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224章 直誠之心
奕訢不想他問及,遲疑了一下,「回皇上話,若說旱災。這些年中也是有過的,但自咸豐二年以來,各省興建的糧倉,儲糧多多。正是為天時不合之季所用。更且說,天下各省的百姓也很有一些抗旱救災的經驗。這兩下里聯手而動,再加以京外官員。上體聖心……」
「所以朕說,即便是委屈一下國內的百姓,也要把神戶等地牢牢的控制在手中,最起碼,要讓現在還居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沒有遷移北上的百姓,過得比當年在天皇所管轄的時候要好。如今還算不上委屈吧?各省奏報上來的摺子,不也始終是民情安穩,為朕五十聖壽而萬方卞舞,海晏河清的嗎?」
皇帝苦惱的撓撓頭,「你啊,朕就知道,旁的人即便不說,你閻敬銘也一定會說話。」
「這……」閻敬銘想了一下,他是胸中有物的人,自然不會被這句話難住,但不及開口,只聽皇帝又說道:「至於你說的,各省百姓因旱遭災,朕想,情形也未必如此嚴重,更不必說,江、浙、閩、粵諸省都有所產,我大清過半以上的省份並未受旱災影響,又如何說得上刻不容緩?朕一道旨意,火車開動,要多少糧食沒有?」
「嘴上說不敢,心裏自然是這樣想的。朕今天在這裏,一併為你們解答了吧。」皇帝無奈點頭,重又盤膝坐好,「你們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和我們簽訂了合約,把土地割讓給我大清,但是卻把人全部弄走,就是有意看朕的笑話,看我大清朝的笑話。你不是要地嗎?我們給你,給你又如何?到時候這裏根本都是滿目蒼涼的原始不毛之地,你中國人無人可用,又能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的滾回你們的國家?」
「糧倉的事情朕知道,不過直隸、河南、江蘇三省的糧倉不是都為去年用兵和這一次救濟東瀛小民而搬空了嗎?江蘇不提,山東二省還是此次旱災最嚴重的地方,得想個和*圖*書辦法,認真的落實下去,百姓沒有了糧食吃,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是!」載沚一本正經地說了起來,「這一次說個好笑的,話說有三個糊塗蟲,一個是縣官,一個是衙役,還有一個是個老農。」
「喔,喔。」佳貴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二人換好便裝,又回到乾清宮偏殿,只見皇帝正在和載瀅、載澦幾個說話,看父子眾人滿臉笑容的樣子,可知是在說讓人高興的話題,「皇上,說什麼呢?讓臣妾也笑一笑?」
「中堂大人,萬壽節是皇上大喜的日子,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說?難道各省的百姓連這一天都等不及了?還是你……」
「是累了!」皇后微皺著眉說:「偏偏天又這麼熱。」她說:「皇上的脾氣你知道,最是怕熱,也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場面,哎!也真是苦了他了。」
乾清宮中內設了鹵簿請駕,丹陛大樂,以皇子和親王、郡王為首,貝勒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補褂,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鳴贊之下,雍容肅穆的「慶平」樂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慶賀大禮。
在乾清宮的偏殿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嬪都到齊了,珠冠鳳衣,一律大妝。十幾個阿哥和六位公主早就等在這裏了,一見皇帝,便迎了上來跪安,用滿洲話恭賀吉祥。然後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領著妃嬪行禮。天氣酷熱,盛妝的后妃,被汗水蒸發得粉膩脂香,卻越顯得唇紅面白,分外嬌艷,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卻於心不忍,吩咐一聲:「都去換了便衣吧!」
「嗯。」皇帝點點頭,「這番話,比剛才可溫和得多了,可見是這杯參茶之效。」
「……因為這樣,朕才不惜運輸糧食到日本,須知馬上得天下,卻萬萬不能馬上治天下,要想東瀛的百姓誠心順從我大清,全在文明之功!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謂的文明,首要的條件,就是要人能夠吃飽肚皮!聖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便是此意了。」
皇帝說笑了幾句,轉而談及正事,「你的話不能說不對,但其中有一處錯漏,便是只想到百姓,而不及朕躬。糧食事小,面子事大!一旦運輸中斷,在國人、日本人和那些隔岸觀火的西洋人眼中,朕豈不就成了笑話:搶來的一大片土地,卻連土地上的百姓的一口溫飽都不能解決,那還成什麼樣子了?」
「皇上這話,臣不敢苟同,若在往年,自可無懼,因為南北諸省都建有大型的官儲糧倉,這是我皇上睿見萬里,從咸豐二年起開始進行的一項特大工程,數十年而下臣敢說,大清朝就是遭遇三五七年的顆粒無收的大災,也完全能夠支撐得下來;但今年情況有些特殊,去年用兵東瀛。軍糧大多從各省所出;到了今年的四月份,為了收攏日本百姓的民心,朝廷又從山東、河南、直隸和山西諸省調撥了三百萬石的糧米東運,一直到現在,這批糧食還沒有運完。」
閻敬銘為之語塞,他知道,自己再說下去就危險了,因為那會直接反駁皇上所說的一片盛世之景,不說自己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斷斷不能說!
「怎麼呢?」佳貴妃不解的問。
……
閻敬銘趴下去碰了個頭,接過茶盞一飲而盡。隨即又說道:「皇上待四海如一家。臣心中著實感佩;但事有先後緩急,臣一如原來,還是以為,對日本的運糧之舉,該當暫緩一步才是的。」
把他駁倒,皇帝得意洋洋,「行了,今天是大好的日子,政務就到這裏吧,等一會兒朕還得到乾清宮去,你們先跪安吧!」
「皇后,您也要勸皇上節勞才好。」
眾人便笑,只有閻敬銘,不笑也不說,直直地跪在那裡,像一根枯木頭。
「這個好,一聽就是好笑的。」
https://m.hetubook.com.com閻敬銘心中感動。他在朝臣中算是一個特例,並不是為三十余年前的那一次君臣遇合,到今天已經成為布衣傲嘯王侯的典範,更是為了他以一顆「直、誠」之心侍主,若是他以為不可的。就是皇帝的旨意,也敢封駁!數十年而下,君臣相得,皇帝對他是又敬又怕,卻偏偏離不開他。
看著下面跪了滿滿一地的朝臣,皇帝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人都說天子享受不盡的人間富貴,卻不知道,這等富貴之外,他要盡的義務卻比這更多出幾倍!錯非是那種全無心肝,真是把當皇帝看成是天下第一美差,只為花天酒地享受的昏君,恐怕這種痛苦,也是都有所嘗過了吧?
六月初九,是皇帝的生日,早上起來,戴絨草面生絲纓蒼龍教子正珠珠頂冠,穿醬色直地納紗金龍袍,石青色直地納紗金龍褂,戴正珠朝珠,束白漢玉四塊瓦馬尾帶,穿青緞涼里皂靴。先到奉先殿,大高殿、壽皇殿行禮,然後到欽安殿斗壇拈香,再到鍾粹宮孝全成皇后御容前拈香行禮,還養心殿。
殿中眾人無不笑得打跌,驚羽和六福、楊三幾個不敢大笑,憋紅了臉,跑到外面去,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佳貴妃自覺與眾不同,跟在皇後身后,回了中宮,一面撲粉,一面對皇后小聲說道:「皇后瞧見了沒有,皇上的氣色不好!」
「有一天,老農到縣衙報案,說是自己的牛被人偷了。縣官就問,『牛是什麼時候被偷的?』老農說,『明天』。」
「還有啊,運往日本的糧米,斷不能停止。」
這件事是兩天前由閻敬銘上摺子提及的,無他,自己的百姓還吃不飽呢!難道反要先給別人吃?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皇帝只是把此事押后,不想最後是這樣的結果?閻敬銘立刻一挺身,就要開口,皇帝先一步看見了,「閻敬銘,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山東等地的百姓吃糧一事,朕始終記掛在心,關外三m•hetubook.com.com省都有產糧,只要用鐵路源源不斷的運到關內,必可緩解如今的形勢——左右不過是晚幾天罷了。」
「原來我也和他說起過,該讓孩子們擔的,就交給他們,只不過啊,反而被他說了一通。」皇后無奈的笑了一下,「以後,這種事我就再也不敢開口啦!」
閻敬銘喘了幾口氣,他說得又沖又急,大小眼一起亂眨,「你先別急著說話。有事慢慢來,朕又不會跑。」皇帝好笑地說道:「驚羽,給閻大人端參茶來。」
「聖明無過皇上,臣弟下去之後,即刻擬旨,通傳外省諸員。」
「行了。」皇帝苦笑著打斷了他的話,「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朕也不妨告訴你,日本百姓固然可以熬得過旬日光景,而且,正如你閻敬銘當初所說的那樣,所得之日本土地,方圓不過百萬,人口更是戔戔,何以用幾近千萬石的糧食東運過海?這個問題,不但是閻敬銘問出口的,也是你們很多人心中存疑的,是不是?」
皇后一愣,大笑起來,載沚卻不笑,很規規矩矩地說道:「縣官大怒,『可惡,明天丟的,昨天為什麼不來報案』?」
好在各人的宮女都帶著衣包,又多的是空閑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寢宮去換。其他人偏屋中,打水抹汗,重新上妝。
「臣不敢。」閻敬銘絲毫不以皇帝這種語帶哀求為軟化,仍舊直挺挺的跪在那裡,看他的樣子,皇帝不給一個明確的答覆他就絕不會放過似的。
「六爺這話臣不敢苟同,皇上登基之初,就對天下有多番上諭,老臣還記得其中警句,百姓,國之根本,天下為督撫者,當上體天心,代天守牧……」
皇后抿嘴一笑,「這話,我可不敢說。」
內侍伺候著皇帝換上天鵝絨紗台冠,穿醬色江稠夾衣,石青絲金龍褂,戴松石朝珠,束金帶頭線紐帶,穿青緞涼里皂靴,執爐太監、執燈太監手執頭對宮燈、二對宮燈,頭對花手把,二對花和圖書手把、三對花手把、四對花手把,引著皇帝的玉輦至天穹殿拈香,到乾清宮月台,侍衛接爐,至乾清宮,升座受賀。
眾人又是一頓大笑,只聽載沚接著說:「縣衙中的人都覺得好笑,縣官更生氣了,一指衙役的班頭,大聲罵道,『一定是你偷的!』衙役嚇壞了,又解衣服又敞懷,『不是我,老爺,不信您搜』。」
「臣等不敢。」
「皇上所見極是,但臣想,即便要晚幾天,也要先顧全我大清子民,我大清的小民等得及,難道日本人就等不及了?」
皇帝呵呵輕笑著,一指載沚,「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午時賜宴,仍舊在乾清宮。皇帝升座、賜茶、進膳、賜酒,不斷地奏樂、不斷地磕頭,等這些儀注完畢,個個汗流浹背,委頓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涼快一下。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賜宴以後,賜入座聽戲,回頭還有賜食、賜文綺珍玩,許多的榮寵,不能走也捨不得走。
皇帝再也抑制不住,揚聲大笑起來,「你這個憊懶小子,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笑話,真是逗得人肚子疼。」
群臣如此,皇帝當然是有說不出的苦,他本就怕熱,又是天生不願意受拘束的性情,只恨不得當場脫得只剩一身綢小褂褲,命人傳上冰鎮的水果,無奈這是做不到的,只好裝出一副笑臉,勉力支持著。
就這時,楊三來請駕,說皇后和妃嬪,還有眾位、公主都等著要替萬歲爺上壽。「知道了!」皇帝起身換了輕紗便衣,起駕去受妻兒家人的祝賀。
這一天是註定煩勞的日子,軍機處幾個人進殿行禮,像這種大節,又叫「花衣期」,前三后四的數日之內,各省都會把一些饑饉災荒的消息押后,軍機處奏對也是說一些祝禱的應景詞兒,不料皇帝另有所想。等奕訢幾個恭祝萬壽無疆的話說完,他開口了,「朕前幾天把各省的晴雨表看了一遍,直隸等省旱災已成。軍機處可有什麼成議,能夠減少損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