩了過來，他甚至因為笑得太多，牽到心肺，化作劇烈的咳嗽。
她睜開眼睛看到黑蒙蒙的天，心陡然一沉，連忙問：「子微道長如何了？」
她細彎眉梢溶著月色，墨眸映著雪光，忽地一挑眉，竟生出幾分凝然的冷肅。
他按住楚璠的頭頂，從天靈蓋划至天牖穴，而後在後頸一點，取了一縷經脈中的靈氣，纏在手裡慢慢捻動。
楚璠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好像變了，不似原來那般從容和煦，反而有一股細微的意味不明。
他脖頸的青筋似乎隱隱鼓起來，眉頭壓低，丹鳳眼上揚，拉出一道深深的褶，眼角勻著薄紅。
她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就好。
子微額上全是汗，衣服破碎得不成樣子，狐尾在身後翻騰，沿著牆壁寸寸掃過，遮擋的物品全被碾成粉末。
窗外的交流皆被下了禁制，軒轅長老玉杖輕點，讓那些聲音漸漸明晰。
冰冷到沒有情感。
她雙眼泛紅，鼻尖酸了酸，終究是湧出幾滴淚來，她小聲哭著，抓緊了子微的長發：「尾巴，尾巴……」
「結果呢？有落到什麼好下場嗎？」
崑崙子微，神仙一樣的人物，日日夜夜受妖魄蠶食，連神志都不清明，這種事情，誰能想象得到呢。
蜀山乃名門大派，連他們都被天魔群突襲而崩，又有哪一方敢強行出頭。
他氣急，反問楚璠：「你懂什麼？你一個無緣仙門之人，陰錯陽差得了他的鴛花之靈，苟延殘喘至今，倒敢大言不慚地訓斥別人了？」
「它好像喜歡你，你可以摸摸它。」子微安慰她，柔聲說，「不要怕。」
耳上玲瓏玉順勢而落，狐尾如雪白巨蟒從身後竄起，它又徑自繞過書案，捲來了崑崙劍，兩方撞在一處，擦出一道暗波。和-圖-書
她看見了一條長而柔軟的雪色尾巴。
因為妖族最為重諾。
有人說到急處，怒咳兩聲：「連妖都不如！」
那長老緊盯著她，負手而立，摸了摸鬍子，陰惻惻地笑了聲：「子微多年不見外人，連南海龍女都被拒之門外，怎麼突然間有了個小丫頭似的侍劍者？」
另一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百名。」
子微看著玉鏡與燭火的光影盡頭，她愣愣地站在那裡，眸子里倒映著他如今的臉，面色茫然無助。
一念之間，別的尾巴也湊了過來，捲起她的腿，從膝彎處一拉。
楚璠攥緊手，視線內一片混亂，兩柄劍被放在剛才的石桌上。她的懷裡空落落的，沒有安全感。
楚璠點點頭：「子微道長，所有人都相信您。」
「鴛花本體對他來說，僅有清明壓制之效，可他若想要在恢復實力的同時，平衡體內的仙妖之氣，那麼，你才是那個紐帶。」
「魔族亂道，我人修難道就無可以抗衡之人嗎？」
「我要讓他破了戒。」他目露寒光，「我要他重新做妖。」
「我上崑崙時，就沒抱著還能活下來的想法。您也看到了，我體內鴛花對道長有用，我不會掙扎，不會逃脫，我會安安穩穩地供血，給他療傷，直到退散魔族，救出阿兄。」
黑褐的眸子，像水中琥珀，這麼一彎，笑得也淺。
還有一句，很低很淡的：「謝謝你。」
現在時間緊急，畢方抱緊楚璠騰空而起，臨別放出一句：「等先生醒來，無論如何，這筆賬定要與你另算。」
那樣阿兄還是有救的。
楚璠跟他對視著。
肩膀上壓著的東西更沉了些，起起伏伏的鼻息打在她脖頸上，黏黏的。血剛冒出來一點，就被舔舐乾淨，柔軟的唇瓣不停在磨蹭，舌尖甚至還在往涌血處頂。
子微笑笑：「算是，但也不全是。」
直到聽到楚璠微弱的哭聲，這些恐怖的畫面才逐漸淡去。
過了很久，子微鬆開她，最後一滴血還未來得及咽下去，從唇角滲出來，然後滴進下巴凹陷的美人溝里。
楚璠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白澤、崑崙，楚璠緊抱著兩柄劍，手指蜷了一下：「我一直覺得，您是仙長……」
吸血破咒一旦開始，便每日不能停歇，子微在洞府等了楚璠良久，直到皎月升起，還是沒見到她來。
「我怕。」她很誠實，臉上甚至有種僵僵的冷青色，「但是您的命，比我的重要多了。」
楚璠淡淡抿出一個笑，帶著澀意。
他下了椅子，目光掃過桌案，沒說話，只是蹙著眉尖，先把獸爐里的煙給滅了，姿態甚美，形骨都像瓊林玉樹。
她強撐著倦意，抬起來看了看，發現手腕內側抽出了細如髮絲的藤枝，還在腕骨處開了一朵小小的、發著光的花。
「就算身含仙骨又如何，就算仙家遺孤又如何？他怎麼說都是個妖！天下人舉薦他為正道魁首，難道不怕他幫助妖族崛起，再反攻人族嗎？」
他敲著玉杖，曼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什麼？」
「不是還有三大神山嗎，不周、方諸、蓬萊……」不過那人剛說完，也嘆了口氣，「怕是都攔不住魔族。」
楚璠嚇了一跳，抱緊劍身，茫然四顧，緊張道：「何人？」
子微捏住她的肩膀，往胸膛處壓近：「有關係的。」
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子微感受到了什麼，俯身將她抱起來，他剛飲完血，眉間紅痕越發紅，和染血的唇一樣鮮艷。
楚璠不懂，為什麼事實擺在他們眼前，這些人還要稱妖族為妖物。
「楚姑娘，該我問你了。」
她勉強問道：「先……先生？」
她話沒說完就被壓住，雙手也被狐尾架起來，束在頭頂，子微將臉埋在她脖子里，雙手牢牢壓住她的肩膀，聲音似呢喃：「因果……因果。」
子微貌若冰雪，高潔出塵。這畫面殘暴，卻又美麗。
子微皺眉，試探著問道：「怎麼了？有人說你不可以嗎？」
子微緩緩低頭，銀白髮絲下，長長的眼睫低垂，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像極了無謂的自嘲。
「天魔誰來阻？亂世誰來救？」
她甚至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天色更晚，月光漸暗，話音散去后，房內瞬間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這其實是他們頭一回離得這般近。
所以他只是輕嘆。
就在這一瞬，楚璠突然向前翻滾一圈，繩子散落在地，她手無兵刃，儘管是螳臂當車，卻也要衝上一衝。
楚璠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心中的忐忑，推開門，悄悄往裡看了一眼。
他們面容相對，皆黑髮如織，皮膚白皙，卻能感受到很明顯的不同。
「璠璠。」是一道有些虛弱的男聲。
「啊……」他好似恍然般點了點頭，尾巴鬆了下來，尖聳的尾尖漫不經心地搖曳，有一種很蓬鬆、很安分的形態。
「璠璠，我是白澤劍。」那道男聲從劍身傳過來，帶著些急切，「太好了，你跟著那位道長，果然能聚集靈氣，可以聽見我說話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夜色濃厚。
「給我聽著！」他低斥道，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神色冷淡，「看看你到底有多無知。」
「難道我們又要去求子微先生……」那人停頓了兩息，「可他畢竟也算是妖啊。」
往常蜀山取血之時，阿兄在的話還好，若阿兄不在，沒人為她療傷，失血過多，總要頭暈眼花幾天。
「你目光短淺！」軒轅長老冷笑，「誰會在意？你問問仙山那些道士在不在意，你問問天下群妖在不在意！在不在意他胸中所含的仙骨妖魄，在不在意他搖擺不定的態度！」
妖不是涼的嗎？他懷裡居然有一絲暖。
她慢慢縮起肩膀，把腦袋顫顫巍巍地垂下去，露出了一大片後頸，光潔無瑕，像是上好的薄透白瓷。
世上居然還有這般溫柔和煦的仙長。
到底要多痛，才能做出那等自殘般的舉動。
過了良久，靈氣慢慢化作一縷絲藤，從他的指尖落到地上。
接著又是飲酒的聲音，杯盞重重落在桌上：「修者人才凋零，確實……是無可反駁的事實。難道我人族復興，竟是奢望嗎？」
楚璠在邊上站著，小聲說了一句：「太子殿下。」
可能是她的表情過於難看了些，子微忍不住笑了笑，胸腔的震動讓她面紅耳赤：「說了很多遍了，不要怕。」
子微像是感受到了那些鴛花枝柔軟地纏上來，然後密密層層地包裹，一絲光芒都不曾透出，他們在最黑暗的環境，做著更黑暗的事情。
他接著又道：「畢竟子微先生，千百年來，無一絲錯處。」
他甚至不知如何作答。
「他生來本就該是妖主，若不願意做那沾了凡塵的污濁之人，那便讓我來幫他一把。」說著，他便一杖敲過她後頸，將人打暈了過去。
他們都沒有機會退卻了。
「璠璠……」
她還要去見阿兄，不能就這麼死了。
畢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息。
軒轅長老還未發怒，楚璠雙目一合，暈了過去。
「只要能救出阿兄，我這條命，都是你們的。」
過了許久，天幕出現多重烏雲，遮住弦月，遠遠望去，昆崙山峰黑暗如晦，炸起幾道驚雷。
楚璠聽見這話更緊張了，往常就是割腕把血放進碗里的事情，現在卻有了些別樣的壓迫感。
空曠的密室里，鞋履落地的腳步聲如此清晰地刺入腦中。
軒轅長老臉上掛笑，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鴛花現世，他就只吸了幾口血，哪有這樣的妖主。待他取了這女子的元陰，吸食完精氣后，仙骨封印又能奈他何？我不過是幫他罷了。」
楚璠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聲量往高了蹦：「太子殿下！」
「道長，道長……」
「哐當」一下，恰好落在她耳側，楚璠的頭髮被勁風吹起，又墜下。
「看看你們人修，一群貪生怕死、推諉搪塞之流，口口聲聲說著正道，滿嘴仁義道德，其實剛愎自用，懦弱無能。」他冷冷笑著，視線落在楚璠身上。
「十年前，他以為世間太平，無甚可留戀，妖魄發散，他便想著封印妖身，連伴生鴛花被奪了都沒有半點兒追究。」
這卑賤凡人，軒轅長老暗罵：「丫頭牙齒尖利。」
她皺起眉頭。
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帶著些緊張：「子微道長！」
他生在帝王家，縱使幼時羸弱，身材清瘦，但是細觀他的容顏，便不難發現，他眼梢上翹，高鼻薄唇，氣質更偏於風骨，有種藏而不露的銳利。
他這邊急得團團亂飛，差點撞上山峰的巨石，不知從哪兒伸出一雙手，將他整個撈了回去。
「我當然會把你弄回去，但現在可不是時候。」
子微腦中轟鳴一片，他忍著劇烈痛苦，召喚了自己的妖令。
此人來者不善，楚璠深吸一口氣，輕聲開口：「我的來歷，子微先生知曉的。」
所以沒有聽到，他溫柔的一聲：「我也是。」
前日開竅聚靈之後，她的身子已經沒有那麼虛弱了，上山下山的路程，用兩個時辰大概可以做到。
楚璠走在路上，暗暗鬆了口氣。
他頓住，看著楚璠顫抖沾淚的眼睫：「但是如若你非要一個約定……」
楚璠扯著他的胳膊搖了搖，又問道：「可以嗎？」
白澤沒等楚璠回神，速速解釋道：「那個子微身上有仙妖之氣，妖魄仙骨不相合，應該是一直在用法力壓制自己。主人給你搶來的鴛花正是他的伴生靈草，對他的妖魄有清明壓制之效。」
她感受到有條尾巴已經到了她的膝蓋處，過分地揉搓肌膚，裙角被頂起來，那尾巴的絨毛太黏人了。
那人以凌風之勢，力氣奇大無比，一下子把她撞倒在地。
畢方被他派去找楚璠，剛剛才從外面回來，翎尾邊緣都結了一層霜凍，著急忙慌地說：「我飛遍崑崙都未找到她，她究竟是去哪兒了？難道這些日子的乖巧沉穩都是裝出來的，和_圖_書就等著這時來害您！」
玉鏡的斑駁光線，綽綽落在她的發間，子微低眸看著，看那發如松墨，像她的瞳色，一股濃郁的黑。
「您的母親？」
楚璠連呼吸都停滯了。
疼痛在此時都顯得不過如此，這兩方交纏霸佔，像在撕扯理智，幾乎要讓他崩潰。
楚璠抬起尖瘦的下巴，目露惑色：「子微道長？」
子微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臂鬆了一松，他慢慢貼近她，用手扶著她的額，從眉心親至臉頰，而後又滑過鼻尖，直到下巴，最後才淺淺印上去一個吻。
看楚璠沒有動靜，子微重重摔了一下鎖鏈，高聲呵斥道：「快走！」
可所受的折磨不小，白澤隱隱有所感應，卻不太敢告訴她，怕她傷心。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觸摸自己的妹妹，彷彿在確認她是不是還存在著。
他這才望過來，像把她籠進了眼睛里。
他冷笑著拖住楚璠肩膀，突然被她身上隱隱冒出的藍光灼了手。
他先前露了妖相，不只是眼睛、尾巴，還有狐狸種族的特殊生理性——成結。
她只是承受著，就像他承受自己的血脈一樣。
替子微不值。
「阿嚏」「阿嚏」的，一聲接一聲，她膽子小，不敢放聲噴，怕遭人嫌棄，用一條白手帕死死地捂住鼻子，悶得眼睛都紅了。
楚璠隱隱有些發抖。
軒轅長老看著她，滿目嘲弄：「小丫頭，你錯了。恰恰相反，這世上唯有我們軒轅一族，才是真正奉他為主的。」
宮女收拾完屋子，默默退了出去。
子微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什麼：「抱歉……我沒控制住……」
楚璠抓緊自己的衣袖，也跪在地上，頭伏得低低的，只道：「我錯了。」
他垂著頭，額上全是汗，肌膚蒼白，眼睫眉目都變成了霜色，若是不看眉間的一抹紅，整個人便像是玉砌般，沒有一點生機。
室內一下子陷入了岑寂的黑。
這些東西其實根本就擋不住他。
可下一刻，他話鋒一轉，嗟嘆道：「可子微不同啊……他根本就不像妖。明明是妖身，偏生了顆慈悲心。」
我這個樣子，你不害怕嗎？
楚璠深吸口氣，故作堅強道：「那你快去吧，阿兄更需要你一些。」
蜀山到崑崙的路途中，過程極其艱難，她既要掩藏自己的身份，躲避魔族追殺者，又要探聽仙道虛實，很是小心謹慎。
他突然道：「看我。」
他身上衣物已經褪了大半，露出光裸緊實的胸膛，昨日看到的鎖鏈一層層縛在他身上，像是繞在白玉上的黑蛇。
楚瑜那時年齡是小，可即便他當時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定然也已經明白——九重鴛花是天狐的伴生靈草，若早點把楚璠送到崑崙，說不定她早就可以生靈根、聚靈氣了。
楚璠順從地接受著。
他道：「丫頭，你很有意思。子微是半妖，你沒有一分懼怕也就罷了，竟然還求著我將你送回去。」
子微垂著頭，長發遮住眼睛，楚璠只能看見他的下半張臉，唇線銳利如刃。他張開唇，舔了舔尾尖上的血。
楚璠的手指在劍穗上輕輕劃過，她長嘆了一聲：「白澤……我好累。」
喝完那滴血，他抬起頭，髮絲順面頰滑落，掀起薄薄的眼皮，眼珠呈現冷玉色，就這麼一轉，直勾勾地盯著她。
「不，我只問你，你相信我嗎？」
還有她的阿兄，到底該怎麼辦？楚璠雙眼泛紅，幾乎聲嘶力竭：「你快讓我回去……」
刺耳的聲音彷彿還在他耳邊號叫：「我蘇霜怎會生出你這麼一個骯髒的半妖。」
他們似乎飲了酒，言語不再有那麼多忌諱：「南海向正道求援，你們九陽峰派去多少？」
彷彿置身深淵，又被一個聲音給抓了回來。
他帶著惡血降生，他即是罪孽。
是她的血。
楚璠點點頭，把劍平放在空地處。
她也曾去別的仙門請援過，有的直接把她拒之門外，有的看她奔波屬實可憐，給了些吃食用具，卻都在她提及天魔的名號時，搖了搖頭。
後半夜裡，楚璠就這麼一直被他半擁著，儘管子微只是輕輕把唇貼在她的脖頸處吐息，但她依然不敢睡，只淺淺靠在他的懷裡。
她今天經歷了太多事情，各類繁雜信息湧入腦海，等到真的躺下來休息，卻久久不能平靜，甚至有種奇妙的愣怔感。
很端正的人君之姿。
當然，如果那些毛茸茸的雪色長尾沒有繞著她的腳踝捲來捲去，尾尖也沒有時不時蹭著她的腿肚，她應該會更輕鬆些。
子微忍著胸腔上的劇痛，試著安撫她：「不需要很多血，只是你在我身邊的話，會好很多。」
「天清地濁，天動地靜。上德之體，抱元守一。」
「子微道長，我們是有因果的。」
一個溫柔而細膩的吻。
這是普通人眼中，最適合被保護的女子長相。
「千年前，妖主被子微父親所殺，千年後，子微就該繼承這妖主之位！」
楚璠是偏細緻柔和的長相，似桂如蘭，少時還看不太出來，但是愈長大便愈明顯，細眉彎目，精緻秀雅，體態成型之後，總帶著幾分靜謐。
青白長劍光華流轉，通身都是銀花纏枝的花紋，白鹿隱在其中。劍穗流蘇搖晃，投下細細長長的影子。
子微額上的紅痕艷到極致，周身似乎燃起藍焰，身後狐尾有如活物一般游竄綻開，「嘭」的一下炸開在石牆上，碎石滾落，濺起一圈飛塵。
衣服被向下推，慢慢露出鎖骨。
光芒一照，房間的構造就顯露了出來，看擺設應該是個客棧，銅鶴立在案台之上，隔扇透雕，麒紋屏風，雅緻整潔。
外面還黑著，只有淡淡的赭色從山脈處暈開一層光，金烏升起，是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一抹顏色。
子微這時法力最為衰弱，感知能力也變得混亂，唯有疼痛是真實的。
子微垂著眼，盯了很久，而後緩緩低下頭吮了一口。
楚璠獃獃愣在原地。
子微手握成拳，伴隨著一抓一握，脖頸赫然浮起了刺目的青筋，那些青紫色的血管在胸膛上交錯糾纏，繞著梵文封印，一路延伸至衣物深處。
仙妖大戰，兩族都沒落著好，算是兩敗俱傷。妖族天生地養，習慣了優勝劣汰，所以恢復得比人族快一些。
每當這時，那些難以言喻的噩夢便清晰了起來，母親的哀號，族中人的哭喊，遍地的屍體，血流成河。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尖銳，軒轅長老盯著她，輕笑了兩聲，而後道：「你這個人族小丫頭，上山之時，知道子微是妖嗎？」
楚璠有些不敢再想了，這不是她該關心的事。
楚璠聽到他淺淺笑了一聲，吐息溫熱，輕飄飄地燙在她耳郭上。
「罷了，璠璠，記得照顧好自己。」
一絲一絲的，像是什麼從血肉里破出。
他的牙齒稍微一傾，便刺了進去，楚璠甚至感受不到痛，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個被薄絲覆著的繭，一下子就被戳開了。
她不通人事，所以才一點都不懂得。
她從小便懂，世上沒有至清的善處，皇宮是個殘酷的地方，修真界也是，亂世之中，人人皆要自保，誰會管她一個孤女的請求。
子微把她放在一個石台中央，頭頂是一塊塊片狀的玉鏡，四周的牆壁並不平整，覆著一道道斑駁焦黑的痕迹。
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很明顯，湛藍的眼睛直直對上她，聲音喑啞：「楚璠姑娘……」
子微壓著她輕吻，從耳根吻到脖頸，拿齒尖抵在她的肌膚，下面是淡青色的血管。
她被安置在星盤之上。
軒轅炙冷笑兩聲：「畢方，你真是和他待久了，也養了一副人族性子。」
楚璠聽他這樣說，心沉了沉，問道：「是阿兄出事了嗎？」
觸感和嗅覺清晰到了極致，更何況二人還靠得這麼近，她下巴靠著他的肩膀，那些絲絲縷縷的發便隨著動作黏在她臉上。
她腳步有些虛浮，但是提著一口氣，非常堅定地，慢慢往子微身旁靠攏。
楚璠那時想，得安靜點，聽話點，再乖些。
楚璠吃了糖，也算得了好處，糾結很久，想叫皇兄，可就是說不出口。
她看著熟悉的劍光，這一路的委屈便一股腦湧進，一想起阿兄，楚璠就忍不住流淚：「能不能感知到阿兄怎麼樣了……」
阿兄。
而後他又仰起頭，豎瞳泛著一股妖異的灰白。喉嚨滾動，好像發出了一聲，類似於獸類微弱尖銳的嘶鳴。
楚瑜慢慢擦掉妹妹額上的血跡，又清洗自己，包紮好傷口，讓血液不再落得到處都是。
畢方一頓，好半晌才回道：「這並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楚璠抓住他的肩背，沒有忍住，哭著用指甲抓颳了好幾下，眼淚滑到他的鎖骨窩裡。
退寒居。
楚璠握緊拳頭，睫毛顫了顫，卻道：「我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做了。」
「你看啊，正道有承認過他的身份嗎？」
所有記憶似乎都在識海中崩潰，混沌扭曲，最後化作詭異的平靜。
鋪天蓋地的，像是要瀕臨沒頂。
楚璠用額頭砸地，企圖弄出點聲響，讓隔壁的人聽到。
楚璠閉上眼睛，凝神傾聽。
子微道長的頭頂，有一雙很好看的狐耳，然後她的視線往下拉，看見他臉上略微擔憂的神情。
他開了妖相，似乎連神態都變了。
「你是我的嗎？你是唯一一個，屬於我的嗎？」
他進了房間，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包紮傷口，而是立在楚璠睡覺的床前，卸去衣冠，脫掉鞋履，只著中衣坐在她的床側，黏稠濕熱的血液，順著他抬起的胳膊流至指尖。
手掌觸到的肩膀，寬闊有力，楚璠用力握緊，指尖泛白：「謝謝您。」
楚璠不敢說實話，她總覺得他是真的要吃了她。
其實這個場景，楚璠記了很長一段時間。
畢方將他放到玉鏡之下，給他纏了道道鎖鏈，子微這時看上去已經根本不像個人了——不管是身後不停翻騰亂竄的狐尾，還是他難耐喘息之時口中露出的尖m.hｅtubｏｏk•com.cｏm牙。
「尾巴在動，它在動。」
她其實很好奇，但是又不敢問，修者和妖族一向是各奉其主，如果子微道長真的是妖，他在人修的聲望為何又這般高？
「回去。」他說話了。
楚璠聽后，心裏有些慌亂：「那如果是阿兄搶來的鴛花……我是不是不該用血來逼迫他出山？」
「崑崙子微是仙妖二界之尺，他不能有罪。」
軒轅長老坐在浮空的青色巨型葫蘆上，葫蘆後面有個躺著的人影，只露出了半截裙擺和白|嫩小腿，是個女人。
楚璠只是喃喃：「沒關係，沒關係的。」
畢方化作赤色鶴鳥繞著昆崙山飛了幾圈，靈氣都快枯竭了，也沒找到楚璠的影子。
楚國的冬天也有暖陽。
她往年都活得糙，這麼精緻起來反倒不適應。楚瑜躺在座椅上，閉著眼小憩，她就蹲在書桌下面悄悄打噴嚏。
他怎麼能用這種清越朗潤的嗓音，說出這些話來。
楚璠艱難地坐正身子，直視他不掩厭惡的目光。
「三百名弟子，你們呢？」
明明是他的鴛花，如此赤誠的情感，即便只有一點，那也夠了。
「道長，」楚璠被撓得很癢，指著那些遊動的長尾，沒忍住開了口，「可以管一管嗎……」
子微幾乎有些混沌了，可一條條尾巴還記得擁住她，方才躁動翻騰的狐尾緩緩移動著，幾乎瞬間，就將她拖起來，下一刻，修長的身軀便重重壓在她身上。
風雪在敲打牆壁，甚至還有鎖鏈的震蕩聲，無休無止，把所有的罪惡全部帶走。
軒轅長老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是他的妖花現世了。」
「很久沒這麼放鬆過，冒犯了。」他抿起嘴角，冰涼修長的指尖觸了下她的脖頸，一股暖流湧進她的經脈里。
不過她是哭吟，他是喘息。
「你覺得呢？你原以為我是什麼……」依舊是往常般淡然沉靜的聲音，卻讓人聽出了些別樣的、不外露的撩撥。
「千年前人妖大戰，修真界本就千瘡百孔，不過百年時間，又出來了個天魔之身，這……這連蜀山都敗了，焉有我們小門小派的活路啊。」
「搖擺？」楚璠甚至有些口不擇言，「天魔來戰迫在眉睫，你們還在糾結子微道長到底站不站隊，所屬何方！」
子微沒忍住笑了笑：「我又不會吃了你。」
白澤告訴楚璠：「不是這個道理，當年主人搜尋各地天材地寶，只有鴛花是自認你為主，與你有緣。現在鴛花和你相融，他反而撿了個大便宜。
楚璠的心口跳了跳。
「以後要記住了，該叫我阿兄。」
「子微道長曾說過，獻血一旦開始，便一日不能停歇。那麼，你把我綁來，時間久了必會反傷於他。」楚璠仰頭，像是在質問。
子微有些訝然，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失笑道：「你在想些什麼呢？」
子微的眼前好像也變黑了。
畢方加快飛行速度，呼呼風響中還夾雜著他的怒罵：「死老頭就是掐好了時辰把你送過來的。」
楚璠呼吸不上氣，盡量讓自己放鬆：「道長……」
「好吧好吧。」楚瑜笑得溫潤，「看眼睛，還挺像的。」
她現在真的相信他不是人了。
這老頭在子微道長面前縮頭縮尾，在她這裏可不顧忌這麼多，繞著楚璠走了一圈，自顧自道：「你既是他的鴛花之主，他又為何沒取你元陰？他仙不仙妖不妖的，難道還真的自持到這種地步？」
而楚瑜不同。
回憶就此停止。
軒轅長老合了會兒眼睛，似是覺得到時候了，終於放下姿態，卻又無比堅定地告訴她，音色淡淡：
楚璠道：「遇到您，我很幸運。」
楚璠嗅了一下，很清淡的松雪味兒。
明明只有她看不到了。
楚璠嚇得像一隻被咬住的兔子，倏地低下頭，卻又看見了第二條、第三條……
畢方化為人形，匍匐在地上，感到陣陣心悸：「您……您控制不住妖相了……」
軒轅長老捻了捻鬍鬚：「我是在給子微一個大禮啊。」
「它以為你喜歡的……」
窗外飄雪，夢裡卻不似冬夜寒冷，可能是因為子微道長的尾巴太暖，她貼著茸茸雪毛，回憶起了那年的冬日。
楚璠垂著腦袋，不怎麼敢說話。這一天一地的，她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公主。
罷了。
楚璠歪著頭，不懂他所言為何。
「道長……如果要血，沒事的，快喝吧。」
楚璠差點因為這些話，懷疑他的真實目的。
子微略思索會兒，道：「你勤加練習，便不是難事，若再遇到頓悟突破，也不過是一月的工夫。」
他看到楚瑜低下身子，將額頭放在妹妹的手背上，緩慢摩挲兩下，面容蒼白陰鬱，一遍遍地念叨，聲音嘶啞。
楚璠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失控的妖，她緊張到手臂顫抖，血液順著腕骨流淌，滴滴瀝瀝。
子微看了一眼楚璠，她握著毛茸茸的尾巴，一雙眸子微睜，只是看起來有些緊張，並沒有拒絕之意。
「子微道長，」楚璠湊過身子上前，顫抖著聲音問，「您是清醒的嗎？」
楚璠不太想成為其中一個，她不想直到死了，還被鎖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皇宮裡。
丹青仙鶴，碧紫麒麟，此處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的地方。
她一個女子，雖然不怎麼通人情世故，但是也並非愚蠢，她意識到了要發生什麼。
就算是要她的血液，楚璠也認了。
燭台上跳動的火焰忽明忽暗，起伏跳躍在楚璠的眼中。
他上前抓人，怎知下一刻，楚璠突然睜開眼睛，以臂擋杖，轉身重重咬了他一口，血液頓時順著指尖流出。
「笑話！這是逼迫？」軒轅長老卻像被侮辱了一般，「我妖族，若許諾追隨一人，便永不食言！」
又隨著動作，落在楚璠的額上。
「我會稍微輕一點……」他道。
「她說半妖血脈註定成魔臟污，失去理智，我便用骨當冠，以血肉鋪道，我要讓她知道，她是錯的。」
此等錐心之痛，只能是情急下的必要手段。
忽然間，軒轅長老笑著，臉上的老皮都皺了起來：「你不是覺得子微好嗎？那老朽便做件好事，如了你的願。」
聲音很大，楚璠乍然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畢方明白過來，氣得雙眼通紅，險些控制不住體內離火：「你把她帶走幹什麼？你可知先生妖相已出，屆時若出了亂子，是我們軒轅一族能承擔得起的嗎？」
楚璠沉著嗓子問他：「軒轅長老，或者說你們妖族，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軒轅長老輕嗤一聲，笑容有幾分諷刺。
楚瑜先是聞了聞自己的手，或許是在感受血腥氣還濃不濃烈，再慢慢靠近，把掌心貼在她的臉側。
軒轅長老仰頭看天，皺著眉捻了捻指尖：「不過一個女子，他竟然發怒了。」
「醒醒，接受它。」子微貼近她的額，眉心紅痕微亮，他在楚璠耳邊低語，「跟我念。」
楚璠大口喘息，身體里的力氣彷彿被抽空，渾身冰涼。她在這一刻，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楚璠的身子一點點變冷，她幾乎沒了法子，只能問：「我當真不懂，你既說追隨道長，那把我抓來，勢必會傷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但是楚瑜從小身子弱，不到九月就要發病，閣子里銀炭「畢剝」響，屋子烘得熱，獸爐中的裊裊香煙濃郁。
很熟悉，這是崑崙的山靈之氣。
一陣唏噓交錯。
——阿兄。
他又俯下身，吻著她的鎖骨，安撫似的：「看不到了，好不好？」
子微將她放在一個玉台上，離那些沾著黑血的鎖鏈很遠：「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了。」
妖魄渴血，或許並不只是渴血。子微知道自己壓抑妖身太久，只要撕一個小口子，另一部分就會蠢蠢欲動。
然後再被吃掉。
玉鏡流光映在子微的發頂，他微垂首，銀髮如綢緞一般垂落，緊緊皺著眉，面色煞白，胸腔中似乎有紅光蠕動。
子微的瞳孔更加幽深，像是沉寂的海，終於迎來了一場盛大的狂風暴雨。
楚璠腦子一炸，四肢驟沉，只覺涼意一下子滲進骨子裡。
子微長袖掃過書案，崑崙劍落入手裡，他把劍放在楚璠懷中：「先抱著，怕你受不住。」
「正派？」長老細眼挑了挑，喉嚨里冒出一陣粗啞的笑聲，「我妖族若每個人都像子微一般自持清正，早就被人修蠶食得骨頭都不剩了。」
她似乎能看見那雙幽藍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主人可能不太好……」長劍發出朦朧亮光。
子微輕聲開口：「我從不食言。」
子微歪頭，鼻端是溫熱腥香的血液，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
走吧，都走吧，他這個樣子，嚇到旁人就不好了。若是再靠近一些，忍不住把她吃掉，就更不好了。
如此像妖。
「可以回去了，楚姑娘。」
楚璠回道：「太子殿下。」
毛茸茸的尾巴，很熱烈地從她裙角里伸進去，尾尖似鉤子一般繞著她的大腿蹭著，男人的呼吸很重，極曖昧地從她耳朵裏面灌進去。
楚璠腦子裡亂糟糟的，又悲嘆又感喟，還有一股充溢在胸中、幾乎快要噴薄而出的濃濃的不值。
「前些日子不是傳來風聲，他開啟崑崙結界，難道不是為了迎戰天魔？」他們好似知道這樣私下討論不夠磊落，因此聲音極低。
他這話說得，楚璠簡直都快哭出來了。
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在遲疑什麼！
畢方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連忙道：「先前您身上有梵文壓抑，還能忍受一二，可您已經去掉了封印，怎麼可能再次承受鎮妖鏡的反噬！」
楚璠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腰，圈得很緊，害怕道：「您……您是要把我放在那兒嗎？」
「太……太子殿下，奴婢該死，奴婢實在不知，九公主也在此處。」
「還自私自利。」
她或許知道那些陣紋是為了鎮壓誰的了。
楚璠甚至覺得，如若她真的活不下去，可以自私地想，幸好子微道長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