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舊日時光
第三百四十六章 「謝謝你，媽媽。再見了，媽媽。」
竺清月低著腦袋，聽見母親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沙啞的聲音伴隨著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似人類，更像是有億萬隻飛蟲在揮動翅膀，層層疊翼。
「你還笑！有那麼好笑嗎？」
虛假的面紗被揭開，赤|裸裸的、令人無比痛苦的真相漸漸展現在面前，女孩邊哭邊笑，淚流滿面。
雖然她也沒這個想法。她回家，無非是預感到一場巨大的變故來臨，去做了斷罷了。
「不會的，不會的！」竺清月大聲說道。「我不會拋下你，就算，就算你是——！」
她抬起手，屈起指頭，很有禮貌地敲了敲。
「已經無關緊要了。」
……
站在她面前的母親輕聲回答。
「媽媽，媽媽！」她大聲說，「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最後了呀！」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直到淚水再止不住，眼角溢出了晶瑩的淚花。
可這怎麼可能？
一直以來，她都搞錯了一件事情。
「你想要到哪裡去？無論你要瞞著誰，都不用瞞著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東西，對不對？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你，隱瞞毫無意義。所以，告訴媽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熟悉的味道。是星潔的能力又失控了嗎……但嚴重程度卻比之前更甚，她甚至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竺清月佇立在原地，呆了半晌。然後她脫掉鞋子，走入房門。
是自己忽略了什麼嗎？
在那之後，關係重新恢復融洽的母女倆，倚靠在門邊聊著最近的生活，她們聊得最多的自然還是兩位親近友人的事情。
遺憾的是，竺清月對所有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她正苦惱的時候，面前的房門卻「吱呀」一聲，無風自動地打開了。
一如既往。
某種巨大、龐然的物體冉冉升空，像是深埋底下的爆彈，又像是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無與倫比卻又無可阻擋。
她轉身離開，朝著破滅來臨的方向大步向前。
「抱歉，我還有最後的事情要去解決。」
「謝謝你，媽媽。再見了，媽媽。」
「嗯，我會的。」
然後，女孩感覺到有東西自看不到的黑暗中伸了和*圖*書出來。
然而，真正的事實卻是，不是有一位母親需要她的照顧，而是她本人需要「母親」的存在；
「一直以來，都是我陪著你。因為在你的內心深處，你覺得失去我后，一個人肯定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裏——」母親的聲音變得更近、更近，如妖似魔地鑽入耳廓，「可事到如今，你卻想要拋棄我嗎？」
像是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擁抱著，竺清月感到了一陣安心。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回到了能力覺醒的那一天；就像回到了……
她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現實傾覆在即，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對此還尚且一無所知。
「你還會再回來嗎？」
「就像電視劇或者里有著悲傷經歷的角色一樣，因為太傷心，才遺忘了過去的事情，這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了吧……」
她又返身走到更遠處的另一個套房，做了相同的事情；接著，竺清月繞了一大圈，來到了電梯前，按下按鈕。
「噗嗤。」
「啊，我知道。我知道答案。」母親冷酷地說，「你想要離開我，想要拋棄自己唯一的親人，拋棄媽媽。就像你的父親一樣。」
「……我知道了。」
……
她剛產生這樣的念頭，明明沒有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房間內卻真的閃爍起了熟悉的微光——來自黑白色的屏幕，以及熟悉的節目聲音。
深夜，竺清月睜開眼睛。
這一次，清月的母親不再抱怨，不再說出「我不喜歡他們」這種話，只是微笑著說道：
「哎呀，喜歡這種事情是沒辦法的，我也控制不了嘛。反正現在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您老就別管了。」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花園、大門入口、電梯和走廊，可或許是因為換了個時間點、換了個看待事物的角度，這條走過百千萬遍的路，竟透著股前所未見的陌生。
在那個封閉的家中……
她不是被誰喚醒的，而是臨睡前為自己設下的生物鍾在起作用。
「那就再見了，清月。祝你一帆風順，希望你能救回自己的朋友。祝你幸福。」
一直以來，www.hetubook.com.com她裝作看不見、實際上卻是不想去看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就在她的身後，位於城市中央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在爆發！
竺清月「唉」的一聲，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我本來還以為你是我的幻覺。」
但她並沒有繼續往前深入，沒有開燈，只是踮起腳尖往裡頭張望，確認了那個佝僂瘦弱的背影，的確就坐在沙發上。
「我倒是想管。可惜各種社會檔案里我的名字下方掛著的是『已去世』，早就連戶口都沒啦，想管都管不了。就算女兒被渣男騙走，甚至被騙去結婚生小孩，我也只能在旁邊看著干著急啊。」
邁過數千個晝夜的徘徊，她給予了最終的回答。
竺清月一邊說著，一遍準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來開門，摸了半天卻找不到。
竺清月每一次回家，都能發現媽媽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而她每一天看的似乎都是相同的節目，永無止盡、循環往複地播放著同一天、同一時間點的節目——
沒有人應答。
「謝謝你，媽媽，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算了，其實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
「這兩天到處跑來跑去，鑰匙不知道落在哪兒了。」
竺清月沒有轉頭去看。她凝視著母親擔憂的眼神，再一次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要是我真的能失憶就好了。」
她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地上站起來，將額頭貼在門上，女孩低垂著的眼角眉梢間洋溢著眷戀，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
從小就照顧著生病在床的媽媽，還要兼顧學業努力當個在師生們眼中完美無瑕的優等生，肩負著家庭和學校的雙重責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努力。有時候也會覺得太辛苦、堅持不下去，可哪怕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即使每天晚上躲在被窩裡默默流淚，都不曾真的放棄，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竺清月愣了一下。
走廊上沒有開燈，從客廳方向隱約傳來微弱的光亮，與電視播放節目的細微嘈雜。
中途不是沒有人阻止，但敢對她動手的人自然不會和*圖*書有好下場。竺清月本來就是興起而往，要是途中遭遇龍婆，被對方攔下來，打不過的情況下沒辦法，只有放棄出門歸家的打算……但不知為何，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牆上懸挂的鍾錶顯示，目前時間是在晚上十二點以前。
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點著溫馨的黃色燈光。她走到隔壁房間，將耳朵貼在門上，覺得自己好像隔著厚重的門板仍能聽見戀人的呼吸聲，於是心緒變得寧靜平和。
是的，就是這個。
「不好意思，可是你親口說自己已經過世的時候，真的有點好笑……」
「所以，當我意識到我是這樣的人後，我就一直在想，在此之前，我就一定有在向誰索取著什麼。我渴望別人愛我，這種渴望近乎無止盡……然後我就明白了，那個人就是你，媽媽。就算你死了，我都沒有放過你，因為我就是這麼貪婪。」
「嗯，是啊，都已經不重要了……」
意識模糊間，她緊閉雙眼，輕輕喊了一句。
熟悉的屏幕。
也許是有別的事情吧？畢竟時值多事之秋，大家都很忙。龍婆很可能就在某個地方默默關注自己，覺得自己能離開星潔身邊，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對方甚至不擔心自己會通風報信。
沉默。
就在這時，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竺清月的脊背上爬起一陣戰慄感，她的臉色登時變了。
——末日就要來臨。
直到這扇房門被外人打開，潺潺自由的風流淌入其中，她才不得不重新直視真相。
也就是說，竺清月偽裝得好像一個童年失憶的人，忘記自己現實的母親已經死了、忘記家中的景象都不過是幻覺；可是卻又從未真的忘記。記憶始終在心底深處折磨著她的意志，這十年以來的每分每秒，不曾有過片刻停歇。
伴隨著耳畔唏噓回蕩的急促呼吸聲，竺清月將手掌從額頭移到胸口，感受著心臟正在胸膛下方「砰砰砰」的激烈跳動，這讓她產生了自己的確活在現實世界中的真實感，於是周遭環境又恢復了正常。
不知道過去多久。
恐怕也會接收相同的訊號、播放相同的節目……
最後的這句話就像一柄重鎚，惡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頭，徹底砸破了她臉上的偽裝。
……
唯有一人的房間內，寂靜無聲、宛如深海。當然，面前的電視屏幕更是從未被打開過，暗沉沉的黑中，由於反射著來自周遭的光源而偶爾滑過一絲亮銀色，像是人的眼眸。
「抱歉，我問了傻話。你不在家，又能去哪裡呢。反正你出不了門，對不對？」
女孩從床上坐直身體，望著前方被房間內的陰翳所覆蓋的大電視屏幕，一時間精神恍惚。
那種感覺，就好像站在港口棧橋上的她，背後是海嘯掀起的滔天巨浪，即將吞沒整座海岸；
「你管太寬了啦。我都高中生了，這種事很正常的，大家說說不早戀，其實真遇見了喜歡的人，哪裡忍得住呢。」
電梯門嘩啦啦地打開，鞋底與瓷磚地面有規律的碰撞聲，從這一頭不停息地延伸到那一頭。等到聲音停止，竺清月已然站在自家門口。
那一刻，女孩像是渾身都失去了力氣，軟軟地跪坐了下來，腦袋倚靠著身旁的門板。
竺清月低聲說道。
雖然嘴上不說，竺清月始終在為自己的人生感到驕傲，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出色的女兒，堅強的女生，懂得什麼是付出，更懂得什麼是愛。
「踏，踏，踏。」
就這樣，竺清月回到了自己家中。
竺清月重新冷靜下來。她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空無一人，房門緊閉。
又或者是站在火山腳下拍攝村莊風景，渾然未覺的自己背後是噴射到高空的熔岩、在山脈間瀰漫縈繞的黑霧，以及燃燒整片天穹的火燒雲。
「媽媽……」
「我是個任性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直到交了朋友以後，我才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麼惡劣、多麼可惡，不管我如何喜歡他們重視他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從他們身上索取本來不該有的情感，我害怕被拋棄，所以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綁在他們身上，哪怕這樣做會傷害到彼此。」
她只是努力強迫著自己不去看，強迫到有一m.hetubook.com.com天習慣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為止。
竺清月伸出手，試圖觸碰空氣中看不見的臉龐。
「那你要留在這個家中陪我嗎？直到永遠？」
在駐足不前的從前。
回到了媽媽還在的那一天。
臨近深夜十二點，路上沒有巴士沒有出租，所以竺清月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途肆無忌憚地使用超能力幫助自己趕路。
那是一場歌舞晚會，男女主持人正在充滿熱情地播報節目，場下是觀眾們熱情的鼓掌聲，然後是背景舞台的音樂聲，激昂，喜慶，「噠噠噠」、「噠噠噠」……
「重要的是，清月，你自欺欺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再指出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為了什麼呢？」
女孩好看的眉毛如今卻擰作一團。她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額頭，掌心處傳來涔涔冷汗的粘膩觸感。
就算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她也沒辦法將「你是假的、你並不存在」這種話說出口。因為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已經陪伴了她長達十年之久；過往的數千個晝夜，她都是與「媽媽」一同度過的。
「媽媽，你在家嗎？」
「明明知道早會有這麼一天，還是覺得有點不甘心。我的女兒有了喜歡的男人，可在我眼裡，你還那麼小……」
竺清月下意識地緊咬住嘴唇，櫻色的唇瓣淌下鮮血，雪白的面頰浮現痛苦。
「……」
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家：一個封閉的，時間從未在此流淌過的房間。
「後來遇見了世界的另一面才意識到，你，是被我的能力製造出來的『東西』吧？該怎麼稱呼你呢，邪靈，還是……」
「我要的是……」
「是啊，我的女兒，我是為了你而存在的。」
漫無目的，無邊無際的沉默。
和家中的電視很像。
竺清月安靜地望著地面，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流動著斑斕的眸光。她用力眨了眨眼，避免淚水真的流下來，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嗓音變得哽咽。
「那三角戀呢？竟然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你們在演電視劇啊。」
竺清月披上外套，走下床鋪，穿上鞋子，對著梳妝鏡整理儀錶，隨即推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