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一個夏天
二
「因為那時候,你離開的時候問過我啊。」
到達顧汐家的別墅時,是第二天上午九點,保姆告訴我顧汐去醫院複診很快便會回來,我不肯聽保姆的話上樓去睡覺,任性地窩在沙發里等顧汐,但討厭的時差讓我昏昏欲睡,很快我便進入了夢鄉。
醒來的時候是黃昏,恍惚間我竟不知道是真是幻,窗外的天空藍得令人心碎,潔白的雲朵漸漸飄遠,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面前緊緊握住我雙手的少年,側顏俊美如仙,那雙一眨不眨望著我的細長眸子里盛滿溫情與笑意。我知道他是誰。
「第一件事。」他轉動輪椅向外走,我緊緊跟在他輪椅的後面,隨時準備著他提出什麼難度很高或是浪漫驚喜的事,然而,他只是領我去到前院的花園,將一株綠色的植物指給我看。
只有我的小石頭,只有顧汐,才會用這麼溫柔的聲音,這麼寵溺的語調,對我說,你啊。
一直以來,他所謂的,最後最後的願望,他口中的,很貪心的願望,原來只是這樣再簡單不過的要求,可是,他將這樣簡單的事情看成是最奢侈的願望。他從來都是這樣的吧,總是給予我太多,卻要求
和_圖_書太少。
你能想象得到嗎?
「可我想知道它什麼時候第一次開花啊。」
我突然明白,顧汐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株植物:「這是……這是以前你栽的那株金銀花?」
我愣了半天,才傻傻地問出一句:「你想和我一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看那株植物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金色的夕陽正透過窗戶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他的眼睛望著我一眨一眨的,那纖長的睫毛就彷彿是鍍了金的天使的翅膀,令我想起幾個月前,那次只有我和他的短途旅行里,他也是這樣看著我,說,我此生最後一個願望,是想和她一起做三件事。是不是很貪心?一下子就要求三件事。
他那樣子彷彿像是在評論無關緊要的人。我突然覺得害怕,害怕我面前的這個人會在下一秒變成別人,害怕我的失而復得只是一場我自己虛構的夢。
「傻瓜。」我說,「顧汐真是個大傻瓜。」
「你啊。」他轉過輪椅,伸手刮我的鼻子,「總是這樣心急。」
「是啊,真是傻瓜。」顧汐側頭看我,嘴角仍殘留著笑容,「漂洋過海只帶一株植物,真是傻瓜的行徑。」
那時和圖書候,他只告訴了我其中的一件事;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個「她」其實一直都是我。幸好,現在我還能知道其他兩件事是什麼。我立刻鄭重地點頭:「顧汐,無論是什麼事,我都會去做的。」是的,哪怕是上天入地,只要是他想讓我做的事,我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不用擔心,只是例行檢查。」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樣,他突然轉動輪椅避開我的手,然後側過頭笑著轉移話題,「半夏,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一直以來,我都很想和你一起做三件事?」
我反握住他的手,從沙發里坐起來,急於將這一切告訴他,我說:「對不起!顧汐,你能原諒我嗎?我怎麼能沒有認出你,其實……其實我喜歡的人是……」
我沒有通知顧汐,在九月的第一天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義大利的旅程。
真好。
他仍然是、一直是那個無論我做什麼都會說沒有關係的顧汐,他一直都是那個寧願委屈自己也不肯讓我為難半分的顧汐。
「帶著一株植物出國,你也不怕過海關麻煩?」我嘴上雖然不以為然,但事實上心裏是滿滿的感動。
「沒關係,半https://www•hetubook.com.com夏,你現在已經在這裏。」顧汐輕聲又不容置疑地打斷我,「就算你永遠都認不出我,又有什麼關係?我認出你就好了啊。半夏,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所以,以前的事我們不提好不好?就當今天是我們十年後第一次見面,好不好?」
「對啊!」顧汐沒有回頭,但我聽見他的笑聲,「這是我離開孤兒院時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
「我在這裏。」他連忙攥緊了我的手,眉目舒展,溫和地笑起來。
我像幸福的傻瓜一樣「嘿嘿」笑起來,顧汐便跟著我笑。
我無聲地笑,想,上帝真是特別厚愛我,讓我還有機會見到他;讓我還有機會看見他溫潤如玉的笑容;讓我還有機會彌補我所犯的所有錯;讓我還有機會跟他說,我喜歡他。
「為什麼?」
我聯想到保姆說他去複診的事,我的眼淚差一點又掉下來,我伸出手去碰他的腿:「你的腿……」
我立刻就安了心,他不會變成別人,他是顧汐。
我將手裡的白色毛毯蓋在他腿上,然後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坐下來,夕陽絢爛得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我和顧汐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和圖書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對啊,一切都還來得及的。從今天開始,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很多很多的以後,只屬於艾半夏和顧汐的以後。
一個月後我順利出院,接下來便是兩個月的假期,再然後便會是我傾心期待的九月。時光並沒有因為我日夜的期盼而變得漫長,相反,彷彿只是開心地眨了一下眼,日曆就已經翻到了九月。我知道,時光並沒有因為我的祈禱而變快,只不過是因為兩個月與十年相比,簡直短暫得不值一提。
大概是我一本正經的樣子太傻氣,一直靜靜看著我的顧汐突然笑起來,但那笑容持續不到兩秒便隱沒在他的唇邊。
我屏住呼吸盯著他的臉,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他都沒有消失,我才敢確定他並不是我夢裡的幻象。但我仍然不敢開口叫他,害怕我一個小小的舉動就輕易地驚擾了這樣難得又寧靜的時刻。
他說:「半夏,別擔心,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用極輕極輕的聲音連聲叫他:「顧汐,顧汐……」
我看著他輕輕點頭心滿意足地微笑的樣子,有一滴眼淚突然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在被他看見之前,我連忙伸手擦掉。
我和眼前這個m•hetubook•com•com叫顧汐的男生錯過太多,所幸的是,一切都還不算太晚,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
我怕他再說出什麼令我心驚的話來,連忙打斷他說:「那麼,第二件事呢?是什麼?」
一覺無夢。
我將眼淚逼在眼眶裡,笑著不停地點頭,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顧汐是坐在輪椅里,而他左腿的褲管有半截空蕩蕩地飄在輪椅前。
夏末初秋的傍晚,天空高而遠,雲朵淡得快要看不見,有風拂過來,便帶起一地凋落的花,仔細找也能在顯出枯敗之勢的枝藤之間看到一兩朵仍在極力綻放的花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怒放得美麗異常。所有的灌木都換上了只屬於秋天的耀眼的金黃色,只有顧汐指給我看的那株植物仍然倔強地綠意盎然,有很小很小的銀色和金色的花藏在那層層綠葉下。
我突然想起那時候,他受了那樣重的傷,鮮紅的血從他的額角不停地往外涌,而他蘇醒后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對我說的話,不是「半夏,我才是你要找的人」,更不是「半夏,我喜歡的人是你」,而是「那株鴛鴦藤在七月初七開了花」,只是因為我曾經問過他「它要什麼時候才能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