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女人的聲音又出現了：「真是對不起，我是他繼母，我也想管，但是也要我管得動，打了，人家說我是後娘；沒打，又說我不管教……我們家老顧也是拿他沒辦法……」
「你打我？」顧躍難以置信，憤怒地看著顧爸。
眼淚墜落的時候有沒有聲音我不知道，但我看著抓著我的手、低頭站在我跟前的劉素蘭時，我確信眼淚是有聲音的。
我沒好氣地踹了一腳桌子，示意他熱水瓶的位置：「就在那兒，你自己倒吧！」
顧躍看懂了我遮擋的動作，也不再左瞧右看了，他端坐在凳子上，目光鎖住我的臉，過了一會兒又低下頭扯弄手裡的碎紙片。
「你別求她，你別求她，媽——」
就如同一幅拼圖，一塊一塊填補，總能讓你看清故事的全貌。
顧躍勃然大怒：「我爸媽才離婚四年！離婚四年，你就跟我爸談了五年戀愛？還親兒子？你就是一個不要臉的小三！」
「我沒偷東西！我早告訴過你，我沒有偷過東西，別人家的，你的錢，我通通沒偷過！你還要我告訴你多少遍？我沒偷東西！」顧躍瞪著他爸咆哮，像一頭挑釁父親的小獅子。
我的視線愣愣地從劉素蘭的臉挪到顧躍身上，他的脖子都紅了，比起在教室與我紅著眼對峙，此刻的顧躍更加激動。他的五官因痛苦和羞憤而變得扭曲，脖子上冒出的青筋顯示他號出那一聲時的用力與無力。
爸一臉急切，如同無頭蒼蠅亂撞一般逮著某個老師就追問「我女兒怎麼了」。爸來得突然，老師們也沒見過他，全都一頭霧水。
王珍珍嘴巴就像連環炮，噠噠噠說了一大堆。事情發展到這個樣子，兩個當事人反而成了看戲的。
也不知那女人是真的聽不明白還是裝的，她捋了捋頭髮，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雖不是他親媽，但我也算是看著顧躍長大的，五年前我和老顧談戀愛的時候，老顧就說讓我把顧躍當親兒子管……」
我想我果然沒有弄錯，顧躍就是一個腦電波頻率不同於正常人的傢伙，他到底幹嗎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罵他腦子一根筋，那個女人開口說話了。
在辦公室漫長的爭論中，一節課已經過去了，樓道外又變得吵嚷，辦公室門口、走廊、窗口擠滿了看熱鬧的同學。這些同學就像蒼蠅一樣，被老師以「不關你事」的理由趕開，但很快又再度聚攏。
「哎喲，這小孩子，還說偷東西的是他媽媽，真是無藥可救。」
劉素蘭忽然躥到了我的面前，她那雙因為寫粉筆字而變得乾燥的手，還帶著涼意，就那麼顫顫地抓住了我的手，像抓住了一線生機。
我撥開人群，往裡頭走。顧躍、老闆，還有一個大冬天穿著薄絲|襪、包臀裙，拿著iPhone 6的女人被圍在中心。
「我再說一遍，不是我偷的，是……」顧躍眉頭皺得緊緊的，就是不肯輕易算了。
「搞什麼？你們搞什麼？」王珍珍的大嗓門響起，「是拍電視劇嗎？就因為顧躍喊了一聲媽，他做過的事情就可以抹殺嗎？張媛媛，你是年級第一，你也不想好好的班級里有一個破壞學習環境的……顧躍這樣的事情，一定是要被勸退的……」
……
「砰。」
顧躍轉過身，也許準備罵回去。我趕忙上前對著那戶人家的窗戶說：「對不起，劉嬸，對不起。」
「要我說，還是把兩個孩子的家長都叫來吧，這樣也能公平處理。而且顧躍這事，可能得勸退啊，還是監護人過來處理比較好吧。」
那些好奇的、窺探的目光探測著爸身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塊污漬，甚至是手背上的每一條紋路。他們的目光，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最終會隨著這些東西變得輕蔑、不屑，又或是嫌惡、同情、憐憫。
女人精緻的衣著、臉上的妝容和昂貴的金飾與粗鄙邋遢的劉素蘭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卻比劉素蘭看起來噁心多了。我笑了笑，道：「五年繼母？我還真沒見過上趕著當人家繼母的！」
顧躍毫不在意地拍拍褲子上的污痕，又極快地環視了一遍我們所在的地方，眼裡帶著深意。
女人可不管顧躍是不是在罵她全家，一個勁地想求得周圍人的認同：「我們家老顧總是覺得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但是，顧躍，你偷東西我可以當你是好玩；你誣陷我，那就不是好玩的問題了，是品質的問題……」
好幾年……沒叫……我心裏隱隱約約有個猜想，上次回教室拿雨衣時，顧躍對著電話說「劉老師」，現在看來，他當時應該是在跟劉素蘭打電話。難道顧躍是因為父母離異家裡沒人管才變成問題少年？就算是這樣，家長現在該做的也應該是好好教育孩子，而不是妄圖用錢、權粉飾太平。
我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站在這個被油煙熏黑的「廚房」。過道其實是走廊，我站在半開放的「廚房」里看向對面。對面前幾年砌的房子，水泥的，構造和這邊差不多。為了承重，那邊的走廊和這邊的走廊連接了起來，形成一個四邊形。顧躍就站在水泥走廊上，看來是走錯了樓梯。
「顧躍要做了什麼事才叫大事呢？」怪聲怪氣說出這話的，是隔壁班的語文老師，叫王珍珍，據說她和劉素蘭同時進學校，十幾年前就有齟齬。
我腦子裡轉了好幾道彎，視線回到那個女人身上，她是造了多少謠，才讓一個父親一進門連事情的原委都不詢問，絲毫不信任自己的兒子，一開口就是賠償？
我的心劇烈地跳著，它告訴我這一切不是這樣的，至少這一刻不是這樣的。劉素蘭不是藉著關係幫她兒子粉飾太平的勢利老師，顧躍也不是無理取鬧、為非作歹的壞學生，而我，也不是一個單純向上的好學生。
我衝著瞪著我的顧躍眨了一下眼睛，然後繼續說：「你其實只是為了滿足心裏的慾望或者虛榮心而去偷東西，你這種情況很像醫學上說的偷竊癖，所以，阿姨，你是有精神病嗎？」
「小姑娘，你就不要幫顧躍掩飾了。顧躍是什麼樣的人，我當媽的還不知道嗎？他啊，就是手欠。在家裡就經常動他爸爸的錢。唉，也是前世債，有了一個這樣的小孩。」女人撥弄著耳邊那個金光閃閃的耳墜，一臉誠懇地對老闆說，「老闆，我明白你是想給小孩子一個機會，但我保證，如果下次還有這樣的事發生，真的，你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我和老顧管不住，總要讓人管管，不然他不知道走正路……」
氣氛陡然變了，看熱鬧的人以一種窺探、八卦、鄙夷的眼神緊緊地盯著女人。
我搖了搖頭，示意顧躍拿錢把東西買下。
輿論風向又轉變了，人們開始小聲議論女人偷東西和她栽贓顧躍的意圖。
到了門口，爸二話不說就把一個大木箱子往我手上放，還試圖往上邊擱一個打氣筒。我向後仰了仰，分散力和*圖*書量，然後看著爸說：「是你告訴顧躍我們家住哪兒的？」
「哈、哈，好了，好了，顧躍肯叫了。」張老師激動得不能自己，她拍著劉素蘭的胳膊，笑著喊道，「四年了，顧躍終於肯叫你一聲『媽』了。」
女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扯著大紅唇吼道：「說什麼呢你？說誰小三啊！我記錯了，記錯了不行嗎？」
「顧躍，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女人痛心疾首的表情又掛在了臉上，好像顧躍是她親兒子，「你偷東西也就算了，這個小姑娘為什麼幫你打掩護，我也不想說，但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髒水潑到阿姨頭上呢？」
我垂下了眼帘，腦海中只有四個字——昨日重現。
「你怎麼這麼磨嘰！就當我給你賠禮道歉，行了吧？」顧躍說完，把打火機擱我手裡，也不管我有沒有拿住就轉身走，邊走邊喊，「快點，我一沒夜視的能力，二沒你熟悉路，要是摔了，砸壞的可是你們家的東西！」
我再看向顧躍，原本還是弔兒郎當，跩得不可一世的顧躍，正白著臉瞪著王珍珍。
「媛媛，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老師給你道歉。」
他突然停了下來，我在快要撞上他的時候停步，抬頭就見他眉頭緊皺，眼睛里滿是寒意，他現在就像玄幻小說里描繪的那樣，周身充斥著猛烈的罡氣，稍有不慎就會屍骨無存。
「郭主任，不用叫他爸爸，我可以做主，我讓顧躍給張媛媛道歉，我，我也給張媛媛道歉……」劉素蘭那總是高昂著的頭，此刻低垂著，她傴僂著腰，以乞求的姿態同郭主任商量。
但偏偏有人想要落井下石，王珍珍擠開劉素蘭，把郭主任擋在後面，刻薄的面孔上顯露著碾壓對手的得意：「劉老師，你這可就不對了，你是顧躍的媽媽，同時，你還是個老師啊，你可別一個勁地偏袒你兒子，張媛媛也是你的學生啊！」說罷，王珍珍掃了我一眼，是那種帶著驕傲的、施恩的眼神。
「五年？五年前你就和我爸談戀愛？」顧躍突然僵住了，他聲音低沉，像是要捕捉什麼東西。
「你別求她，你別求她，媽——」顧躍一聲悲號讓辦公室的吵嚷暫停。
「你為了這個女人打我？」顧躍滿臉寫著難以置信。
輿論導向已經一邊倒了，圍觀的人紛紛認為是繼母難當，是這個小孩太沒教養，就應該狠狠收拾。
「你的意思是……」
顧躍嘟嘟囔囔說了些什麼，大概是覺得我沒禮貌把人趕走吧。我苦笑，但也不解釋，我們家在菜市場後邊，旁邊就是勞務市場，這個倉庫房裡什麼人都有，進進出出不鎖門等於把財物送給別人。
「現在不是沒出什麼事嗎？」劉素蘭的口氣變得急切，「也沒人受傷，當然，我知道他上課的時候踹翻桌子、椅子，影響很不好……」
最後三個字說得含糊，不仔細聽還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瞧了瞧他那紅紅的耳垂，說：「你說什麼？聽不清！」
就好像玩拼圖，一塊一塊填補上去，也許你還看不真切，卻可以知道這個圖案的大致輪廓。
「媛媛，聽到了沒有！快點下來！」
顧躍打量了四周，一絲瞭然閃過他的眼眸，但他沒有對這間屋子發表任何意見。他好像沒看見似的，抬頭就問：「有水喝嗎？給我口水喝！」
我也不搭理他，就先往外走，站在門外等他出來：「快點。」
「顧躍，我找了你好久了，你剛剛找我爸配鑰匙的時候，把錢包落在我爸攤子上了。」我裝模作樣地把錢包遞給顧躍，強行塞到他手裡，又轉頭對那個老闆說：「老闆，你大概是弄錯了，顧躍不是偷東西，他只是沒發現自己錢包落了。」
這句話像是點醒了郭主任，他終於開口了：「劉老師，顧躍之前犯的錯不算大，但是零零碎碎加起來很多。小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關係，但是……」
劉素蘭的臉猛然闖入我的眼裡：她皺著眉，額頭被擠出幾條又深又長的紋路，她深陷的眼窩裡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眼睛因為上火含著水汽。這一刻的劉素蘭還是那樣不修邊幅，然而我看著她，卻生不出一絲討厭的念頭；明明是我討厭的模樣，此刻卻莫名的順眼。這是她嗎，那個自以為是、粗鄙、邋遢的女教師？我的心跟著一顫，我明白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但我不願承認。
「啊？」
我試圖理清這「一頭霧水」。我不明白僅僅是被媽媽逼著來道歉的顧躍，明明看不慣我，明明不情願，為什麼沒有對我的家境表露任何鄙夷？這不正是打擊我的好時候嗎？也許是每個人教養不同，但只是彆扭、尷尬、不情願地道個歉而已，說完就可以走了，他為什麼會想著幫我收攤呢？
爸手裡忙活著，頭也不回地說：「也不是多大事，人家給你道個歉也就算了。」
看來是媽媽在給惹了禍的兒子求情。看這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狀況，我一點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摻和。
「王珍珍，你說話注意點！」張老師突然厲聲打斷了王珍珍的話，惹得王珍珍不耐煩地翻白眼。
我算是聽出來了，裏面的人就是顧躍。顧躍一直在人群里大聲辯解，說東西是那個女人偷的，但周圍的人都不相信他。
「有你在怎麼了，撫養權又不在你這兒，說白了，顧躍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數！」
我不止一次感受過這樣的目光。即使是成績優異，即使是年級第一，一旦有人把菜市場、我爸和我聯繫到一起，那些輕蔑、不屑的視線就能隨時隨地打破我僅有的尊嚴。就連老師也會用憐憫、同情的眼光看著我，成績稍有下降就會與家境扯上關係，用那種自以為是激勵，實際上是在揭我傷疤的方式來找我談話。
而這樣的目光，像是在空氣里擰成一條無形的線，線的另一頭扯在我身上。
我應該毫不猶豫地同意，只要劉素蘭願意主動辭職，顧躍是不是會繼續讀書，劉素蘭是不是會窮得揭不開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要管好我自己就好了，只要劉素蘭走了，只要換個英語老師，那我的英語成績立馬就能提升了，我就可以去上海了。
「老闆，真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家的小孩怎麼會偷你這裏的東西。其實錢沒少給他，估計都拿去上網了！唉，是我沒教好，真對不起。」
他抬起頭看我，眼珠子轉了轉，想說又沒說出來，費了好大力氣，最後才張嘴說：「你能不能坐下，抬頭看你讓我脖子疼！」
但這些也只能是夢。窗外沒有白雲，也沒有樹，只是個被爸隔成了廚房的過道，倘若不開燈就連一絲光也沒有，狹窄得連轉身都困難的地方。沒有油煙機，十幾年的油煙在櫥柜上結了一層黑油，蜂窩煤堆放在窗下，散落的煤渣染黑了牆角。與美麗、歡喜絲毫掛不上鉤的地方，這樣和*圖*書的地方，怪不得會有同學嫌棄我？
張老師力氣很大，那震動通過劉素蘭拽著我的手傳到了我心裏，我莫名地一震。
然後我擋在他面前。我家就兩間房，外面糅合了客廳、書房和我爸的卧室的各種功能，裏面是雜物間、我的卧室，這兩間房之間沒有任何阻隔，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窘迫。
事真多。我在心裏抱怨一聲，坐在了書桌前的凳子上：「你怎麼上我家來了？」
「我都說了……」顧躍一臉怒氣地瞪著我，似乎一定要讓那個女人承認是她偷的。
顧躍會偷東西？他根本不缺錢。我低頭看了看手裡拿的錢包，突然，突然一個想法冒了出來。
我站在漆黑、髒亂的木走廊上，看著對面的顧躍，思考著他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我愣愣的，甚至沒有來得及窘迫。
「張媛媛身上都是雞屎臭，大家不要跟她玩。」
「媛媛，老師知道你不喜歡我。」劉素蘭的聲音剛剛帶著不安忐忑的顫抖，現在卻變得平穩、堅定。這種奇怪的平穩與堅定，好像是劉素蘭內心深處做出了什麼決定。
「誰樂意來啊，要不是我媽……」顧躍嘟嘟囔囔，但我還是聽清了，大概是他媽強行讓他來的吧。
「顧躍都好幾年沒管你叫……」
「哦。」我應了一聲，渾渾噩噩地拿起錢包就往外走。
「你跟我很熟？」
顧躍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堵住了我的去路。過了兩三秒，我手臂上一輕，大木箱子被顧躍接過去了。
「只是鬧著玩。」我平復心跳，一句話就那麼簡簡單單地說出口。
但他沒有，他弓著背，腦袋左轉右轉地到處看，嘴裏毫不在意地說：「來了就來了唄，你還不讓人進去坐坐啊！」說完他也不管我，側身就從我身邊溜進了門。
「你怎麼來了？」我驚詫地看著他，看著他新奇地左瞧瞧右看看，但估摸著下一秒就會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不是因為成績失利而憋悶委屈的酸楚，而是為了眼前同樣在掙扎卻又無力抵抗的顧躍。我們同樣是在生活里掙扎，被生活推著走的孩子，沒辦法選擇自己的流向，更無力做出抵抗。我們曾經對著這股力量發出牛犢般的嘶吼，但這聲音在主宰者面前，不值一提。
我一巴掌拍下他就快戳到女人鼻子的手：「當然不是偷，不過是發現自己沒帶錢，不好意思結賬，想放回去罷了。」
顧躍示意我：「你來照亮。」
我見情況不對，立馬攔住顧爸，解釋說：「是阿姨想要打我，顧躍才會出手幫我避開的。」
這個辦公室就像一幕電影，我站在鏡頭外掃視所有人的表情，突然有個身影闖入鏡頭，我心裏一驚，頓時覺得整個畫面失去色彩……
辦公室里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顧躍身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使所有人都忘記了說話。
「我要怎麼過來啊？」顧躍站在木欄杆一米前的空地上，抓著腦袋問我，看起來絲毫沒有被這個環境嚇到。
此時他們的視線聚焦在我爸身上，然後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我，他們說：「哈。」
「什麼意思？我說我跟你不熟，麻煩你不要自作多情、自以為可以幫到我，摻和到我們家的事里來！」顧躍低頭看著我，眼裡帶著不屑一顧。
……
我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顧爸被他看得發毛：「看什麼看？」
郭主任疑惑地看向張老師，頃刻又像恍然大悟般：「哦——」
「對，他家情況比較特殊。」郭主任想了下說，「劉老師，這樣，要不我們還是打電話把兩個孩子的家長叫來吧。」
顧躍抬起頭，兩隻眼睛骨碌碌地看著我。其實他不是那麼煞氣逼人的話，應該還是可以溝通的吧。
周圍的議論聲變得有些不屑了。
只是想保護你，就像此刻你流著淚，放棄自尊、哀求學生來保護他一樣。我看著劉素蘭那不斷滾落淚水，卻積蓄著堅毅與決然的雙眼，然後我聽到她說：「但不管怎麼樣，顧躍在教室里大鬧，對你動手就是不應該。我是顧躍的媽媽，也是你的老師，老師願意自動辭職，不再教你們班，希望你可以原諒顧躍，讓他不要被勸退……」
「還有謝謝。」也許是說順了，顧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看著這辦公室里的各方勢力角力，才發現原來他們要整治的不是顧躍，而是劉素蘭。
「你瘋了？要是辭職，你就連唯一的收入都沒有了，你身上還背著你父親的債……」張老師大喊著說出兩句話，最後幾個字卻模糊不清了。
女人毫不在乎地回答：「怎麼不是五年，和盛百貨五年前開張的時候，老顧還陪我去買過項鏈呢！」
「你對我家的情況很熟？」他瞪著我。
後續不需要我去了解了，我跟著顧躍跑了出去。他腿長，走得快，我小跑著跟上他。
「我想說……還有沒有水？一杯哪夠我解渴！」
我不想搭理他了。如果不是那天看見爸闖進辦公室那副著急的樣子，我會以為我爸是個毫不在乎女兒、隨隨便便就妥協的老好人。我轉身往裡走，就看見了舉著打火機慢慢悠悠從黑色巷子里走出來的顧躍。我不打算寒暄，也不打算挽留，那種「就走啊，還早呢，再喝杯茶」之類的場面話，我不會說，也不適合同顧躍說。
剛剛怒氣沖沖的顧躍現在梗著脖子、歪著腦袋站在牆邊，誰也不搭理。
老闆臉色青了，看著女人：「你……你才是偷東西的？」
但他已經看見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覺得現在還是不要讓他一個人獨處比較好。
回想著剛剛顧躍上上下下，扛了好幾次大箱子，最後禮貌道別的樣子，我心裏越發覺得不可思議。顧躍，樂於助人，文明禮貌？我晃了晃腦袋，把這幾個詞從腦袋裡驅離，想不通還是不想了吧。
我心裏一震，我竟然蒙對了？
我沒想到會有如此神奇的轉折，憋著笑對老闆說：「老闆，真對不起，顧躍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偷你的東西。其實錢沒少給她，但估計都拿去上網了！唉，這也是家裡沒教好，真對不起。」
女人越來越憤怒了，嘴裏罵罵咧咧：「我用得著圖謀家產嗎？你，你胡說……」
「張媛媛！」
「不……不是我，這不是偷，幾塊錢的東西，誰會想偷幾塊錢的東西，我又不是沒錢付賬。」女人磕磕巴巴地辯解，但周圍人已經在鬨笑了。
只是一瞬，他就臉紅了。他彆扭地把頭轉向門口，望著門外的木欄杆，又看了看我堆滿了書本的書桌，他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釋然又帶著羞赧地說：「那什麼……我媽要我跟你說對……不……起。」
「你別孩子來孩子去的了，阿姨。」我歪了歪脖子，如果我不認識劉素蘭，只怕要以為眼前這個女人給顧躍當了十幾年媽了，「你這樣子也就二十七八吧？你能生出顧躍這樣十七和-圖-書八的孩子，那你也是夠拼的啊！」
比起顧躍偷牙刷，我還是隱隱約約相信顧躍說的是真的。但現在並不是較真的時候。
我閉著嘴冷笑著注視著辦公室里的一切，不用兩個當事人開口，辦公室里已經吵翻了，我在等著郭主任表態。
「到了今天你還說我偷東西，周琴都被人抓了現場了，你還說我偷東西！你踹了我媽，討了個小偷做老婆你不知道？她偷了東西被我抓了現場，卻要栽贓我，你不計較，卻一來就嚷嚷著責怪我偷東西？」
我訝異他的語氣，我不明白男生是一種怎樣的生物，但如果今天來的是女生，大概一早就抱怨連天，放肆嘲諷，回到學校只怕還會把我們的狀況做實況轉播。為什麼顧躍卻什麼都沒表示呢？
檯燈開著，橘黃色的燈光照在書桌上。我坐在書桌前，遠離檯燈的地方一片黑暗。現在是白天，完全沒有採光的房子，就算白天也得開燈。
從樓梯下來，也就不會被顧躍堵在身後了。我快步越過他，穿過漆黑的小道。顧躍說的沒錯，即使沒有光我也不會走錯、不會摔倒。我已經走了太多遍了。
那些聽到過的話語，從四面八方湧來，灌進我的耳朵，我寂靜的世界突然之間滿是聲音。顧躍激動著、掙扎著，抱住他的老師就要拉不住他，他反覆地喊著：「你別求她，你別求她。」
爸剛剛一定是在修車，他沾著油污的手還握著一部老式手機，灰藍的布棉襖洗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領口裡是磨得起了毛邊的內衣和不住往下垮、遮不住內衣的毛衣。
一切理應回歸平靜，但辦公室里所有尖銳的、歡呼的聲音如炮彈一般向我轟來。劉素蘭一個勁地向我道謝；王珍珍扯著嗓子說我無藥可救，說我遲早會因為這個而害了自己；郭主任問我確定嗎，確定這樣做嗎……
我這樣一說。顧爸有些詫異，大概是不知道我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顧躍挨了第一腳就沒再讓自己挨第二下了，他一邊躲閃著，一邊嚷嚷：「你怕什麼？顧長行，你做得出還怕人講？我是你兒子嗎？有這樣的爹嗎？」
果然郭主任動搖了，辦公室里吵得臉紅脖子粗的老師們，看起來就像個笑話。
我鬆開了鉗制住顧躍的手，往前一步走到女人跟前：「你到底什麼居心？三番五次硬把『偷東西』往顧躍頭上按，你是巴不得讓所有人以為顧躍偷東西吧？嘴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卻心狠手辣把繼子送進派出所，你是不是怕顧躍跟你爭家產？」
「啊？」我被他的話驚醒，立即開始指揮，「你得先下樓梯，沿著路往回走，來我這邊的樓梯就在……」
我這個主人隨便，他這個客人還就真不講客氣了，「咕咚咕咚」又是一杯水下了肚。但我算是看出來了，顧躍在緊張。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要追究責任，怎麼說都應該問清楚真相……」
「家事，你跟顧躍算哪個家事？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歹毒心思，不就是圖謀家產，想把顧躍趕出去嗎？」我又逼近一步，周遭的議論聲已經發生了改變。
「對，對，我是張媛媛的爸爸。」
「媛媛！快下來幫我收攤！」爸的大喊從倉庫口傳來，打斷了我要說的話。
聽到我說爭家產，女人的瞳孔猛烈收縮，不由自主地挪開與我對視的目光。
我無法阻止爸說出這話，正如我無法阻止老師們用打量的目光在爸身上上下掃描。
看著他那張綳得僵硬生怕我會讓他難堪的臉，我心裏一動，不為別的，就是有些心虛。我是想把劉素蘭趕走，但我沒有想到這會讓顧躍和劉素蘭在辦公室變成那樣……
劉素蘭聽到這話，急得通紅的臉霎時間變得慘白：「不，不用了吧，躍躍，躍躍他……這不是還有我在嗎？」
「我說劉素蘭沒能力教高三，也教不好自己的兒子！顧躍，是劉素蘭的兒子！」
「劉老師，下雨我難道不知道叫外賣？有這麼多閑心管我不如管管你自己，反正我也不是你兒子……」
「哦，你媽讓你說啊。」我若有所思地答道。
「我沒病，沒病！」周圍的笑聲讓女人明白我是在取笑她，她左手快速一揮，就往我臉上打，「讓你瞎說！」
她在希冀著什麼？她在祈求著什麼？她不是應該嘻嘻哈哈請老師們吃飯讓他們閉上嘴巴，塞點錢給我就隨隨便便地把事情處理掉嗎？
小超市裡面圍著好幾個看熱鬧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我聽了這話已經怒不可遏了，「品質問題」，十七八歲的時候有人說你人品有問題，這無異於給這個人的德行打上一個叉。我越發懷疑這個女人了，腦海里閃過電視里后媽為了爭奪家產耍盡心機讓父子離心的畫面。
買兩袋鹽是不需要拿錢包的，拿五塊錢就好，但我不知怎麼拿了錢包；買兩袋鹽在前面菜市場就可以了，我卻鬼使神差般跑到了超市。看著離我五米遠的超市，想想反正便宜兩毛錢，來了就來了吧。
這巴掌太快，我估計自己是來不及抵禦了。我閉著眼睛等著挨打，心想下次再也不做好事了。但那一巴掌沒有扇到我臉上。我身後的顧躍抓住了那隻手，我睜開眼的時候，顧躍正抓著那隻手往後面一推。女人踉踉蹌蹌後退，若不是後面有個櫃檯，只怕要被顧躍推倒在地。
「媛媛，老師……」劉素蘭話說到一半就哽咽了，「其實不怪顧躍，是我的錯，是我當時放棄了撫養權，沒有教好顧躍，才讓他……但顧躍他不壞，他今天也不是故意要針對你……他只是想，他是為了我，都是我，是我……」
「媛媛，顧躍他，他不能被退學啊。已經不會有學校收他了，他……老師求求你，求求你……」
顧爸剛回到店裡，就聽人說自己兒子在超市偷東西被抓住了，他放下東西就往超市跑，結果進來就看見兒子在打自己的現任妻子。顧爸一聲怒吼，一腳踹了過去：「反了你了！」
「你對我爸很了解？」
郭主任恍然大悟：「您是……張媛媛的父親吧？是我剛剛給你您打的電話……」
尷尬浮上我的臉：「不熟，我只是單純想幫點忙。」
「張媛媛！」
「我是說，今天英語課上的事……」所有人的視線都被我吸引過來了，我一一與他們對視，然後認真地吐出了這句話：「只是鬧著玩的。」
「對對對，我用得著偷嗎，我這不是偷，我就是……」
「嗡嗡」的聲音穿過人牆，抵達我的耳朵。
對啊，劉素蘭是顧躍的媽，不正是因為這樣才讓犯了那麼多事的顧躍每一次都全身而退，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嗎？
顧躍張著嘴，似乎才發現自己剛剛喊了什麼，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無聲地喊了一個「媽」字。
「有你在怎麼了，撫養權又不在你這兒，說白了，顧躍的事你做得了主但也算不了數！」王珍珍的聲wｗｗ.hetuｂoｏk•cｏｍ.cｏｍ音偏尖銳，如果說劉素蘭只是個粗鄙、不怎麼講究的女教師，那王珍珍就是個任何事都喜歡和人爭辯，並且一定要辯駁到對方啞口無言的女人。
我腦子裡發矇，好像瞬間失聰了。原來劉素蘭語氣里的堅定與平穩，全來自於她想犧牲自己，保全自己的兒子。我聽到了什麼？我還活在這個世界，我還看著這個辦公室，但一切就像一出默劇。
我臉上有些掛不住，但我想他之前釋放出來的善意總不會是假的，也許只是氣壞了，我小心翼翼地試探：「喂，你幹嗎啊，我剛剛可是幫了你，你這樣遷怒也……」
顧躍也不客氣，「咕咚咕咚」就喝完了一大杯。
辦公室里的氣氛十分焦灼，劉素蘭知道這件事可大可小，可一旦被郭主任放大處理，顧躍的後果不堪設想。
「麻煩！」顧躍皺眉打斷我的話，「我爬過來得了，你讓開點，別弄翻你們家爐子了。」
「什麼，什麼家產！我用得著耍這種手段嗎？你滾開，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
顧躍瞳孔劇烈收縮，罵人的話脫口而出，我聽著旁邊人的抽氣聲和指責聲，心裏暗道不妙。
冰火兩重天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從天堂墜落地獄也不過是這樣了。陽光沒法從對面辦公室的窗戶照射到這間辦公室來，但我身後從窗戶縫隙里擠進來的寒風已經掃蕩了整個世界。
劉素蘭聽了這話，急得要哭，一個勁地抓著張老師的手：「怎麼辦，怎麼辦？不能讓躍躍爸過來，他要是知道我能天天看見躍躍，肯定會，肯定會把躍躍弄走的。」
我聽到了什麼！劉素蘭願意自動辭職，不再教我們班？答案就在我眼前，我知道正確答案是哪個，我知道選擇哪個對我更有利。
郭主任繃著臉，嘴唇抿成一條線。我以為他會開口說些什麼，但僅僅一瞬，他又看向別的方向。我還以為，他真的會像他之前紅口白牙說的那樣，秉公處理、嚴懲不貸呢。
「媛媛。」劉素蘭的聲音很輕，在辦公室吵吵嚷嚷的背景音里完全可以忽略，但我還是聽到了那一聲怯怯的、含著希望的呼喚。
「啪嗒。」
「你、你剛才叫我什麼？你再叫一聲，再，再叫我一聲。」
群眾紛紛幫腔，說這小孩沒教養。
顧躍前面的一間房門打開了，橘黃色的燈光隱隱約約照在他的側臉上，他的表情不像是剛剛叫我名字時帶著的不耐煩，有些僵硬，又有些難以置信。但只是一瞬，這些表情就都藏了起來，他滿不在乎地朝我揮手：「你們家怎麼這麼難找，看起來不大，裏面卻挺複雜。」
老闆臉色好看了些，手一揮：「原來是這樣啊，我就說嘛，也不是多貴的東西，就一支牙刷、兩盒糖，這偷了有什麼用。」
「還把客人往外趕……」
「我，我是他媽，我怎麼就不能處理這事了？」劉素蘭結結巴巴地辯駁。
我來不及躲閃，下意識地拿手一擋。一個拳頭大的小圓盒子呈拋物線甩出去，落到地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又骨碌碌轉了幾圈，最終落到超市門口。
他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我都來不及阻止。我不願意他進我家，不是因為討厭或者其他情緒，而是不願意讓人看到我的家，更不願意看到這些人臉上的表情。
「這就是張媛媛的爸爸？」王珍珍語義不明地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輕輕地笑了一聲，「哈。」
「真相，真相就是劉老師的課堂上，顧躍打人，劉老師卻袖手旁觀。」還沒等張老師說完，隔壁班的語文老師就打斷了她的話，「你一定要說真相，怎麼不問問劉老師為什麼上課的時候什麼都不管？顧躍，也是前科累累了吧？」
聽完這話，我有些奇怪了。就算是后媽，也沒這樣幫小孩「賠禮道歉」的吧？聽周圍人的議論，並沒有證據指出東西是顧躍偷的。事情都沒有搞清楚，她就這樣上趕著賠禮道歉，三人成虎，街坊鄰居以訛傳訛，就算顧躍不是小偷以後也會被人當成小偷。這樣說的人多了，只怕顧躍他爸都不會信他。而眼前這個女人呢？卻只會被街坊鄰居認為是一個想管又管不了的繼母，誰也不會怪罪她。
「他偷了多少錢東西，老闆，我雙倍賠償。顧躍，你現在立刻給我回家面壁思過！」顧爸也不再追究打人的事情，一開口便是偷東西、賠錢。
「張媛媛！以後別在英語課上鬧事！」
「你有什麼事嗎？」我繼續問他。
我冷眼旁觀，等著這出鬧劇結束。
回應我的是「噌」一聲響和打火機的火光。顧躍舉著打火機側身看著我：「你們這兒跟玩大冒險一樣，你閉著眼睛都能走對吧？」
爸在走廊做飯，油煙大得很，因此門窗都關上了，只聽得見他在外面嗡嗡地喊：「媛媛，家裡沒鹽了，你去買兩袋。」
我的心忽然就平靜了，我又看了看劉素蘭，她在我眼裡還是沒辦法配上老師這個稱呼，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再對她做出任何無禮的舉動，因為她是一個母親。我能狠絕地傷害任何人，但不包括一個為了孩子放棄自尊、犧牲自己的母親。我能功利地做任何事只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但除了，傷害同樣掙扎著的另一個自己。
「我可以走了嗎，劉老師？」
顧躍俯視著老闆和女人，老闆此刻已經石化了，顧躍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老闆，我明白你是想給她個機會，但我保證，如果下次還有這樣的事發生，真的，你就把她送到派出所去吧。我們家是管不了了，總要讓人管管，她的路已經歪得不成樣了……」
「其實我覺得，幾塊錢的東西，以阿姨你的購買力肯定是用不著偷的。」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躍狠狠地瞪著我，像是在說你居然敢幫她。
「你沒事吧？」我小跑著，只能從側面觀察他的表情，他一臉冷漠，完全是被父親傷透了心的樣子，「你也不要太難過，你爸他也是沒來得及了解情況嘛！」
「哎喲，你是他媽？我怎麼聽說你離婚的時候撫養權都沒有爭，拿著錢就走了，為了這，顧躍好幾年都沒管你叫……」
「什麼？」看著他那副吞吞吐吐、猶豫不決的樣子，我不禁憋得慌，「你想說什麼？」
我猶豫，沒有伸手。
我的書桌前有一扇窗戶。我曾經幻想過我把窗戶推開時，窗外的樣子：窗外靠右的位置有棵樹，樹葉隨著春夏秋的變化而變換姿態，閑暇的時候我對著窗外發獃，浮雲就這樣掠過我的窗前，掠過我年少輕狂的夢。
「你給我閉嘴！」顧長行明白自己壓根打不到他了，冷臉一甩，對著顧躍吼道，「滾，你給我滾！」
「這是影響的事情嗎？劉老師，你就在講台上看著，這隻是踹翻桌椅的事嗎？」也許是被劉素蘭得罪狠了，王珍珍一直想要把這事往大了說。
「我來找你，就是，就是……我想說……」
劉素蘭早已轉過頭
和_圖_書去了，她看著顧躍，小心翼翼，像是害怕驚擾了什麼一樣：「你，你剛才叫我什麼？你再叫一遍，再，再叫我一聲。」顧爸被顧躍這個反應嚇到了，但周圍都是人，他沒有理由放下姿態去跟兒子服軟：「我還不能打你？」
顧躍嗤笑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超市。
女人揚手就想扇我一巴掌。
「張媛媛家住在菜市場！」
之前與劉素蘭一起擠對過我的張老師連忙插話：「問清楚再說嘛，小孩子吵架，一個巴掌拍不響啊。」
辦公室里已經擁擠吵鬧，郭主任好像不見了，王珍珍還在用刻薄的聲音述說著，顧躍還咬著牙不搭理正在訓斥他的男老師。我的目光掃過紛亂的四周，對上了劉素蘭渾濁卻存著一線生機的眼睛。
「行了，別喝水了，有什麼說什麼吧！」我攔下他第三次倒水的舉動。
爸的催促聲變得焦急，我站了起來：「你沒事了吧？沒事就走吧，我要下去幫我爸收攤了！」
我的大腦把一切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但我的心卻止不住怦怦地跳。我明白做一個壞人是需要摒棄仁慈狠下心去的，我明白我只是因為能夠親手趕走劉素蘭而忐忑、激動……但我為什麼還在注視著這個吵嚷的辦公室，為什麼我還看著劉素蘭那張明明應該是粗鄙俗氣，此刻卻讓我心跳加速、莫名心虛的臉？
張老師的聲音雖小，但正好衝著我這邊，讓我聽了個清楚明白。情況特殊？無非是家裡背景深厚，旁敲側擊地讓郭主任不要追究吧！
顧躍「咚咚咚」地往前走，把木樓板踩得震天響。另外兩間房子里有人，大罵一聲：「有病啊，輕點走！」
顧躍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亮的，帶著不可思議的歉意。但轉瞬間他意識到這表情被我發現，立馬送給我一個白眼。
放好最後一塊拼圖，真相在所有人眼前展開。即使我再不願意相信，我的心已經信了。我抵抗著在我人生重要道路上的阻礙——劉素蘭；而顧躍抵抗著傷害他母親的窮凶極惡的壞人——我。一切由我開始，也該由我結束。
我從開水瓶里倒出點熱水，將那個搪瓷杯子往他面前一遞：「喝吧。」
顧躍沒有如同顧爸所想的服軟，反而還在眾人面前頂撞他，覺得沒面子的顧爸脾氣更大了。
我回贈他一個白眼，推他往前走。過道窄，加上過道旁堆著雜物，壓根不能同時讓兩個人通過。
「我叫你幫我了嗎？別以為我上你們家道個歉，跟你多說兩句話你就能管我的事。要不是我媽非要我去，要不是看你們家那個窮酸樣，我才懶得搭理你！整天一副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樣子，對誰都愛答不理，其實就是自卑。也難怪你這種人沒朋友！」
撫養權？
木樓板震了震，我跟著往後一退。
聲音更大了，我站了起來，透過上面半塊透明的玻璃往外看，還真是熟人——顧躍。
不知道哪句話又踩中雷區，顧躍猛地站起來：「這就走！」他立馬變成那副老大的狀態。
劉素蘭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頭轉回來了，我的手背上滿是眼淚。
「他家？」
剛剛還有些微妙的氣氛，現在變得有些奇怪。
也許是沒料想偷東西的是女人周琴，也許是顧躍的挑釁，也許是顧躍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家醜讓顧爸蒙羞，顧爸頓時惱羞成怒，也不向周圍人求證事實真相，一個躥身就衝過去，往顧躍屁股上踹。
「不了解，我只是想應該不會有哪個父親真的會以那樣的惡意去揣測自己的兒子。」
我身高不夠，堵不住顧躍那張嘴，只能朝他的小腿猛踢了一腳：「你看見她偷了？瞎嚷嚷什麼，什麼栽贓，你懂什麼啊！付錢走人，趕緊的！」
「滾！她不是我媽！」
「我女兒，老師，我女兒怎麼了？」
顧躍趔趄，往後退了兩步。我明白這樣一腳與我剛才踢在顧躍小腿上的那一腳完全不同。
「小事情嘛，不要激動。」幫腔的張老師出聲和稀泥，她向一邊偏了偏身子，放低了聲音對郭主任說：「他家情況特殊，也沒必要做得太狠嘛，如果張媛媛不計較，就算了吧。」
「我也知道，我沒有能力教你們，你說得沒錯。媛媛，老師，老師求你，今天的事情顧躍只是想……」
樓梯間是完全沒有光的，漆黑一片，我伸手去拽燈繩，扯了但沒亮：「燈壞了，就這麼走吧。別踩最後一階，第二段別踩最後三階。」
「也、也不是什麼大事，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而已，還有幾分鐘就上課了，要不讓他們先回去上課？」
顧躍捏著錢包，一直不肯拿錢給老闆，我催他，他瞪著眼睛怒火高漲：「不是我偷的，我也沒想要買下來，我為什麼要這麼息事寧人付錢了事？明明就是她偷的，她想栽贓給我……」
「你是說，你是說……」劉素蘭的眼裡頓時寫滿了狂喜，但她還不相信，她還在等著我一句確定的話。
顧躍口氣很沖地對老闆說：「我早跟你說了是她偷的，你還不信。那盒糖是從她袖子里飛出來的，這還不是偷？」
顧躍白了我一樣，賭氣似的說：「我媽讓我跟你說對不起！」
顧躍也不打算爭辯了，把錢包往我手裡一塞，用混合著恨意和寒意的目光深深地看了顧爸一眼。
「喀喀。」我有些羞赧，便也別過了頭，「哦，其實，我也做得不對……」
「哼！明明是你偷的，你居然誣陷我？我親眼看見你偷的！」
張老師抓著劉素蘭的手，慢慢安撫她的情緒，點出了這件事的關鍵：「不能讓這事變成校園暴力，顧躍前科多，再加一項肯定會被勸退，現在是最後一個學期，也不會再有學校願意接收他了，不能讓這事變成校園暴力。」張老師嚴肅地說，「一旦顧躍因為這個而被勸退，很有可能就趕不上這屆畢業考，他心野了，耽擱不起了，到時候別說上個三類本科，就是連大專都撈不到！」
但不巧的是，顧躍的爸爸進來時見到的就是顧躍推人這一幕。
我愣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但被顧躍這些奇怪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
我心裏咯噔一下，充滿懷疑地掃視著劉素蘭。她離婚了？劉素蘭一臉慘白結結巴巴地辯解著，這一切毫無懸念地印證著王珍珍說的話。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像顧躍的？我停下了離開的腳步。
即使再用力、即使青筋暴起，也掩飾不了顧躍對現在這種任人魚肉狀態的無能為力。因為他無力回天，所以他發出的不過是困獸般的惶惶哀號。
剛剛還只是不好意思，有點尷尬，現在就是明晃晃的打臉了，我盯著顧躍：「你什麼意思？」
我還沒反應過來，顧躍已經輕鬆地從那一攤污水上踩過，跨上欄杆，往我這邊的走廊一跳。
「四年了，顧躍終於肯叫你一聲『媽』了。」
隱隱約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聽見了，卻不相信是真的在叫我，因為沒有人會來這裏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