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對方沉默了大約五秒鐘。然後相陽大步走到他面前，同樣沐浴在審判的火焰之中。兩人四目相對，毫無相讓。對方挑釁式地伸出手，於是曹敬握了上去，確認了，相陽沒有藉助假身份取得審判火焰的赦免權，此刻他褪去了一切表皮，僅僅以相陽的身份站在拷問的烈焰中，與曹敬一樣沉默地忍耐。
閑扯幾句，相陽說起葫蘆來，說他家在陽台、天台上種了幾顆葫蘆，他母親喜歡用葫蘆做菜。清蒸葫蘆，還有用擦出來的葫蘆絲油炸的葫蘆餅，摻入白糖，是很好吃的甜品。曹敬第一次聽說有這種做法，猶豫一下，就提起福利院里的豬肝來。
相陽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七號，曹敬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他在少訓所里與相陽一起過的生日。那天食堂專門做了一個雞蛋糕過來，稍微有點焦了，吳曉峰說那個烤爐平時沒烤過蛋糕，是用來烤肉和發麵的，所以食堂師傅做的時候沒掌握好溫度。
「這……」相陽口吃道，「這……這怎麼可能……來自安德烈的火焰，會灼燒一切心中有罪的人，心存敵意的人會被來自自己的負面情感毀滅，你為什麼能穿越到這裏？！」
曹敬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見有人如此鄭重其事地問他「以後想吃什麼」，好像吃東西是一件非常鄭重的人生大事，與修學、就業、婚嫁能夠相提並論。
牛肉，紅酒和蝸牛，湯和甜點吧。那時候的曹敬在頭腦中構想一塊好牛肉，他回憶那些雜誌上寫的美食家對牛肉的專業評價，織造出雪花斑的脂肪和肉塊，然後是蝸牛，粘稠的鼻涕一樣的東西，要怎樣才能變成人能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東西呢？湯是什麼？曹敬知道蘿蔔湯很好喝，擅長用生薑小火煮的蘿蔔湯……
「……你的技術或許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好。」曹敬確確實實地抓住了相陽的肩膀，外套包裹下的相陽乾瘦得幾乎像是骷髏，他猛力一推，兩人就一起滾進了瀰漫的熊熊烈火。
「法餐嗎？」
「我想吃蝸牛。」相陽愉快地說，「書上說外國人吃烤蝸牛，好像蠻噁心的，但他們說法國最有名的就是吃蝸牛配紅酒。等我們以後有錢了，我就請你吃海鮮，然後我們再一起去吃蝸牛，你喜歡蝸牛么？」
相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個，曹敬沒有解釋，他只是關閉了自己的大腦，蜷縮起來，等待劇痛的來臨。生蚝，他想，如果我知道生蚝是什麼味道就好了。我假設它滑溜溜的，有點腥氣卻又很鮮美，嚼起來很柔韌，就像是我自己的嘴唇……大約是這樣吧，軟體動物的話……
「《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課文，你們上了吧。」曹敬突然說，「那個寫了生蚝吃法的外國作家叫莫泊桑。」
回答是「否」。曹敬不得不告訴他殘酷的真實：這招他只能給別人享用，因為曹敬自己知道這些全都是假的，不入流的幻想，他騙不倒自己。曹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蝸牛是什麼樣的，真正的紅酒又是什麼口味，如果對水煮白菜粉絲湯有興趣，直接睜開眼等著食堂開飯就好。
相陽掙脫了曹敬的壓制，實話實說，他在精神領域的力量依然比曹敬大。只是他現在——完全不理解曹敬在說什麼，或者說事態已經ｈetubooｋ•cｏｍ•com超出了他的預料，他以為完全了解曹敬，並已將曹敬握在手中，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曹敬提出了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主張。
在這個距離，曹敬終於有機會仔細觀看相陽。在酷肖曹敬的外貌下，他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痛苦痕迹，此刻相陽的表情迷茫又吃驚，似乎這一切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料，令曹敬心生一絲快意。
「很不錯。」相陽挺胸疊肚地回答，隨即又萎縮了下去，「但我沒辦法回禮，我沒有這麼精確的控制力。」
相陽沒抱怨什麼，那天訓練只做到下午三點，然後吳曉峰把蛋糕放在桌上，三人圍在蛋糕邊上，吳曉峰提議唱生日歌，被剩下二人否決了。於是一切從簡，點起蠟燭，相陽閉上眼睛許願，然後吹滅蠟燭。三人把蛋糕分了吃，然後吳曉峰宣布下課，剩下的時間讓兩人可以自由活動。
「會有很多痛苦的地方。」曹敬爬起身，看著自己的手在火焰中被點燃，他這會兒仰視著高大的安德烈，與聖徒的目光對視，坦然無畏地直面對方的審判，好像痛覺已經完全消失了，「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當然必須付出代價，可以說是很高的代價，但……還是會快樂的，在幫助他們的時候。我想這位安德烈先生也明白這一點吧。只是你，相陽，你現在已經不明白了，你已經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只能用扭曲的復讎者的視角去看待他人的思考。哪怕你現在技術再嫻熟，你在心靈感應的本質上已經無法寸進了。」
兩人棋藝不精，水平原本半斤八兩。曹敬心思本來也不在這裏，看在他生日面上，就有意放和-圖-書水，令相陽多贏幾盤。一邊落子，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就聊起彼此家鄉在哪裡。曹敬不喜歡被人詢問自己出身，以往有人如果露出鄙夷之色，他便生出怒氣，用冷漠眼神逼視對方，或是尋隙刺對方一下。談起這個話題時，便有意引導相陽說他自己家裡的事。
曹敬把腿蜷縮起來，盤腿坐在床上。
「海鮮吧。貝殼類。」曹敬答道，福利院里幾乎沒出現過河鮮海鮮，大部分時間都是吃保存時間較長的東西，包括區政府支援的物資福利什麼的，也是腌肉、火腿之類容易保存運送的東西。曹敬在課本上讀過《我的叔叔于勒》，對裏面描寫的生蚝很感興趣。菜市場里也見過河蚌、貽貝（本地叫淡菜）之類的軟體動物，然而跟著廚子肥叔出去採購，大部分都是白菜蘿蔔之類，水產完全不作考慮。
「你自己能夠在腦子裡天天這樣做嗎？」相陽眼睛亮晶晶地問，顯然對掌握這種技巧抱有高度的興趣。
「今天是你的生日。」曹敬摳著自己脖子上的項圈，「身無長物，我只能送給你這個。」
「……曹雪卿是對世界未來有害的人。她將在未來的末日災難面前扮演重要的角色。」相陽輕聲道，「她必須被殺死或扭轉……不然現存人類社會的秩序將毀於一旦。數不清的人將為之喪生，而到那時候，你回頭看今天我說的話，你會懂得這一切。」
曹敬露齒一笑，隨後他想到了一個主意，道：「你到我這裏來，我來做法餐。」
內臟這東西不是人人愛吃，但老頭子喜歡吃。曹敬喜歡吃嫩的豬肝，腌好后迅速大火猛炒一下，但每次去廚房幫工的時候這和圖書麼搞，老薑就把他敲一頓。老頭喜歡吃老的豬肝，用水煮老后切成小塊，涼拌了吃。老薑說他小時候肉只有限量供應，得要票買。但他老家那地方有一家肉鋪，賣用水煮過的老豬肝，那東西不用票，所以老薑家裡經常買那種豬肝回來涼拌了吃。
「你不該學我的。」曹敬一拳砸在他眼睛上，低聲道，「假裝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是世界上最蠢的事……精神和自我的不協調，會讓你壓抑、痛苦，絕望，感受不到快樂。雖然我在這方面上也沒有資格說你，但我在工作的時候會感到快樂，哪怕是我這樣一個決絕地與過去決裂的人……在我做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時候，也會感到快樂的。」
「嗯，生蚝。」相陽抬起頭，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無言以對，相陽的表情看上去是想要嘲笑他，但曹敬怡然無懼地任憑安德烈的火焰舔舐他的身軀，無疑是對發言的最好佐證，這讓相陽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扭曲起來。
曹敬皺眉。
相陽聽到這裏拍手說他家裡也有類似的做法，用青椒、紅椒、辣椒籽和蒜自己做的辣油，拌出來很是下飯。他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現出酡紅，問曹敬以後想吃什麼。
痛苦如約而至，但這一次比他想得要溫柔。
兩人把棋盤推開，曹敬把相陽請進自己的頭腦中，凝聚注意力，回想自己從百科全書上看過的資料，他想，法國餐……
「此刻，我已經通過了審判。」曹敬平靜地伸出手，「現在輪到你了。你全心全意地作為相陽活著嗎？你全心全意地追隨自己的理想嗎？你問心無愧嗎？」
「這個大作家最後死在瘋人院里，死於梅毒。」曹敬淡淡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死的時候不成人形。他們說梅毒會破壞一個人的大腦，最後完全失去人性和思維能力……這就是寫生蚝的莫泊桑先生的結局。」
「你是說，你現在活得很高興嗎？你在騙自己吧。」
吳曉峰說，在城裡訂購一個蛋糕得上門去提，而一來一回得五個多小時，所以蛋糕就讓食堂的師傅自己烤了一個。生日蠟燭也沒有準備，就用白蠟燭代替，招待不周，實在抱歉。
有空閑的時候，曹敬本意想去找姐姐和津島鬱江，但留相陽一個人在這裏又覺得過意不去，便和他回寢室下象棋。
曹敬觸碰到了他的朋友，相陽，令他驚詫的是，火焰帶來的痛苦遠比他想象得要輕。在極端情感形成的精神烈焰之中，相陽的表情極度驚訝，曹敬覺得自己的表情跟他也如出一轍。
「？」
「……」
後來回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構想這些東西花了太久，但最後畢竟還是做出來了。於是他請相陽坐到一張墊著白布的椅子上，在霜紅色的棗木桌上一道道擺出得體的餐點。吃起來像豬肉一樣的烤牛肉，口感像果凍的烤蝸牛，精確無誤的生薑蘿蔔湯和最後的葫蘆餅。等到相陽吃完，曹敬坐在桌子對面問：「怎麼樣？」
「對現在的你，我心生尊敬。」曹敬由衷地說。
「彼此彼此。」相陽冷然道，「我太小看你了，向你真誠地道歉，現在的你，完全不亞於曾經的你，是個了不起的感應者。不再陪你玩遊戲了，我已經接近油盡燈枯，既然你現在已經證明了自己，我就會告知你應該被告知的事。如果我在這裏死了，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那你記住我說的話，有一天你會替我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