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幻境
楚瑜曾在挑選本命劍的那一刻，受萬劍朝拜，他無須劍訣，便能使無數劍影齊齊朝下。
他自私自利。
畢方還年幼，化為人形時不過稚氣少年模樣，只是紅髮赤瞳，眉眼生有翎羽，一看就是個妖。
他聲音清寂，垂下視線，眼底渺然，不見一絲情緒：「你真的想知道嗎？你要聽我講，還是聽他說？」
那她為什麼活了下來呢？
楚瑜曾被封為蜀山第一劍修，並非是因為他靈力深厚，而是他潛力之高。
清寒劍光無限放大，眨眼間頂上江逢的右翅，戳中正心，劃出無比刺耳的巨大響聲。
只是沒機會開口。
沉默在這一刻變得很漫長。
她那時候年紀很小，非常好騙。
楚璠躍下車，召喚崑崙御劍而去，速度之快，幾乎要掠出殘影。
小姑娘似乎也覺得這樣不太好看，連忙用白紗笨拙地蒙上臉，只露出一雙清靈明眸的眼睛，睫毛撲閃。
她疼得說話有些啞，人越來越熱，有些昏昏沉沉的。最後她翹著唇角，用很認真的語氣和他談判。
世上有無數人惦記他，但楚瑜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他們只是忌憚劍骨的成長，懼怕那鋒芒畢露劍光下的別樣力量。
「你似乎懂得很多。」子微笑了一聲，只是雙眸冷淡，顯得非常晦暗。
「阿兄，你剛剛在說……什麼契？」
「沒有，一根都沒有。」一條長尾彎著尾尖，湊到她的手心處。
二人頓了片刻，不約而同停下了交鋒。子微斂息而定，看了他一眼，收劍入鞘，將劍懸于腰間。
畢方梗著脖子，噴了口游蛇般的離火，火觸到薄刃寒芒，轉瞬即滅，楚瑜又往前一壓，把他逼在角落。
這戰過去，不論是輸是贏，天魔都會死。
她只好從別處下手：「你不覺得自己噁心嗎？對一起長大的妹妹有非分之想……」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隻手強硬地拉了回去。
手上驟然一痛，楚璠低頭，看見小男孩一口咬住她的虎口，力道非常驚人，虎牙緊緊扎進她的肉里不放。
楚瑜面目沉鬱，頎長的身軀直接擋住陽光，他掃了畢方一眼，冷聲道：「你是什麼東西……對璠璠幹了什麼？」
「並且……」子微嘆了一口氣，「誰告訴你們，天山狐的伴侶，只選鴛花之主？」
她有些不敢看道長的臉……
兩個男人顯然還未緩過來，面色都不太好看，楚瑜更是陰沉到極致，眉梢還帶著股未褪去的狠厲。
楚璠想去看道長的臉，又被他攔住，白衣身軀遮住最後一線光，他聲音沉沉：「生死相依，兩心相融。」
這種話是純粹的，男人對女人的審視，像物件一樣的取用，帶著毫不掩飾的古怪意味，楚璠只在天魔的嘴裏聽到過。
子微看到她的視線，卻退了一步，沉著面容，將手藏在袖中，眉目多了一絲疏淡。
「但全是錯的。」
「我會帶你出去。」楚瑜擦拭劍刃，時不時望向遠方的血色天幕，「可江逢早已布下幻境陣法，要破也沒那般輕易，阿兄只能盡量。」
她身上傷重，楚瑜只能暫時答應。
楚瑜捏緊拳頭。
此處四面環山，像個村落，目前看不到什麼危險。但她不敢掉以輕心，江逢的幻境怎麼會這麼簡單。
楚瑜用劍震開幻境中的江逢，逼得他節節敗退，抽空又問楚璠：「這個幻境的難度不對，你身上是不是帶了江逢的東西，快扔出來。」
楚瑜疾飛過去，堪堪接住快落在海里的楚璠。
那些死裡逃生的日子，她是靠著這些東西活了下來。
憑什麼不能呢？她的第一選擇本來就是他啊。
楚璠托著楚瑜游到岸上，她擰乾二人衣擺袖袍的水，吸吸鼻子，使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楚瑜攬在懷中。
難不成要纏成個大粽子嗎？
他直視江逢帶有恨意的眸子，語氣既不憐憫，也不慈悲：「這道路，不過是你自己走出來的罷了。」
況且……
「好……好。」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只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竭力維持冷靜，渾身直冒冷汗。
少女衣袖微振，楚瑜只摸到了冰涼的袍角。
竟有些習慣這麼做了。
楚瑜在思考他們要去哪兒，畢竟他從不缺機會。
江逢逼近，他身骨瘦弱，神色陰森，黑髮下一張冷白的臉：「我不過是殺了那些欺我辱我的人，他非說罪不至此，硬要砍我一根手指。那好啊，我直接把手掌砍下給他，以後我是生是死，殺了何人，都和他沒有任何干係！」
子微將她攏進了懷裡，手臂環著肩頭，都不敢握實。
「你們這些外人……」他前面那句話咬字很重，聲音有些嘲弄，「不要再摻和我們之間的事情了。」
楚璠猛然想到，這裡是江逢的幻境，這場景到底代表什麼？是真是幻，是否有跡可循？
子微失笑道：「而緣分卻分很多種，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有很多種。」
他微頓，才繼續道：「而我的母親，是位女子。」
屋內並未點燈，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沉鬱的黑，還有楚瑜不容忽視的視線，讓人有些難以承受的窒息感。
可為什麼心會這麼痛呢。為什麼她腦子裡總有一段白光，銀亮的，像是某個人的發，或者是昆崙山的雪。
她被抽過無數次血，鮮艷的，濃稠暗紅的，知道它們聞起來腥甜，嘗進嘴裏，會有一絲絲咸。
若是只有楚璠一人，畢方直接化鵬就把她帶回去了，可又加了一個男人，他想了想，決定不難為自己，召喚出飛舫。
「你們在吵架嗎？」
他給了天魔最後一擊。
他在笑。
「楚瑜。」他念了他的名字，像是不解，一字一句，「你當真從未覺得自己不對，也從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
明明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處理，可他現在不想離開。
可她確實傷得太重了……精氣不足，靈脈虛浮，比以前更甚。楚瑜不敢想璠璠為了他抽掉多少精血。
「你當真覺得她什麼都不懂嗎？」他的眸子漆亮，濃到發涼。
憑什麼他永遠都要輸在子微手裡！
已有搖搖欲墜之勢。
「阿兄，求求你了，把那個契約給解掉吧……」
「你不要命了嗎？」他摸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聲音顫抖，「你的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大了。」
楚璠正在往下掉，她看見子微還欲飛過來救她，連忙大喊：「背後！別管我！」
楚瑜擁著她的手漸漸滑到了腰間，慢慢游移，他的頭也低了下去，嗅到少女的清香，也看見了那一截白頸。
每次醒來，阿兄都笑著對她講，昨夜來了位仙長，賜下聖水，所以璠璠才不會餓。
他還穿著一身白色道袍，袖底袍角染了不少血跡，他笑到發抖，彎下腰，那些晃眼的血便如寒風中簌簌抖動的紅梅。
遠方吹來一道颶風，飛舫兩和圖書邊的鎖鏈劇烈顫動，傳來一陣一陣的密集盪響。
「那隻因為你是她的兄長。」
他譏諷道：「靠著那九重鴛花之主的預言？你們天山狐都這般隨便，只憑著一個虛無縹緲的緣分、命中注定的傳說？」
「心有劣根？好一個心有劣根！」
楚瑜又站在她前面，擋住了楚璠的身子，與子微平視，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周遭蔓延開來。
楚璠接受著這明晃晃的目光，歪開頭，沒忍住說了一句：「阿兄，我今日不會成為你的拖累的。」
「朋友？」他似覺得可笑，「璠璠可從未說自己有過朋友。」
然後楚璠皺了皺眉毛，語氣遲疑很多，又問了一句：
海水揚起他的袖袍，被旋成斑斕的光影。他提氣之前，越過自己在水中的衣袂，看見一道人影。
世人總是喜歡把一切情緣都看作是男女之情，卻忘了「緣分」二字，本代表著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發生聯繫的可能性。
便顯得高不可攀，恍如神祇所化。
他指尖彎曲，觸到楚璠的衣服上卻被一道刺目白光彈開，嗞嗞作響，有一種皮膚燒焦的煳味兒。
一陣大風吹過，吹動旗幟，將三人的頭髮揚起。而楚瑜紋絲不動，漆發半垂，遮住了一半蒼白面孔。
楚璠退在後面，心中一驚，急急忙忙在乾坤袋掏了一會兒，把之前給子微看過的香囊扔給楚瑜，高聲喊道：「是不是這個？」
看著讓人心酸。
楚璠把這四個字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思索，像是靈光一現，她不敢相信自己明白了什麼，又怔在原地很久。
香囊針腳粗糙，上面綉著蝴蝶最喜歡汲的桂花蜜，是小江逢一針一線縫出來，想要送給當時尚還敬仰的子微的。
會讓她想起不太好的東西。
他捧著她臉的手在顫抖，先是吻了吻還在泛淚的眼睫，然後再繼續往下，用鼻尖輕觸下巴，嘴唇觸碰到軟嫩細滑的頸肉。
畢方隱隱察覺到這個人是誰，他帶著顯而易見的敵意，渾身寫滿了拒絕。
他身影閃逝，揚起手中之劍。
那些銀髮絲絲縷縷的，浮著微弱的松雪香，此刻在她臉上，卻像是某種尖利的銳氣，把她從裡到外都割了一道。
他在海流糾纏中抬起手，竭力探出指尖，抓了過去。
不是，這人腰都快被天魔給抓穿了，血成股地流，傷成這樣，不過半個時辰而已，這便醒了？
他這些天過得驚心動魄，也就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得到一點安心，緊繃著的弦終於斷了。
子微低嘆道：「天道輪迴，世有因果。」
「九重鴛花之主，與我有緣。」
禁忌骯髒的想法早早便生了根，如今只是剛破了個口子，以往一直折磨著他的陰鬱念頭，剎那間就狂涌而出。
又垂涎，又害怕。這就是人性。
卻看見楚瑜冷冷立在門口，微合著眼：「誰？」
他拍了拍車窗，楚璠立馬探出一張小臉來，面色緊張，也不知道是在緊張誰。
而子微只在他的臉上看到了自信。
「妖怪？」
現在總不能再相信了。
「楚璠！」他怒喊，「你給我回來！」
楚璠並不回答，繼續問：「村裡活屍都是你煉的？」
門從外面打開，她被抱了起來，楚瑜輕輕拍著她的背，待她平復下來，才輕聲問：「想好了嗎，要不要跟阿兄回家？」
楚瑜直視他，壓抑著暴怒，根本顧不得什麼，高喊著：「你究竟懂什麼！」
楚璠猶豫了，她低聲念了一遍：「的確是我們……生死相依。」
楚璠幾乎半身是傷。
因為子微恍若未聞，大步越過他們，面上毫無波動，含威不露，讓人心生敬畏。
楚璠迅速甩開男孩，血液順著傷口流出，從指尖滴落，她敏捷地往前跑，用鴛藤甩開攔路的人，朝著妖氣最濃的地方去。
憑什麼？
他聲音沙啞，大口喘著氣，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無恥。
他簡直是強壓要罵人的念頭。
他飛奔到山下，剛從祭祀圖騰那邊挖到狼人屍骨，重新化人，這才趕來幫助楚璠。
「還可以再快一些！」
子微沉默了會兒。
鮮血淋漓。
卻不料楚璠把自己的手也覆蓋上去，輕聲道：「阿兄，你不必再捂住我的眼睛了。」
那祭祀沙土下的屍骨？
「是你自己把她送到我的面前。」
楚璠一面躲一面跑，在前面看到一個巨大的沙盤，丁字形木架頂端懸空，架子穩穩插在沙盤中，高高指向夜幕的星月。
「你如此忘恩負義，竟還要責怪他虛偽？」楚璠不理解，「你惡事做盡，現在屠人滿村，百年後屠仙門千餘人。你做這些事毫無理由，分明是本來就心有劣根！」
「江逢，你太過偏激。」
「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道侶之契！璠璠心裏最重要的人是我……若非這樣，契約怎能結成！」
楚璠一直在哭。
天魔已逝，龍脈轉眼從層霧中完全顯露出來，走勢巍峨壯觀，天地靈氣在上面流轉交織，令人望而生畏。
百年前交戰時，子微身受重傷，又被天魔斷去一尾，消耗頗大。這次沒那麼嚴重，他反而有些隱隱不安。
江逢半身已經化蝶，紅色鱗翅，龐大而妖冶，根部滲出一些綠色的汁液，他弓著身子，面色慘白。
能聽出來是個少年，嗓音青澀，但咬字極重，顯得異常兇狠。
子微收劍，往回看了一眼，訝然道：「璠璠。」
「你若當時便把她送往崑崙，我自會視她如晚輩，慢慢教導，又怎會對她生出男女之愛？」
她突然轉身，默默往左移了一下，垂頭看見子微飄動的衣角，手有些發癢，很想這麼拉上去。
一道閃電撕開天幕，巨大的聲響震住了所有人，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片寂靜。
於是她又問了一遍：「阿兄？」
楚璠見此，又抿出一個笑。
子微擦了唇邊的血跡，曼聲道：「百年前我封印你時就說過，你有重來的機會。」
兩心相融……兩心相融。
門剛開，便迎來一道兇狠劍光，子微橫掃而對，青藍兩道劍光交錯，昨夜還一起奮戰的兩柄劍，瞬間就開啟了交鋒。
他指了指躺在礁石下的白衣男子。
劍勢迎上天魔的攻勢，兩種力量猛然交錯，天地迸發一聲巨響，紅霧搖搖欲散。江逢被劍光震得一晃，重新調整，朝子微襲去。
楚瑜低垂著頭，將她放置在巨石之下，白衫衣擺沾滿鮮血，黑髮凌亂，像極了潦倒謫仙。
人群混亂，聲音嘈雜，擁擠至極。
楚璠頓時汗毛直豎。
楚璠沒有抬頭：「我知道。」
「阿兄！」她斂起衣物，驚聲尖叫道，「你在幹什麼！」
強烈的失重感導致她的腦海一片昏沉。
他還是第一次被罵感情廉價。
他低聲道：「無恥。」
楚璠踢倒木架，從沙堆中翻出很多骨架，表面上堆的都是wｗw.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ｏm狼屍，還很新鮮。她繼續往下刨，果然發現了許多年代已久的人形頭骨。
她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忍受不了漫漫長途、連上個靈山都要耗去半條命的人了。
楚璠攥緊手指，想要後退。
變態。
有修士，更多的是魔屍，這場大戰，顯然已經分出了輸贏。
海風逐漸變大，吹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你自己嗎？」
尖銳刺耳的狼嚎聲緊接著攫取了她的耳朵，楚璠抬頭，在朦朧中看到了許多熒綠的燈火，密密麻麻點綴在山林邊際。
一劍飛來，萬古湮滅。
輪廓柔和，身影輕盈，像靈動的游魚，月色籠罩在她肩頭，被海水碎成了粼粼波光。
楚璠聞過很多次，知道小孩的最香，特別是像她這麼大的。
怪不得在現實中，他的另一隻手掌是鋼爪，原來別有隱情。
子微看著他大咧咧的樣子，輕斥道：「小心點……」
楚璠開始往後退，顫了顫身子：「阿兄，你別再這樣說了……」
「你現在，沒有機會了。」
子微就在最前方，廣袖獵獵風浪揚起，八條白尾飛舞四散，線條流暢，閃著雪色的寒芒，每一下甩動都極具爆發力。
楚璠覺得心臟像是被攥住，窒息感撲面而來，她好像喘不上氣了，胸口起伏劇烈，一陣陣絞痛。
天魔布下的陣破了。
她沒有靈氣罩，血雨滴在身上，像是腐蝕生命的毒水，楚璠覺得自己的皮膚已經爛掉了，疼到骨子裡。
江逢愣了片刻，怒氣沖沖道：「你怎麼知道他？那些道士個個大義凜然、義正詞嚴，實則虛偽至極、愚昧至極！」
而楚瑜恰恰相反。
楚瑜帶著璠璠一路繞著山脈小徑直行，他拿出靈車，把她塞了進去，先是喚出白澤，又試圖驅使崑崙劍。
二人擦肩而過，銀髮冰涼地拂過面頰，有種微微凝滯的鈍感。
子微微合雙目，重複了幾個字：「搶，東西。」
他握劍的手已經勒出了紅痕，指根泛白，越收越緊，如一張拉滿的弓，綳到了極致，一觸即發。
「蜀山已經沒了……」楚璠的聲音有些哽咽，「阿兄，我們沒地方可以去了。」
她突然想到靜姝說的話，江逢從小被棄，他是被母狼養大的。
他的母親？那頭母狼？
愚蠢至極。
簡直要嫉妒得瘋掉。
劍光掠過窗欞，子微袖底揚風，直接加速落在了內屋門口。
「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他不敢相信，都到了這個程度，她依然自欺欺人，對楚瑜的心思視而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她之前對他的依賴是假，溫柔是假，連諾言也是假的嗎？
青年御劍而來，藍衫環佩，月白劍穗撞出一聲輕鳴。
小男孩把她當作歹徒，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倒顯得，只有他一人孤單寂寥罷了。
這船上只有三人，是誰的動作，顯而易見。
他氣得額上青筋直跳：「璠璠！」
他腰間的劍，畢方曾在楚璠手裡看到過。青白劍身，通體光透，繪有游鹿靈紋，是白澤神獸的圖騰。
她身上全都是傷，睫上沾血，半邊臉都被血雨滴過，血肉模糊，更別說身子了，雖有衣物遮擋，卻也慘不忍睹。
她等著這個男人的怒氣沖沖、歇斯底里，卻沒想到楚瑜只是勾起了嘴角，輕聲一笑，笑得有些古怪。
楚瑜笑了一下，目光沉鬱無比：「搶別人的東西，你不覺得自己無恥？」
青眉長睫，高鼻棱唇，面容清朗，面色微微泛白，幾縷黑髮黏在臉側，透著股蒼涼。
江逢不怒反笑，他用僅剩的手指向密林，眼睛緊盯楚璠：「狼王久居深山，那些人憑什麼對狼群喊打喊殺？我去劍道求學不過幾年，這些人就殺了我的母親，我屠他滿村有錯？」
到了夜晚，清理戰場狼藉的修士們都回來了。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她強忍著劇痛，眯眼指路：「向左，再往右……」
子微搖了搖頭，既是嘆息也是無奈。他對楚瑜道：「一步錯，步步錯。偏偏是在那時候……」
僅此而已。
楚璠皺眉，還沒把劍收起來，女人身後的幼童就像牛犢一樣撞了過來，一邊叫嚷著：「都是妖怪，妖怪該死！不許欺負我娘！」
不是楚瑜的風格。
明明都是一樣的遭遇，憑什麼就只有子微得了天道眷顧！
楚璠心中越發焦急，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怎麼也找不到兄長的影子。
與此同時，南海的另一邊。
也根本沒有理由拒絕他的任何事情。
她挾持母子二人往村落深處走去，狼群和人的搏鬥已經停歇，這一路上，楚璠看到不少條躺在地上的狼屍，她低頭問小男孩：「是狼妖？」
他雙目猩紅，縱身而來：「子微，這一次——」
楚瑜身體一怔。
龍脈海島已經等待了很多修士，一見他們回程，問候聲不絕，卻慢慢地，聲音都淡了下去。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下意識捏了捏楚璠的臉，淡淡道：「是，你都能和魔蛟一較高下了，長進確實不小。」
「道長……」
她從艙內走了出來，頓住步子，下意識地看向阿兄。
那香囊被楚瑜用劍尖拎起來，在江逢難以置信的視線下，順著劍勢送進了他的掌心。
畢方嚇了一跳。
楚璠沒在意，她其實已經感受到了一股外溢的妖氣。
「你為何知我名姓？」
畢方很委屈，他已經非常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最柔軟的翎毛擁著她了。
子微把這兩個字含在舌尖滾了一圈。
楚璠抓緊時間問他：「你如此恨修道者，是不是因為恨子微？你又為什麼恨子微，就僅僅因為他是被崑崙劍承認的人？」
他們身量相似，所以平視時正好能看到對方的眼睛。子微視線冷凝，仿若審視，他只是低聲問：「你在說——」
從雪白無瑕的肌膚，到皮膚下流動的淡青色血管，然後是彎月一般的纖巧鎖骨。
這群狼沒有首領，被驅趕只是時間問題。
「道長……」楚璠用指尖拈上了他垂落的銀髮。
他握劍的手在抖。
帳簾深處忽傳來微弱的輕哼聲。
修仙之人，求的是澤被蒼生，惠及千秋。至少看起來，要像子微那樣。
楚璠撥開車簾，驚呼道：「為何天魔看起來這麼強……」
畢方知道先生回來了，可憐巴巴蹲在原地，小聲：「我打不過他……」
這是外人對他的看法——蜀山楚瑜，冷血無情，反覆善變，不似正道，雖得劍道真傳，卻不可與之深交。
楚璠反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阿兄，我們不能欠他的，不是嗎？」
休整片刻之後，楚瑜給白澤灌滿靈力，劍身又變得清亮奪目，他們隨著劍靈指引，一同踏入夾雜著雷聲的濃霧之中。
他對自己很有自信，所以才隨便評判他人的感情是否廉價。
這又是多了哪個邪星https://www.heｔｕｂook•coｍ•ｃom？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輕輕開口：「道長，丑嗎？」
只余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楚璠挺直背，眼神淡淡掃過去，看到幾個人正在處理狼的皮毛骨肉，甚至抽離了肌腱，台階上血跡斑斑，紅得刺眼。
細膩的手臂被戳開一個小口，他取了一滴血，抹在崑崙的劍柄上，果然能暫時驅使這把劍了。
「狼群又來了……快追上去，能殺一個是一個！」
楚璠搖了搖頭。
子微深吸了口氣，幾乎要被她這副模樣擊潰，他鮮少情緒外露，如今也隱隱能看出怒意。
他長睫垂落，投下了蔭翳的倒影，語氣平淡：「我不承認。」
「你們的地盤，不是差點都被旁人佔領完了嗎？」楚瑜嗤笑了一聲，「妖族以強者為尊，你便是這麼跟我講話的嗎？手下敗將。」
「不清楚，這女子手裡提著劍，看著像個道士。」
楚璠眼眸半合，顯得眼下那一團陰影足夠清晰。
赤紅的蝶群從他的寬袖中涌了出來，血雨傾盆，江逢竟以神魂驅使邪術，聚集天下間的怨念。
血液是什麼味道，楚璠再了解不過。
他當年浩浩蕩蕩搶奪靈寶，暗襲各族宗中弟子，幾乎將大半個仙門都席捲得支離破碎。仇敵沒日沒夜追殺他，沒一個得手過。
楚璠仰頭望他，眉梢微彎：「道長……」
她要找到這個幻境里的江逢。
他們異口同聲，整齊劃一到讓人覺得詭異的程度，不停說：「誅妖！誅妖！」
「她要是知道事實，會有多厭惡你？你這個變態、瘋子，根本就不配當兄長！」靜姝氣到發抖，繼續火上澆油。
子微搖搖頭，似有憐憫，但並不是憐憫他極端，而是憐憫他淺薄。
子微嘆了口氣，順著海邊的一線天看過去。
楚璠冷著臉拔劍，橫在她的脖頸處，聲音不帶溫度：「說。」
他特意把兩個人放在離彼此最遠的房間里。
他餵了點丹藥給她，決定還是等先生回來再計議。
楚瑜的神色瞬間冷了下去。
楚璠是第一次違背阿兄的命令。
「得謝謝他。」
楚璠看到他暈倒，一動不動，幾乎都要嚇傻，顫顫巍巍摸到了他的心口，察覺到心臟還在跳動，才深深緩了口氣。
窒息感。
「我管你承不承認！」楚瑜壓低聲音，強忍著怒氣，「待璠璠醒了，我自會帶她走。她在你這裏用了什麼東西，費了什麼物什——我都會一一還給你！」
也是最堅強的小姑娘。
靜姝剛回族就聽到旁人上報消息，說「妖主發怒」，嚇了一跳，連忙趕到客房，剛進院，就被結界的龐大劍意刺傷了手臂。
移轉乾坤，一念千里，這種法術動靜極大，落地時塵土飛揚，氣勢浩大，會讓人有些眩暈恍惚。
不，這不是燈火，是狼的眼睛。
「修道者？」江逢收回手，冷笑一聲，再度撲過來，「修道者更該死！」
薄衫被剝開，從肩頭落下，露出如梔子花般軟嫩的皮膚，他近乎虔誠地，正準備在上面落下一吻，卻聽到身下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楚璠神情一松，小聲驚呼：「阿兄！」
楚瑜已經把他撂到一旁，打開房門：「我知道，不然你已經死了。」
他隔空關上屋門，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又把畢方支走，這才開始好好地打量楚瑜。
萬丈海淵，深邃而幽遠，周圍魔氣越來越濃厚，漂著幾具浮屍，咸腥的海水淹沒口鼻，噁心而又黏膩。
楚瑜深吸一口氣，眼角戾氣橫生，不小心錯了力道，直接將她的肩膀捏出一道紅印。
村民已經不是人了，他們早在楚璠來之前就被煉成了半人半魔的活屍，這裏早已是個死村。
「是……」楚瑜直接攥住了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是這樣的。」
她分明懂的。那年沒有仙人，能吃的只有人肉。
竭盡全力保持清醒，朝海面的盡頭望去。
說不定兩人都會死……楚瑜有些自暴自棄的暗喜。
那人身材頎長，手持長劍，眉眼被曙光勾勒出恰到好處的暖意，銀髮清冷，和身後的八條狐尾一齊飛舞，如鶴揚羽。
只見一道斜光煌煌而來。
「阿兄現在已經很強……不像以前了。」楚瑜挑開她的額發，聲線溫柔，「若蜀山不能重建，我們就去別的地方。」
楚瑜其實已經很累了，他強撐著身子渡給楚璠靈氣，時不時還要打坐一會兒，等到丹田稍微不那麼乾涸，再繼續渡靈氣。
楚瑜想了想，收劍歸鞘，扭身駕車而去：「我們不能管，天魔聚十萬怨靈，已經沒人是他的對手了。」
月白劍穗晃在藍袍之下，搖曳著，泛出點點雪光。
叮叮叮——
銀髮飛舞，如月光流瀉。
楚璠被捏痛，低低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被這場景嚇到直接驚慌失聲。
但在她認識的妖中，從未感受到這麼死氣沉沉的氣息。
這聲音幾乎要扎破他的心。
楚瑜把血雨擋在外面：「璠璠，手給我。」
這是道侶間療傷的法子，他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但楚瑜和江逢交手數次，知道他的幻境詭譎多變，不能小瞧。
畢方躬身應是，頓了會兒，突然問：「先生，那這個人呢……」
子微都有些不忍告訴他真相了：「璠璠得鴛花是幾歲？肯定不過十歲吧。」
最好全都死了。
霎時間天旋地轉，清亮的銀光如煙火一般刺破天幕，化成扭曲的細線，像玻璃裂紋一般逐步碎開。楚瑜用身體遮擋住楚璠，順勢捂住她的眼睛，安慰道：「別怕，出去了。」
她恍惚又像剛上昆崙山的那天，弱不勝衣，瘦小單薄，身上漫著絲絲縷縷的血跡，安安靜靜，如初枝般纖細。
江逢眼睛通紅，紅色蝶紋在臉上若隱若現，挾著一股狂怒：「人類皆是愚蠢無知、貪生怕死、恃強凌弱之徒。天災降世，他們卻只懂殺人祭祀，連狼群也不放過。他們能殺萬物，為何我不能殺他們？」
很柔和的光。
於是他又感受到楚璠換了個姿勢，托著他的腦袋，讓他一點點咳出瘀血。
楚瑜的臉色越來越不對勁。
想咬下去，咬出紅痕，再輕舔。
即便他衣袍破碎，面上沾血，也依然是高貴而優雅的。
他們沒回話。
「天魔在燃燒神魂……」
「管他什麼契約，可這說的不就是我們嗎？」
子微也凝眸回望。
他握住楚璠的手，幾乎是把她整個人撈起來，掰過臉左看右看，檢查得仔仔細細，又給她貼上了十個剛畫的防禦靈符。
楚璠往後退了一步，無話可說。
楚瑜握緊了劍柄，嗤笑一聲：「你們的愛也未免太廉價了些！」
那聲音沉寂了一瞬，隨即惡狠狠道：「他們該死！」
凶屍一股腦撲了上來，楚璠往後躲閃，還要去抵擋江逢的攻擊，很是艱難。幸好江逢現在遠沒ｗｗw•hｅtubook•cｏm.cｏm有現實里修為高深，所以她能頻頻躲過攻擊。
畢方看到楚璠的樣子，先是一怔，而後嚇得毛都奓了：「她、她怎麼又變成了只血猴子？」
女人把孩子護在身後，雙手張開舉起，一動不敢動：「我們都是氏族之人，可從未見過什麼陌生男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子微冷冷說道：「璠璠，你究竟是不明白，還是不想知道？」
那人是個帶著幼童的母親，她被駭了一跳，面上全是驚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楚瑜眼神愈暗。
「璠璠……」楚瑜伏在地上，把她額上的絨發撥到一旁，用指尖觸著她吐出來的呼吸，很細，又很輕柔。
剛死掉就被燉煮的話，人肉其實聞著很香……
楚璠看到那些祭祀的人圍成一圈跪拜還在滲血的狼骨，脊背有些發寒。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努力鎮定道：「你們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楚璠放緩了呼吸。
這些狼難道和江逢有關？
他在外面悄悄探進個腦袋，透過簾帳的倒影，看見男人俯著身子，輕貼少女的額頭，以神魂相融蘊養，靈氣呈現出細膩的淡粉色。
她看到了子微的雪白狐尾，像是亮著銀光的流星，泛著光。二人相持不下，江逢蝶刃彎曲，眼看就要趁他手無兵刃，砍向狐尾。
楚瑜不見了。
楚璠還想追問，沒料到濃霧中突然伸出一隻手，直直掏向她的心窩，江逢的聲音傳過來：「你話很多，你也該死！」
子微又問了一句：「你需要我告訴你嗎？」
「他都可以，我便不可以嗎？」
「先欠著了，以後要摸回來的。」
連茶都是涼的。
「真巧，那個子微道長也是這麼說我的。」江逢冷笑，「他說後悔救了我，那我想要殺了他，也算不上恩將仇報了。」
我們之間，已經做不到兩心相融了。
他低下頭，摸了摸楚璠的腦袋，然後把她交給了趕來的畢方。
四周全是魔人的浮屍，海面被染得血紅一片。她眯著眼，往更遠的地方看，血雨停了，天邊遙遙升起一絲曙光。
畢方決定很多天都不要理他們了。
崑崙前所未有地快，風吹破面頰，撕開衣袖，她渾身破破爛爛，被血雨噬穿，冒出了嗞響。
不過眨眼的工夫，龍脈島嶼瞬間便到了。
原來他們在祭祀。
「小妖怪。」楚瑜輕嗤了聲，彎著腰，劍已經靠在畢方的脖頸處，「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他的語氣暗含憐憫。
楚瑜的手停滯了片刻。
楚璠扭頭問被她挾持的女子：「狼群是踐踏你們的作物和牲畜了嗎？」
子微接住落下來的綿軟瘦小的身子，心疼不已，嘴角勾起了一絲苦笑：「你怎麼……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麼會算賬呢。」
她的身形有些搖晃，眼前也發黑，卻強忍著清醒，想了想：「尾巴沒有斷呢。」
楚璠深吸一口氣，回頭大喊道：「江逢，你快出來！」
剛推開門，一道劍光便懸在他臉上。
楚瑜的笑聲充滿嘲諷，也傲慢到毫無遮掩，淋漓盡致：「你為什麼會懷疑我們之間的關係呢？」
「你有病吧！」畢方大叫一聲，「我救了你們啊。」
楚璠心下猛然一跳。
「一群畜生，不知道踩了我多少糧食，真是造孽啊……」
碧水滔天之上，是一片血紅的海霧，漂浮著不知道多少屍骨。
或者是流亡路上，腐爛發臭的屍體，和趴在屍體上面，挑挑揀揀的活人。
狼群怒極，瘋狂反撲。前面的人不慎被狼咬了一口，空氣中漸漸瀰漫開一股血腥味，耳邊的狼鳴更加氣勢洶洶。
靜姝皺眉，畢竟夾雜著新仇舊怨，她語氣非常不善：「這是龍族的地盤，不歡迎你。」
他想快點帶楚璠走，這並不難猜。
楚瑜握劍的手緊了緊，他終是嘆了口氣，把頭垂到楚璠的肩膀，聲音輕輕的：「璠璠，我從未把你當成拖累。」
靜姝現在非常想把他那張清逸的臉給戳爛。
她沒想到還會在自己阿兄的嘴裏聽到。
他忽而歪頭，站在窗前，窗戶開了一條細縫，外面流雲輕緩，曙光明亮，桅杆長而細直，通到天上。
所以她根本就沒有理由拋下他。
他在外面如坐針氈，裏面卻稱得上平和安定。
他忍不住道：「您還要去哪呢？」
有一瞬間，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殺了那些人，抽骨剝皮，製成人面鼓，笑嘻嘻地拿去給子微看，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強大，卻沒想到遭來子微嚴肅的目光。
楚璠按住「小牛犢」的肩，惡狠狠地問：「哪裡有妖怪？什麼妖怪？」
她剛說完，眼前一黑，人就倒下了。
他將崑崙劍懸于日影之下，籠袖抬首，面無表情看向遠方，微垂雙目，蘊含著一股矜傲清寒。
「阿兄……你還好嗎……」帶著泣音，還有緊張和害怕。
人牲祭祀並不稀奇，在這種偏遠村落，有不少人還保留著愚昧荒誕的傳統。
「小心為上，龍脈已經受不了第三次侵蝕了。還有，事情結束之後，讓龍族首領帶著鮫族來見我。」
「這次要關我多少年？」江逢咳了一口血，高聲冷笑道，「百年？千年？還是一輩子？」
他只能召喚出微弱劍光，崑崙劍懸於半空，逐月影而動，沒有尋常劍的鋒銳之感，說是兇器，其實更似禮器。
她摸了摸身上已經結痂的傷口，肩背和胳膊上最多，觸感有些粗糙，微疼。楚璠側頭，壓下了莫名的心悸，問：「你們剛剛在說的，是這個契嗎？」
或許早就應該這麼做了。
「你們連這些都做過了？」楚瑜漸漸逼近她，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還親哪兒了，到了哪種程度……」
「沒事的。」楚璠告訴自己，也告訴身下的崑崙劍，「崑崙，我相信你。」
他在深海中睜開眼睛。
「你們的關係，只是你單方面的臆想，璠璠知道那是道侶之契嗎？你敢告訴她嗎？」子微步步緊逼，一下下敲碎他言語中的壁壘，「她當你是相依相偎的親人，是全部的依賴。」
「我現在還活著。」楚璠點了點他的心臟，艱難道，「因為崑崙劍，我們也還活著。」
路上有人看見他們的行走路線，不約而同地瞧了過來。
還有傷心。
這個人，鳳眼狹長，黑髮白衣，氣質陰鬱，分明比他更像妖。
很不想承認，但事實是，崑崙劍確實鋒利無比。
儘管知道這些都是幻境，可現在接觸到的依然是真切的實體，楚璠被推搡著前進，人潮將她擠到山下。
「哪裡來的外地人？」
子微其實很生氣——她居然還在笑。
崑崙劍在幻境中威力也大打折扣，楚璠靈氣不算深厚，手臂漸漸使不上勁兒。恰在此時，一道白影從天而降，手執澄綠光劍，正刺入江逢腹中。
楚璠身上的傷口很棘手，畢方ｈtｔｐs://m.ｈeｔｕbｏｏk•com•cｏｍ拿了一大堆綁帶白紗，斟酌了好久，都不知道怎麼下手。
明明想著讓他們兩敗俱傷的。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異聲，一行人把剛剖好的狼骨擺成圖騰，對著它焚香跪拜，嘴裏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但子微又有些慶幸，外人對他們的了解太過片面。
她還要等最後一個人。
輕柔細弱的，彷彿下意識的迎合，又叫了一聲：「道長……」
「崑崙，去！」
「怎麼會？」他低聲道，笑了笑，「璠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姑娘。」
子微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睫，舔到了點血腥氣，他不敢多碰別的地方，尾巴遊了過去，又攏著她，貼近了一點。
那想擁有，要獨佔，這便也是人性。
楚璠的袖子被楚瑜緊緊系了結，綁在一塊兒。她跟在兄長身後，只覺得眼前的色彩漸漸模糊，鼻端的血腥味也沒了。
江逢陡然一偏頭，看向楚璠手上的崑崙劍，神情一凝：「你也別想出去。」
「我曾經的父親，他在戰爭中撿到一個小男孩，那位便是他的鴛花之主，他們是師徒。」
子微搖搖頭，越過他走了進去。
沒過多久，他忽然感受車內重量一輕——
楚璠到底還要給他多少「驚喜」！
她突然感到背後一暖，子微用尾巴貼住她，並沒有直接觸碰，而是用長尾繞了幾個圈，小心翼翼地，把她環在最中間。
劍光與人影化作一體，呈游鹿之態，在亂象一片的紅霧之中，幾乎要落成一道驚雷。
忽然聽到了一聲輕嗤，很清冷，又帶著寒意的笑。
楚瑜原本想帶楚璠回蜀山，可她顯得異常執拗，怎麼勸也勸不動，只說還要再多待幾天，並且緊閉房門，誰都不見。
她一下子鬆了口氣。
她輕仰著頭，緩聲開口：「那年阿兄去秘境，傷重而歸，曾跟我說過，這世間有種療愈法術，需二人生死與共，兩心相融，因為結契之難，所以效果極佳。」
「道侶之契，要兩心相融，共誓命盟。」他把語氣放得很慢，似乎從這裏得到了滿足，「我和她一起相伴十幾年，你呢？十天，二十天？」
「要是她不想走呢？」子微問道。
楚璠指尖微緊，從楚瑜胳膊之間的縫隙中，看到子微迎面走來。
兩族紛爭，他本不想參与，但是若危害到了天下蒼生和水之靈脈，便不能不管了。
她聲音隔著紗布，悶悶的，很沙啞，第一句說的是：
子微原本想說，對，以前最重要的確實是你。
所以當楚瑜透支全身力量，一劍貫穿天魔腰腹，又被天魔最後一擊反手打入海中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
有村民拿了農具和火把嚇退狼群，狼的數量過多，雙方相鬥，村民稍顯不敵。但狼的攻擊沒有章法，有人在後面拉弓起箭，鐵器貫進皮肉里的聲音格外清晰。
楚璠沒有第一時間甩開他，反而掰開小男孩的眼皮，果然看到了空洞的眼球。
楚璠清晰感受到一股寒氣吹開她的額發。
楚瑜直接轉身進了屋內，只留靜姝一個人在原地。
楚璠推拒掉：「現在就不摸了，我身上很臟……」
天生劍骨，人劍合一。
楚璠把自己縮在被子里。
楚璠像是聽不出這話暗含的嘲意似的，把頭垂到一邊：「我只是想，自己也可以幫你了。」
他的氣息倏然變冷：「住嘴。」
「嗯？」
他抬頭看，遠空中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起，速度之快，只能看見雪白長尾拉出來的殘光，寒芒幾許，沾了血跡。
楚瑜就這麼一直看著她，滿頭青絲垂落，眉目狹長，眼神斂著，卻像鉤子似的，黏在她身上。
層雲之中，雙劍閃過，白澤和崑崙兩道劍光交錯，擰成藍青色的線，直直劃破夜空，一往無前，霸氣凌人。
楚璠依舊垂頭不語，面目獃滯，神情黯淡。
天魔的妖身本相是蝴蝶，更善於攝魂布幻，只是他向來精修近戰攻勢，陣法造詣反而不算高深。
她把江逢硬生生從濃霧中拉了出來，卻看到他隱藏在霧氣中另一邊手臂，上面已經沒了手掌。
會想起宮人譏諷的嘲笑，生母的鞭打，還有老皇帝落在她身上黏膩而令人發寒的目光。
楚瑜靜靜看著他。
「把他也帶回去。」說罷，他又加了一句，「別讓他們碰面。」
數十頭野狼仰頭向夜幕嘶吼，聲音震耳欲聾。
楚璠在混亂的人群中穿行，一路上從狼口救下不少婦孺孩童，卻始終沒看到楚瑜的影子。到最後無可奈何，她只能反手拉住一個人，連聲問道：「方才有沒有見到陌生男子？狼群為何會襲擊村落？還有……這裏所處何地？」
「還有那個子微！」他唾了一口。
兩道劍法相接，刺耳的金屬碰撞聲一直抵到刀柄，錚鳴不斷。
他給她渡靈氣，輕言細語地哄著她，等到月上中天，楚璠哭得累了，眼睛像桃子似的腫著，整個人都半睡半醒，才慢慢抽泣著睡了過去。
楚瑜給她貼的防禦符已經破了，不能再硬接第二道攻擊，楚璠往後一個翻滾躲開，又從袖中飛出數根花藤，死死捆住江逢的一隻手臂。
靜姝深吸了口氣，緩了緩心中的震驚，去敲子微的房門，發現空無一人。
那些圍著祭台的村民齊齊回頭，盯著楚璠看，他們膚色黝黑，襯得眼白顏色突出，格外瘮人。
鈴響之後，漫天妖霧瀰漫，一道聲音傳了過來：「你是誰？」
因為舫內的門從裏面打開，露出一個小腦袋，她略有些茫然，血痕一條條橫在雪白的臉上，像破碎的細瓷，顯得既猙獰又脆弱。
正常人聽到這一番話，要麼否認，要麼思索。
聯想到他們的身份，畢方捏緊拳頭，控制不住暗罵了一句。
女子僵硬地點了點頭。
他身上的陰冷氣質太過強盛，畢方本嘴硬不開口，眼看著劍光無限放大，最後停在面前，才悶聲道：「軒轅畢方鳥，我是楚璠的朋友！」
天魔燃燒神魂，實力暴漲兩倍，即便子微重新拿到崑崙劍，也並非能全身而退。
那個從錦繡堆里出來的小皇子，每天晚上都像狗一樣去跟旁人搶奪屍肉，囫圇咽進肚子里，然後再餵給她自己腥香的血。
「她們不是只去救了個人嗎……」畢方小聲罵著髒話，把她接了過去。
子微咽了下喉嚨，聲音有些發抖，手指找了找，摸上她還算平滑的腮邊：「疼不疼？」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啞到極點。
陰鬱到令人發冷。
但這把不行。
楚瑜之所以耽誤這麼久，是因為在深山中被江逢的幻境化作了一頭狼。
子微都不敢發出聲音，怕嚇著她。
楚瑜眼睫微顫，握住了她的手，一點點攥緊，想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幾聲囫圇的咳嗽。
楚璠反問：「你是江逢？」
經歷過多少次，才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呼喊？這究竟代表什麼，他一個男人怎麼可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