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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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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章

第六部

第二章

這個城市的男人很多,女人也很多,但除了淫|亂,卻沒有絲毫浪漫情調。路上濃陰覆蓋,西邊的房屋大都低矮破舊,它們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卻又都顯得凄涼孤寂。每天凌晨時分,當房屋的上方仍籠罩在黃糊糊的微光中時,街上便出現了一群群的哈欠連天而四處討生活的人。在朦朧的空氣中,路燈仍發著暗紅的光,男人們趿拉著鞋,女人用兩手拎起褲腳,在滿是污泥的路上走著。中午時分,醉漢們東倒西歪,乞丐們踉踉蹌蹌,女販子拉開嗓門討價還價,小工們一邊幹活一邊罵罵咧咧,店員們尖聲尖氣地叫賣。人們的各種感覺都隱蔽了起來,剩下的只有執著地追求活命,追求繁衍的呼聲。
吳淞江口一帶的人多以捕魚為生,使用一種竹子編成的工具,叫做「扈」。後來這一帶就叫成「滬」了。隋唐以來,這裏由華亭鎮而發展為華亭縣。那時沿海商船都由吳淞江口進出,這裏一度繁華,成為團團雲嵐籠罩下的新綠蔥蘢的地方。宋中葉以來,吳淞江下游不斷淤淺,外來船舨改從吳淞江和黃浦江的合流處向南航行,停泊在吳淞江的一條名為「上海浦」的支流上。上海浦的兩岸有個上海鎮,貨物即從上海鎮裝卸。南宋年間在這裏設立了市舶提舉司,管理進出口貿易,上海鎮便成為對外貿易港口。元代設上海縣。明代,上海成為全國最大紡織業中心,手工棉織物風行各地,清初在這裏設立江海關。此後,黃浦江帆檣林立,十六鋪商賈雲集,上海成了個日漸繁盛的港口。青黛色不見了,村落里裊裊升起的縷縷炊煙也不見了,這裏剩下的只有貿易和工業。
來到上海,安置下來,他每天三頓飯以外的全部時間消磨在街上。他要從街上找他日後的生計,或者說,找一個最有利的投資方向。
這條江也給他帶來了辦實業的遐想。大清完蛋前十來年簽訂了《馬關條約》,規定洋人可和*圖*書以在中國境內建廠。於是外資工業大量湧入上海,其中日本投資最多。西洋人和東洋人先是投資紡織,歐戰之際又投資于獲利更大的日用品工業。它們主要集中於滬南區、曹家渡區以及楊樹浦,此外徐家匯、閘北、吳淞及浦東區等地也集中了不少工業。所有工業差不多佔滿了沿江沿河的地段。黃浦江及蘇州河西岸幾乎全部為碼頭、倉庫、工廠所佔。沒有什麼濱河路,更談不上在沿河江口留綠化帶。他從江邊轉到河邊,看著水面泛起的污濁的泡沫,聞著隨風飄來的一陣陣腥臭。想起了以前在西方油畫作品中看到的巴黎的塞納河,倫敦的泰晤士河,流經德國的萊茵河。它們與黃浦江及蘇州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上海的江河邊簇集著廠房的樣子,只能喚起他對家鄉無錫的回憶。
在這上投資,甚至可以到洋人的錢袋裡抓撓上一把。洋人是指著洋船進出貨物的,海運是他們的生命線,而碼頭則是海運的終點和起點。黃浦江的碼頭分佈得亂糟糟的。浦東的碼頭倉庫只上海的一大半,尤其是煤碼頭及堆場絕大部分在浦東。可工廠絕大部分卻在浦西。因此,大量貨物在浦東卸下后需依賴拖駁再轉運至浦西,洋人為此要花一大筆運費。浦西大量需外運的製成品又得通過拖駁運到浦東,這又是一大筆運費。這還不算。黃浦江航道縱有一定水深,但淤塞嚴重,以至航道日淺,大型貨船趁漲潮入港,落潮出港。更大型的遠洋貨船,只好在吳淞口外停泊,將貨物卸到小型駁船上入港。這樣一來,費用極大。英國人曾為此大發牢騷,說從英國至吳淞口外的每噸貨物運費,幾乎與從吳淞口至市區的轉運費相等。
他考慮過去黃浦江上投資搞航運。這裏的深水航道可以停泊最大的輪船。自《南京條約》后,上海的進出口業務急劇發展,很快便超過了原來的最大的內外貿易集散地m.hetubook.com.com廣州,其進出口貨物吞吐量佔全國一半以上。但在黃浦江插一腳很難。上海開埠后不久,美國首先建立「旗昌輪船公司」,以後英國的「太古」、「怡和」以及日本的「大東」、「大陸」相繼而來。輪船碼頭均在租界的沿江部分,外灘一帶全部為西人和東洋人的碼頭所佔用。匯黃浦江中心地,英人建公和祥、太古等十二處碼頭,日本人占匯山、楊樹浦等十一處碼頭,加上浦東造船人沿江兩岸建造大量倉庫,又多被外國人所用,吃香喝辣的地皮已沒中國人的份兒了。清末,上海設「輪船招商局」,前些年幾個不知好歹的中國商人在上海成立了寧紹、大達輪船公司。他一打聽,擠在英美日這樣的海上大國之間,中國人這碗飯很難吃。他只好死了這條心。
在夜已深,街巷中空空蕩蕩闃無人影時,他每每遛到江邊。黃浦江就在他的眼前不安地流淌著,江心倒映著夜幕中的朵朵紫雲,或反襯著緩緩移動的木舟。江身迤邐遠去,傍岸處儘是大小不一的黑壓壓的輪船。船上閃著燈光,外國水手將手揣在褲兜里,晃著寬闊的肩膀在甲板上走來走去。透過艙窗,可以依稀看見水手們正圍著一張放滿盤碟刀叉的桌子用餐。美酒佳肴的香味夾雜著大呼小叫聲飄過來。這些人總是這樣,一鬧就是一個通宵。
左衝右突,終無出路。他一個急轉身,盯上了外商銀行,並打聽到了其中的意滿志得的約翰·宋,先是貿然闖入與其晤面,后又在老城隍廟茶館非正式地說了一回在租界內建房一事。他知道滙豐對送上門的好處不會拒絕,但他為什麼要充成一個小熱昏干這等吃虧的事。在這時只有他心裏清楚。
淀山湖只是個碧澄如鏡、煙樹迷濛的所在。但由它發源出的一股水就不是僅有風光價值了。它源出淀山湖后,蜿蜒二百多里地,至吳淞口入長江。至下游處,寬約一里,https://www.hetubook.com.com深達幾丈至十幾丈,可謂江闊水深,是重要的交通運輸要道。明永樂中,夏原去戶部尚書疏浚,江合吳淞江,通范家浜,形成了明清以來的格局。不用說,它就是日後喧囂既久的黃浦江。
卞夢龍清楚地記得,少年時在無錫上學,教歷史的老師曾聲淚俱下地提及鴉片戰爭,《南京條約》什麼的,並說鴉片戰爭后,根據中英《南京條約》,上海開埠。那時,他不懂開埠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搞明白,所謂開埠即是將上海開闢為商埠,西人各國都往這裏跑,通過這個敞開的大洞,吸吮中國的血漿。那時可真真年輕,血氣方剛。在杭州上學時,他還和同窗一道上街高喊抵制西貨的口號。現在想起來,那陣子才真叫小熱昏。他親手砸了十來個日本國進口的搪瓷臉盆,研究后卻又蹲下欣賞起上面已殘碎不全的融貫東西的日本繪畫,還真真感到惋惜。即時,國內喜用德國進口的白禮七牌大蜡燭,一支可點一個通宵。他們從各店鋪搜羅來一些,堆在一起一把火給點了。蠟可燒不盡,最後熔成了一小堆。他往上面踢了一腳的同時又惋惜地想著,如果不燒它們,它們在一個個的夜晚溫柔地燃燒著自身,又該陪伴自己作下多少幅畫呵。這些已是過眼煙雲,他也不再年輕了。上海開埠就開埠吧,這是國人都已接受的事實;如果不開埠的話,上海還不會這麼快就變成中國甚至遠東最大的城市。西人將上海稱為「冒險家的樂園」,中國人為什麼不能也來此間冒險一番?
大大小小的工廠與又擠又髒的板棚區混雜。他在瀰漫著工業煙塵的工人住宅區里閑逛。當秋日漸漸向晚時,暗淡的日光透過陰暗的雲彩向下窺視,這裏的板棚說不上是用什麼材料制的,每一座全像瓦礫和舊鐵皮的奇形怪狀的組合。就像裏面的住戶一樣,在風雨飄搖中奄奄一息。住在這裏的男工和女工被工廠折磨得慢hetubook•com•com慢喪失知覺,耳聾,眼花,健忘,說起話來含混不清,走起路來步履艱難。他們的子女無人管束,不是去當童工就是躲在陰暗的板條下一個勁地抽煙。有的人家裡養著愛狺狺狂吠的惡狗看家。到處都是耗子,野貓很多。嚙齒動物和野貓一同到處奔竄。他走在板棚間,諦聽各種神秘的聲響,竊竊私語聲,房子在風中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什麼器皿的爆裂聲。他知道,這種一貧如洗的樣子所培植的正是辦實業者斂積財富的對象。
從航運和實業出發,他也打過市內運輸的主意。他的靈活的腦瓜注意到了,胡亂設廠便得把工廠的商品和原料倉庫分散在全市各處;相互有關係的廠子也不集中,工業集中的楊樹浦與鐵路貨運相距較遠;滬東、滬西、滬南幾個較大的工業區間無直達的道路交通。這樣使得市內貨運負擔很重很重。
青浦縣西有個呈葫蘆形的淀山湖。這裏古代曾是陸地,秦漢時沉陷為湖。湖中原有淀山,湖名即源於此。南宋后,當地人在湖畔圍田,湖面漸小。到清代,淀山已在湖東幾里許,湖名卻仍未改。
吳淞口駁運和浦東、浦西間各碼頭的駁運,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尤其是官家,死握住這塊不放。卞夢龍倒也不屑於在這裏爭口剩湯喝,而是想到了水陸聯運。上海作為全國最大的貿易港口,大部分貨物要在此轉運,但是港口與鐵路間缺乏直接聯繫,更無一處水陸聯運碼頭。他想活動一下官家,再拉幾個財主投資,將鐵路線延伸至碼頭,然後以股東身份坐吃暴利。主意是不錯,但等他剛剛走動,就接到一封帶著子彈頭的信。信中警告他,不得染指水陸聯運的事。信尾沒署名,只是並排按了兩個指印,一為紅,一為綠,這是青紅幫的標記,他明白了,青紅幫把持了通過蘇州河的駁運與東站貨場的小港地,如果建一個大型水陸聯運碼頭的話,等於砸了他們的飯碗。他鬥不過青m.hetubook.com•com紅幫,也怕這幫人,因此,那個建水陸聯運碼頭的動人念頭也就只好放下了。
他想辦實業。只要人們還要穿,還要用,只要西方工業國還想從中國更多地榨取,產品就不愁銷路。但他很快便又失望了。倒不是因為洋人把地盤全佔滿了,而是因為辦實業先期投入太大,地皮、廠房、工員、設備全是啰嗦事,而且取回投資,穩穩妥妥地賺錢還得幾年之後。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需要的是暴發。
他在這一片又一片的嘈雜聲中跌跌撞撞地走著。陰暗的牆壁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他一會兒彷彿被人群吞噬了,一會兒又從幢幢人影中走出來。在沉寂的間歇,他看到妓|女披著睡衣斜倚在二層樓的陰暗陽台上,看到敞開的一個個門露出的一個個油膩腌臢的前廳。一家子又一家子趔趄著流浪到這個城市,全部家當都挑在肩上;一家子又一家子往外搬,他們為難地把籠箱搬到街上,又竭力地不讓那些未見過他們的人窺視到他們破爛的被褥以及豬一般的私生活。喧囂的、不安分的上海,如同一片鬼怪出沒作祟的森林。
他來上海的確帶點冒險色彩。京口那一下子使他摔得不輕,大旺錢莊白白讓出不能不說是傷筋動骨,儘管沒傷著南京的盼盼苑和聚友會館,卻使他從無錫溫秉項處搞來的錢財折去了一大半。回到南京后,他通過警察局的潘大肚子將盼盼苑和聚友會館盤出,加之身邊的老底子,總共湊了近六萬大洋,帶著全部錢財,隻身來到上海。此行頗像下了一筆大賭注。搞好了,這般家底能生出一大堆小崽,他將暴富起來;搞不好,賠光了家底,將淪為上海街頭常見的那種小癟三。
道路總是把他引向黃浦江。有幾個晚上,他陷入一連串彎彎曲曲、互相交叉的狹窄街巷之中。這些街巷迂迴曲折,但都離開江濱不遠。江風把一陣陣柴油味吹過來,三拐兩繞間總可以看見許多船舶的桅杆超出建築物的頂上,刺透了朦朧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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