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那你為什麼今天找我?」曹敬詰問道,「如果你認為真相併不是必需的,你為什麼會找我?」
曹敬表情陰沉。
只能說是氣場上太不對盤了,曹敬忍不住苦笑。他能感覺到對方努力試圖改善兩人的關係,但駱雯的強勢令他經常產生應激反應,而自己的反擊更加促使駱雯以更強勢的態度反擊。若不是兩人都還保持理性,或許早就翻臉。上面給自己安排了這位秘書真是大錯特錯,難道就不能請一位更加親切和藹的嗎?
「有人在監視我們。這個監視器是我們上樓的時候裝的。」駱雯掏出一隻真空袋把那個小監視器丟進去,「離車遠一點,我在通報總部,一會兒會有排爆小組和情報小組過來。在這之前,我們先在這裏等待,或者去小區安保那裡調閉路監控錄像。」
駱雯垂下眼帘,點頭道:「謝謝你。」
駱雯的要求簡直是無理取鬧,精神感應者不是神仙,不具備無所不能的信息追溯能力,他站在這裏只能觸碰到一些非常模糊曖昧的殘留情緒,空氣中早已稀薄稀釋的情緒場,難以辨別。但駱雯剛才說的話令他無法拒絕,他只能站在這裏做做樣子,然後告訴對方:我沒有感覺到異常,你只是在胡思亂想而已。
曹敬心事重重地翻箱倒櫃,一切都沒有異常,僅僅是一個女孩的雜物和衣物而已。他能看出這個女孩一絲不苟的性格、一帆風順的人生軌跡。書架上有教輔書、勵志故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書法字帖和鋼琴自學,文學經典……堆積成山的小本《英語世界》和《讀者文摘》,音樂磁帶收集,這個倒是很有趣。鄧麗君。不錯,家傳愛好。柯特·科本?意料之外。
他默不作聲地跪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摸到了膠帶的一端,用手指摳了出來。是緊緊疊起的一小沓信封,用膠帶紙捆在一起,粘在抽屜內側。曹敬以前窺探他人秘密的時候見過類似的手法,在沒有私人空間的學生間很流行。曹敬看了一下信封上的署名,思考了一會兒,啟出了信封,裏面有信紙,有照片。
「什——」
他環視四周,作為女性的卧室,與他的預期不太一樣。非常整潔,但東西很少,也不怪駱雯會起疑心。這裏沒什麼生活的氣息,所有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她不在家的時候是家政工人收拾的嗎?還是駱長安自己收拾的?書桌上比較出奇的是有硯台和墨水,還有一支細竹製成的竹筒。
曹敬覺得駱雯好像非常想翻個白眼,但她強行克制住了。秘書搖頭道:「之後你也會參与情報採集,所以我就直說了。這種手段一般是我們的同行,某些國家的情報員的風格。這一次首都幻覺事件,有幾個大使館的人員動向有異常,應該是嗅到了有利可圖的氣味,或者說與幻覺事件的幕後主使有關。」
曹敬無力地反駁道:「虛假的過去…和圖書…是謊言。」
駱雯在門外等待,他想,我是不是應該弄出一些動靜來讓她聽?
「你在工作中接觸過那些教化者嗎?」下樓的時候曹敬問,「我很好奇教化程序是怎麼做的,如果有機會,我想知道被重塑記憶的人腦部反應是不是有不同之處……我能不能找到破綻。」
十分鐘后,他推門出去,對錶情緊繃的駱雯宣布了結論:「我沒感覺到異常。在我看來你不是經歷過教化程序的人。」
常理來說,這裏不是自己應該進的地方。曹敬站在駱雯的卧室里,背上發汗,他覺得自己有點臉紅。這還是自己第一次來到一個女性的私人空間——哪怕他和津島鬱江關係密切,但都是孤兒院出身,孤兒院的孩子們不存在私人空間這個概念。曹敬有些無所適從,甚至無法集中自己的精神。
曹敬嘆了口氣,他知道這大概又是在釣魚。前段時間他在滄江市當了一次魚餌,沒想到沒過多久又重操舊業。
「我不該談這個話題——」「我太咄咄逼人了——」
「排爆小組?到底是誰在監視我們?不是你的上級么?」
兩人的目光在沉默中凝滯對接許久,曹敬搖頭舉手,投降道:「我對教化程序並沒有你所說的反感,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推上抽屜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手感微妙地不太對。駱雯的書桌側面有四隻抽屜,他抽出的是第三層,他看了看第四層的內容,是一些零錢、鑰匙、螺絲刀之類和-圖-書的雜物。曹敬想了想,把手翻過來去摸那一層抽屜的頂面,手指觸到了光滑的膠帶紙。
問題在於,駱雯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可能是記憶清洗后的人?以秘書的身份,她知道「心理教化」的存在非常合理。但她為何會聯想到自己?單純因為家裡沒有自己的照片?思維過於奔逸了吧。還是說有其他沒有告知自己的理由?
她一定是在工作中接觸了「教化者」。曹敬有了一個猜測。在得知心靈感應者和教化程序的存在後,必然會引起人對自己人生的一些反思,而如果在工作中又接觸了這些人,自然會開始疑神疑鬼,開始自我懷疑。事實上,曹敬自己也從來沒有照過相,留下過照片。他對照相這件事並無什麼感覺,除了畢業證書和身份證件外也沒有留下自己影像的必要。
「那你為什麼要給那個女人一條路——那個殺人犯?」駱雯迅速地回想了一下,「是叫杜雲娟,對吧?如果你對這套程序這麼反感,為什麼你會把這個女人親手推向這條路?」
「和在腦袋上來一槍相比又如何呢?」駱雯斂容反問,「用一顆子彈乾脆利落地執行法律的審判。你覺得這與心理教化相比,又有什麼不同?」
「你難道不覺得教化程序過於不人道?」曹敬皺眉問,「它並非是懲罰,而是完全抹去了一個人的過去,從記憶到人格,將這個人在社會角度的存在性完全消除,然後交予他虛假的人生……哪怕對犯罪者和_圖_書來說,這也過於殘酷了。」
「以後你有機會親自動手去做。何必急在一時?」
「我是你的秘書。我知道你的一切過去,履歷,你的所有檔案我都讀過。」駱雯冷然道,「你把自己的真實想法保護得很好,這是精神感應者的特長,但我觀察著你過去的一舉一動,所以我知道,你認為教化程序是一種救贖,把過於沉重的過去斬斷,輕裝上陣,重新開始新的人生。為什麼現在你要對我說謊,還是說你的想法在短短几個月里改變了?」
在沉默中,兩人重新舉步,突然間,兩人異口同聲道:「對不起。」
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著,駱雯的臉色變得鐵青,哪怕不用心靈感應,曹敬也能品嘗到對方壓抑的憤怒。
駱雯豎起手掌,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抽出一支手機,撥通后低聲道:「我的車上被裝了監視器。」
而且他現在對秘書這一職位的功能也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駱雯到底是他的保姆,還是監護人?曹敬站在麵包車邊上,駱雯不開車門他也沒法上車,而駱雯還在蹲著檢查車底。她每次開車前都要蹲下來看一圈,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麼。
「燕京是我們的地盤。」駱雯冷笑道,「不管是誰家的爪子,伸出來就肯定走不了。」
「你知道她?」
兩人從公寓樓的門口走出來,日光灑在駱雯臉上,曹敬發覺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幾乎像是憐憫。
駱雯停步,冷笑道:「那你對教化的反感僅僅是來自於hetubook.com.com你對謊言的厭惡罷了。你喜歡追尋真相,想要探究真實?你想找到教化程序的破綻,是為了什麼?證明自己的能力凌駕于洗腦的執行者?還是說你總是想要破除謊言,窺見真實?雖然我的話不中聽,但我得告訴你一點: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並不想要真實,他們想要的僅僅是安心。謊言讓他們安心,他們就會選擇謊言,你告訴他們真相,他們反而會向你吐口水……追尋真相是你個人的志趣,這一點我沒什麼可說的,但請你不要替別人做決定。不要有這樣的傾向,對你來說這很危險。」
駱雯突然伸手到麵包車的后側輪胎,從輪胎中的空隙里挖出一個黑色東西,搓了兩下。曹敬看了一眼,是個指節大小的小東西,上面還粘著軟軟的東西,好像是口香糖。
「是因為身份的轉變嗎?」駱雯敏銳地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你還是一個平凡庸碌的公務員的時候,你贊成、支持教化程序;而重新轉變為握有強大影響力的精神感應者后,你開始厭惡教化程序。是因為你覺得自己能比教化程序做得更好?還是因為自己支配地位的轉變,有餘裕去悲天憫人?從一個實用主義者轉變為理想主義者?」
曹敬看了很長時間。
以前是書法練習者嗎?曹敬沒有接觸過這個,有些好奇。竹筒用一根線捆住,他解開絲線,裏面是被竹片卷在中心的幾支毛筆。柔軟的筆毛很有趣,曹敬試圖找到駱雯之前練習留下的成果,但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