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彗星砸入,全盛的淚之火一瞬間熔穿了破敗的防禦陣線。相當高級的防護,但沒有生者意志力的支撐,也不過是精巧的玻璃城池。曹敬的深藍色火焰在垂死者的世界里全線蔓延,將所有痛苦與悔恨吞噬,尋找記憶的碎片。
我後悔做一個貓出來了,曹敬心想,如果當初構思的是個漂亮女孩兒就好了,至少被嚷嚷的時候不會那麼心煩。
「讓我去看看駱先生。」曹敬站起身來,被駱雯攙著離開。黑貓跟上了,沉穩地模仿著曹敬的腳步。
他現在能看見駱雯,那忍耐的被鐵塊包裹的女孩的心,這顆星辰的外殼現在已經開始支離破碎。哪怕她受過心靈防護的訓練,內心的氛圍在情緒激蕩的時候還是會流瀉出來。更何況她現在肩上背負的壓力足以壓垮一個常人,而曹敬之前甚至無法從外觀上看到她有一絲動搖。
「二十分鐘。」駱雯答道,「臉色蒼白,低燒,但好在沒有說胡話。」
「你的反應比很多人都大。」曹丹手握一份報紙,坐在他對面,「小金說你的神經皮層可能比常人更加複雜精密,受到電磁場變動的影響也更加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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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公眾幻覺?曹敬眨了眨眼,咳嗽一聲,用目光示意曹丹。三哥低頭看腳下,疑惑不解地換了個姿勢,曹敬能看見黑貓靈巧敏捷地從軍官的皮鞋上跳過去,換了個位置繼續蹲踞在那裡。這是只有曹和圖書敬自己才能看見的幻覺,曹敬閉上嘴巴,搖頭輕嘆,自己的認知系統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故障,顯然還沒有從之前的衝擊中恢復。
「你知道成功的幾率渺茫。」黑貓卡夫卡說,「當你告訴她結果的時候,她只會比現在更悲傷,更不幸。你想安慰她,你想告訴她,沒有任何人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忍受痛苦的——每一個人都應該去追求幸福和快樂,也包括她。但你連自己都無法做到這一點,而你只能帶給她更深的傷痕和痛苦,你知道這一點,你明明知道自己註定只能給人帶來悲傷和不幸……」
他早就知道了,在走進這房間的時候就知道,駱雯也知道,駱長安必死無疑。他來得太晚,已經沒有救了,曹敬現在只能做一件事,在病床上的死者最後半口氣咽下之前找到他想知道的謎底。
坐在對面的曹丹輕輕搖頭,揚聲道:「津島鬱江已經找到了,大概一小時后被送到這裏。有小金在,很快搞定,她的超距轉移在追蹤方面非常方便,從功能性上來說,說准戰略級也不為過……老弟,先休息吧,接下來會有人來處理的。」
出事時的記憶,心智系統中盤踞的巨大漩渦,扭曲的中心點。曹敬略一猶豫,轉身前往另一個區塊,他記得駱雯藏起來的那些信件,他此刻必須知道駱長安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這並非是單純為了駱雯,也是和_圖_書為了自己,為了……
膠袋封裝的葡萄糖溶液,看上去是就地取材。駱雯臉色陰沉,不用感應曹敬也知道她現在滿心焦躁。而理由……他立刻想明白了,是因為她想要自己去幫助她的父親,但自己現在身體狀況很差,他甚至無法確保自己的頭腦是否運行正常。
「閉嘴。」
說完了嗎?曹敬發現駱雯正盯著自己看。這裡是醫院走廊,很安靜,能聽見腳步的聲音。很眼熟,這就是之前來看蘇易城的地方。
駱雯挑眉看著他,表情略有不解。
曹敬在駱雯的幫助下坐起身來,咳嗽道:「我昏迷了多久?」
曹敬的手被熔岩點燃了,藍色的火焰再次燃起,以自己為燃料。黑貓的皮毛上燃起的火焰像是流動的冰塊,它在曹敬的頭腦中放聲大笑,聲動穹宇,震耳欲聾,笑聲中沒有一絲歡愉。群貓之王化作一簇深藍色的燃燒彗星,將自己投向那顆幾近停滯轉動的黑色石塊,焦黑、頹敗,已經半死的殘渣。
曹敬以為自己沉入了柔軟的泥潭,空氣變得粘稠緻密,每行走一步都非常艱難。他看見灰色煙塵中顯現出的深黑色巨石,那塊巨石中有一個閃著磷光的形體。曹敬伸出手去,睜大眼睛,然後他發現那是一座被囚禁在石漿中的瘦小人像。深紅色的鮮血從石縫裡流淌出來,血泉在地上蜿蜒行走,把曹敬的雙腳吞沒。
病床上躺著的人讓他幾和_圖_書乎辨認不出來到底是誰,他知道會很嚴重,但沒想到會這樣嚴重。他的印象里,駱長安是一個壯實精幹的中年男人,但現在床上躺著的人像是從戒毒宣傳里看見的那些毒蟲。皮膚表面布滿瘢痕(免疫系統被破壞?),身體消瘦,散發著不正常的熱量,臉色像是熟透的水果一樣紅彤彤的。
「如果是你哥呢?」
「尤其是我哥。」曹敬拖過一張椅子,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坐姿,「不要讓他進來。他太聰明,我怕被他說服。」
「你是說,駱長安先生在看監控的時候受到了病毒感染?」曹敬皺眉問,「副作用很嚴重,內臟器官衰竭?」
駱雯用紙巾擦掉駱長安臉上的污垢——曹敬覺得那是從緊閉雙眼中流出來的血,血干透后留下的血痂。
貓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巨大的黑貓從天而降,抓住他的肩膀把曹敬壓了下去。腳下的地面軟化、溶解為藍色的海洋,曹敬落入深水,被寂靜的藍海吞沒。
「鬱江找到了嗎?」曹敬一邊吸葡萄糖一邊問,「另外,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聽聽駱長安先生現在的情況。」
裏面有東西。曹敬模糊地明白這一點,被石頭吞沒的人像裡面包裹著某個東西,而它正在召喚自己。
眨眼。
「把門關上。」曹敬吩咐道,「不要讓人打擾我。」
「你明明可以自己說服自己的。」黑貓明明嘴一動不動,卻能發出聲和-圖-書音,曹敬心想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每一次被他說服,你都知道其實是你自己想被說服。曹丹那傢伙總是能瞄準對方心裏想的事情,替別人說話。他給你提供了一個逃走的借口,給你提供了做壞事的借口……那其實都是你自己下的決定,對吧。」
駱長安和蘇易城當前同樣處於特保病房區域,由於情況特殊,病房門外還配備了兩人一組的安保。從程序上來說,曹敬心想,這裏應該有檢疫部門的人吧?他想到之前喬尼說的,指揮層正處於真空期……胃裡騰起一種不好的感覺。
攝入糖分后,之前那種低血糖的不適感逐漸散去,之前霧蒙蒙的感官浮出水面,周圍終於變得清晰起來。逐漸找回自己的五感,曹敬現在才感覺到一直在淌虛汗,額頭、鼻子上都是汗水,脊背也濕了一片,內臟縮得很緊,深呼吸后才鬆弛下來。
「不要用我的聲音說話。」曹敬低聲嘟囔。
「石頭裡的東西」在和我說話,曹敬想。
「不要抵抗。」曹敬低聲道。
但自己的肉眼觀察到卡夫卡……曹敬使勁多眨了幾下眼睛,黑貓依然坐在那裡。自己的認知正在一點點地失控,頭腦內部的幻想和外部世界之間的分野正在模糊。這是意志力衰退的徵兆,曹敬知道調節的辦法:休息、減少精神方面的壓力,盡量不去運用自己的感應力,減少消耗,多做有氧運動。
消毒水的氣味,曹https://www.hetubook.com.com敬意識到這裡是醫院。他睜開眼睛,隨即有一根吸管放在他嘴邊。有點甜,是葡萄糖水。
「沒救了吧。」黑貓跳到床頭柜上,對曹敬說,「無論怎麼看都沒救了,內臟組織已經壞死,心臟有氣無力。你甚至不用靠近就能聞到這種熟過頭的果實味,已經沒救了,從枝頭落到地上,開始從內部腐爛的味道。哪怕你現在清除了病毒,病毒對他身體造成的損傷也是不可逆的。」
「……他完全失去意識后,我接管了公館的安保力量。」
就在曹丹的雙腿間,一隻黑貓安靜地坐在皮鞋中間,藍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曹敬。
以貓形態出現的「卡夫卡」是曹敬自我意識中一個長期存在的符號,其是自身夢境的守護者,本質上是曹敬本人意志力和感應力的一個側面投影。它是曹敬自己構建出的寄託潛意識的容器,是自身潛在力量的使者。有時曹敬自己冥想的時候會與群貓之王進行交流,或者驅使卡夫卡進入他人的精神世界造成干擾。
他找到了,熾熱的碎片,恥辱的碎片。
他伸手插入鐵的縫隙,品嘗裏面汩汩流動的熔岩。焦慮,悲傷,絕望,曹敬伸出手去,堅決地握住現實中那雙正在顫抖流汗的女人的手,他能聽見對方心中淚水的聲音。被自律所包裹的,會被稱為「軟弱」的哭泣。曹敬突然意識到為什麼自己會從第一天開始就厭惡駱雯了:她和自己是一模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