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27回 真武一代誰敢當(1)
看這少年奔得好快,一會兒便跑到前頭去了,老林道:「方才不還愁眉不展嗎?怎地看了幾隻大象,便又生龍活虎了?」老陳朝腦門上一指,五指張開,做燭火狀。老黃苦笑道:「英雄出少年,望好的想吧。」
崔軒亮茫然道:「這又是哪一國人啊?」老黃道:「怕是東瀛的。」崔軒亮最怕日本人,眼看路邊一處樹叢,頓時飛撲進去,來個消失無蹤再說。
老黃苦笑道:「你都幾十年閱歷了,還故意問我?這宅邸便是咱們中國朝廷的會館啊。」
一夜過去,崔軒亮真似有所長進了,原本手軟腳軟,如今不再怯場,漸漸有了大將之風,那夥計連番吃虧,已知崔軒亮厲害,雖在火頭上,卻也不敢妄動了。老林哈哈大笑,面去取包子,一面笑道:「小子,韃子義父叫你回家啦,你娘又要給你添弟弟啦。」
眾人回首去看,只見那長袍客又走了過來,還是那幅和藹可親的模樣:「諸位大爺,失敬、失敬,小人又來叨擾啦。」老黃扯了扯老陳的袖子,嘴角努了努,那老陳仰頭看,卻見閣樓窗口已然關上,那長袍客笑道:「方才小人時不察,只抄了陳官人的姓名,這可疏忽啦,敢問另外幾位爺台怎麼稱呼……」提起筆墨簿本,又要送上,眾人乾笑道:「不敢、不敢,咱們說話太吵啦,這會兒就走啊。」
老陳疼罵道:「喝個茶而已,又不是不付錢,幹什麼動手動腳?」那中年人把人一推,攆出了棚外,便又去蔭涼處躺下。老黃氣不過了,登時取出銅板,砸了進去,罵道:「給你錢啊!你收不收?」那中年人不來理睬,只側過身去,不忘取出了扇子,自在那兒掮涼。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門口長袍客已然走上,手持筆墨,笑道:「幾位爺台,攪擾片刻,不知貴客欲往何處?」老林咦了一聲,不知這人是何來歷,那老黃卻已應聲了:「咱們是島北來的商人,預備去雲波道訪友。」
老陳這話倒非客氣,這老黃不會木工,不會架炮,掌舵不及老陳、操帆不比老林,管帳不如老趙、便寫文書的能耐也不能與老李相提並論,但他有個身分,他是浙江人,曾在寧波、紹興的衙門干過十年差,是以熟知一切官場應對進退之道,崔風憲平時遇上疑難,總也要問問他的意思。
「小茗……是……是你……」崔軒亮張大了嘴,忽然想起那個「操」字,忙改口道:「我……我吵你了嗎?」小茗噗嗤笑道:「吵吵吵,明明說了大粗話,還想賴呢?」
崔軒亮更納悶了,看那鐵牌滿是篆字,自己連一個也看不懂,卻怎能把老林嚇得目瞪口呆?還待要問,老陳也已探首過來,方才定睛一看,慘然便道:「快還給人家!快!」崔軒亮迷惑道:「這到底寫了什麼東西?誰跟我說啊?」
崔軒亮滿心憤怒,雖說認不出對方的招數來歷,卻已什麼都顧不得了,暴吼一聲,運起「雷霆起例」,正要和他死拼,卻聽背後中年人冷冷地道:「勸你一句,你若真打傷他了,休怪我下手打斷你的脊椎,讓你終身殘廢。」
那中年人咳嗽道:「羽材,玩夠就下來吧。咱們還有正經事。」那少年道:「再等一會兒,此人集窮臟壞三罪於一身,我得狠狠地打他。」
老林一旁聽著,忽道:「說到官場啊,你們真的可以問我。」老黃笑道:「你懂什麼了?」老林傲然道:「這官場昵呢,其實就是一間大妓院,這百官呢,其實就和妓|女樣……」正要狂|操亂干,卻聽崔軒亮道:「小聲點,那個人又來啦。」
那書僮笑道:「就憑你們幾個刁民,也想做甚擔保?你要拿命出來押嗎?」老陳嘆了口氣:「我用名譽擔保。」眾錦衣衛都笑了起來:「名譽?你的名譽值幾個錢啊?」
眾人掩住他的嘴,老黃苦笑道:「走走走,喝茶、喝茶。口都說幹了。」
老黃道:「二爺為了省錢,從來都不泊東港的,所以大伙兒也不知道,這東港其實就是煙島的承天門,是島上最繁華的地方,你要在東港街上隨意吃頓飯,難保不光著屁股出來。不過咱們要往雲波道,也只能打這裏路過。」
「真武一代誰敢當?橫渡滄溟我敢當。
天似卵來地如黃,八百燕子過八方!」
「地圖?」老林滿面不信,狂笑抬頭,卻見告示上真刻著一張地圖,不覺愕然道:「真是圖!」繞到告示後方,蹙眉納悶:「怪了,這女人躲哪去了?不然區區一張圖,怎可能讓他盯得這般久?」
「逃哪去呢?」聽得話聲,崔軒亮轉頭急看,驚見四下多出了十餘人,有腳夫、有挑夫、有車夫、有行人、有商旅……有的雙掌對握,折得手指骨節劈啪作響,有的呼吸悠長,滿面笑容,那書僮則是微笑抬臂,輕鬆上前。
「說得好!」老陳突然暴吼起來:「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都說太監壞,太監能多壞?太監貪財,能貪得過那幫滿街配合的狗雜種嗎?太監抓權,能抓得到四世三公、滿門權貴嗎?太監的權勢,其實是和讀書人勾結而來……所以你們也該懂了,為何史書里罵盡太監,那幫吃香喝辣的讀書人反都成了好人,這是為啥啊?」
想那老黃溫吞脾氣,尚且發了火,那老林天生一個雷公,如何不炸上了天?霎時擠在棚前叫罵:「干你娘!出來啊!聽不懂福建話嗎?林阿公操操操操你媽!我家少爺是武功高手!你有種出來啊!大家打一場啊!」還待咆哮,卻讓老陳拖走了:「算了,別和他計較。」
老陳嘆道:「王大夫真是鬼醫,區區幾針紮下,便已見效。」老黃附耳道:「我看見效的不只是頭皮而已,你們不覺得他剛扎完針那會兒,行徑有些不同嗎?像個大人似的。」老陳道:「那倒是……少爺,你自己覺得呢?」
眾人隨她的背影望去,卻見她走到一住大宅邸,青檐白牆,門口站了個長衫客,略作盤問之後,便自打開小門,放她進去了。老林朝門口走近幾步,茫然道:「那是什麼地方啊?怎麼連塊招牌也沒有?」老黃伸手向上一指,道:「你瞧。」
這三佛齊本是佛國,歷來也有漢民自立為王,如梁道明、施濟卿等人,朝廷也設了舊港宣慰司,三寶艦隊以此為補給,東航鸚鵡地、木蘭皮,與木骨都束西線對接,東西兩線同於大浪山角校磁,訂正經緯羅盤,但這些都已是永樂年間的往事,如今中原船艦十去其九,三佛齊國也早已滅亡,此刻已是清真伊斯蘭的天下,天幸人家的國主頗能包容,雖已吞併諸國,卻沒將異民異風盡數滅絕,這些絕代舞樂方得留傳在世,也才能讓後人憑弔了。
老陳乍然醒悟,只能把怒氣忍住了,眼看崔軒亮仍是不懂,老黃卻也不加解釋,畢竟二爺重傷至今,徐爾正卻從未來探望過,人家做得如此之白,反倒不必點破了,反正煙島就這麼點大,將來總有見面的一天,屆時看看風往哪裡吹,牆頭草未必沒有它的用處。
眼前局勢確實古怪,看這煙島乃是海上大城,七月盛夏,又是買賣頻繁時候,島北諸埠早已擠得水泄不通,豈料咫尺天涯,島東竟是這般空蕩?老陳等人都是老江湖了,自是一眼便瞧出蹊蹺,老黃道:「少爺,咱們猜想了半天,都沒想到情由,不知您有何高見啊?」
轟然大笑中,卻聽老林嘻嘻笑道:「去去去,我家曼菁金枝玉葉,不嫁無產無業之人,你這死白賊倒欠十萬兩,憑什麼來勾搭我家曼菁?」老陳笑道:「他有個林叔,專克天下老母。我看大伙兒也都累了,先去喝杯茶,歇歇腳,一會兒再辦正事。」
中年人雙眼半張半閉,嘴角冷冷,愛理不理,老林怒道:「說話啊!聾了是嗎?」舉腳朝凳子一踢,那中年人突然雙眼睜開,站起身來,森然道:「說過賣完了,聽不懂嗎?」
老林低聲道:「對了,有件事不得不提,二爺說要上門提親,這媒人不就是徐……」
老黃道:「少爺啊,怪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您都沒察覺么?」崔軒亮驚道:「什麼?我眼前有怪事?」霎時反身奔到路上,一雙銳眼不住搜索,拚命打量路過婦女,隨即匆匆奔回:「啟稟大將軍,女人都還穿著衣服。」
難得有人相信自己,崔軒亮便也認真了,喃喃地道:「你看那硯台是滿的,那人端著墨走路,手卻一點沒臟,陳叔寫字時他更只用一根手指頂著,簿本就穩住了……」
崔軒亮腦中嗡的一聲,一時于禿也忘了,錢也不要了,只把雙眼一紅,道:「小茗姊姊,天可憐見,我我……」小茗驚道:「你幹什麼哭?難道二爺……他……他……」雙手一松,青花瓶便落了下來,天幸老黃站得緊,趕忙救了起來,慌道:「要命啊,小妮子。」
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那崔軒亮丟了琉球人的貨,本已大禍臨頭,誰知琉球使者上門討債時,居然讓他遇上了女官林蔓菁,這便給出了寬限優待,只是這當口若想把貨贖回來,非得和「張黨」聯絡上不可,天幸船上還有個老黃,出身浙江舟山,與煙島當地漁民熟悉,當下便由他出面,預備找老鄉打探消息。
老陳嘆道:「懸樑刺股為哪般啊?你怎不想想,那幫貪官污吏的前身是什麼?就是窮書生啊,你想他們鑿壁借光讀破萬卷書,為的是什十么?為你媽的國,為他媽的民?放你媽的屁,到頭來還不就是為錢為米,到處配合?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盡學這些臟事。」
崔軒亮苦笑一聲,看叔叔手下全是些怪人,歪理成章,當真是物以類聚了,搖了搖頭,又道:「你那同鄉是怎麼幹上海賊的?可是祖傳事業么?」老黃笑得喘了:「那倒不是,我這老鄉之所以幹上海賊,全是禁海令搞出來的。」崔軒亮愕然道:「禁海令?」
崔軒亮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我還以為……」
正要叩下頭去,忽又想:「不對,還有更急的,我的頭髮比那要緊多了。」想起腰中有錢,頭上不能無發,正要磕頭,猛又一個驚醒:「糟了!我怎麼忘了替叔叔祝禱?」
崔軒亮忙道:「我……我……」小茗頓足笑道:「花心壞蘿蔔,料你不敢說。」
崔軒亮打量那人的身形,低聲道:「這是誰啊?怎麼像是武功高手啊。」老黃道:「少爺看出來了。」一旁老林卻笑道:「這人不就是個看門的?哪裡有武功了?你從哪看出來的?」
那夥計把竹籠蓋了回去,冷冷地道:「你們幾個識相點,哪邊涼快哪邊去,爺沒工夫陪你啰唆。」便去蔭涼處看書。
那中年人愕然道:「你說什麼?」老陳凄厲大叫:「奸臣!你敢動我們!你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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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魏寬是誰?是你們腐敗朝廷里的待宰雞鴨?他是魏寬,東廠創建之人!就是隆慶帝要動他,也得開太廟、燒天香,問過了列祖列宗,才能用太祖的名義抓他,你是誰?你不過就是個錦衣衛,貪官污吏養的條狗!你憑什麼來動前朝舊部,靖難勛臣!你想抓魏寬是吧?即刻去請大理寺開堂!六部會審!拿出功臣廟裡的家法,不然便從煙島滾出去!滾出去!」「哈哈哈哈哈!」老林老陳一齊叉腰大笑,老黃忍不住笑道:「你倆為老不尊,別帶壞少爺了。反正記得了,我這老鄉身分隱秘,你們見他時可得客氣點,要是叫破他的來歷,到時惹得他翻臉,我可沒辦法了。」崔軒亮低聲道:「他……他是怕魏島主發覺嗎?」
老林道:「你那老鄉是什麼來頭?真認得張黨的人?」老黃道:「你們別小看人家,我這老鄉和我同宗,可著實比我強得多了,他是海賊出身。」此話一說,登讓崔軒亮嚇了一跳:「什麼?海賊?居然還住島上?他是倭寇嗎?」
長袍客笑道:「叨擾、叨擾,一萬個過意不去。」鞠躬哈腰,慢慢轉身走了。
路上聽老陳說起,崔軒亮才知那林曼菁比自己大了六歲,乃是琉球親方貴族的小女兒,家中無子,只有三姊妹,大姊叫「林曼莉」,嫁入中原官家,二姊叫「林曼英」,嫁給當地豪門,只剩她一個小姑獨處,對了三五門親事,無不嫌長恨短,挑精撿肥,全沒一個中意,堪堪過了二十十二歲,家長也不抱希望了,便把她送入宮裡當女官,誰知她見識機敏,不讓鬚眉,竟大受宮內重用,此行過來煙島,名義上是蔡之榮領軍,實則樣樣由她裁決。
崔軒亮怕冷落了老林,便又陪笑道:「林叔,從小您對我最好了,您到底是叫……」老林傲然道:「別以為我林姓天下大姓,人數龐多,名字就易於重複啊!告訴你!我的名字是天下獨一無二,絕無分號!」崔軒亮訝道:「真的嗎?林叔叫什麼?」
小茗眼眶一紅,險些哭了出來,老黃驚道:「誒誒誒,別又打破花瓶啦。」那崔軒亮見女人落淚了,登時慌忙自責:「都怪我不好,小茗姊姊別哭,我真要跟你解釋清楚的,那些女人好可怕啊,有的來逼債呀,有的拿刀殺我啊……」小茗哈欠一聲:「陳爺、林爺,我先走啦。」抱著青花瓶,踩著小蓮步,那腳下真顯得輕快多了。
眼看白雲天的同鄉來了,崔軒亮自是含淚狂奔,什麼都顧不上了,卻聽老陳喊道:「少爺!真有美女來了!」崔軒亮又不是傻子,只管飛也似的奔走,頭也不回,老黃笑喊道:「少爺!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真有姑娘來找你啰!不看要你後悔一世!」
眾船夫不知他在怕些什麼,各自抬頭來看,只見大批武士開道,人人身穿奈良古服,簇擁著一頂轎子,隊伍中舉著道又一道直幡,第一面書「日本天皇特使」、第二面書「日本徵夷大將軍幕府管領」,第三面書「關東鎌倉足利氏家督執事」、第四面書「土佐贊崎丹波守護大名細川氏」,字體並非正楷,而略似於狂草,一面面旗號接踵而來,一時于看不盡,數不完。
眾人沿港埠南行,便望「雲波道」而去,沿途走去,那道路宛如新月,港灣越深,建築越高,各商號與港埠緊臨,繁華之中,自有藍天碧海相襯,與島北的雜亂大異其趣,只是道路如此氣派,要找一處茶棚涼亭,自不免難上加難,老林苦笑道:「這東港還真不是尋常地方,喝杯茶都這般辛苦。」
老陳觸景傷情,心生感傷,只管就地坐下,任憑隊伍過去,頭也不想抬了,老林苦笑道:「你又來啦,打算死在這兒是吧?快起來啦。」
錦衣衛大軍開到,聽那腳夫笑道:「大老遠召集咱們,就為了收拾這小子?不嫌小題大做嗎?」說話間熱汗蒸發,那水氣卻只圍繞身旁,並不飄散,彷彿身披雲霧一般,崔軒亮看入眼裡,登時想起叔叔提過的一門神功,稱作「霓裳」,不覺顫聲道:「你……你就是雲山的藍教主?」那腳夫笑道:「不敢,在下是藍教主最不成材的徒兒,卻來這裏獻醜啦。」
那夥計不言不答,猛地吐氣揚聲,竟是要扭斷老林的手臂,老陳驚道:「少爺!快!」崔軒亮右掌回縮,一掌向前推出,厲聲道:「雷霆起例!」
舞樂四人為隊,來了一列,又是一列,男俊女俏,塗金掛寶,全都上了濃妝。只見舞生不只腰間擺動,人人的雙眼也甚靈動,頸子一扭,眼兒便動,腳踝也隨之扭動,甚是奇異。正看間,隊伍最末竟來了兩頭大象,拖著鐘鼎樂車,長鼻巨獸乍現,街上孩童少不得歡聲雷動,崔軒亮自也雀躍不已,笑喊道:「看!大象啊!比報恩寺的那頭還大啊!」
好容易磕完了頭,已是搖搖欲墜,幾名老漢卻早已不見了,崔軒亮一路揉著額頭,東搖西擺間,好容易晃到港邊,總算見了三名船夫,大喜道:「可找到你們啦!」
崔軒亮苦笑不已,看叔叔這幫前朝舊部與當代文官勢同水火,平時只消抓到機會,必定惡毒咒罵,整天說個沒完,嘆道:「原來海禁是這麼來的,可怎麼禁令一下,漁民反而不打漁了?」老林嘻笑道:「商船全不準出海,你想漁船值不值錢啊?」
問了兩聲,不聞應答,轉看老陳、老黃,卻一個個提起衣袍,跪倒在地。
縱馬長城西天外,永寧碑刻北極霜。
隊伍慢慢行過,老林驚道:「看啊!要打仗了啊!」眾人慌張急看,隊伍最後又是一面直幡,紅底金字,大書「天朝堪合貿易恩准」,下方另有兩個小小的綠字,見是「獨家」。
老林罵道:「史書是讀書人寫的!他們還能罵自己嗎?」老陳厲聲道:「豈止如此啊?你看太監和讀書人相鬥,誰的人多?」老林木道:「讀書人多!」老陳吼道:「今日便已人多,百年之後呢?」老林大怒道:「蟑螂繁殖!」
老陳無精打采,什麼勁都沒了,兩名船夫將他硬拉起來,忽聽鼓聲沉靜,一步一敲,剛猛有力,眾人引頸眺望,但見遠方旌旗滿天,不旋踵,一名高冠判官昂舉摺扇,沿途喊叫而來,甚見氣勢。
這幫船夫其實卧虎藏龍,他們裡頭有舵頭、帆主、師爺、炮手、木工、鑄造、測繪,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天下人雖然不要他們了,他們也不在乎,他們能養活自己,這些人的能耐其實足與一隻艦隊相提並論,一旦流落到任何一國去,那一國便足以整備出驚天動地的水師,當然……他們不會遺棄自己的祖國,即使祖國早已經不要他們了……他們也不會離去……
崔軒亮見狀不好,忙把老林推開,喝道:「雷霆起例!」那夥計低吼一聲,俯身向下,避開當面一掌,隨即猿臂輕抒,左手搭到崔軒亮的肩膀,使勁按住,跟著右手握拳,手腕以下突然轉為青綠,便朝小腹打來。崔軒亮心下大驚:「這……這是什麼功夫?」
老黃道:「你們也知道,黃某是浙江舟山人,家鄉不少人打魚維生,本是平平安安過著日子,豈料到我父親那代,太祖突然下了海禁,大家從此也不打漁了,一個個干起了黑生意……我爹看這不是辦法,把全村風氣都敗壞了,就叫我從軍報國……」
那中年人淡淡地道:「那些都是瑣事,你們自己該當知道,我們為何尋你麻煩?」老黃心下醒悟,大聲道:「是為了那塊令牌嗎?」那中年人道:「知道就好。」
老陳嘆道:「大智大慧啊,這世上三種大人物,最上等的,就是司馬遷,據說受了腐刑以後,腦子突然清醒,立即寫了史記,名震千秋。咱們三寶公也一樣,一不為子女貪污,二不餵養姬妾,三不必貪戀權勢,劫掠珠寶,你們說這兩大聖賢是為什麼成聖啊?」
這人的右手外觀甚是可怖,料來不是浸過毒砂,便是練有什麼邪功,眼看拳鋒便要及體,崔軒亮心下發毛,趕忙側過掌來,封住對方的右拳,拳掌交接,那夥計面露驚訝之色,腳下急退十餘步,整整撤了一丈遠近,方才卸下掌力。
那中年人道:「威俊、威懿,你倆去守在道路兩頭,別讓閑雜人等過來,其餘人一起上,把他們拿下。」大批高手大聲答應,便要上前逮人,老林大聲道:「慢點!不就兩個包子三杯茶嗎?這也值得抓人?」
眼看少爺連番吃虧,老林忍不住大吼起來:「臭小鬼!你以為你是誰?有種衝著林阿公來啊!想聽髒話嗎?大雞拜!臭雞拜!哇干你娘老雞掰……」那少年道:「你再罵吧,咱們是什麼人,你都已知道了,你且再罵一字試試。」
老陳把手一指,嘆道:「哪!女人在這兒啦!」老林凝神來看,卻見了一處地名,正是「舜天王街」,茫然道:「舜天王街?那可是琉球人的地頭,卻有什麼好看的?」話在口邊,老陳已附耳過來,細聲道:「那兒有林曼菁。」
那路人嘆道:「誰知道,整整鬧了三天了,船不許泊,路不許走,再拖個幾天,咱們開店的都要關門啦。」眼看那路人走了,眾船夫卻仍滿腹疑團,想起港埠凈空,全不見一艘貨船,這幫大人物卻又雲集在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老陳咳嗽幾聲,正要再說,樹叢里卻鑽出一隻小妖,哈欠道:「我的涼茶呢?我都睡了兩覺了,你們到底喝不喝啊!」
崔軒亮心下大怒:「好啊!想要以多打少嗎?」看這人口氣如此傲慢,若是崔風憲在此,必如瘋虎出柙般,反手便給他一掌,輸贏無計,先出一口氣,可崔軒亮卻是個生性不拘小節的,霎時向前滾翻,如野狗般竄出戰圈,大喊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大家快逃啊!」
那老陳一旁聽著,已知這些人必有什麼機密公幹,沒想卻被少爺撞破了,這才不得不動手抓人,當即上前一步,緩頰道:「官爺請息怒,正所謂不知者不罪,咱們只是些小人物,礙不到您的大事業的。這樣吧,小人這裏做個擔保,不論老爺們有何公幹,咱們一不打聽,二不摻和,更不會外泄諸位的身份,不知諸位可能信得過我們?」
老林驚得呆了,霎時指天罵地:「這什麼口氣?反了天啦!我是來買東西的啊!干你娘!乾乾乾乾干!」也是心下氣憤,隨手撿起石塊,便朝那人扔了過去。
崔軒亮大喜道:「徐伯伯來了,咱們去找他吧。」正要奔去拜見,卻讓老陳拎了回來:「別鬧了,咱們去喝自己的茶,別招惹人家。」崔軒亮茫然道:「幹什麼認生啊?他又不是不認得咱們?」老陳清了清嗓子,著意大聲道:「和_圖_書你認得他,他可認不得……」話在口邊,一旁老黃附耳道:「人家總算是船上的客人,話留三分,日後還能相見。」
昨夜怒海驚滔之中,蒙得小方搭救,自己總算也拜見了天後碑,瞻仰中國第一海神,想起昨夜的種種驚險處,自是磕頭如搗蒜,拜了許久,抬起頭來,方才見得廟門旁還立著一座石碑,開題處刻著一段文字,見是:「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弘仁普濟天妃之神,威靈佈於巨海,功德著于太常」。崔軒亮心下一驚,暗道:「這是天妃之神靈應記碑!」
正讚歎間,路邊樹叢卻發起抖來了:「這……這是河野家的大王來了嗎?」老黃道:「我的少爺啊,這可是幕府管領,比地方守護高得太多太多了。」
老陳道:「可是島上有甚喜事么?」那路人道:「就十天後是中元普渡,其他我可沒聽說。」老陳沉吟道:「中原普渡……這習俗怎麼也和波斯人扯不上邊,那他們來島東是要……」
眾人一路朝告示走去,崔軒亮卻還是動也不動,老林忍不住好奇道:「他到底在瞧些什麼啊?你看那色迷迷的模樣,那可不是見到論語孟子的神氣。」老陳笑道:「沒見識,書中自有顏如玉,不然你想那幫窮書生半夜不睡覺,都在忙乎什麼?照我看啊,要想色迷迷,還得先從孔孟二聖盯起。」
老陳笑道:「你怎知他不想取個好聽名字?可姓林的人多啊,他老家少說幾萬人,就算是林曼菁那樣的,我看便沒八個,也有五個。再不取個林涼樂,如何是好?」
崔軒亮更恨了,怒道:「你們以為我不會罵那三個字嗎?我操你……」方才轉頭狂|操,驚見面前站了個水靈水秀的俏姑娘,手上捧了個青花瓶,正自笑嘻嘻地瞧著自己。
說話之間,三老已然走近,只見崔軒亮還在那兒口涎橫流,一雙眼死盯著告示,真不知這布告上貼了些什麼?莫非有個江洋大盜美如天仙?還是妓院招客招到了告示上?也是滿心好奇,三人便跳了過去,厲聲道:「沿街刺配的傢伙,大庭廣眾之下,也敢想那臟事?」
老黃拉住了他,附耳道:「這是錦衣衛的令牌。」崔軒亮也是一驚,還不知該當如何,那夥計已恨恨走回,夾手把東西奪了走。老黃苦嘆搔頭:「原來如此,難怪買個東西跟衙門洽公似的……原來是……是……」
這老陳甚是厲害,字字句句都牽扯了魏寬,卻全然不提自己的來歷,那中年人大怒道:「好啊!朝廷上下早說魏寬心懷怨謗,果然真想謀反了啊!」老陳大吼道:「你們這幫人才是謀反!你們躲在我們建的長城後面!勾結外人!欺負百姓!還燒掉我們的船!」說到傷心處,直從地下抓了泥沙,胡亂拋了過去,放聲大哭:「把朝廷還給我們!還給我們啊!」
來人唇紅齒白,寬袍小帶,梳了個童子髻,看來還比自已小了兩三歲,崔軒亮呆住了:「什麼?錦衣衛也有你這樣的小鬼嗎?」
那中年人笑道:「主人?什麼主人?這天地玄冥之間,我只認一個主人。」說著仰手向天,俯身向地,微笑道:「只怕魏島主也得給個方便。」
眼前共計三人,一個是賣涼茶的中年人,一個是賣包子的夥計,沒想還多了個小鬼頭,聽那少年笑道:「沒瞧見我的裝束嗎?我是個書僮,專打那些不長眼的刁民耳光。」
閑聊之中,四下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鼻中更聞到了陣陣檀香,老林登時嚷道:「咱們到島東啦。」老陳扼腕長嘆:「這麼快就到了?我這個滿腹牢騷才開了個頭啊!走走走,再走回島北去!我要從三皇五帝開始說起。」崔軒亮苦笑道:「你們打死我吧。」
老陳笑了:「看啊,才說賣完了,現下又說不賣了,我偏要喝,看你怎地?打死我嗎?」崔軒亮就等這句話,霎時捧起涼茶,仰頭狂飲,來個碗底朝天,老黃喜道:「好喝么?」崔軒亮贊道:「是百草茶!清涼退火啊!」老林興奮道:「我也來一碗。」
眾船夫相互看了一眼,突然仰起首來,齊聲唱:
崔軒亮正自含情脈脈,哪管老頭們聊些什麼,突然腦門頭髮一疼,竟又讓人用力扯住了,霎時大怒道:「河野黨!」正要轉身拚命,卻聽老黃乾笑道:「少爺別亂來,咱們只是看你扎針以後,腦袋好像好使了些,武功也似強了不少,你自己可有感覺?」
眾人暢快痛飲,連盡三碗,兀覺不足,老陳取勺再舀,突然一聲疼哼,手臂竟讓人扭住了,那中年人森然道:「說了不賣你,把勺子放下。」
那中年人怒道:「抓了!抓了!都押回中原去!威俊、威懿,動手拿下!」老林大怒道:「你有打手,我們就沒有嗎?」拿出銀針十,厲聲道:「少爺!無上境界啦!」
眼看崔軒亮飛也似的跑跳,真在路上練起了輕功,老陳老黃自都追趕不上,正要喊他,老林卻道:「不怕,讓我來吧。」深深吸了口氣,激動狂喊:「看!後頭有美女啊!快來啊!」崔軒亮大喜道:「是嗎?在哪兒啊?」興沖沖轉身,歡樂奔來,卻見老林背後拖來一輛窮車,一名老漢苦嘆道:「干你娘少年仔,誇沙小?」
老林嘻笑道:「我隨地便溺,嚴重觸法。」老黃噗噗連聲,瘋狂吐痰:「老子天天犯法,卻從不犯罪!」老陳吼道:「說得好!你看那幫見死不救、吞併土地、放重利貸的,平日不犯王法,其實卻是大大的犯罪啊!」霎時三老齊聲笑喊:「壞人犯罪不犯法!好人犯法不犯罪!咱們一生違法,卻是問心無愧!哈哈哈哈哈!」
這話一說,連老林也聽懂了,顫聲道:「你……你要扣押咱們么?」那夥計笑道:「你們若不想喝敬酒,喝罰酒也行。」老黃怒不可抑:「娘希匹,這比倭寇還霸道啊!」伸手去摸靴旁暗袋,正要抽出小刀,卻讓老陳攔住了,附耳道:「別衝動,現今不是咱們的天下,是他們在當家,咱們要想脫身,得想點別的辦法。」
老陳微笑道:「我們便住在煙寶客棧,小丫頭肯來,我們一定好酒好肉的招待。」
老陳還在氣頭上,罵道:「說你媽的屁媒,二爺傷了,貨又丟了,他奶奶少爺的頭也禿了,都鬧到這田地,你們還真指望這門婚事?我看趕緊把貨找回來,讓二爺將養一個月,咱們就打道回府吧。」老林嘆道:「看你又亂髮脾氣了,去賭兩手吧,消消火,再不帶你去嫖嫖。」
眾船夫相互看了幾眼,料知此事定又和女人有關,只不知又是哪一國美女、哪一家姑娘,老林尖聲道:「少爺,好日子沒幾天啦!你還不覺悟嗎?」不待回話,自行伸手過去,望崔軒亮頭頂一扯,崔軒亮怒道:「你幹啥亂拉我頭髮?是怕我不禿么?」老林罵道:「要禿跑不掉,怕啥!」開掌示眾,卻不見一根髮絲,崔軒亮大喜道:「不掉啦!已經不掉啦!」
這林氏乃是天下大姓,倘若去得泉州,只怕真找得出五個林曼菁,倒非虛言,老林怒道:「笑我們姓林的俗氣是吧?告訴你!林這個姓至少念來順口,林曼菁,多好聽?陳曼菁,多奇怪?反正你們姓陳的專出陳皮梅、陳芝麻,陳姥姥月經帶,怎麼取名都不順當啊!」
饒那老黃一向息事寧人,眼看對方如此蠻橫,便也豁出去了:「好一群瘋子!原來是怕人認出身分啦!告訴你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幾個臉臭得要命,賣個涼茶都能讓人上火,三歲小孩都猜得出你們是北京來的官!還怪別人識破你們?我干你娘!」
自古艷麗則少清秀,清秀佳人則無美艷可言,崔軒亮聽得兩者合一,忍不住轉過身來,撇眼偷看,猛見面前行來名挑夫,喘息苦罵:「格老子的!看啥看?殺你全家!」
老林心下大喜,自知對方讓步了,正要高聲答應,卻讓老陳一把攔住:「官爺,今日有些不便,不知可否改日再聚?」那中年人微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各位可別辜負我的好意。」
小茗本還打算說笑,一聽少爺登徒至此,霎時俏臉發白,道:「陳爺、林爺……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崔軒亮慌道:「等等,先別走,小秀姊姊呢?」
正說話間,忽聽前方傳來陣陣鐘聲,悅耳清脆,老黃驚道:「你們聽,快聽,這……這是不是三佛齊的……」鐘聲漸近,街上行人全數駐足遠眺,只見道路前方來了四名舞生,兩男兩女,頭頂三寶冠,身穿黃寶衣,赤足無靴,隨鐘聲婀挪舞蹈而來,老林拍手笑道:「少爺瞧仔細啦!這就是南洋舊港的舞蹈,畢生難得一見的!」
眾人一路南行,沿途全是海濱,無樹無蔭,不過幾里路過去,崔軒亮已然全身汗濕,加上三老喋喋不休,不禁哀嘆道:「黃叔,看這天氣熱得,到底還得走上多遠啊?」老黃道:「少爺忍著點吧,我打聽過了,我那老鄉住的地方叫雲波道,一會兒過了港埠便到了。」
中國軍馬到來,其時中國乃是天下第一霸主,中國的詩書、中國的文物、中國的艦隊,中國的科舉,天下第一。官員出巡,真乃天子衛隊儀仗,路上行人不分來歷,一概躬身相候,不少人還跪了下來,老陳等人不願招惹是非,便也隨著人群彎腰俯身。
這回崔軒亮已有準備,正要出掌攔阻,忽見對方的右手也已揚起,雙掌閃爍飄忽,誰知是哪只手要拍來?崔軒亮慌慌張張,正要向後退開,卻聽啪地大響,對方左手暴長,臉頰頓時再挨一記耳光。聽那少年道:「這一記,打你行止不檢,隨地吐痰。」啪的一聲,又是一耳光抽來,道:「再一記,打你污言穢語、辱人尊長。」
老林漲紅了臉,雖想再罵,想起「錦衣衛」三字,滿嘴粗話都吞落肚了,那少年笑道:「看看,這就是刁民,這就是頑匪,一見拳頭大的,聲音就小了,欺善怕惡,賤民本性。」拍了拍手,上下跳了跳,朝崔軒亮道:「到你了,我還有二十個耳光要打。」
老林傲然道:「林阿公扔的。」那夥計道:「是哪只手扔的?」老林伸出右手,咆哮道:「干你娘!是這隻手啊,你要怎麼樣啊?少年崽?」話在口邊,那人閃電出手,已然扭住老林的手臂,老黃大吃一驚,喝道:「你幹什麼?」
老林笑道:「你這才是鬼扯,難不成那些考試做官的,平日一見四書五經,也能……嘿嘿……」
崔軒亮怒不可抑,一掌便揮了過去,只是出手急了,眼前一花,臉上竟是啪地一響,讓人打個正著,聽那少年道:「第一個耳光,讓你戒掉粗口,重拾人品教養。」
老黃忙道:「海賊和倭寇是不一樣的,海賊乾的是違禁買賣,倭寇www•hetubook•com•com乾的是殺人越貨,雖都是犯法生意,卻有好人壞人之分。」崔軒亮皺眉道:「都已經犯法了,還能算是好人嗎?」
老陳與老林互望一眼,兩人都點了點頭,自知這丫頭是個善良的,此番關切出自真情,絕非作偽,崔軒亮卻吃起叔叔的醋了,嘆道:「唉……我也是九死一生哪,你都不問我發生什麼事?」小茗笑道:「崔少爺還能有什麼新鮮事?島上遊歷,定又結識好些個姑娘啦?快說,你又認得幾個新人啦?」
崔軒亮遮眼畏光,先眯住了眼,頭也漸漸痛起來了,他搔了搔胯|下,嘆道:「好癢啊。」
崔軒亮醒悟道:「我懂啦!太祖下令海禁,害得漁民都活不下去了,對吧?」
「獨家?」樹叢里傳來無知疑惑:「這是什麼意思啊?」老黃道:「現下與中原做買賣的日本人呢,共有兩隻大勢力,一個是周防大內氏,一個就是細川家,這家族的頭兒叫細川勝元,已是當今幕府管領,與中原的貿易向由這兩家均分,獨家的意思就是說日後只准他一家了。」
老林笑道:「小丫頭,沒想你也這麼記掛二爺啊。」小茗道:「林爺也許忘了,我和小秀都沒忘,朝鮮船到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倭寇來搶女人了,二爺第一個號令就是開戰,壓根兒沒想過要把咱們兩個奴婢交出去,在他心中,我們不是丫嬛奴婢,是人。」
誰家的規矩,誰家的天下,錦衣眾衛面有得色,那夥計便走了上來:「老傢伙們乖乖跟著來,等咱們辦完事之後,自會放你們離開,如果你們懂事聽話,事後還能打賞你們些銀子,不會讓你們白乾的。」
總算崔家祖上積德,這招平日辛苦演練,百次不得一次,今回乍然使出,卻已僥倖得手,一個借力過去,雙方上下錯位,崔軒亮原本向後倒下,卻變成了飛龍在天,只聽「嗖」地勁風大響,對方的掃腿掠地而過,激得滿地飛沙。驚險萬狀中,崔軒亮踉蹌站穩,擺出了護身掌式,總算也看清對方的面貌。
老陳嘆道:「這就叫只能遠觀,不能近玩吧。」老林道:「只能遠觀,不能近玩,那不就是秦淮河的妓|女嗎?」老黃道:「這比喻說的是蓮花。」老林道:「干你媽的,名妓如蓮,出金錢而不染。當我不識字嗎?」崔軒亮掩耳大叫:「你們都在說些啥啊?」
說話間,眼前總算見了一座茶棚,爛頂破架,古桌老椅,沒想距會館不過百尺之遙,便有如此清冷地方,老林見棚里空空蕩蕩,笑道:「這所在好,我一定喝得起。」率先奔了進去,拍了拍空桌,嚷道:「夥計、夥計,客人上門來啦。」喊了半天,棚腳蔭涼處斜來一雙冷眼,道:「你要什麼?」老林茫然道:「要什麼?要喝茶啊?」
那夥計吐出了胸口濁氣,低聲咒罵:「南蠻子,不可理喻。」正要回去躺下,卻聽老林罵道:「什麼南蠻子?你才是北蠻!你娘給韃子兵擄進軍營啦,幾十人圍了一夜,生了你這個雜種漢奸!」那夥計氣得牙關發抖:「畜……畜……生……你……你……辱我母……」老林手還疼著,大罵道:「干你娘!你敢折我的手,我就不能罵你娘?你娘欠狗干!干!」
啪的一聲,那人頭也不抬,迎空接住石子,隨即放落書本,起身走來:「誰扔的石子?」
崔軒亮雖然討厭白璧暇,但日月旗卻是他父親畢生追隨的旗號,見旗如見父,便只悄沒聲的跪在樹叢里,只見白璧暇依著朝廷武官規矩,並未乘轎,只管步行而來,身旁另有名美婦隨行,桃眼香腮,正是白雲天他娘,至於白雲天與白璧瑜師徒,卻是沒見到。
場里一片大亂,老黃老林三兩拳讓人打倒在地,那崔軒亮吼得如同瘋虎一般,卻打不到半個人,老陳茫然呆立,沒想自己好說歹說,軟求硬磨,仍落得如此收場,想起失落的十年青春,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這不是我們的朝廷!這不是我們的朝廷啊!」
崔軒亮悚然一驚:「黃干?怎麼像是罵人的?真的假的?」老黃咳嗽道:「少爺有所不知,我生來八字里火重,缺金少水,於是取名為黃金水,可自從被麒麟當頭一尿之後,這三字遂不方便了,於是只能把金水兩字相合,成了個淦字。」
老林道:「英雄豪傑考不上。」老陳道:「考上也被弄死了。」老黃苦笑道:「為人家留點餘地吧,咱們都是忠義門人,信的是孔子,奉的是正道啊,可不能把根本道理也丟了。」
老陳道:「都別打岔,老黃說吧,這院子到底是誰家地頭?居然用了武林高手當門房?」
老陳嘆道:「少爺,若不是為了你父輩身世可憐,一輩子遭過別人三輩子的罪,咱們其實都是誠心勸你成聖的,可你若再每日里淫念,東家姑西家娘,丟盡你叔叔的臉,休怪我們暗中替你修成正果,知道了嗎?」崔軒亮苦笑道:「你們饒了我吧。」
崔軒亮道:「我哪知道?腦袋一直疼著……」老黃道:「這就是奇怪之處,我看咱們得去問問王大夫,瞧瞧這是什麼道理。」老林笑道:「還能有什麼道理?去了下頭,上頭就管用啦。」崔軒亮面色一顫:「說什麼啊?」
那夥計也不來怕,放開了老林,出掌格擋,但聽啪地亮響,拳掌交接,那夥計咦的一聲,面露詫異之色,腳下向後晃,退兩步,再退半步,隨即站穩不動。老陳看到眼裡,忍不住也是咦了一聲:「他……他接下了?」
「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軼漢唐,際天極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遠矣,而程途可計。」
正想間,忽聽老林驚道:「喂喂喂,先別說話,日月旗來了。」
四人聚集攤前,老陳道:「店家,來兩斤包子,一半肉,一半素。」喊了兩聲,都不見有人,老林道:「搞什麼?人上哪去了?」走上前去,只見一處樹蔭下躺了個夥計,粗衣短褲,一雙草鞋,自在那兒蹺腳讀書。老林吼道:「頭家!買包子啦!」
三人沿著港埠找人,一路望姑娘聚集之處尋訪,不多時,只見里許外立著一座告示,告示旁站了個高壯小夥子,和頭痴獃,神情專註異常,老林駭然道:「不得了,那告示上貼著裸女圖啊!」老黃笑著搖頭:「胡說,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能幹那勾當?」
這人身形長大,怕比崔軒亮還高,尤其說了一口捲舌官話,縱然理不直,氣也壯了七八分,老黃離他最近,心裏不免有些犯怕,只得陪笑道:「賣完啦?那……那這附近……可還有賣茶的?」那中年人道:「不知道。」自管回去蔭涼處,伸手舉杯,卻是喝起了涼茶。
那長袍客笑容可掬,欠身道:「叨擾、叨擾,為著中元普渡,東港幾家廟宇想邀各方共襄盛舉,大爺可否留個姓名下來?屆時也好通知您?」老陳道:「留我的名字吧。」接過毛筆,自行揮毫,卻是「陳標」二字,那長袍客道:「大爺是住……」老陳道:「天馬客棧。」
小茗拉動眼皮,哼道:「不告訴你。」從老黃手裡接過瓷瓶,柔聲道:「陳爺,我得去伺候我家老爺子了,這幾日若得了空,我想去探望二爺他老人家,替他捶捶腿,您看方便么?」
耳聽少爺東拉西扯,一會兒夢庭,一會兒蔓菁,滿腦子姑娘,滿嘴的女人經,一旁老黃忍不住插話了:「少爺啊,別再三姑六婆啦!倒是你那隻小獅子呢?怎麼不見了?」聽此言,崔軒亮立時羞答答地,含笑道:「有人替我看著啊。」
眾人仰頭來看,才見那大宅院里有座閣樓,二樓靠窗處坐了個老者,正是徐爾正,一旁站了個丫頭,正自替他斟酒,豈不便是小秀?轉看窗邊另一側,卻讓屏風擋住了,料來坐得有人。
大街後方金光閃耀,金盔銀甲,隨即現出一面大旗,正是日月旗招展在天,崔軒亮大喜道:「是咱們的旗!萬歲!萬萬歲!」從樹叢飛了出來,正要跪拜,卻讓老陳拉了起來,低聲道:「看清楚再跪,別磕錯頭啦。」
崔軒亮哎呀一聲:「媽呀!怎麼又……」話到口邊,眼前驟然昏黑,蒙蒙隆隆間,看到了一扇大門,漆得朱紅閃亮,偏又閉得嚴嚴實實,門前懸著一盞琉璃宮燈,上頭依稀還寫得有字。崔軒亮急拭雙眼,欲待看個清楚,卻發覺手上全是淚水,忽聽那書僮笑道:「怎麼?還沒打就哭啦?」
那中年人沉下臉去,果然臉臭無比,森然道:「頑劣刁民,全都給我拿下了!」老陳猛然攔上,厲聲道:「且慢動手!」眾人聞言一怔,全數停下手來。
崔軒亮轟然醒悟,才知沿海走私買賣里,魏寬也有份。
老黃道:「下頭不作怪啊!」老陳仰天長嘆:「誠哉斯言啊!下頭不鬧事,上頭才省事,你看那幫狗官,哪個不是狗雜種似的沿街配合,萬子千孫,蟑螂似的繁殖,便算把天下金銀都貪到口袋裡了,也不夠子女花用,照我看,只消中了科舉,第一件就該幹啥?」
幾句話說出,赫是地地道道的捲舌京腔,眾人齊聲道:「又是個北京來的!」那夥計淡然道:「怎麼?咱是順天府人士,這也招你惹你了?」
崔軒亮罵道:「你放屁!誰是刁民了?」那少年笑道:「所謂刁民,就是那些目無王法、污言穢語、冒犯善良之徒,看看你,開口就是一個屁字,毫無教養可言,還說自己不刁?我真替你父母感到汗顏,當然了,他們若與你一般鄙俗,那又另當別論。」
老林斜來一眼,見是無知少年,便也懶得理他,自顧老陳道:「你看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在疏浚么?」老黃道:「這年頭早沒寶船了,幹什麼疏浚?哪艘船吃水吃得那般深?」老陳道:「沒錯,我看這事有點問題。我一會兒找人問問。」崔軒亮繞前去看,卻見三個老的褲帶系得牢牢的,兩手也是乾的,不由訝道:「你們聊些什麼啊?有啥怪事么?」
這招「雷霆起例」豈同小可,想那逸海上人堂堂的幕府學問僧,也不願正面搦其鋒芒,其餘琉球唐手、朝鮮花郎、河野武士,莫不一碰就倒,誰知今日遇上京城來的攤販,竟是推之不倒、莫可奈何?
那夥計發狂似的大吼一聲,縱身起跳,右足高踢而來,崔軒亮護住了老林,側身迴旋,左腿掃出,腳緣與那人足底對碰,那人穿著草鞋,腳心少了防護,霎時低聲痛哼,身子向下直墜,眾船夫彩聲大作:「好!少爺這手功夫帥得緊呀!」
老陳笑道:「你猜吧,他整天都說著。」崔軒亮更好奇了:「到底叫什麼?」老黃笑道:「少爺猜猜吧,朝他的口頭禪去猜。」崔軒亮蹙眉道:「林叔的口頭禪,那不就是個干……」霎時
和圖書
驚道:「林涼!」老林嘻笑道:「林涼,草字一個樂。」老陳道:「孔子來到了今天,一樣考不上。這就叫舊的已去,新的沒來。你真想替讀書人平反,那便去找個中過狀元還在路邊賣面的出來,老子便信世道未死。」老黃苦笑道:「這可是隆慶天下啊,你要我上哪去找這種人?便算有,怕也還沒生出來哪。」
想起天後娘娘法力無邊,一看這少年人只知早生頭髮,卻把生病的叔叔扔到一邊,豈不把自己當成了不忠不孝之人?霎時拚命磕頭,從叔叔、嬸嬸一路祈福下去,最終連老陳、老林、乃至小獅子的健康都祈了福,忽又想:「糟了!我怎沒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呢?」也是怕自己成了不忠不義之人,便又跪了下去,腦袋磕得咚咚直響。
崔軒亮茫然道:「你們這是……」話還在口,猛見前方好一座大廟,香客絡繹不絕,左書:「慈雲遠在江天外」,右書:「坤德長垂澤國中」,正中匾額大書「海波不興」,霎時大驚道:「啊呀!這是天后宮啊!」咚的一聲,雙膝跪倒,磕起了頭。
這段碑文存於福建長樂南山天妃宮,由三寶公親自立碑,感念媽祖娘娘對艦隊的庇護,從此成了七下西洋的見證,過去耳聞已久,沒想竟會在煙島見到。
那腳夫低聲道:「什麼滄溟、北極……這歌唱的是……」那中年人道:「陳年往事。」微一沉吟,便道:「也罷,既然各位也曾替朝廷辦過事,那就算是一家人了,我看這樣吧,難得道上相逢,何如讓我請諸位吃頓便飯、交個朋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老陳實在好笑,朝港里一指,喝道:「看清楚!這怪還是不怪?」崔軒亮定睛一瞧,卻見海港遼闊開朗,海水清澈湛藍,端的是風平浪靜,果然天後坐鎮,海波不興,便嗯嗯點頭:「啟稟大將軍,前方海水太清,天空太藍,如此詩情畫意,只恐有詐。」
崔軒亮嚇了一跳,顫聲道:「是你們啊……大呼小叫的。」老林獰笑道:「少爺,看你渾然忘我的,是在看些什麼好的啊?」崔軒亮道:「我……我在看地圖啊……」
崔軒亮顫聲道:「林涼樂,這名兒還真不樂,怎不學學人家林曼菁,名字多好聽?」
眾人揭過事情,自往下走,尋著歇腳地方,崔軒亮道:「陳叔,你方才留的名字是真是假啊?」老陳道:「給的住址是假,姓名卻是如假包換,老子陳標,木字邊的標。」
崔軒亮怒道:「混蛋!我和你拼了……」眼前掌影飛動,啪的一聲,又挨一耳光,聽那書僮道:「不受教,便該打,直打到你不敢說髒話為止。」
老陳頭皮發麻,暗叫糟糕,崔軒亮卻仍一臉好奇:「你……你也是錦衣衛嗎?」那中年人嘆了口氣:「誰先上?」崔軒亮茫然道:「我問你話啊,你是不是……」話還在口,卻聽背後一人道:「我來吧。」老陳大喊道:「少爺快躲開啊!」
老林附耳道:「是娘,不是羊。」老黃忙道:「是吆,我一會兒再多練練。」
那少年不識八方五雷掌的威力,哈哈一笑,正要上前,卻聽那夥計道:「羽材別輕敵!這小子不知練過什麼功夫,掌力非同小可,我方才險些受了內傷。」
想起昨夜見到的「大內良介」,崔軒亮喃喃便道:「那……那大內家和細川家,一定是仇人了?」老黃笑道:「那還用說?為了這個堪合符,兩家早已打得滿天飛啦。」
這一問乃是玩笑,誰知崔軒亮生性老實,竟個掐指來算,自三山會館落了貨,先見宋蓮香,再識榮夫人,昨夜更在煙島第一辣堂搏命登台,和夢庭並肩打了場白江口大戰,終至怒海狂滔逢女神,珍珠島嶼見仙女,心裏計了數,當即嘆道:「加上林曼菁,一共拜見六個美女。有一個踢我,兩個打過我耳光,還一個拿刀嚇我。」
老林道:「所以我說是在疏浚,你們偏不信。」老黃搖頭道:「我看不像,現今世上已無寶船出海,尋常船隻吃水不深,哪裡要疏浚?再說便要疏浚,總該有幾艘舢舨留著,怎會都凈空了?」
老黃老林齊聲喝彩:「割掉啊!」老陳嘆道:「第一等豪傑,壯士斷腕,第二等豪傑,剃度出家,等而下之的,便如你我狂嫖濫賭之徒,咱們禁不了、忍不了,那就整桶倒掉,咱仨都是無妻無子之人,可我們的後人是誰?」老林老黃齊聲吶喊:「天下一切無父無母之人!」
老林仰天笑喊:「大學士們!大進士們!求你們這幫讀書人快快下令海禁啊!永樂大帝窮兵黷武!西洋寶船勞民傷財!你們趕緊把剩下的船燒了吧!咱們願意和你一起分贓啊!」
老黃附耳道:「少爺啊,隆慶朝三百七十九項違禁,魏寬就靠這個賺錢。」
老陳笑道:「陳九四,聽來順不順啊?」老黃咳嗽道:「你這話太犯禁,少說為妙。」老陳賠罪道:「猛一下忍不住,下不為例。」
老林哦地一長聲,面露猥瑣之色,崔軒亮臉紅過耳,扭捏道:「我想反正都到島東來了,何不去三山會館看看?離這兒也沒幾里路。」
崔軒亮哦了一聲:「我還是第一回知道陳叔的名字呢。」又問老黃道:「那黃叔呢?我都沒問過你啊,你叫什麼?」老林道:「他外號黃狗子,單名一個干。」
老陳嘆道:「說什麼啊?說這世間男子呢,一輩子辛苦,就為了下頭,一輩子迷糊,也為了下頭,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還是為了下頭,老黃、老林,你倆記得王大夫怎麼說?」兩名船夫同聲喝彩:「無念無欲,無上境界!」
他們是忠狗,是看家護院的狗,是讀書人嘴裏最輕蔑、最不恥的奴才……他們的名字就叫永樂武人,天下第一水師。
這麒麟頸子極其之長,生得又高,確實尿得到人,想來老黃定是剛巧從胯|下走過,以致發生不幸,只是如今淦字當頭,人人見面就暴吼個一記,想必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眾人哦了一長聲,方才明白這宅邸何以佔地如此之廣,處處透著氣派,卻又樣樣透著神秘,老林低聲道:「這不大對啊,這宅子既是朝廷的會館,那白璧暇也是朝廷的人,為何不來這兒坐啊?」崔軒亮也道:「是啊,連匾額也不掛,又是為什麼啊?」
看這東港好似不少福建人,個個都是老林同鄉,崔軒亮自知被騙了,恨恨掉頭而去,跑得更快了,卻聽老林道:「少爺!快回頭啊!這兒又有女的,好美啊。」老黃笑道:「你就一套台詞,換點新花樣吧。」老林顫聲道:「好漂亮啊,嫵媚啊,艷麗啊,清秀啊。」
崔軒亮本不是逞強的人,眼看對方高手傾巢而出,趕忙陪笑道:「你們人太多了,我……我還是認輸好了……別再打了……」那書僮冷笑道:「現下才懂得求饒,不嫌遲了嗎?」
那冷眼閉了起來,輕聲道:「賣完了。」老黃訝道:「賣完了?這才下午啊?你這生意是怎麼做的?」那冷眼兀自閉著,來個聽而不聞,老黃行上前來,總算見了個中年漢子,四十來歲年紀,只在蔭涼處睡覺,忍不住苦笑道:「老兄,你到底做不做生意?」
崔軒亮臉上一紅:「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覺得……唉,不信就算了……」老黃與老陳對望一眼,道:「少爺別急,有話慢慢說。」
老陳道:「這是真的。我方才寫名字時真似上了桌樣,那本子穩得很。」老黃嘆道:「少爺要認真起來,那雙眼還真厲害,可惜平日都瞧女人去了。」老林獰笑道:「咱們幫他個忙吧,稍微忍個痛,三寶公就有傳人啦。」崔軒亮顫聲道:「說什麼啊?」
崔軒亮臉上火辣辣的,內心也似烈火燃燒,咬牙切齒間,先朝地下吐了口痰,隨即拿出眾船夫親傳的兩京一十三省粗口,大吼道:「我操!我干!我吊!我辣!我日!老子娘西皮練破你祖宗十八十九二十一代!你再打我一下試試!我一定揍死你!」
崔軒亮狂吼大叫,撲上前去,那少年腳下一面退後,一面揮打,接連賞了他七八個耳光。
這話著實陰毒,不知是怎麼修鍊出來的,那夥計一聽之下,心中氣苦,隨即暴吼狂奔,看那腳下方位,果然是朝老林而去。老陳苦笑道:「看你這張嘴多壞,這不是自己找打嗎?」拉住老黃,兩人一起躲開,老林嘴裏咬著包子,慌道:「少爺!救人啊!」
老陳沒作聲,自望老黃瞧了一眼。看此地乃是南國煙島,自來只有浙江人、福建人、南京人,誰知路上連遇兩名攤販,全都說著道地京腔,自都是北京出身,莫非京城沒飯吃了,非得渡海來做生意?尤其這兩個販子疏懶傲慢,生意買賣一概閑置,又是怎麼回事?
崔軒亮喃喃地道:「讀書人說得也有理啊,鬧得太奢侈總是不好的……」老陳嘆道:「你又上當啦,要說奢侈淫|靡,這幫讀書人若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這些狗雜種沒考上也罷了,萬一中舉當官,吞併土地最多的就是他們,內閣里哪個不是幾十萬畝地?天下人全成了他們家的佃農,朝廷要議處,就把鞭子抽到咱們跑船的頭上,干他娘雜碎啊!」
眼看隊伍慢慢過去了,老林隨手拉了個路人,問道:「大爺啊,跟你打聽打聽,這些大官是來幹啥的?怎麼嫖妓還帶著老婆啊?」
那少年嘆道:「看看你,素質多低,又是隨地吐痰,又是滿嘴罵娘,我天朝上國的臉都讓你丟光了,也好,我今兒就抽爛你這張下作的嘴,也好讓旁人有個警惕。」嘴上說著話,雙手卻也沒閑著,只管繞起了圈,忽聽咻的一聲,左掌直朝崔軒亮拍來。
崔軒亮迷惑道:「米?運米?咱們老遠出海去運米?」老陳道:「少爺懂了吧?讀十書人說士農工商,就是說狗官以下,種地的最大,咱們這些跑船的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引來黃金珍寶,助長靡靡之風,這便把天下窮漢的罪全送上門來了,怎還准咱們出海呢?」
錦衣衛賣包子,自己吃。天底下臉最臭的,就是這幫公門中人,雖說喬裝易服,打扮成攤販模樣,但畢竟是天界下凡,眼界不同,不免躺在蔭涼處,雷打不動,只不知見了天子本人來買包子,又是什麼嘴臉了。
永樂封誥西洋司,三寶敕令寶船長。
老陳道:「依著常情來說,此時是夏季,這島東又是名貴木料、藥材的集散之地,縱使漁船盡數出海,這港埠也空不了。你瞧那路上不都還堆著傢具?全都等著船隻運出去。」
三老問了幾聲,遲遲不聞回應,老黃苦笑道:「我有不妙之感。」老林道:「賭一兩銀子吧?」老陳道:「一、二……」三字一出,三人一同回頭,那崔軒亮果然消失無蹤了,老陳嘆道:「這和*圖*書小子,沒一刻讓人省心。」
老黃低聲道:「朝廷輩分也不管用了,你還有何辦法?」老陳心下琢磨,想那日朝鮮人闖上了船,只因人在苦海,孤立無援,不得不受人擺布,可此時人在煙島,卻是怕他什麼?當即道:「這位大爺,我也不敢問你姓名,不過我得提醒一句,這裡是魏寬的地頭,咱們都是專程來拜壽的,你要帶走他的賓客,是不是得先和主人打聲招呼?」
看那大內良介宛如窩囊廢,連河野武士也能打著玩,若還妄想和細川家相鬥,豈不是死路一條?崔軒亮道:「對了,那晚天絕僧是不是說了……周防大內氏好像還有個名人……」老陳道:「你說得是倭寇霸主,大內榮之介。」崔軒亮猛然想了起來:「對啊!不宿刀!不宿刀!我怎麼忘了這柄找不到刀鞘的妖刀……那是榮之介的佩刀啊……」
那路人面色一顫,苦笑道:「誰知他們來幹啥的?這幾天咱們東港全是達官貴人,什麼琉球的、朝鮮的、安南的,從早到晚要來個好幾波,動不動就封街阻路,你真想看,一會兒還有波斯使者、大食商人,路上還派你棗子糕吃哪。」
老林笑道:「我的大少爺啊,小小漁家出海,還能派官差守著嗎?這禁海令禁的可不是打漁,禁的是商船貿易。」崔軒亮訝道:「禁商船?為什麼啊?」老林清了清嗓子:「少爺看著啊,這商船載出去的,不外是銅錢啦、瓷器啦、絲織啦、茶葉啦,運進來的卻是東瀛刀啦,黃金啦,白銀啦,南洋香料啦,蘇木啦,讀書人一看不得了,裡頭沒有米呀!」
老林嘆道:「少爺啊!你眼睛生哪去了?港里該有些什麼?你想想啊!」崔軒亮看了半晌,這才發覺港里空蕩蕩的,雖說行人攜來往攘,卻不見一艘船,忍不住驚道:「對啊!這船都出海去了嗎?怎能這般空?」老黃道:「這就是古怪之處,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老林聞了聞包子,但覺香氣撲鼻,罵道:「管他的,我們自己拿。」打開竹籠,正要伸手來取,那夥計卻翻身跳起,大踏步行了過來,喝道:「誰說你能碰了?爪子鬆了!」
那晚聽王魁、天絕僧閑聊,已知東瀛有柄無宿刀,只因找不到刀鞘,只能無止無盡的殘殺生人,這柄刀便是榮之介的佩刀,他也藉此成為倭寇霸主,可昨夜自己親眼所見,日本除了不宿刀之外,原來還有一樣重寶,那正是逸海上人視逾性命的「北鞘」,這寶物看來像刀,卻沒有刀柄,彷彿是只彎彎的笛子,可一旦出手,不只自己被打了個天旋地轉,連朝鮮的目重公子也不得不畏其三分,莫非它其實真是一隻刀鞘?卻與不宿刀有些干係?
眾人撇下事情,沿港埠行去,只是經此一擾,人人都是悶不吭聲,談興大減,正疾走間,那崔軒亮卻又停下腳來,對著一處包子攤探頭探腦,老林罵道:「又怎麼啦?方才不是吃過面了?」崔軒亮咕噥道:「我哪吃到了?人家還沒送來,你們便闖進屋子打我……」老黃道:「都別吵了,我看大家都餓啦,買幾個吃吧。」
老黃苦笑道:「黃狗子膽小如鼠,還是讓陳舵說吧,二爺以下,就他最大。」老陳嘆道:「我要懂,那是真不怕說的。可這官場衙門裡的故事,你才是行家,就別推給我吧。」
「等一下!你說那女的叫什麼名字!」、「林曼菁啊!你要我說幾遍!」、「你……你沒和她說我禿頭的事吧?」、「少爺啊!我怎會提這個!」
老陳笑道:「好懷念啊,現下舊港還是施二姐當家嗎?」老黃道:「陳舵忘了吧?他們早給滿者伯夷吞併了。」老陳笑道:「是啊,多虧了讀書人……讀書人啊讀書人……」連著三聲讀書人,已然坐倒在地,這回老黃也沒替文人辯護了,只搔了搔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路奔將過去,這才發覺三老一個個肩並著肩,面向大海,不知在忙些什麼,崔軒亮心下暗嘆:「越來越不堪了,這行人來來往往的,怎不找個樹叢?」也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便悄悄行了過去,驚嚇道:「哇!」
管領便是幕府的宰相,論兵馬、論實力,這細川管領都是當前東瀛最具實權的人物,只不知此行是派了使者來,抑或是本人親自抵達煙島,若是後者,只怕是轟動東海的大事。
老林怒道:「干你娘!你想打賞我?林阿公是什麼身價,你知道嗎?我先賞你三兩銀啦!」正罵間,嘴裏卻哎喲一聲,讓那夥計狠狠掌了嘴。崔軒亮怒道:「你幹什麼打人?」正要動手回擊,那書僮卻笑吟吟地走上了:「你還有空管閑事啊?不成材的,我等你好久啦。」
老陳甚是機警,一看情狀不對,忙道:「趕緊走了,千萬別待在這兒。」拖著崔軒亮,正欲竄逃,卻聽一聲咳嗽,背後緩緩走上一人,正是方才那名中年人。
老陳隨手撿了幾個茶碗,取勺來舀,卻聽那中年人道:「勺子放下。」老陳派了一碗給崔軒亮,一邊道:「急什麼?我一會兒照樣付錢給你。」那中年人道:「我偏不想賣你。」
陳九四、朱重八,俱是漢人里驚天動地的名字,道上無故亂嚷,少不得驚動六丁六甲,路過神明,那老林卻是玩笑慣了,兀自嚷道:「怕啥?還陳九四哩?驚東驚西,老子就來個連名帶姓,陳友諒!陳友諒!大漢皇帝陳友諒!怎麼樣?難不成真能把我抓起來啦?」
日月高掛在天,下方另有兩面旌幡,左是朝號,赫然便是「隆慶」,右是軍旌,正是「靖海」,崔軒亮腦中嗡地聲,才知是靖海督師白璧暇大駕光臨,霎時轉身一跳,飛回了樹叢里。
「賣完了。」那夥計甚是年輕,看那腳翹得老高,不忘抖了抖,手上兀自拿了杯涼茶,老黃氣極而笑:「娘希匹,今天是撞鬼了啊?專遇赤佬。」
老黃慌忙道:「不對不對,你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秦檜是書生沒錯,可別忘了,文天祥也是書生啊,咱們可不能把窮苦書生全看扁了,裡頭是真有些英雄豪傑的。」
老陳嘆道:「懂了吧?朝廷禁什麼,大家就賣什麼,想當年太祖禁銅錢出海,銅錢就拚命出海,太祖禁兵器流出,沿海就全是作坊,唉,每回禁令一下,全國分贓,從縣太爺一路吃紅吃到宰相,除開太祖以外,人人都發財啦!」
老陳微笑道:「姑娘寬心吧,二爺都安頓下來了,已經沒事了。」小茗撫著心口:「那就好、那就好,二爺是大英雄、大俠客,絕不能這般不明不白死掉的。」崔軒亮插話道:「我們就住在煙寶大客棧,附近有賣綢緞的……」
那書僮笑道:「你都接得下,我怎會接不下?」身子微微向右,突然左足旋踢,右手卻如一個大鐵鎚,畫了個大弧,便朝自己門面砸來。
炎炎午後,老陳給烤得頭暈眼花,只感嗚呼哀哉,身旁卻還探來一顆腦袋,不住打聽,自是那崔軒亮了。老林怒道:「少爺!你別再搶合同了!那是要拿給二爺看的啊!」崔軒亮恨恨道:「小氣什十么?那是我賭命換來的啊!我不看誰看?」
老陳罵道:「你嫖你的,少來管我!」正牢騷間,忽聽老黃道:「都噤聲,要盤問身分了。」
老林嘻笑道:「好輕功,乾爹誇獎你啊。」正嘲諷間,忽見崔軒亮俯身彎腰,從地下拾起一塊鐵牌,卻是從那夥計身上落下來的,茫然便問:「林叔你看,這是什麼啊?」老林湊頭來看,霎時張大了嘴,包子便從嘴裏落了下來。
這少年的長處不在快,與昨夜見到的河野黨相比,他的手遠不及河野龍城的劍來得快,但他卻坐擁一個「奇」字,那隻手一旦揮出,總能從最難防備的方位打來,虛虛實實之間,尚且不斷欺敵誘敵,是以崔軒亮全無招架之力,宛然便是個活靶。
老林怒道:「干你娘老雞掰,他自己有茶飲哩!哇乾乾乾乾你娘。」一句話里七個娘,當真氣憤之至,老陳惱道:「什麼玩意兒?賣個茶賣得跟衙門洽公似的?我們是欠他錢啦?跩什麼啊?」老黃附耳低聲:「沒錯,這傢伙真有身官僚氣。」
看這島東比島北還要熱鬧,屋舍瓦弄,商號雲集,多是賣桌椅、賣木櫃的,一件件都堆在路邊,油光精亮,路上也有好些藥鋪,想來賣著名貴藥材,崔軒亮邊走邊瞧,只覺那檀香越發濃郁,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忽然哎呀一聲,撞著了老林,慌道:「你幹什麼啊?」
那少年年紀雖輕,說起來卻是又快又急,老氣橫秋,口氣好似個教書先生一般,崔軒亮過了半晌,方才聽懂了說話,大聲道:「你罵我就是了,幹啥辱我爹娘?」那少年搖頭笑道:「抱歉了,他們能把你教成這德行,那不只該罵,只怕還該狠狠地打。」
崔軒亮大驚失色,沒料到背後已然有人,情急之下,個迴旋反踢,突然啪的一聲,臉上挨了個耳光,他哎呀慘叫,才要喊聲「雷霆起例」,突然啪啪啪地連吃了三記耳光,腳骨挨了重擊,胸口又中一腳,還不及摔倒在地,腰間勁風大作,對方又是重腿掃來,崔軒亮魂飛天外,情知這腳挨不起,霎時只能狂喊道:「元帥借雷!」
「放馬過來!」崔軒亮勃然大怒,看河野黨愛揪頭髮,錦衣衛專打耳光,專來欺負自己,自己卻真那麼好惹不成?霎時紮下馬步,左掌內縮,右掌前推,一會兒不管這書僮怎麼打,自己絕不遮攔,反正就是一招「雷霆起例」摑回去,只消掃到他一根手指,也夠他哭上三年。
眼前石碑雖非原物,但念及永樂一代的點滴故事,崔軒亮體內熱血仍是澎湃,霎時深深吸了口氣,再次叩首下去,口中默默祝禱:「天後娘娘,請保佑弟子趕緊找回琉球人的那筆貨……平安帶領全船上下,渡過眼前風雨……」
這中年人確實古怪,把眼一斜,便又在蔭涼處躺下歇息,旁人無論如何議論,一概置之不理。老林又渴又累,只顧哭罵:「他有茶哩!哇乾乾乾乾你娘!」崔軒亮左顧右盼,猛見櫃檯邊上一座茶桶,把蓋子掀開,但覺清香撲鼻,裡頭赫是滿滿的涼茶,忍不住大喜道:「看!這裡有茶!這裡有茶!」老林喜道:「喝啦!自己喝啦!」
老陳道:「小兄弟別動氣啊,你啥時來煙島的?聊聊吧?」那夥計斜了老陳一眼,輕聲道:「我為何要答你的話?你誰啊?」老黃道:「前頭有個賣涼茶的,你認得么?」
小茗笑道:「陳爺好客氣呢,我只是個丫嬛,一百兩銀子就買得到的奴婢,像我們這種人,您幹啥還招待啊?」老黃笑道:「小妮子沒聽懂陳爺的意思,他是誇你重情重義,在他心中,你就是個千金大小姐,比你手上的青花瓶還貴重萬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