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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梟

作者:馮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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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六章

第七部

第六章

「我理解。」婉兒乾巴巴地說。
「幹了它!」他舉起了酒杯和婉兒碰杯,然後一飲而盡。喝完后,他感到嗓子眼發辣,心頭髮燙,很想有個尋歡作樂的場面。看著婉兒遲疑地用舌尖蘸了蘸酒,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皺著眉頭艱難地吞下,他笑了,大聲說:
「是我出的,是我出的。」卞夢龍隨口應付著。
「你跟那個約翰·宋認識?」他突然發問。
她抬起頭,修飾過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矇矓的淚眼向屋子當中的桌上掃去。
「讓我再想想。」婉兒用巴掌托起了額頭。
「看見了。」
一個乞丐來到了身邊。這是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沒有牙的嘴在喃喃自語,沒完沒結地哀告著。「給倆錢兒吧,給倆錢兒吧,上天保佑你多子多福。」聲音畏葸地從衰老的胸脯里飛出,又滑入陰沉沉的霧氣里。他則滿腦子想著婉兒的事,猶如殘冬的空氣那樣,對周圍的一切都置若罔聞。
婉兒氣哼哼地回答:「我即便是你老婆,也不能斷了與約翰先生的來往。經營上的事該來往還得來往。當然,如果他再有非禮要求的話,我會斷然拒絕。」
他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抓起她的手在掌心上撫弄著,又徵詢地看著她。他要讓她主動意識到,往下所要談的是一件大事,一件終身大事。
黑暗中傳來婉兒低沉的聲音:「我感到,你自己都沒有經過充分的思考,你娶我,到底期望什麼?」
快到天明時,婉兒終於睡著了。卞夢龍睡不著,臉色陰沉地拉開窗帘,藉著晨曦的微光,俯身仔細端詳著熟睡了的婉兒。她的面孔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好像不如醒來時那麼動人,但顯得更真實。臉上的神色顯得疲憊不堪,有點像一個演員演完一場難演的戲下場后的模樣。嘴巴緊閉著,嘴角邊隱約露出一絲悲傷。在她身上好像生存著兩個靈魂,當其中一個靜睡時,另一個無所不知的痛苦靈魂就蘇醒了。
「好!」他右拳往左掌一擊,興奮地在屋裡踱了兩圈,「這就快該收網了。『破五』就上滙豐,你看怎麼樣?」
回答卻是一聲輕柔的嘆息。
「男人都是壞蛋。」她優雅地一笑,「不管是小鼻子還是大鼻子,都會打女人的主意。」
這個回答讓卞夢龍滿意。如果婉兒真跟約翰有什麼圈套的話,她會借回答他的問題與約翰擇清,只有他們與約翰的關係是純生意往來的情況下,她才能聲明自己在當卞夢龍的老婆時也仍要與約翰來往,因為她心裏是坦然的。女https://m.hetubook•com.com人有心眼又沒心眼,在一般交鋒時能對答如流,而在更深一層的心理試探面前,往往體會不到幾種答案間反映出來的心理誤差,而男人便能從中發現破綻所在。婉兒的這一答覆,他感到是無懈可擊的。
卞夢龍注意到,婉兒所談,出不了男女情事,也不知她是真這麼想還是為了擋住他往更深一層追究。既然從她嘴裏先談到老婆問題了,那就順著這條線談下去,聽聽她的回答有沒有破綻。
「為什麼?早晨還好好的呢。」
他慢慢地直起身子,臉上的神情依舊那麼陰沉。他沉思著,邁著沉重的腳步,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外面已然寂靜了,只有幾盞路燈發出昏黃的光。一個念頭像胸襟間一陣憋不住的咳嗽般湧上來:我要娶這個女人。
在下一段路上,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約翰。兩排像按線條畫的那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表情冷淡,目光下垂,總是高聲絮叨著什麼。這個英國佬滔滔不絕的卻又令人生厭的言語又在他耳邊迴響起來。他顯得獃滯了,呼吸急促,恨不能立即回到旅館去,但抬頭間,已來到滙豐銀行門口。
「而且太戲劇了,是不是?」他正下臉來,一臉子肅殺,說,「不管怎麼樣,你答應不答應?」
卞夢龍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
婉兒疑惑地看著他,「你神色不大對頭。」
他開始講了,講得很吃力,都是小時候聽來的或從書上看到的古代笑話。這些距他已很久遠,很淡漠,但他搜肚刮腸,想起一個講一個。他自知講得很笨拙,古人的機巧讓他講得又澀又板,古人濃烈的語言藝術讓他講得像白開水那麼淡而無味,但他看到對方在笑,不是歡笑,而是強笑,甚至強迫自己大笑,這顯然是怕掃了他的興。他邊吃邊講,甚至不敢像通常的說笑話者那樣正視自己的聽者。他自知,只要嘴一停,那令人窒息的尷尬氣氛就會降臨,只要看看對方,就會看到一張蒼白憂鬱的而被強迫著現出古怪笑顏的臉。他講著,越講越難受,像有一隻蜘蛛爬進嗓子眼,又一直爬到心裏。他很明白這種難以忍受的局面是何以形成的,那是兩個陌路相逢的人硬要擺出過家庭團圓年的樣子時所不可避免的。
「咱們熬個通宵怎麼樣?家家都守夜,咱們也守。聽我給你講一夜笑話,保證笑得你肚子痛。」
「你想得怎麼樣了?」卞夢龍用後背撞撞婉兒的後背。
他眼一亮。婉兒從滙豐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大門裡走出來了,步履輕巧,臉上泛著光澤,還向把門的紅頭阿三友善地點點頭,看那神情事情是辦成了。嗯?一張熟悉的紅潤的英國人的面孔在她身後,是約翰那老小子。這兩個人站在門邊又說了些什麼,雙方都很自如,看來相識既久。然後握手道別,男的向里回去,女的則向外走來。
婉兒拿出張紙揚了揚,算是回答。
「算了算了,這事我不再纏你了。」卞夢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直言不諱地說,「我前兩年在上海鬧出的那事,借這個約翰當梯子使過,所以見了他后心裏發虛,見到你跟他相識,心裏更發毛,這你應當理解。」
「你要是我老婆呢?」他又突然問。
破五,店鋪開始營業時,這個念頭不得不暫時放下。當他們如夫妻般過了幾天後,一俟社會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來,他們便開始繼續已開了個好頭的計劃。
「誰說咱們不是一家子?」在煙火一陣陣映紅窗戶時,他說完跳起來,衝上前摟住了婉兒,雙臂像鐵箍般抱得緊緊的,當兩個人都喘不上氣時,他只感到淚水像熱乎乎的小蟲般在臉上爬,只是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她的。
這時,子夜的鐘聲敲響了。外面傳來一片喧聲,鞭炮像發瘋般響起來,震耳欲聾。
「婉兒,你這是怎麼啦?」他不解地看著她。
那天,婉兒一大早就拿著她和肖少泉共同擬定的招股文書去滙豐銀行。她走後不大會兒,卞夢龍閑著無事,居然也打算去看看。
「你到底要談什麼?」婉兒說著把手徐徐抽出。
「別講了,」婉兒沉悶地制止了他,「咱們又不是一家子,用不著守夜,洗洗睡吧。」
他架了副墨鏡,用長圍巾把下半邊臉圍得嚴嚴實實。上了街,不由自主,他進入英租界。到底是大年期間,租界巡捕房的人也懶得出來走動,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他的腳把他帶到了那座英國攝政時期風格的小樓前,他謹小慎微地站住了,向前伸著脖子,兩手交叉在胸前,凝視著它。他曾在這裏生活過一段時間,現在它不知落到了哪個英國人手中。樓里傳出來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他像馬一樣,鼻孔鼓得大大的,一邊聽著,一邊微微地笑著。
他噤言了。期望是沒有源頭的,滲透了所有塵世間人的心靈和頭腦,因此頗為強勁,帶有命令意味。誠然,期望也是痛苦的,這是因為期望吸吮了夙願未酬的全部悲愁,飽嘗了失望帶來的全部苦楚,忍受了孤獨所引起的全部https://m.hetubook.com.com憂鬱與悵惘。所有的人都曾以心血澆灌著期望,於是它長成了一棵蔭蔽在生命之上的參天大樹。他這時像在一個無邊的森林里迷了路的行人,陷身於一片茫然。他並不是自己的主宰者,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殷切地期望著什麼。錢?有了。報復?只待收網了。女人?那是用錢可以買來的。但他仍感到莫名的恐懼。感到自己要被憋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既殘忍又安適,既狡詐又愚昧的生活之中,彷彿某種不知名的毒蛇用它那黑糊糊的蛇身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嚴格的因果律對這種離奇的生活似乎失去了作用,像賊一樣得過且過與拜金的巨大狂熱竟荒謬地連接在一起,對人間的巨大愚弄竟然和一次鄭重其事的求婚令人可笑地結為一體。在一片怪誕中,有某種可怕到難以形容的東西在漸漸逼近。那東西像是無邊的空虛和永久的沉寂。他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想娶這個曾作踐過的女人,所期望的不過是甩脫這種總也消除不了的巨大恐懼。在這場絞殺中,她在為他在前沿廝打的同時,也就掌握了他,甚至可以反過手來控制他。只要她願意。多可笑又多麼合乎常情。一把荒唐的琴只能發出荒唐的音調,他原以為這是一次尋求歸宿的努力,而究到底,不過是在期望尋求一次苟且的臨時巢穴。
「既然如此,那我就說啦。」卞夢龍吞了口唾液,一字一板地說,「我要娶你。」
他翻過身來,把手背放到婉兒的面頰上,觸到的是熱乎手的液體。婉兒發怒地把他的手打開,乾脆把頭埋入枕中大聲抽泣起來。他在黑暗中滿意地微笑了。起碼這個女人對他所提的問題是認真的,是動真情思考的。他可以不大防範這個隱患了。先娶了她,穩住眼下的陣腳。至於雙雙飛出國外之後的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隨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桌上已備下了一席豐盛的菜肴。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起來。煙頭映著的窗戶一閃一閃的。幾個「鑽天猴」帶著嘯聲向夜幕中飛去。「今天是年三十,這是過年了!」想到這裏,她身上打了個寒噤。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又企盼著像常人那樣過一回年。她知道,他同樣無家可歸,要求他像個家庭成員那樣與她在大年夜歡聚,因此為他修飾,為他備下酒菜,而他忽略了這一切,到此時仍是滿腦子的生意和欺詐。
他疾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抱歉般說:「來,婉兒,咱們痛痛快快地吃一回年飯。」說完把和*圖*書她拉到桌邊。
婉兒已先他一步回到旅館。待他進入客房,婉兒劈頭就是一句:「辦成了。」
「單買雙談成了嗎?」他進門便問。
婉兒眼中閃出一絲蒼涼,輕噓了一口,遲緩地說:「夢龍,我知道你遲早會這麼說的……」
這天,他們甚至沒吃晚飯便各懷著心事匆匆睡下了,然而直至深夜,卻是誰也未曾入睡,只是背對著背,無聲無息地躺著。整個房間里瀰漫著黑暗,黑暗中的東西沒有一定的界限和輪廓,卻有一個個痛苦而奇異的噩夢組成的光怪陸離、界限分明的綵帶在他們各自的頭腦中迴旋著。
「你同意啦?」
「是不大對頭。」他承認了。
「十三萬五千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是這麼個數?」
「那咱們就轉到下一件事上來。」
卞夢龍直直地盯著她,一步也不放鬆,「就這麼簡單?我看見你們很熟。他對你的那種樣子,可不僅僅像只春天發|情的公狗。老實說,你們有經營上的關係沒有?」
「太殘酷了。」
「你這是怎麼啦?」婉兒不安地審視著他的表情,「這個主意本來就是你出的,你怎麼倒忘了?」
卞夢龍忙轉身,緊趕幾步,鑽入一條里弄。一路上,他想著,婉兒和約翰怎麼會認識?婉兒說自己在洋人手下幹事,莫非就是在滙豐幹事?不像,從沒聽她露過這方面口風;要問問婉兒,又不能驚動她。帶著亂紛紛的思緒,他在街上多繞了幾圈,下午才回到旅館。
樓里跑出來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在發黃的草坪上像小馬駒般邊跑邊尖聲叫著。隨即,一個扎著白色罩裙的英國女傭追出來,把男孩抱回樓中。看男孩那眉眼,似乎有點像約翰·宋,莫不是這個狂妄自負的英國佬佔據了自己設計的這幢洋樓?卞夢龍默默地想著,轉身離去。
「怎麼辦成了?」他悶悶不樂地問。
這個陰狠的點子的確是他想的。他捅著婉兒讓肖少泉同意以「單買雙」的方式招股,肖少泉迫於儘快翻本果真同意了。但這中間有一個必然產生的錯覺。這就是他心目中的招股是招社會上名流手中的閑錢。他萬萬不會想到,待婉兒去實施招股時,所添加的是婉兒自己的股。她自己迫使肖少泉同意「單買雙」,又自己去占這份便宜,以十三萬五千元的錢為自己添加了二十七萬元的股,從而使自己從原四九股的底子上翻成八零股,搖身一變成了肖少泉的大老闆。更何況這筆錢不是她的,而是從外商銀行那裡借來的,而作為擔保的倒是肖少泉出資九萬建起來的麵粉廠。更絕www.hetubook.com.com的是,在這一招棋中,肖少泉已折兵大半卻仍在鼓中,還做著儘快翻本堵大旺錢莊窟窿的美夢呢。
這是他的舊遊之地。四年前,他帶著六萬大洋來闖上海灘,就是從這座大廈前敲開上海金融圈的大門的。今天,按照事先的商定,婉兒要到這裏來借一筆巨款,以作為豐順麵粉公司的股份投進去。這個主意是他出的,他料定可以成功。滙豐銀行,龐大森嚴,各種規章嚴絲合縫,算計起中國客戶來一套一套的,但英國人的古板和自負將它撬開了一條巨大的縫隙,只要讓英國人佔到便宜,中國的滑頭就有空子可鑽,並且能利用滙豐的勢力把其他中國人網住。今天早晨,婉兒到滙豐來了。這個女人曾說過,她是為洋人辦事的,更深的話則不露。他沒打算深追,只要她是為洋人辦事就行,至於是幹什麼,暫時可以不管,以後再說。反正以她的身份,背後有一家大麵粉公司擔保,到洋人開的銀行借出一筆款總是辦得到的。
婉兒勉強咧嘴笑笑,點了點頭。
「你還猜不到嗎?」
「用麵粉公司做抵押,滙豐答應借款十三萬五。」
「即使猜到了,話也要由你嘴裏先說出來。」
她怔了一下。然後淡淡地問:「你看見啦?」
「有又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婉兒反擊了,「我在洋人手底下做事,他是洋商銀行的,斷不了有些來往,在英國海員俱樂部里過聖誕節時他還請我跳過舞。但男人嘛,即便跟女人談生意,腦子裡也轉的是床上的事。我又不是你老婆,就是跟這大鼻子上了回床你又能怎麼樣?」
第二天,肖少泉趕回京口過年去了。這天晚上,卞夢龍趕到萬國旅社。這日是年三十,適逢大年夜。
他又問了一聲:「婉兒,你這是怎麼啦?」
婉兒凄楚地笑了笑。她不愛打扮,終日里風塵僕僕的,但時下像是剛剛修飾過。擦了一層薄薄胭脂的臉宛如在朝輝照耀下的一泓靜水,映照著天空的朵朵浮雲。眉毛剛剛被拔過、描過,顯得又細又長又彎。一件滾鑲著的羊絨邊、鵝黃底的碎花緞的絲綿襖緊緊地束著腰身。她不吱聲,只是斜倚在床上,掩飾地玩弄著豐腴的指頭。
「說吧。」冷冰冰的兩個字。
「按與肖少泉商量妥的『單買雙』,我再放到豐順賬上十三萬五,就等於加了二十七萬的股本。原來肖少泉出九萬佔了五一股,我佔四九股,股本共十八萬。而現在這麼一來,十八萬加二十七萬共四十五萬,肖少泉的股只能佔二成,而我佔八成。這個公司完全是我說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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