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道破玄機
第三章 分別心
吳尚道進了河南道,頓覺乾坤晴朗。雖然還是餓殍遍野,卻沒有當日的群魔亂舞。官道上總能看到結伴而行的護法僧侶。這些僧侶或是為了自己的試煉,或是受了施主的托請護駕,但凡見了妖魔總不會放過。吳尚道雖也不喜和尚們的殺戮絕決,卻也沒放在心上。倒是理誠理靈兩人心中起伏頗大。
理誠雖然每天都被師父的怪異思想顛覆,卻誠心誠意信任師父,即便自己不懂也不去質疑。他聽師父說得堅決,也只能幫著收拾字攤。
「師父!」理誠練完了字就在街頭玩耍,道聽途說朝廷要滅道門,急沖沖趕回攤子向師父報告道:「徒兒聽說朝廷要滅道了!」
兩人在小巷中走著,聽到前面一個童聲高唱著一首怪歌自娛自樂:「辣饃,喝了很辣,多了爺爺……婆鹵姐弟,蘿蔔裸爺,撲踢殺錘婆爺……拿饃洗姐的錘,一夢屙痢爺……」那聲調卻像是寺里的梵唱。
理誠心頭了卻一惑,自然倍感清明,一路上便是蟲蟻草木也無不隨他歡欣。理靈越看越疑,暗道:「是了!定是他們等我不在時商量了什麼暗語,故意不讓我明白!哼,師父當日便不怎麼想收我,原來他本就看我不起。」理靈想到自己寒門出身,常被人視作市井潑皮,受盡人間白眼,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卻不表露出來,打定了主意要偷學那御劍殺人的本領。
吳尚道哪裡會看不透理靈的那點心思,若是點出來卻徒然無益,更怕會適得其反,便也不去說他。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固然有理誠這般死也要拜師的傻子,更多的人卻是將金丹大道視作狗屁。
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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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三人如此走了數日,逢山宿山,遇廟住廟,等到了大郡名城便揮金如土。一身打扮也從道士變書生,又從書生化作紈絝子弟,隨心所欲,不拘名相。如此反覆固然讓兩個徒兒心中疑惑,不過看到理誠不論是風餐露宿,抑或錦衣華服都沒什麼抵觸之情,吳尚道倒也慶幸收了個好徒兒。「理誠,你入門早,要知道約束師弟。」吳尚道讓理誠捧了葫蘆和寶劍,又讓理靈背了包袱行囊,道,「理靈,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俗人一心攀高處,道者卻要守弱處下。以後你要多聽師兄的話,時刻約束自己。」理靈口稱遵命,心中卻道:我哪管你那麼許多,我只要學得你那飛天遁地御劍殺人的本事就行了。
吳尚道細細將其中演化與弟子們說了,笑道:「據說佛祖誕生之初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號稱天上地下唯佛至尊,因此方有外道之說,實乃一脈相承。」理誠聽得似懂非懂,眼神閃爍,沉浸其中,仰頭問道:「所以佛家成見極深,是么?」吳尚道道:「考究佛祖本心並無成見,乃是佛祖漏說了一句話,以至於後世的和尚們各個拘於成見不能自拔。」理誠奇道:「哪一句?」吳尚道微微一笑,將莊子所謂的道在螻蟻,在稊稗,在屎溺之中的故事用白話說了,理誠恍然大悟,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理靈卻不曾確立正信,吃苦時愁眉苦臉,享樂時恣情放縱,心神不定。吳尚道既然受了他的拜師禮便有教導之責,日日叮囑,又不讓理靈心生厭倦,頗為不易。好在理誠https://m.hetubook.com.com少年老成,倒也能夠約束年紀比他還大的師弟。
可惜吳尚道平日不看書,不存書,更不見拿出什麼秘籍。理誠雖然與他一處坐卧,卻也沒見拿過什麼書。他原在瓦肆里聽說書,高人仙真無不是傳下一本本秘籍,無論有字無字卻都是書本,可這師父除了賣字居然連書都沒有。
理誠隱隱又覺得自己似乎做了錯事,師父收錄這弟子全然沒有當日對自己那般溫柔和藹,而且賜了道名卻沒有解名詩也是奇怪。莫非這人不該是我的師兄弟?理誠默然不語,全然不在乎理靈的興奮。
「師父,就收了他吧。」理誠輕輕拉了拉吳尚道的衣角。吳尚道看了看理誠,又看了看那少年,仰頭嘆了口氣,對理誠道:「這是你說的,這話你要牢牢記住。」理誠疑心這裡有什麼玄機,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吳尚道又對那少年道:「你叫什麼?」那少年見神仙肯收錄自己,連忙磕頭道:「稟師父,弟子姓陳,行二,街坊們都叫我二子。」吳尚道又問道:「家裡還有什麼人?」陳二道:「還有哥哥和姐姐,爹死前把姐姐賣了,哥哥去投了軍,再無音信。」吳尚道點了點頭,道:「有些事明知徒然卻還是要做的,便賜你道名理靈,隨我走吧。」少年大喜,連忙四跪八叩拜了師父,站到吳尚道左側,與理誠並列一笑。
吳尚道卻想起上次到西安的情景,當地的師兄熱情款待,四個人喝了六斤白酒。那時真是少年疏狂,現在卻連個放開喝酒的人都沒了。修道到了人情淡漠的時候總會有無盡的寂寞,看看前後都是人,和-圖-書卻沒人能走在自己身邊。走在前面的人,自己不懂。走在後面的人,不懂自己。這股濃稠的寂寞如何才能化去?
「神仙!」少年猛地跪在地上,高聲求道,「神仙收我為徒吧!」
吳尚道寫完聯句,轉頭朝徒兒一笑,又垂頭寫起一張扇面,正是買家指定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理誠見師父不為所動,忍不住道:「師父!監院他們不會有事吧?」吳尚道筆下不停,笑道:「滅道?大道包含萬有,誰能滅?」理誠急道:「他們固然不能滅道,卻能殺道士啊!」吳尚道終於停下筆,大笑道:「那些連換衣服都不會的道士,死幾個也是好事。」道者講究動靜得宜隨緣而化,拘泥於一宮一觀,寧死不願脫下道袍的道士固然可敬,卻只是後代道士堅定道心的標本,與大道真義卻離得太遠,所以吳尚道說死幾個也是好事。
理誠卻不明所以看著吳尚道,又看了看那個比他略大些的男孩。吳尚道見那少年不住拿眼睛瞄自己的腳,每瞄一次便多了一分堅定,知道是昨天自己沒有換鞋讓他認出來了,也不分辯,拉著理誠便要走。
理誠聽得好奇,怪道:「師父,他這唱的什麼?」吳尚道側耳聽了良久,忍俊不禁道:「是變了味的大悲咒。」不一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著襤褸,嘴裏叼著一根葦草,唱著:「拿了錦席,番茄落也。」從小巷走了出來。他見到吳尚道師徒便停了腳步,拿一雙滴溜溜轉個不停的眼睛打量著這兩個生人。
吳尚道又問了理靈是否識字,可曾讀過什麼書。理靈一一作答。他家原本也是小康之家,但沒等他到了入學的年紀家hetubook.com.com中便遭橫禍,可說是家破人亡,也虧得他激靈方才在長安活了下來,又從寺里跟和尚誦經學了幾個字。吳尚道道:「莊子有雲: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怠矣。我道家門人倒不必有多大的學問。」理靈聽了喜形於色,吳尚道又道:「不過行走江湖不識字總有不便,理誠,日後你帶著師弟做好功課。」理誠理靈二人連聲應命。理靈又悄悄問師兄,莊子是什麼神仙,理誠一臉正經將南華真人本末娓娓道來,似模似樣。
吳尚道輕拍理誠肩膀,道:「不必說,不必記,不必想,日後自然明了。」理誠滿臉通紅,卻是內心激動所致。理靈看在眼裡,心頭疑惑,暗道:莫非是我讀書少,不能明白?但是看師兄那樣子也不像以前讀過的,師父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得分明,怎麼落在腦子裡卻像是什麼都沒聽一般?
到了正午,日頭當空,長安街頭人跡漸少,吳尚道索性收了字畫攤子,寄存在旁邊的店家,帶著理誠繼續逛這長安城。理誠不知道師父為什麼對那些支街小巷都有興趣,還常常看著人家的樓台發獃,若不是城牆不能上,恐怕他還要上城牆上走一圈呢!
吳尚道雖然也是自幼拜師,但論說道教教育,他未必能比徒兒高明多少。便是自己師父也常開玩笑說自己是「披著道教外衣的道家餘孽」。此時的道教理論和神仙體系尚雖不至於宋明時那般龐雜,理誠說了半天卻也講得口乾舌燥,又看看師父沒有異色,方才放下心來。
「凡人者,圖一時之樂,呈一技之長,耽得百日之不快;為道者,息一時之欲,隱一心之巧,免卻一世之無https://m•hetubook.com.com妄。」吳尚道目光掃過兩個徒兒,只覺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很直白了,卻見理誠一臉恍然,理靈卻貌似恭敬。其間區別,便是個人天生之資材了。
理靈乃是赤貧出身,一個小小的窩棚里只有一條髒得不見本色的被褥。吳尚道帶他去澡堂洗浴乾淨,又給他換了身乾淨衣服,整個人都出落得機靈非常。
理誠曾被小九所救,又是小九一路飛馳才趕上吳尚道定下的時辰,感激之情推而廣之便對所有的妖族都有了好感。他見和尚們對弱小的妖怪也一樣施以辣手,心中早就不滿了,悄悄問師父道:「師父,妖怪就一定是壞的么?為什麼和尚一定要斬草除根才肯罷休?」
吳尚道看了看徒兒,道:「這便是成見了。」因為有了妖魔害人的成見,故而一棒子打死最好。考究成見的誕生,卻又是因為分別之心。有了人妖分別,自然重人而輕妖;有了教派分別,故而重己而輕人。以己為是,以人為非,故生慢大之心,用不了多久,心便飛得如天一般高,再看不起所有人,輕者見誰都不如自己,重者一律斥之為邪魔外道。
「我好像見過你。」那少年突然道,「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他皺眉苦想,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失聲道:「你是道士!昨晚的道士!」吳尚道從他眼裡看到的卻是興奮和激動,全然沒有絲毫恐懼。
吳尚道搖了搖頭,抬腳便要走。少年抱住吳尚道的小腿,凄聲道:「神仙!求你收了我吧!我自幼無父無母,被人欺凌,求神仙大發慈悲收了我吧!」吳尚道輕輕抬了抬腳,道:「你的緣分不在我這裏。」少年慟聲大哭,連連哀求,連理誠都被他求得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