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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莫珏話鋒一轉，「就算是死，我也希望是有尊嚴地死去，而不是被當成實驗對象，在手術台上被一群白大褂大卸八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舟在穿越蟲洞的時候，所有人的意識都出現了長時間的停滯，等到林登感覺到周圍的時空都已經恢復正常的時候，方舟已經抵達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宙域。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像個被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樣炸裂開來。

「就是赫魯尼他們所遭遇的境況。這種侵蝕就像病毒一樣，只不過它能通過認知來進行傳播。錄音里包含的那些信息，就是它的載體。」柯嵐解釋道。

看著袋子里軟爛的麵糰，他思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件乾淨的衣服，將麵糰倒在了上面，然後把衣料裹緊。

當然，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只不過對林登來說，他反而還嫌水加的有點太多了。

燃料用的是扁圓形的固體酒精，這東西也是他從工程隊里薅來的……在領隊因為意外身亡的第二天，他趁著沒人及時接替領隊的工作及時更新物資調用表格，從工程隊的倉庫里偷偷帶回來了不少體積不大、但卻十分有用的好東西。

災難發生以前，雖然物資同樣不充裕，但至少可以做到讓大多數人吃飽穿暖……很多人都在懷念以前的生活，但他們心裏也清楚，那種生活已經回不來了……至少他們這一代人是肯定見不到方舟恢復到以前的那個樣子了。

林登自嘲般地笑了笑，然後從外套的口袋裡取出了一隻滿是癟陷的鋁碗。

在這個年代，「烹飪」這兩個字，幾乎可以和「奢侈」劃上等號。

這是災難發生前，每家每戶在進行烹飪時必不可少的調料：鹽。

她有些愕然地把手槍舉到的面前，抽出彈匣、拉開套筒，里裡外外檢查了一遍。

更何況，赫魯尼的身上還攜帶著來自灰霧森林的那個「秘密」。

對於莫珏來看，柯嵐他們這群人代表的就是方舟的官方，以方舟上層一向來的作派，還真有可能會把莫珏抓去當作研究人體侵蝕的實驗素材。

「為什麼你沒有事情？」莫珏的雙手舉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我……要怎麼辦？我會死嗎？」

赫魯尼看到的那片「恐怖的星空」，其實就可以理解為是「祂」的視線——那句很經典的話怎麼說來著：當你注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注視著你。

悲傷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飢餓的感覺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看著每天越來越少的食物配給，林登決定參与方舟的修復工作，用工作來換取足以充饑食物。

至於他是餓死的，還是別的什麼死因，林登不得而知。

「他……他被感染多久了？」莫珏忍不住問道。

儘管她的價值和赫魯尼相比，差了簡直十萬八千里……可關鍵是莫珏她又不知道，不死船員會完全有能力可以批量製造這種「實驗素材」。

東四區的建築也在穿越過程中的嚴重受損，但好歹基本的維生設施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空間密閉性和氧氣供給都沒有出問題，至於斷電，反倒不算什麼大問題。

這份工作很危險，受損的方舟船體就是危險最大的來源之一，其次則是來自船外的真空和輻射。

在這個年代，一名成年人每天能分到的食物僅僅只有相當於600－800大卡熱量的合成口糧，就是那種像麵粉一樣，用冷水沖開之後攪拌成麵糊狀就可以吃，沒有調味也沒有配菜，為了增加飽腹感其中還添加了大量的人造纖維素（這些纖維素並不會被人類的腸胃所消化，在收集糞便之後可以將其分離出來進行多次利用）。

任何口頭保證，都無法讓她放下心來。而就算她時時刻刻用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在回到去之後，方舟也有無數種辦法可以安全地解除她的武裝。

這片棚戶區原本是一處位於黃金地段的高檔住宅區，但那些價值不菲的豪宅全都毀在穿越所引發的次生災害之中，無一倖免。軍方利用廢墟里清理出來的建築材料搭建了一片片簡陋的棚屋，用來安置從其他無法居住的受損區域遷過來的難民。

番外章 飢餓的年代（上）

在巷口處，坐著一個面黃肌瘦的老人，他闔著雙眼，雙臂耷拉在身體的兩側，似乎是睡著了。

槍沒有響，她的腦袋也沒有像西瓜一樣炸開。

根據官方統計，方舟在穿越蟲洞的時候損失人口超過五成，但實際上，在這五成人口裡，有三分之一是在進入蟲洞前的這不到兩個月里損失的。

不過，合成口糧並不能算是重頭戲……儘管這份工作如此危險，但依舊讓人們趨之若鶩的最大原因，就是這份報酬里的另外兩樣東西。

柯嵐看得出來，只要自己表現出任何一絲想要把莫珏帶回「搞研究」的企圖，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可是一切都晚了……以方舟的推進力，是無法掙脫黑洞引力束縛的……就算這時候棄船逃生也沒有用，逃生的飛船也同樣也會引力拖進黑洞。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天文學家，這位領導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

「以目前的手段，這種『侵蝕』……無法被治療，對吧？」莫珏深吸了幾口氣，儘可能用平緩的語氣問道。

這玩意，其實就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蘇軍吃的那種摻了木屑的黑麵包差不多。

在舊紀元，經常會有人把「工業鹽」誤當成「食鹽」而中毒，但實際上工業鹽和食鹽的成分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又叫做亞硝酸鹽，其主要成分除了氯化鈉之外還有亞硝酸鈉。如果是純凈的氯化鈉，無論是用傳ｍ•hｅtｕbｏｏｋ.ｃom•ｃom統的製鹽工藝獲得的還是從工業原料中提純的，其實都是可以食用的。

早幾個月，黑市上還有人會販售用鋼釺串起來的死老鼠，可到了現在，就連蟑螂這種生物都幾乎要在方舟上絕跡了。

六包被裝在小袋子里的合成口糧，每包上面標著的重量是五十克，但林登不用去稱就知道沒有一包的盡量是足的……被裝在這種包裝里的白色粉末，總會讓他聯想起舊紀元電影里那些讓人聞之色變的違禁藥品。

半小時后，他總算是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莫珏的長官也和她說過，如果戰友在作戰行動中不慎受到感染，必須及時進行「處理」，至於處理的方法是什麼，不說也都猜得到。

林登小心翼翼地將塑料瓶里存著的凈水倒進金屬杯子里，然後又往裡放了一半的豆芽和一小撮鹽。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容器和容器體內的侵蝕之種一起殺死。

林登的手一抖，被鋁箔所包裹的麵餅掉在了固體酒精上面，火苗頓時被壓滅了。

糧食不夠鬧飢荒，這並不是一個當下完全無法解決的問題。只要上面的人夠冷血，完全可以通過進一步削減人口來應對糧食的不足。但如果連最基礎的生存環境都無法得到保障的話，那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茫茫太空之中。

雖然方舟內部很多區域已經無法讓人居住，但託人口減少的「福」，保存比較完好的區域勉強還能容納下這五成倖存者。而在生存環境的問題得到解決之後，食物問題就被擺到了第一的位置上。

本著就地取材的原則，林登決定做兩道父親以前經常做的菜：豆芽烙餅和豆芽湯。

靠著自己的能力和知識，林登在一眾受試者中脫穎而出，成功獲得了一份修理推進器的工作——這讓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在那段時日里，他完全沒想到自己還會有子承父業的一天。

根據方舟新頒布的法律規定，食屍者將被處以死刑，無論那具屍體是不是食屍者所殺。

不過柯嵐沒有這麼做……用力量去壓制對方，只會讓對方更加不信任自己。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當第一次自殺失敗的時候，那股衝動就已經退下了大半，她第二次對著自己扣動扳機的時候手已經在微微顫抖了，而現在，她突然發現自己連再起檢查手槍的勇氣都沒有了。

鋁碗很薄，說是碗，其實就是那種用鋁箔壓制而成、拿來盛放熟食的一次性容器罷了。那個老人估計也是從某片廢墟里撿到的，只不過從鋁碗上積著的一層薄灰來看，它應該很久都沒有盛過食物了。

「行吧，你要真的想死，那你開槍吧，我沒意見。」柯嵐突然放棄了勸說，聳了聳肩，對莫珏做了一個「請便」的動作。

他懷著一絲激動的心情，走到了放在屋子角落裡的睡袋旁邊，把手伸進睡袋摸索了好一會，才從裏面摸出了一小包裝在塑料袋裡的透明結晶體。

但方舟能投入到恢復產糧工程中的資源並不充裕，這倒不是因為糧食不重要，而是有著比糧食優先順序更高的事情——方舟的動力和防護系統。

「食人者」早就已經不是只會出現在都市傳說里的故事了，就在上個月，軍方還處決了一批因為殘害、食用同類而被捕的人，林登在商場的大屏幕上觀看了行刑的全過程。

番外章 飢餓的年代（下）

然而，那些襲擊者並沒有在那個紙箱子里找到食物，那個紙箱子里裝著的是一堆文件，是從化作廢墟的建築物里搶救出來的重要情報。

想要人為製造出一名瀕臨臨界點的受侵蝕者很容易，但要製造出一名「如此優秀」的受侵蝕者卻很難……絕大多數人在接受了「禁忌的知識」之後，都會像其他船員一樣在短時間內身體便發生高度變異，最後轉化為「蝕骸」。

在赫魯尼看到「星空」的時候，其實就相當於「祂」的視線掃過了赫魯尼……用通俗點的話來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身為獵人的「祂」已經盯上了不小心進入獵人視野的獵物「赫魯尼」，這時候獵物想要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從獵人的視野里退出去，已經沒可能了。

「黑洞……」他看著控制室里那一雙雙望著自己的眼睛，喃喃說道。

到那時候，恐怕就算把受侵蝕者的記憶全部都刪個精光，也不可能把人救回來了。

這裏的「工作」僅僅包括那些優先順序排在前三的方舟修復工程……至於其他的工作，雖然也有報酬，但報酬低到可憐，根本填不飽半大小子們飢腸轆轆的肚子。

食物匱乏，每個人都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在這種大環境下，只要能找到可以吃的人，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在其他人發現之前，將其囫圇吞棗地塞進自己的嘴裏……至少味道和口感，那根本就不重要。

槍還是沒響。

觀測部門的第一反應是他們可能遇到了高等級的外星文明——這些探路飛船和無人飛行器大概率是被外星文明給擊毀或者捕獲了，只有這種情況，他們才會連一條簡短的求救都發不出來。

「你看，你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只要我想，你連自殺都做不到。所以你不妨試著相信我一次，我絕對不會把你交給研究院或是任何什麼別的科研機構的，也不會把你當做實驗素材。」

先出事的是林登的姐姐，在那絕望的兩個月的第一天，她姐姐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父親託了很多關係，在一周后才在一座垃圾處理站里見到了女兒一|絲|不|掛的屍體。

可這份報告剛剛被遞交到聯合議會團手裡，議員們還在hｔｔps://m.ｈeｔｕboｏｋ.ｃom.ｃom趕來開會的路上，異變再次發生！

那些吃人的傢伙被束縛帶捆住四肢，蜷縮在地上。他們布滿血絲的雙眼向外凸著，嘴唇上滿是潰瘍，披散下來的頭髮擋住了大半的面容……看上去不像是人，而是那種恐怖小說里藏在陰暗下水道里、被稱之為「食屍鬼」的怪物。

這片宙域之所以會這麼乾淨，是因為所有的天體都被那個黑洞給吸進去了，就連光都不例外……連光都無法逃逸的引力，那些探路飛船和無人飛行器發送的無電線信號，就更加逃不出去了。

懦弱者自行了斷、貪婪者肆意劫掠、暴虐者殺人放火……文明彷彿已經失去了意義，人們變成了野獸，任由內心的慾望支配著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那個老人屍體前擺著的那隻碗，只不過那個老人已經再也用不到這隻碗了，林登就把它帶了回來。

那時候每天的食物除了壓縮餅乾就是壓縮餅乾，那種如同肥皂一樣的味道林登至今還記憶猶新……只不過，現在就連壓縮餅乾都成了受人追捧的美食。

豆芽雖然簡單，但因為人們能吃到的蔬菜種類實在太少，所以這種原本看似單調的食材在災難前幾乎被方舟上的居民們做出了花來——單就林登印象里父親曾經用豆芽菜作為原料烹飪的菜肴就至少有二十種以上。

在方舟正前方的航路上，出現了極為異常的引力場，在這個引力場的作用下，整條方舟開始逐漸加速……

這個肉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肉，而是用大豆蛋白合成的人造肉……和新紀元499年之前生產的足以亂真的人造肉相比，這個批次的人造肉口感就像是脫水的豆乾一樣，再加上鹹得要死的調味，放在以前那就是貨架上根本賣不出去的垃圾。可現在，卻成了人人追捧的寶貴。

在聽到侵蝕之種四個字的時候，莫珏的表情出現了十分明顯的變化——作為一名地獄傘兵，她知道的情報並不少，在服役期間，她參与過的作戰任務里，有超過的目標都是異端教派的成員或是聚居點。

接下來的探索過程還很長，如果可以，柯嵐還是希望能和這名「伐木工」搞好關係的。不管對方實力如何，在這種詭異且危險的地方，多一個可以信任的隊友總比少一個好。哪怕對方只能陪自己說說話聊聊天，也比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森林中遊盪要好。

工作第一天，一名工人被一根突然斷裂掉落的鋼樑砸死，另一名工人則是被觸地的高壓線給電死。

觀測部門當即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性——這些探路飛船和無人飛行器距離方舟不過只有十五到二十光秒的距離，並不算很遠，如果發生任何意外，就算飛船墜毀，至少相應的信息還是能傳回來的，不可能所有的飛船和飛行器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中。

「與其被你活著帶回方舟，我寧可死在這裏。」莫珏稍稍提高了幾分聲調，扣著扳機的食指微微用力。

「豆芽菜。」

任何一個對異端教派以及侵蝕之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被侵蝕之種感染、寄生，屬於真正意義上的「不治之症」。即便方舟已經掌握了克制侵蝕之種的方法，但依舊沒有辦法把那些「容器」給救回來。

莫珏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的神情，不過她倒並沒有問柯嵐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的原因，只是故作輕鬆地說道：「那你稍微離遠點，小心被血污和腦漿濺到。」

只要那東西能充饑，就足夠了。

柯嵐嘆了口氣，雖然剛剛自己沒說那句傷人的大實話，但莫珏心裏顯然也是清楚這一點的。

自方舟從蟲洞里出來之後，原先那些由軍隊保護的「安全區」都被撤銷了，林登也搬到了一片位於東四區的棚戶區居住。

肉，還有蔬菜。

沒有人來收斂屍體，環衛部門的人同樣也在分不到足夠的食物，在完成分內工作之後這些人只想多休息一會，以此來儘可能地減少熱量的消耗……這具屍體，恐怕要等到徹底腐爛，才會被人處理掉吧。

比肉更珍貴的則是蔬菜——哪怕在新紀元499年之前，蔬菜也一直都是方舟上「奢侈品」的代名詞，無論是土培還是水培，蔬菜的種植都要消耗大量寶貴的空間和資源，對於絕大多數底層民眾來說，肉或許還能吃得到，但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吃一次真正的蔬菜。

林登今年十六歲，是一名「蟲洞孤兒」——這個新鮮的稱呼是在新紀元第五百年才誕生的，特指那些所有親人都死在了穿越黑洞引發的各種次生災難之中，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存活下來的孩子。

按照絕大多數人的進食方式，這時候就已經可以吃了，只不過水加的太水會比較難以下咽，一般都是會把麵糊調稀之後當作粥喝下去。

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想到，方舟居然能成功穿越蟲洞……儘管船體嚴重受損、推進器徹底失去動力、殘碎的街道上遍布著被死於異常空間力量的奇形怪狀的屍體……但不管怎麼說，人類文明的火種依舊還是保留了下來。

在老人的面前，擺放著一個滿是癟陷的鋁碗，碗里空空如也。

林登當然買不起真正的食鹽，這些透明的結晶體，實際上是他利用化學手段，從修復船體的工業原料中提取出來的氯化鈉。

「剛剛和我們走散的那個毛子醫生，伊凡，你應該有注意到他的那條機械臂吧？」柯嵐說道。

但其中大部分菜肴都要用到炒鍋和油，食鹽還能從偷出來的工業原料里提純，但這兩樣東西，他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幾乎所有的食物來源ｈｔｔｐs://m.hｅtｕboｏk.com.cｏｍ，都掌握在官方和少數幾個強大的民間勢力手裡。

就像那個傑克·加西亞一樣……她剩下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林登揣著懷裡的那包豆芽，低著頭，快步穿過一條逼仄的小巷。

多餘的水分很快就從衣物纖維的孔洞中被濾了出來，看著水分含量至少降低了一半的麵糰，林登滿意地點了點頭。

而現在，獲取鈉和氯的主要渠道就是每日和那些麵糊狀合成食物一起咽下的小藥片，至於真正的食鹽，則是早就已經成為了和蔬菜一樣難以入手的奢侈品。

「難道不會嗎？」莫珏一邊說，一邊緩緩後退了幾步，然後以極快的速度從腰間抽出手槍，頂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你難道覺得我會把你當做實驗素材？」柯嵐扯了扯嘴角，不得不說，莫珏這傢伙的發散思維也是夠廣的——不過從她的視角來看，會這麼想，倒也完全合情合理。

「不，他原本的那條手臂，被侵蝕之種的細胞感染了。」

一個月後，林登的父親奉命去檢修一台熄火的推進器，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不管能不能修好推進器，方舟都無法逃離被黑洞吞噬的命運……但為了不讓家人們失去保護和食物，林登的父親還是接下了這個任務。

當林登靠近那個老人的時候，一股令人作嘔的屍臭頓時鑽進了他的鼻腔，他這才意識到，這個老人已經死去多時了。

優先順序排在最前面的任務是恢復方舟動力系統和修復受損的船體主要結構，至於恢復產糧，則是排在了第三。

好在方舟沒有背棄諾言，將林登和母親兩人接到了安全區域，在依舊忠於方舟的軍人的保護下，母子兩人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兩個月。

然後，推進器爆炸，整支檢修小隊全滅。

「大概是錯覺吧……」他揉了揉鼻翼，「白水煮豆芽……怎麼可能會有香味呢？」

東四區原本屬於方舟的上級區域，這裏的商業街和豪華住宅區用寸土寸金來形容都不為過，哪怕以災難發生前林登的家境，他們住的也不過是東六區而已……相比六區的房租和地價，東四區要貴了整整一倍不止。

柯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至於飲用水他倒是充裕的很——林登所在的工程隊有一項讓人羡慕的福利，那就是包早中兩餐，這兩餐里自然也算進去了飲水。因為工程隊的工作強度很大，所以飲水的供應量也很足，每人每天至少可以提取三千毫升的份額。

林登將鋁碗擦凈，從一側剪開，將其平攤成了一張鋁箔——他沒有鍋，但是用這張鋁箔來充當烙餅的炊具，也是完全足夠了。

而且，這個標準還在隨著糧食儲備的日益減少，被不斷調低。

「……」莫珏雙眼圓睜，瞪了柯嵐好幾秒種，這才將手槍丟在了地上，然後有些沮喪地坐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棚屋的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記突兀的撞擊聲。

這玩意，就和電影里的喪屍病毒一樣……但電影演到後面，主角們哪怕被感染了，總能找到血清或是解藥之類的東西。可在現實里，研究院研究了那麼久的侵蝕之種，卻沒能救下過任何一個受感染的人。

林登以前的家庭條件還算可以，差不多一天里能吃到一頓蔬菜，在他吃過的蔬菜里，最常見的就是現在拿到手的這種。

如果飢荒爆發在地球上，人們可以選擇深入深山老林去尋找食物……儘管那麼做很危險，但不管怎麼說，只要有活物的地方，那就一定能找到可以吃的東西。但在這艘殖民船上，就算人們刨地三尺，能看到的也只有金屬和混凝土。

她拔槍的速度很快，但在擁有時停能力的柯嵐眼中卻根本和「快」字沾不上邊，她整套動作被柯嵐拆解成了幾十幀，每一幀柯嵐都有機會奪下她手中的槍。

林登將剩下的一半豆芽揉進了麵糰裏面，又加入了適量的鹽，將麵糰搓成一顆圓球之後再拍扁，用鋁箔將麵餅包好，然後把它夾到了燃燒著的固體酒精上方，讓火苗一下又一下地舔舐著鋁箔的表面。

她沒說錯，藉助澤珞的空間能力，想要讓一把純機械構造的手槍無法擊發那是很容易的事情。柯嵐甚至可以直接將莫珏整個人定在原地，然後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將槍從她的手裡取下來。

整條方舟、包括方舟上所有的人，都已經被黑洞所捕獲，剩下的，就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莫珏點了點頭，道：「他是為了方便在野外進行手術操作，所以把手臂替換成了賽博格義肢？」

「我不害怕死亡。」莫珏對柯嵐說道，「事實上，我一開始跟著你們進到森林深處，我就已經想過自己會死在這個地方了。」

但在穿越蟲洞的過程中，整個東六區已經徹底變成了無法令人生存的死地，按照官方的預算，想要把這些死地修復成原本適宜居住的樣子，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的時間。

儘管赫魯尼已經十分謹慎地刪去了涉及到「禁忌的知識」的內容，但這些錄音文件依舊具有極大的危險性。柯嵐不由得有些慶幸其他人此時並不在自己身邊，要不然，受到的侵蝕的人恐怕就不止莫珏一個了。

五十多台移動式探照燈被分佈在東四區的各個街口作為照明設備，但為了節約能源，這些探照燈一天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亮著的，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東四區的居民都必須摸黑生存。

工作第三天，林登拿到了他的第一份報酬。

用取火器點燃固體酒精，原本漆黑的棚屋裡頓時升起了明亮的火光，儘管溫度並沒有產生多大的變化，卻依舊讓林登感到了一絲暖意——東四區受損的和圖書除了供電線路之外，控溫設施也停止了工作，室外的溫度常年維持在五攝氏度上下，室內也就勉勉強強十攝氏度的樣子。

工人們的工資既不是實體的錢幣，也不是賬戶里的信用點……而是食物。在這個年代，食物再一次成為了硬通貨的代名詞。

不……這片宙域是在是太乾淨了，這本來就是一個十分可疑的點，觀測部門的領導看著桌面上的全息星圖，一滴冷汗不由得從額角滑落。

對於方舟上倖存的人類來說，這是劫後餘生的第一年。

自古以來，民以食為天。人只有吃飽了，才有能力去思考、去工作、去繁衍生息。

而活下來的人，也從那種瘋狂的狀態中漸漸清醒了過來——他們意識到，末日浩劫已經遠去，但更加嚴重的生存問題則是擺在了所有倖存者的面前。

但方舟上的糧食生產基地，有超過八成都已經損毀，糧食儲備則是在那瘋狂的兩個月里被燒掉了大半，僅剩下的兩成糧食生產基地產出跟不上消耗，倉庫的存糧正在以令人緊張的速度一天天地減少。

至於未成年人，分到的食物份額只有成年人的一半，哪怕是十七歲正在長身體的青年，每天能分到的食物也依舊只有300－400大卡的熱量。

雖然柯嵐沒有「見過」赫魯尼在錄音里所描述的星空，但在柯嵐使用聖言的時候，來自於「祂」的注視就像是把整片浩瀚星空的質量都壓在了柯嵐的意識之上……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去確切描述，但柯嵐的潛意識卻在不斷地告訴他，兩者的本質是一樣的。

豆芽菜可以生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冒出了一個想要烹飪它的念頭。

「你害怕死亡嗎？」柯嵐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頓的問道。

新紀元第四百九十九年一月份，舊曆的新年剛過不久，負責進行航路觀測的部門發現了異常——方舟所有外派的探路飛船和無人飛行器，全部失聯，並且沒有任何信號傳回方舟……哪怕只是一段情急之下敲出來的亂碼，也沒有。

「不行。我……我現在還不能完全相信你……我……」莫珏本來想和柯嵐談條件，但就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談什麼樣的條件。

和很多悲慘故事的主角一樣，林登曾經也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的父親是工程部的高級工程師、母親是一所高等學院的講師，還有一個二十歲的漂亮姐姐，而他自己則是在業務教育階段連跳三級，年僅十五歲就被一所在機電領域小有名氣的工程學院所錄取。

「侵蝕？什麼侵蝕？」

「就算你不會把我當成實驗素材……那你為什麼又不讓我去死呢？錄音里的那個柳醫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種『病』是沒法治的，以人類的醫療技術，連想要延長生命都做不到……我知道，我沒幾天能活了。」

而他的母親，則是在距離他不到三米遠的地方，化為了一灘肉糜。

但在方舟上，尋找食物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就在東四區，上周就有一名軍人受到了平民的襲擊，被磚塊砸中後腦，直接死亡……而襲擊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他捧著一個印著壓縮餅乾的紙箱子。

聯合議會團集中了核心主腦的全部算力，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留給方舟和人類最後的時間，還剩下三個月零九天。

莫珏手裡唯一可以作為談判籌碼的，就只有自己的命……可問題是，柯嵐那邊卻拿不出任何籌碼。

自己有多久沒有聞到過食物的香味了？在方舟穿越過蟲洞之後？不，準確地來說，應該是自打父親去世以後，他和母親兩人搬進了受軍隊庇護的安全區居所之後，就再也沒有吃到過熟食了。

但在新紀元第499年這一年，一切都變了。

鹽的用量不需要太多，只要放一點點，就足以給菜肴提鮮了。

「你是在安慰我嗎？」莫珏露出了一絲慘笑。

儘管這個結果已經比預想得好很多了……至少，人類並沒有因此而滅絕。

「裏面有人嗎？趕緊開門！」一個不耐煩的男聲在門外吼道。

新紀元第五百年。

莫珏沒有去細想，她再次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咬著牙扣下了扳機。

「那你大可放心，我對研究院那幫傢伙沒有任何好感……他們曾經還是試圖把我也當成研究對象，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你能先把槍放下嗎？」柯嵐勸說道。

至於原本配發給居民的飲用水，則是都被他給存了起來。

「是你做的手腳，對吧？」莫珏抬起頭，看著柯嵐，問道。

內心的猶豫僅僅只持續了半秒，莫珏就扣下了扳機。

但在飢餓的逼迫下，卻總還是會有人選擇鋌而走險。

人們就差沒有易子而食了。

林登檢查了一下自家門上簡易的自製鎖具，在確定沒有被撬過的痕迹之後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打開了門鎖，然後再將鎖具套到門的另一側，把門給反鎖了起來。

而唯一用來搭配這種合成口糧一起吃的東西，就只有那些花花綠綠的維生素藥丸，藥丸的供應量也很緊張，原本已經在人類社會中銷聲匿跡了數百年的壞血病成為了那個年代人類最主要的死亡原因之一。

而林登現在拿到的是一包生豆芽，大概有一百克重，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包生豆芽塞進了衣服內側的口袋裡，生怕被人看見。

工作第二天，林登他們這支檢修小隊的領隊在推開一扇卡死的艙門時，沒有預料到艙門后的艙室已經破損，直接被吸進了太空，另外兩人則是因為在沒有穿戴防護裝備的情況下受到了大量宇宙射線的輻射，患上了嚴重的輻射病。

想要獲得更多的食物那就只有一個辦和_圖_書法：參加工作。

聽昨天掛掉的那個領隊說，在外面，只需要小拇指大小的一條人造肉，就可以讓一名頗有姿色的妙齡少女滿足你的任何要求，而現在林登拿到手裡的這塊，足足有半個巴掌大小。

「希望你不會食言……」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里，人類文明進入了有史以來最混亂、最黑暗的時期。

林登不再回頭去看那具老人的屍體，而是選擇又一次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一股誘人的香味從鋁箔的縫隙上散發了出來，林登這次終於可以確認這不是他的幻覺，而是真實被他的嗅覺器官所捕獲到的氣味。

就連通過基因編輯工程插入阿爾法人基因片段的共生體，也只有柯嵐和「先知」兩人能夠做到長期存活，而像赫魯尼這樣以「凡人之軀」在重度侵蝕下堅持了整整一年的體質，簡直可以說是萬里挑一了。

細密的氣泡開始從金屬杯子的底部冒出來，隱約間，林登感覺自己似乎聞到了一股久違的香味。

他取出一袋合成口糧，往裡面稍微加了一點水，然後用手指緩慢地攪拌起來，一直攪拌到白色粉末和水完全融合，化作了一團黏糊糊的麵糰。

成本低廉、無需額外施肥、除了陽光之外對環境要求極低、種植建議且生長迅速、成熟周期極短……以上各種優點加在一起，豆芽簡直成了星際航行期間性價比最高的蔬菜。

當然，也有可能，會被一些「突破底線」的人給偷偷拖走。

別的不說，光是修補破損的船體、清除輻射、重新連接供氣和供水的管道和供電線路，這一些工程就得花費以年為統計單位的時間。更別說現在方舟根本拿不出那麼多的資源和人力，去搶修一處沒有什麼戰略價值的居住區。

他以前只看父親做到，這還是他第一次進行實操。

槍本身沒有任何故障，她甚至還對著牆壁試著開了一槍，槍聲震如雷鳴，大口徑的穿甲彈在金屬材質的內襯牆面上開出了一個洞。

其實柯嵐還有一句話沒有明說：以莫珏的抗侵蝕能力，僅僅只是聽了這這些被刪減過的錄音，身體就已經發生了異變，那她大概率是堅持不到柯嵐他們走出灰霧森林的……

剛剛是怎麼回事？

他找來一個底部已經被熏得焦黑一片的金屬杯子，用鐵絲圈住杯口的邊緣，將其掛在了一個大約三十公分高的三腳架下——這個三腳架是他在住宅區的廢墟里撿到的，原本應該是某型號攝像機的配件，不過攝像機已經被搶先一步趕來拾荒的人撿走了，就只留下了這個有些變形的三腳架還躺在一堆碎石瓦礫之間。

她手裡的那把手槍是大口徑的狩獵手槍，頂著腦袋來一槍的話，別說開個洞，估計半拉腦瓜子都會被掀飛。

林登分離氯化鈉用的是結晶法，在初步等到粗鹽結晶之後，他又進行了多次的提純，雖然不可能做到完全沒有任何雜質，但至少毒性是可以忽略不計了。

失望的襲擊者還沒來得及將怒火發泄在這些文件上面，就已經被趕來支援的士兵們擊斃，而新聞播放里的錄像也到此戛然而止。

這種合成口糧的主要成分其實就是澱粉，雖然不像麵粉那樣容易加工成各種面點，但只要控制好加水的比例，還是可以使其成型的。

以前林登的父親用的是一種可以將麵糰夾起來的電餅鐺，可現在，林登既沒有電餅鐺，也沒有電。

儘管聯合議會團決定對民眾保密，但紙是包不住火的，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方舟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了這個絕望的事實：這條船正在帶著人類文明最後的種子，沖向黑洞。

在世界末日進入倒計時的時候，失去理智的人能夠干出任何瘋狂的事情……就連維持秩序的軍隊都不再聽命于上級的命令，沒有親身經歷過那段時間的人，單靠錄像和文字資料，是很難體會到那種絕望與瘋狂的。

「你連死都不怕，還害怕走向死亡的這個過程嗎？」柯嵐走上前去，將莫珏從地上拉了起來，「人類沒有治療手段，但這不代表阿爾法文明沒有。說不定，在灰霧森林的核心地帶，就有著能延緩侵蝕進程的辦法。」

「兩年。不過他體內的侵蝕之種細胞已經被壓制住了，兩年的時間里，感染進程沒有任何變化。」柯嵐說道，「壓制的辦法並不是研究院的人發現的，而是來自一處阿爾法文明的遺迹。我們一開始都以為他必死無疑了，就像你現在已經自己肯定會死一樣。」

如果赫魯尼能修好「韶江改」護衛艦、返回方舟的話，不死船員會的第一選擇絕對不是殺了他，而是將他控制起來……船員會的成員自身也都飽受侵蝕的困擾，有著這麼一個高侵蝕程度的活體樣本，而且還是受到過「祂」的注視的，不死船員會絕對會不遺餘力地對其進行研究。

「你覺得是那就是吧。」柯嵐說道，「但我覺得，不到最後一刻，人永遠不能放棄希望……放心，如果你最後真的要變成那種怪物了，我會幫你解脫的。」

烙餅的香味越來越濃郁，林登的腹部開始響起了咕嘰咕嘰的叫聲……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儘管赫魯尼提到過靠刪除記憶的手段或許可以阻止侵蝕程度加深，但要進行那種操作，就必須讓人受侵蝕者進去深度睡眠的狀態之中……而一旦進入深度睡眠，柯嵐覺得，莫珏大概率也會和赫魯尼一樣……夢見那片「令人感到恐懼的星空」。

根據計算，這種級別的引力，至少需要在光學設備的可觀測範圍內存在著一個足有太陽數百倍質量的天體才行，可在方舟正前方的航路上，別說恆星了，就連宇宙中隨處可見的小天體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