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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馬

作者:竊書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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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野笑了笑道:「兄弟哪裡敢賣弄,是將軍說了,這吳老頭兒吃軟不吃硬,兄弟的漢語還湊合,所以就叫兄弟來勸勸他。」
這時見那來人莽克善,乃是四十歲上下,虎背熊腰的漢子,雙眼瞪得有如銅鈴,眉毛倒立著,當真是凶神惡煞的模樣。他自空中落下,也不顧兩邊士兵的死活,將礙事的人且拎且丟,為自己空開一處落腳之地,然後呼啦啦將兩臂一張,拉開了架勢。
吳水清眼裡驟然顯出驚喜之色,道:「你……你是……」
那幾個兵丁驟然聽見他說漢語,先是愣了一愣,其中一個才用很生澀的漢語道:「嘿,你這小子,你……那個,討將軍的歡心,也不用,這個,在我們面前賣弄你的漢語吧!」
那人群中,噼里啪啦一陣鐵蓮子出手之聲,自有一人拔地而起,呼呼振臂縱了幾縱,朝這邊而來,被他踏著的士兵都撲倒下去。
柳清野在外面聽了此言,心道:怎麼,這血債難道不要追討?不要說是「揚州十日」,殺民八十萬,「嘉定三屠」,直叫鬼神變色,就是我松橋書院百十口人,一日之間,幾乎斬盡殺絕,這血債難道不要追討?
如此一想,登時又覺精神百倍,振奮不已。而此時忽聽混戰中一聲大喝,又有幾聲驚呼,循聲望去,見一條黑色的人影自戰團中直躥而上,一手提著富察康,一手提著克海,離開了重重殺機。
只聽裏面一人道:「將軍此來,全是一番好心,為什麼這些維吾爾人都這樣不領情?」說的竟然是漢語。
柳清野同李明心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惟有富察濤喜道:「李先生!」
曹夢生方才避開他一撞,提著富察濤在一丈開外站定,也順勢將邊上的士兵放倒一圈。兩邊空地剛好相連,雙方正可對峙。
帳篷門前有若干兵丁把手,掩著的門帘里傳出聲聲叫罵:「叫那富察老賊莫要假惺惺了!我王春山生是漢人,死是漢鬼!要我投降……哼……」
「什麼?」吳水清驚道,「五弟他……他……」
他這一下,全是自尋死路的打法——那邊一眾士兵,早就亮晃晃抄刀在手,這時陰惻惻的刀風,唰唰唰,全向他身上逼來。所幸此時,刀光一閃,李明心重又攻了上來,嘩嘩兩下結果了逼近柳清野的士兵,然後飛身一縱,重向富察濤攻去。可是她的武功同富察濤相比,實在相差太遠,這邊柳清野甫一翻身躍起,就只聽李明心「啊」地一聲,右臂被劃開一道老長的血口,斜身栽倒。
富察濤身法有張有弛,時疾時徐,聲東擊西,指南打北,在軍帳中央見招拆招,從容應戰,更加上下遊走,把富察康擋在身後的一個死角里,叫任何人都近身不得。
莽克善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麼人,原來又是你們這些不要命的漢狗!來來來,今日就叫你們都見識見識我們滿清勇士的厲害!」說著,把拳一抱,那架勢,還是「先讓三招」之意!
柳清野約略猜出,這富察康是在上次王春山行刺失手后,就派了莽克善和李漢奸去阿達勒爾綠洲剿滅傳燈會。他心中一陣焦急,但是同時也想:「哼,大不了是一場血戰,想叫我們反清志士投降韃子,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行!」
富察濤身子稍稍一偏,正容柳清野的劍貼著他的頸子劃了過去,毫髮無損,道:「小兄弟,你也是反清的人么?何必這樣糊塗?」
只見軍帳明亮的燈光下,居中立著的一人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修長,面目俊秀,當是富察公子,旁邊一黑臉虯髯大漢,是副將打扮,還有一個身材魁梧五十歲上下的人背對門口坐著,甲胄上一看,定是將軍無疑。三人大約本來是對著地圖討論形勢,不知怎麼就跑開題去。
而說時遲,那時快,只聽颼颼幾聲,數枚暗器划空而過,那刺目的火星齊齊熄滅。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富察康的兒子道,「準噶爾妄圖稱霸草原,效法當年成吉思汗,這野心在明朝的時候就有了。現在的首領噶爾丹,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雖然現在維吾爾各部皆非大清臣民,被準噶爾奴役也似乎與我們大清朝無關,但是如果準噶爾吞併和碩特部和杜爾伯特部,再一路攻打到南疆,肯定就會威脅我大清朝的疆土。」他頓了頓,又道:「阿瑪和各位叔叔伯伯,當初從龍入關,一定看得真切——當年中原各處,田地荒蕪,十室九空,所幸皇上聖明,著令各地休養生息,這才稍稍有了起色,若是叫這準噶爾的陰謀得逞,挑起事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無辜枉死!」
曹夢生瞪了他一眼道:「這一路上,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你不是還在想著你同你師妹的事情?」
柳清野一驚:反清復明?難道這位李先生竟然是不是一般的漢奸,而是從反清志士中投降過去的!
曹夢生道:「為師不要你不敢——你嘴裏一千個一萬個不敢都是沒用的——一會咱們殺兩個守城的士兵,換了他門的衣服混進城去。你只管尋王大俠同你師伯的下落,為師自去取富察老賊的項上人頭!」
開頭那人便道:「怎麼會不知道?信也送了,使節也派了,居然這些維吾爾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屁也不見放——哼!咱們何必要理會他們的死活?」
貴妃回眸!柳清野玩味著這名字,想起了丹鷹的碧眼——美若天仙的女子,回眸一笑,果然叫人醺醺然,沒有力氣的。
他一介武夫,說不出句整話來了。富察康一邊笑著幫他敷衍過去,道:「濤兒這些年跟了李先生,真是長了不少見識啊和*圖*書!」
柳清野于混亂中彷彿見到莽克善哇啦哇啦地吩咐士兵重新點火,卻被李先生攔住了,莽克善便一掌向李先生打來,李先生閃身避讓,漫不經心地還招,一來二往,兩人還真交上了手……柳清野依稀聽得吳水清喃喃道:「怎麼……怎麼是這樣……」卻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只乘著軍營中亂做一團的時機,同傳燈會眾人奔出了鄯善綠洲。
不過,就在此時,只聽外面一陣吵嚷,隱隱見到軍營一角火光衝天,士兵驚呼哀號之聲不絕於耳,有些喊著滿語,有些說著漢話,道:「刺客!有刺客!刺客放火了!」
曹夢生飄飄然向後退了些許,袍袖卷著勁風一揮,輕描淡寫把富察濤的一招化解,更將他整個人風掃落葉般推向一邊。富察濤待要穩住身形,卻見曹夢生另一隻手又兜頭拍下,掌風來勢兇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克海叔叔!」富察濤輕喝,「你真是本性難改,讀的這些書都是白讀了,還是滿口粗言!漢語學了這麼些年,都還說不好么!」
王春山冷哼了一聲,道:「什麼勞什子的毒藥,叫做『貴妃回眸』,害老夫渾身沒有半分力氣,連站也站不起來。」
莽克善就是有意要激怒他,亂他方寸,此時依然不出手,先偏頭避開這狠辣的一腳,接著又乘曹夢生收腿不及,突然用腦袋向他小腿上撞去。曹夢生哪裡料到他有此一招,右腿是無論如何來不及撤回的了,只有在空中硬生生一擰腰,叫右腿稍稍離開險境,同時左腳蹬出,在莽克善胸膛重重一踩,借力向後躍去。
李先生看來輕功絕妙,這一縱,幾乎隱到了夜空的黑暗中去,火光照不到,柳清野遠遠的,依稀看出,是個瘦高個的男人,彷彿儒生打扮,寬大的袍子在夜風裡獵獵,而臉上卻有一個叉形的傷疤,遠遠望去,即使眉目全然不辨,也能清楚地瞧見那疤痕。
這時,聽了富察公子的一番高論,那五十來歲的將軍就長身而立,捻須大笑道:「濤兒,說得好,說得好啊!」這人便是富察康。
柳清野遠遠望見富察康面如土色,克海雖然揮舞著大刀哇啦哇啦亂叫著擋在前面,但顯然是無濟於事的。這富察康想來是要命喪當場了!
富察濤還要爭辯,但是富察康搖搖手道:「你也不用說了,你莽克善叔叔估計現在已經把阿達勒爾的傳燈會分舵踏平了——不過,阿瑪也不是沒給那些漢人機會,阿瑪不是派了李先生也一同去么?如若傳燈會的能聽李先生勸說,歸順大清,我富察康的帳下總有他一席之地。」
莽克善纏鬥中一看情形不對,呼地攻了一掌就要躍出圈去相救,但是曹夢生哪肯放過他,搶上一步唰唰疾攻兩掌,一打面門一打前胸,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招架,而那邊,傳燈會眾一擁而上,任誰要救富察康也是不能。
軍帳后正有幾個捧著藥品和吃食的兵丁正嘰里咕嚕說著滿州話,彷彿是交班之際,一批人交代了東西,自向左去,另一批就捧了東西向右行,柳清野躡手躡腳跟著,便來到營邊的一個帳篷前。
眾人一時黯然。
被團團保護在人叢中的富察康曉得厲害,大呼道:「不要再和這些亡命之徒糾纏了!快把他們解決了,濤兒還在裏面!放箭!放箭!」
富察濤道:「叔叔這話又錯了!我所敬佩李先生的,不是他投效阿瑪——投效朝廷的漢人多了,什麼吳三桂,錢謙益,我是沒有一個看入眼的——李先生值得佩服,是因為他心裏挂念的全是天下蒼生。」
柳清野就就壓低了聲音道:「師伯——生死非吾虞,但虞辱此身。」
而就在此時,聽得身後軍帳里一聲大喝,曹夢生拎著富察濤躍了出來:「老賊,你敢放箭!我就捏死你兒子!」
富察康一驚,柳清野已將手中長刀一晃,以刀為劍,直刺而來。
柳清野點了點頭,看師父一閃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自己也就屏息凝神,隱身於軍帳的陰影中,伺機行事。
柳清野乍聽「李先生」三個字,曉得正是那個武功了得的漢奸了,心下一驚,動作慢了慢,結果正遇一隊巡邏的兵丁由他身邊而過,他只得屏息不動。
旁邊一中年人道:「五弟他臨終說,反正甩不掉,不如乾脆闖到他們老巢來同他們拼了,或許還救出大哥和四姐……」說道這裏,滿是血污的臉上掛下淚來,餘人也悲憤異常。
柳清野聞言,回劍殺向押解王、吳二人的兵丁,可是面前寒光一晃,富察濤刀鋒凌厲又逼在了近前。他進有富察濤,退有眾兵丁,一時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恰在這時,又聽「嗆啷」一聲龍吟,曹夢生殺進帳來。
柳清野曉得自己和師父的行蹤即將暴露,決計不能再耽擱下去,當下也不再偷聽軍帳中的談話,閃身繞向軍帳之後而去。
柳清野明白,以曹夢生的性子,決計不能受此侮辱。但王春山卻是在莽克善手裡吃了虧的,見狀大聲道:「曹大俠,和韃子不要講江湖道義,見一個殺一個!」
可是李明心方撲到富察康身前,富察濤身形一晃,飄然飛了起來,人在空中一轉,一掌擊在她的右腕上,叫她一把彎刀登時脫手。
但答話的卻是個年輕人的聲音:「並非維吾爾人不領情,而是他們不知道阿瑪的好意。」這語氣,當是富察康的兒子了,說的居然也是漢語,且較之先前一人更加純熟。
富察濤眼見父親身陷險境,焦急萬分,呼道:「我阿瑪是主張滿漢一家的,諸位英雄想是誤會——」
柳清野回頭張望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下,帘子縫裡看見軍營的燈火晃動,不知是師父已尋到了富察康行刺成功,還是刺客事發,總之此地是不能久留的。他便對王春山道:「方才聽前輩說,中了韃子的毒,不知道是什麼葯,前輩現在還好行動么?」
但是曹夢生卻冷冷一笑道:「放你兒子?你當初怎麼不放過我們松橋書院一百二十一口人?今天便要你償命!」說話間,拎著富察濤平地縱起,在面前的一眾士兵頭上啪啪啪一路借力踏過,直奔富察康而去。
他感覺自己全部勁力已經積結一處,右手緊握了刀柄,就要抽出。不過轉念一想,師父叫自己來尋王春山的下落,若是在此滋事,必定打草驚蛇,壞了全盤的計劃。當下按刀不動,打算悄悄繞到這軍帳後面去搜尋。
軍帳中人哪裡料到有此一變,皆是驚愕萬分,克海率先醒悟,罵了句滿語,揮刀擋上。
王春山啐了一口道:「富察老賊不除,天下就不太平。還有那個莽克善,更是我反清志士之大敵!」
「可是阿瑪——」富察濤道,「萬歲爺不是說滿漢一家么?您這樣叫莽克善叔叔去剿滅傳燈會,只會令大家誤會更深,豈不是應了漢人『怨怨相報』的老話?依孩兒看,還是應該咱們先幫維吾爾人打退了準噶爾,這才能叫人對咱們大清朝心服口服。」
吳水清不禁喜道:「柳師弟和蘇師妹的兒子……竟然這麼大了……你師父,也來了?」
「你這是什麼說法!」富察濤道,「中原大地,由漢人統治千年,可見漢人自然有漢人的長處,我大清朝由馬上得天下,但治天下,不妨向漢人學習,這一點,連太宗皇帝在世的時候,都身體力行,比如開科取士,自天聰三年實行以來,不是為朝廷選拔了一批飽學之士么?」
克海聽了拊掌大笑,道:「這話不假,我對他也是很佩服的——至少他不像那些屠龍幫,傳燈會的傢伙那樣糊塗,曉得什麼叫『棄暗投明』——要是他還糊塗的在做那反清復明的勾當,咱們可就多一分頭疼了。」
「唉……」曹夢生嘆道,「怎麼柳師兄和蘇師妹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來!為了一時的愛欲,居然把國讎家恨都拋到一邊去了!」
他後半句話被李明心一個耳光打斷:「誤會——回頭就讓你給五叔償命!」
兩招一過,雙方也都知道了彼此了厲害,莽克善呼地一下由袖子里抽出手來,笑道:「好,出手就出手,叫你死得快一些!」火光下,那掌心通紅,十指如鉤,恐怖萬分。
柳清野不敢回答,把頭低下去又低下去,只看著黑將軍的鬃毛微微起伏。
聽軍帳內富察康聲音全無慌張地問道:「在哪裡?何時發現?可擒獲?」
李明心如何料到,這滿州青年居然是個高手,急急向後翻身一躍,嬌喝一聲,左手彎刀換至右手,舞出萬道寒光,向富察濤撲上。
柳清野暗暗道:「事情當然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天下的漢人還能都像那李漢奸?」
那幾個捧著藥品和吃食的兵丁方一進帳篷,裏面就乒零乓啷一陣響,顯然是王春山砸了碗碟,只聽他罵道:「滾出去——統統給我滾出我!叫富察老賊和莽克善給我過來,有種就不要用這種下三爛的毒藥,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場!」
富察濤道:「阿瑪,您忘了么?李先生從來都說,我們大清朝和他們反清復明的人,都是為了百姓,只要是為了百姓,那就無所謂明暗。他之所以後來到了朝廷一方,乃是因為他看到世祖皇帝勤政愛民,處處為百姓著想,而反清復明的人,已經偏離了為百姓謀福的初衷,只是一味地向朝廷追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債……」
柳清野慌忙催馬跟上,答道:「弟子不敢——」
柳清野道了句「多謝」就鑽進了帳篷。
眾人目光齊向他射去,見他一手捏著富察濤的琵琶骨,另一手隱在寬大的袍袖中,呼呼一甩袖子,就叫邊上兩名士兵慘叫著倒了下去。那富察濤顯然肩頭劇痛,但又使不出半分力氣掙扎,豆大的汗珠正一粒粒從額頭上淌下來。
這出手的是李漢奸?柳清野無暇細想,也並沒有聽到李先生的回答。只忽然眼前一花,一條灰色的影子晃過,帶著一陣疾風,風停后,自己押著的富察濤卻已沒了蹤影。他心下大駭,往那灰影去處一望——十幾丈遠處,富察康,富察濤安然無恙立著,李先生就站在他們身邊,這樣一番驚心動魄,他居然袍袖飄然,如閑庭信步!這人武功之高,柳清野不禁愕然。
混帳!他罵了自己一句,卻在這裏想什麼喪氣話?天下之大,他韃子有多少人?我漢人又有多少?先輩已為此大業拋頭顱,灑熱血,我輩中人更加全力殺賊。但叫天下漢人萬眾一心,管他有多少韃子,都一個一個殺乾淨了!
富察康見兒子被挾,變了顏色,連忙喝止手下,又沖曹夢生道:「你們要救人走,我放你們離去就是,休要傷我濤兒!」
曹夢生見富察濤出手的章法,也是略略一驚,但是矮身微微一縮,立刻出手扣上了富察濤的右腕。富察濤怔了怔,側身抽手,同時以左手直擊曹夢生的面門。
富察濤點點頭。
柳清野看這些人,果然人人負傷,個個狼狽,正是一路被追殺來此的——但是,激憤悲傷之外,竟毫無懼色。他想起方才在軍帳外偷聽,那富察濤還指望傳燈會中人投降,這真是痴心妄想了!不過——柳清野向那邊的戰團看了看——這莽克善已經追殺來此,姓李的漢奸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在何處?不是躲在一邊準備暗算吧!他這樣一想,真是替師父擔憂起來。
柳清野道:「晚輩柳清野,是柳文生和蘇眉的兒子,家師曹夢生。」
富察康道:「濤兒,李先生的話,有他的道理——但是,不是天下所有漢人都像他那樣深明大義的,總有些傳燈會的匹夫,食古不化。你還年輕,沒有上過戰場,不曉得有時候,事情並非你所想象的那樣簡單——」
他遙遙地環顧四周,並猜不出王春山會被關在何處,只能沿著無人巡視的帳篷間隙疾速遊走,一間間查探。
王春山聽了會眾的話,氣得微微顫抖,恨自己沒有半分氣力,否則,真要上去助曹夢生一臂之力。他覷那場子里,曹夢生和莽克善二人,正是袍袖翻飛,人影模糊,斗得難解難分。那邊富察康只由克海和一眾士兵守衛著。當即命令道:「快!大夥併肩子齊上,乘著莽克善無暇分身,先把老賊宰了!」
此話一出,那邊吳水清微微睜開了眼,艱難地看了他一下,滿是狐疑之色。
富察濤道:「他們二位,都是好皇帝,所以天下太平,萬眾歸心——如果皇帝做得不好,大家還是要造反的,那時候,不光漢人要造反,滿人恐怕也要造反!」
那兵丁道:「原來是這樣……」便也無甚懷疑,拍拍柳清野的肩膀,幫他掀了帘子道:「你,小心。這人,厲害。」
王春山愣了一下,旋即冷笑道:「小韃子,你搞什麼鬼?」
那克海顯然是有些不服,道:「漢人要是懂得治國,也不會有李自成造反啦!」
其時,不巡夜的士兵都已休息,一間間軍帳里沒有半分的燈火,這樣一連看了十幾處,仍然收穫全無。一直到了一處稍大的帳篷前,見那帘子半掀,燈光由內中透出,更有人說話之聲,柳清野忙在門邊隱著,窺探動靜。
曹夢生猶豫了片刻,冷笑道:「正是!」一把拍住了富察濤的穴道,向柳清野丟過去,道:「清野,看好這小賊!」而自己雙掌齊發,閃電般向莽克善攻了上。
而整齊的陣勢中,還是有幾處騷動不安的——兵戈相撞之聲不絕於耳,顯然兩邊正斗到緊要關頭。王春山一望之下,喜道:「是我們會裡的兄弟來了!」顯然方才放火的,就是傳燈會中人。他當下提高聲音叫道:「兄弟們,快來接應!」
柳清野乍聽此語,覺得句句在理,但是一想,又即怒火中燒:好一個富察小賊,說的全是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當日他老子率領三千鐵騎,把松橋書院滿門剿殺,連柳清野這樣的嬰兒都險遭毒手,如今他卻在這裏口口聲聲說什麼向漢人學治國的道理!這如同搶人家園,淫人|妻女,而後還說要好好經營人家房舍田產,怕被別的強盜搶去……這等禽獸不如之事,當真之有這些滿州韃子才做的出來!
莽克善看來是全然沒有把曹夢生放在眼裡,見他撲來,還兀自抱著兩臂嘿嘿乾笑了兩聲,直到曹夢生雙掌就要拍上自己的胸膛了,才身體微仰,將袖著的手一抬,以小臂擋開這一擊,然後乘著曹夢生翻手換招時,欺身上前,一側步,依舊袖了手,用肩膀去撞曹夢生的手肘。
其中一個和尚握了王春山的手,道:「大哥,四妹,你們沒事就好——你不知道,明心前腳來報信,那韃子後腳就來了,把個阿達勒爾綠洲殺得一塌糊塗!咱們是不忍連累老百姓,就到沙漠上來了,卻不想韃子忒也可惡,窮追不捨,幾次甩掉,他們又幾次跟上……五弟他……五弟他叫莽克善打成重傷,已經……」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計劃在進行著——結果了那幾個說著生澀漢語的清兵,曹夢生師徒換上了他們的衣服從胡楊林里一路向著清兵營帳潛行,並沒有費什麼周章就來到了近前,恰好又有一隊巡邏的士兵回營交班,便混在他們的隊伍里來到營中。
克海道:「那不就結了?就是漢人不會治國呀!你看世祖皇帝,還有當今聖上……」
這一混亂,富察康就變了臉色,急急走到門口去張望形勢。此舉使他脫離了兒子的保護,柳清野看得分明,乾淨利落飛身上來,一刀砍下。
就只見士兵們紛紛散向兩邊,餘人尚未反應過來,幾門火炮已經由營邊推出,莽克善又大聲用滿語喊了幾聲,自己便拔地一縱,離了戰團,道:「漢狗,你們今日就葬身於此吧!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們的大炮厲害!」
柳清野心道:這裏守衛森嚴,如若硬闖,只有加速自己的暴露,定得想個法子智取才是!他略略思索片刻,定了定神,閃身到了亮處,大搖大擺走到帳篷門口,向那把手的兵丁道:「列位弟兄辛苦了,吳老頭兒還不肯吃東西么?」
曹夢生一怔之後,也向圈外疾縱,可是,傳燈會中人在場中的居多,想要全部撤出決不可能,那邊火炮的信子已經哧哧燃著,眼見著義士便要命喪當場!
但人質已失,敵人高手壓陣,傳燈會的諸位不敢戀戰,王春山呼了句:「大夥快撤!」眾人便相互扶持著直向軍營外殺。
那邊吳水清叫道:「明心,快住手!這位你師弟!」原來來者正是李明心了。
李明心愣了愣,道:「師弟?」望了柳清野一眼,手裡招式稍稍一慢。
柳清野驚了驚,且聽那富察康如何回答。
而便在曹夢生奔到富察康身側之時,火光里突然大鵬鳥般飛出一條人影,迅如鬼魅,也不叫陣,就直衝著曹夢生撞了過去。柳清野還看不分明,已見曹夢生拎著富察濤跳開丈許。那邊富察和_圖_書康安然無恙,臉色也由鐵青轉為了蒼白,口中歡喜道:「哎呀,莽克善,你終於回來了!」
便在此時,忽有一個兵丁慌慌張張從軍營口直衝了過來,一頭撲進帳子嚷道:「不好!不好!有刺客!」
柳清野見她身法輕靈,招式詭異,正不知她究竟是哪一路人馬,那女郎已經搶步上前,雙刀一絞,直向他攻來。柳清野忙抽出腰刀來格,只覺這女郎力道迅猛,自己被震得虎口幾欲開裂,雖強力握住了刀,但人已經噔噔噔連退了數步。
曹夢生對他低聲道:「老賊手下眾多,你當多加小心,咱們這就分頭行動。」
柳清野出發往鄯善去,胯|下是黑將軍,心裏就更加盤繞了無限了心事——那句重要的話,他還沒有和丹鷹講,很重要,很重要的話……可是,面對師父……他痛恨自己的懦弱。
柳清野知道此地非談話之所,只點了下頭,便道:「晚輩同師父齊來營救師伯和王前輩,同時也刺殺富察老賊。」
整個場中為之一靜,緊接著聽莽克善罵道:「姓李的!我就知道你是吃裡爬外的傢伙!你這是要挾持將軍么?」
「保護將軍!」人群里一聲大喝,兵丁們紛紛亮出兵刃,其中一個還衝著柳清野呼道:「喂,你傻了么!還不保護將軍!」
柳清野一怔,恍然明白,這李明心如此殺將進來,倒是為自己脫了嫌疑,正可乘機殺了富察康!便應了聲,把腰刀一橫,欺身上前。
「濤兒說得不錯。」富察康道,「現在傳燈會的會眾尤其可惡,三番四次行刺我,還到維吾爾和哈薩克各部詆毀朝廷,唆使他們與朝廷為敵——這次,一定要讓莽克善把他們一網打盡了,免得留下禍患!」
「弟子……弟子……」柳清野漲紅了臉,窘得無地自容。
曹夢生看了他半晌,道:「韃虜不除,無以為家——你須得把這成王敗寇的道理牢牢記在心裏!否則,只是一味地做白日夢,此行龍潭虎穴,你白白陪了性命不算,還打草驚蛇,壞了全盤計劃——到時,你就是我松橋書院的千古罪人!」說著,打馬直向鄯善城邊的胡楊林衝去。
柳清野高聲說道:「我是奉將軍之命,來看看你的。」接著低低道:「晚輩松橋書院弟子。」
富察濤被打得腦袋「嗡」地一下響,眼前的景物也是一花,待到再看時,傳燈會中人已然將眾士兵殺得七零八落,直逼到克海和富察康的身前了。他此時還要張口疾呼,但哪裡還能阻攔?一時急火攻心,竟然連叫也叫不出來了!
傳燈會中人,想起五當家慘死,正是一腔悲憤鬱積于胸,聽了王春山此言,皆哄然答應,揮刀挺劍摩拳擦掌,全向富察康而去。
富察濤並不收手,只是整個人向後縱開尺許,避開一擊,依舊來奪劍。
就聽富察濤繼續道:「那是自然——阿瑪,孩兒還要多謝您給我找了這樣一位好師父。且不提李先生的學識和武功,單是他的為人,在孩兒看來,當今世上,無可匹敵者!」
富察濤笑道:「天下之大,有漢人,有滿人,有明白事理的人,也有不明白事理的人,當然也有好皇帝和壞皇帝了。像他們漢人的皇帝,且不說漢武帝,唐太宗——就是明太祖、明仁宗、明宣宗,都是為老百姓著想的好皇帝。可是,明英宗、明憲宗、明孝宗等人,就是昏庸無能之輩,把個國家弄得日漸衰敗,百姓食不果腹,這如何不造反呢?」
那克海道:「哎,我就是覺得用漢語不好,罵起人來都不痛快!咱們滿人的皇帝,統治天下,怎麼反倒要學漢語?該叫他們漢人學滿文才對!」
而她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又是一陣嘈雜,腳步聲,嚷嚷聲響成一片,接著,就見富察康一行闖了進來。沖在最前面的,便是克海了,大喝道:「果然刺客就是衝著這老頭兒來的!快快拿下!」說話間,手裡一把金背大砍刀已經呼地一下向李明心頭頂斬落。
柳清野在邊上看得目瞪口呆,只感覺富察濤雖然只是拆解招式,卻有繁複變化,舒緩中蘊涵綿綿勁力,退讓里又控制著無限先機,如若他不是赤手空拳,而是拿著一把長劍……哎呀!如果拿了一柄長劍,這可不就是松橋書院的「松濤劍法」么!
他兀自叫罵著,接著就把那幾個兵丁趕了出來。幾個兵丁顯是惱火異常,又不能發作,哇啦哇啦用滿州話抱怨著,又和門口把手的兵丁嘰里呱啦講了半天,才各歸其位。
柳清野以劍逼著富察濤的咽喉,挾持著他守在王春山等人的身側。傳燈會會眾其時已突出重圍,由人叢中殺出一條血路,也都來到他們大當家身畔。
他只有這樣默默無言的趕路,一直趕了三天,戈壁逐漸為稀疏的牧草所取代,就是接近綠洲的表象了——這是頭一次,他樣接近清兵的營地,他知道,這鄯善城,原先是維吾爾、哈薩克等族同漢人互市的地方,現在應該是被清兵佔領的。本來他想象著,應有哀鴻遍野,卻不想,其時天色將晚,一抹紅霞照亮大地,不見牧群已歸,惟有炊煙四起,完全是一副安居樂業的景象。他不禁心中奇怪,正待向師父問個究竟,卻一扭頭,見曹夢生慍怒地盯著自己,他一驚,到了嘴邊的話,換成一句結結巴巴的:「師……師父……」
「殺人償命——」柳清野厲喝,同時發力奪刀。然而這一拉之下,他不覺大驚:富察濤的袖子竟然有如一塊磁石,把刀牢牢吸住了。此時他方才知道,對手不僅外功精湛,內功修為也遠在自己之上。他不能再硬拼,撒手放開,轉而抽出富察康的長劍,將一切花www.hetubook•com•com招都簡省了,揮劍直取對手的咽喉。
柳清野喚了聲「師姐」,哧哧兩劍殺退身邊士兵,搶步要扶起李明心。但早有幾個士兵呼啦拉攻了上來,要將李明心捉拿。李明心倒在地上,任手臂血流如注,但招式還是不停,口中叫道:「先救我娘他們出去,外面有人接應!」
柳清野等人都未聽懂,卻只聽富察濤失聲道:「莽克善叔叔,不可!」
這人,這人,如何會我松橋書院的武功?難道我松橋書院出了叛徒不成?柳清野想到松橋書院百年基業,居然會落在一個敵人手裡,一時恨得咬牙切齒,手中長刀一橫,恨不得躍入戰團去,一刀把富察濤殺了——可是,偏偏富察濤矯若游龍,掌風把自己和李明心都攏得死死的,根本不容第三人有插手的餘地。
「滾出去!」迎頭一句就是痛罵,「滾出去你這滿州韃子!」
克海不解,富察康也笑問道:「濤兒,這話怎講?」
柳清野心裏一驚,幾乎抽出腰刀來。
柳清野聽了此言,心道:果然露出狐狸尾巴,這般霸道,當初什麼「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也只有殘暴的滿州韃子才想的出來。
柳清野抬頭一看,見氈子上坐一乾瘦的漢子,想來就是王春山,約莫五十歲的年紀,鬚髮斑白,看來委頓不堪,混不似那出聲叫罵一般有力。而旁邊一個中年女子,與師父曹夢生是彷彿年紀,必是吳水清,她雙目緊閉,臉色煞白,應是受了重傷。柳清野當下也不學滿州人打千兒,而上走上兩步,向兩人抱拳道:「王前輩,師伯——」
柳清野見處處軍帳整潔,紀律嚴明,倒沒有他想象中滿臉橫肉的兵卒。不過,他此刻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手心裏粘乎乎都是汗,哪裡還有精神胡思亂想?
富察康對這話大約很不受用,道:「李先生同你說的?」
克海愣了愣,道:「這話……這話還真是……」
以曹夢生的武功,當然這平常一撞決計無法得手,他只輕輕一躍就化解了開去。但是莽克善的目中無人卻叫他大為光火,罵道:「狗賊,你還不出手!」凌空一腳直踹莽克善面門。
那報訊的兵丁答道:「回稟將軍,適才小的們在鎮子上巡邏,發現幾個兄弟被殺死在胡楊林中,身上衣衫已被人剝去,顯然是刺客已經混進來了。」
柳清野不答,見富察濤單手向自己劍上抓來,便將手肘一翻,劍鋒橫削,直斬他的手腕。
柳清野見他這一招又換了本門「自在飛花掌」中的招式,本來自己拆解得十分純熟了,但見他這般從容,登時覺得無論自己出什麼招式都是一定在他掌控之中的了,一時心中大亂,竟忘了還招,直到富察濤的掌風打到了近前,才連連人帶劍向地上縮了幾分,接著就地一滾,讓富察濤抓了個空。
弓箭手都齊唰唰瞄準了戰團,柳清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李明心左手舉刀一架,右手一刀割向克海的喉嚨,將克海逼得疾縱後退。她得了空當,就突然喝道:「富察康,納命來!」腳一點地,直向富察康撲了過去。
富察康一把摘下配劍,連劍帶鞘格開了一刀。但不想柳清野不待招式使老,忽然化實為虛,反伸左手搭上富察康的劍,喝道:「撒手!」竟將劍生生奪下。
曹夢生啪地一掌,先擊斃了一旁企圖捉拿李明心的士兵,又順手一刀,砍了上來押解王春山的兵丁。克海哇哇大叫著撲上來時,本來幾乎撞上曹夢生的刀尖,那邊富察濤卻飛起一腳把他踢開,道:「保護阿瑪出去,放信號給莽克善大人和李先生!刺客交給我!」說話間,丟下柳清野,一手向曹夢生的肩頭抓落。
副將怔了怔,道:「公子爺的話是沒錯了——但是這些維吾爾人忒也不識抬舉……簡直……」他似乎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嘰里咕嚕說了句滿州話。
柳清野聽他說話,心中犯疑:這是燒城掠地的滿清強盜說的話么?他悄悄向軍帳前又靠近了幾分,想要看個究竟。
本算柳清野准這一刀,非取下富察康性命不可,然面前忽地灰影一閃,富察濤的袖子已經卷上了他的刀身,喝道:「小兄弟,你同這姑娘是一夥的么?與我阿瑪有什麼深仇大恨?」
柳清野對這樣的軍中莽夫根本沒有絲毫忌憚,只一刀就划傷了克海的手腕,又一刀將他逼退,第三刀依然逼到了富察康面前。
不過他也知道這不是他「醺醺然」的時候。只聽外面嚓嚓幾下,接著咕咚咕咚幾聲,帘子一掀,竟跳進來一個廿歲上下的女郎,雙手握著對精鋼彎刀,甫一進門又回手一刀殺了一個清兵。
一邊吳水清似乎也是驚呆了,張口不能言。
莽克善見將軍脫險,大喜,嘰里咕嚕用滿州話大呼了幾句。
柳清野人甫一鑽出軍帳,見外面腰刀長矛殺氣騰騰閃成一片,更有弓箭手蓄勢待發,只等富察康一聲令下就可把他們射成刺蝟!
柳清野見師父勝利已是定局,眼見克海已經護著富察康逃出軍帳去,心道:「決不能讓老賊這樣跑了!」又猛力殺死幾個士兵,同李明心扶了王、吳二人,搶步向軍帳外去。
柳清野看到這緊要關頭,握劍的手裡都粘粘地出了一層汗。他料想富察康一定要命喪當場,自己的血海深仇就此得報,心裏正是緊張又興奮——可忽而又想,單隻報仇又有何用?離光復故國還有十萬八千里——不是殺了皇太極,死了順治,還有康熙么?不是殺了多爾袞,死了多鐸,還有富察康么?即使今天殺了一個富察康,明天還有什麼人?現在被自己押著的富察濤?追討血債,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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