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外有天仙外仙
第六十七章 回首衣舊人故(10)
韓素只覺荒誕,她身上痛楚難堪,心底下更像是醞釀著一座火山,雖是被適才的龍吟聲衝擊得有些頭暈,此刻回過神來卻也仍舊能夠做到心思清明,不至於一時糊塗。
兩人卻不知曉,東陵王其實並不是當真便有那樣的雅量汪涵,雕飛雲是他心愛的幼子,東陵王再如何存心要打磨雕飛雲,也是有限有度的,否則他便不會將雕飛雲養出那樣一個性情來。而最後時刻韓素之所以能一再重傷雕飛雲,其實說到底也是因為有玄玉真君在一旁鎮壓,東陵王不便輕易出手罷了。
雕飛雲身份尊貴,這一點韓素已經知曉,她與雕飛雲殊死搏鬥,此番舉動便等於是同雕飛雲背後勢力結成了死仇。如今她更是徹底將雕飛雲擊殺,薛瑞卓卻在此時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帶離殺人現場,如此行事,無疑同樣在將雕飛雲背後勢力往死里得罪。倘若是從前,韓素或許還會心生感動,又或者嘆一聲「你何苦」,然而經過那樣一場背叛,十三年後的今天,韓素心中卻只剩下一片嘲諷。
「素娘卻是想岔了。」薛瑞卓便是一笑,「高人自有高人的氣度,東陵王已是煉神巔峰,堪稱半步地仙,只要不是直接招惹到他,他又如何會隨意與我等晚輩計較?莫看素娘你與雕飛雲戰得如此慘烈,在那等人物眼中卻未必就算什麼。須知東陵王當時便在小蓬萊之上,他若當真會在意此事……素娘你又如何能有機會將雕飛雲傷至如此?」
水波暗流,起伏的水草間,遠遠近近也不知是什麼在散發著幽光,映得一片光影交錯。
「不殺?」薛瑞卓恍惚反問。
我信,我信,我信……
他眼神溫柔地看著韓素,恍惚之間,既像是在看著她,又像是在看那些深埋在記憶當中,從來不曾褪色,也不曾變化的純凈歲月。
當初究竟是因何而背棄……他簡直已經不記得了,只是恍惚覺得,現在這樣也好,現在這樣很好。
他只是犯了年少輕狂的一個錯誤。
她略加沉吟,又問:「當初姚丹一掌將我祖父重傷,此事可是由你示意?」說話之間她雙目緊緊注視著薛瑞卓,雖是身在海底,可她的目光卻沒有半分滯礙,她一雙眼眸澄凈幽深,這般移目看過來時,當真便如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汪深海寒潭一般,就使人心神沉醉,又驚悸莫名。
薛瑞卓不由看得痴了,韓素的嘆息更使他心頭顫抖,一時間諸般念頭聚集,隱約間又有一絲竊喜。
韓素不由得輕輕一嘆,前塵已去,物不再是,人事也非,即便再如何努力裝作與從前並無不同,實際上也終歸是不一樣了。
韓素微微一笑:「我信。」
她此刻還能站立卻是全賴自身肉軀已與凡人有所不同,否則若是在跨入鍊氣之前受此重創,韓素必定癱瘓當場,絕無幸理。
隱約之間,薛瑞卓心頭甚至生出歡喜來。
他連串話說完,話語中透露信息實在不少,韓素原本要出言拒絕他送過來的斗篷,聽得他言語都不由得動作一頓,脫口就問:「雕飛雲不是已經被我殺死?」
「有個問題我原本覺得已經不需再問,也不想再問,然而如今看來,還是應當要問一問。」韓素道,「你甚至願意將性命交付與我,為何當初卻要背棄婚約,甚至不當面與我來解說一句?你要棄婚,我韓素也並非糾纏不休之人,難道還會不允?還是你心中也以為,以妻為妾很好,只是此種要求,你說不出口,因而便使了旁人來說?」
若是能夠死在她的手中,也當是幸事一樁。
他忽地彎下腰,一手按在心口,一縷鮮血從他唇角溢出,他慘然一笑:「素娘,我也不知……我不知道的。我……」
薛瑞卓完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斗篷落在地上,被海底細流一卷,便隨著水流不知漂向哪個遠方去了。
韓素簡直想要大笑,又想當即凝劍而出,一劍將眼前之人刺個對穿。她此前見到薛瑞卓時心底一片平靜,是因為既然已經無愛,自然也就再沒有了恨,然而此刻情景卻又與那時不同。
韓素靜默片刻,點頭:「我信。」
雖則此番說法全是薛瑞卓推斷而來,韓素對他的觀感也絕對稱不上半個「好」字,但卻不能否認,薛瑞卓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錯誤一犯,卻又引來多少恩怨情仇事。
一句話說完,他竟隱隱覺得心頭枷鎖像是去了大半一般,莫名便是心頭一暢。
韓素靜靜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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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薛瑞卓,無悲無喜,亦無言語。她輕輕嘆息,神色間清冷與郁色同在,此刻立於海底,柔波拂過,更映得她臉色蒼白,鋒銳中透著一絲從前從未有過的脆弱顏色,絕艷得驚心動魄。
此前薛瑞卓將斗篷披至她身上她之所以未曾反對,卻不是因為不願,而是因為身上骨骼破碎太多,便是每一動彈都十分困難,一時半刻,她無力拒絕。
「那……」薛瑞卓全身都顫抖起來,「素娘,可要殺我?」
「素娘……」薛瑞卓顫抖著,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手伸出去,卻怎麼也使不出力氣來,雙手顫抖得竟是連一件斗篷也抓不住!
姚丹明明修行比薛瑞卓不知要早上多久,卻是他的師弟,此般以修為論尊卑的規矩韓素倒也聽方尋說起過。
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
她緩緩抬手,解下身上斗篷遞還給薛瑞卓。
「素娘……」薛瑞卓不接斗篷,只是哀傷地望著她。
薛瑞卓只覺得自己一片死灰的心頭又隱隱燃出一絲火星,忙道:「你問,你問。」
薛瑞卓只是哀傷地望著她。
此前種種幻想與僥倖終於被全數打碎成一片一片,無論如何,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他說得十分誠懇,眉目間憂慮之色更是不加掩飾。韓素看他微微皺著眉,滿眼無奈與擔憂的樣子,竟是與多年以前並無不同!
「我……」薛瑞卓張了張口,卻是答不出話來,他有千萬言語想要解釋,然而此時此刻,卻覺得不論哪一句都萬般無力。他只得重複,「什麼以妻為妾?我絕無此意……我絕無此意……」
她沒有看錯,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的確確是薛瑞卓無疑!
韓素微微蹙眉道:「便以如今來看,難道我與東陵王結的便不是死仇?」
「素娘,我……」嘴唇翕合一陣,薛瑞卓終是頹然一嘆,苦笑道,「倘若我說,我是直到此刻才知,原來韓老將軍竟曾被姚丹重傷,你信么?」
薛瑞卓如遭雷擊,韓素將話說得太過直白,簡單數語卻清楚明白地將薛瑞卓多年來悉心掩飾的傷疤生生揭開,一時間使他痛上加痛,只覺得自己就連靈魂都要死了一般。
簡短兩字,直叫薛瑞卓不知是喜是酸,是悲是苦。
薛https://m.hetubook.com•com瑞卓承受不住這樣的煎熬,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被一種無形巨力撕扯,痛到某一刻,竟恍惚麻木起來。他終是強忍住顫抖,柔聲道:「素娘,你若是要殺我,便動手罷,我絕不反抗。」
正如韓素所言——「你甚至願意將性命交付與我,為何當初卻要背棄婚約,甚至不當面與我來解說一句?」
是啊,既是在意她勝過在意自己的生命,當初又為何背棄?
薛瑞卓是何等聰明之人,只聽得韓素這一句話他心中就已有定見。他幾乎是鼓起全身勇氣,卻到底還是問道:「那……韓老將軍之死,可是與姚丹有關?」
卻聽韓素道:「我原來想過殺你,然而如今又不想殺了。」
薛瑞卓無法逃開她的目光,卻只覺得在她目光之下,自己全身上下一片冰涼,彷彿就要被她目光給穿透了一般。
薛瑞卓卻反手在自己左手儲物戒指上一抹,一件漆黑斗篷便出現在他手中。他抖手展開斗篷,將其披至韓素身上,只說:「素娘,適才是東海十大妖獸之一,蛟龍鄂尊在龍吟。當年他幼子被東陵王煉血抽魂,他便有心報仇,但東陵王修為高深,他一時奈何不得,雕飛雲又從來不單獨離開人類修士的勢力範圍,即便來到海上也是同東陵王一道,以至於十數年過去,鄂尊雖是將東陵王恨之入骨,卻始終無法報仇。此次雕飛雲因你而落海,更有鮮血為引,鄂尊感受到他氣息必然是要來抓捕他的,此事你我不宜摻和,還是速速離去為妙。」
薛瑞卓便怔了一怔,他心間顫抖得愈加厲害,卻不敢不答韓素的問題,只忙忙道:「他、他名叫姚丹,是天壇宗內門執事弟子,現今修為在鍊氣後期,出身妙神峰一脈,也算……算是我的師弟罷。前一段時間他帶領一隊化氣期弟子出山歷練,去了迴風原,如今、如今也當回山了。」
如果能夠回到當初……如果能夠回到當初……
又聽薛瑞卓道:「雖說東陵王並不會親自與晚輩計較,但他門下的眾多化神高人卻未必不會動手。尤其是嵇之山……再者,素娘你與東陵王不算死仇,與雕飛雲卻必然已是死仇了。雕飛雲倘若復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就是親自將你誅殺。畢竟,世上能有蛟龍魂魄護體和圖書的也不過是那一人而已,素娘未有不死之身,即便劍意通神,也仍需多加小心。再者,雕飛雲雖是血脈特殊,或能復活一次,卻未必能復活第二次,他若再來,他出手時可以無所顧忌,素娘你卻不能不顧忌到他背後的東陵王,如此一來二往,總歸諸多不便。」
韓素點頭:「我問你,當初隨同薛家人一同到我家來退婚的那個修士姓甚名誰,如今在何處?」
韓素以武入道,從俗世修行而來,一時之間又如何想得到在修行界還有死而復生等等玄奇手段?她驚愕了片刻,又想到自己此前在那劍島之上的經歷。那時候小老虎恍惚似是一口咬下了她的頭顱,然而她卻偏偏又毫髮無損回復當場,此間曲折韓素雖是至今也不能全數清楚明白,但也可以想見,修行之人對於死亡的判斷比之俗世凡人的確又是不同的。
此人此目,曾經何其熟悉!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綿綿的悲痛卻又在下一刻湧上,將他緊緊淹沒其中。他終是艱難地問道:「素娘,韓老將軍,如今……還尚在人世否?」
韓素道:「算是死於姚丹之手,我必誅殺此人!」
韓素恍惚間定了定神,轉目一看,就見眼前立著一個大袖高冠的年輕男子,海底光線雖是幽暗,卻仍舊顯出這人眉目俊朗,彷彿鍾有山川靈秀。此刻這位風姿卓然的年輕郎君卻正扶著她雙肩,微微皺著深邃的眉目,一臉溫柔擔憂地望著她。
「雕飛雲雖未修成元神,但他與尋常修士卻又是不同的。」薛瑞卓皺眉道,「雕飛雲修鍊皇龍威天道,只要他身上蛟龍之魂不死,他的魂魄就不會消亡,也不會離體,在他死亡的一時三刻之間,倘若有高人願意付出大量精元氣血與靈丹妙藥,未必不能救活他一次。」
倘若東陵王當真在意,韓素當時身在小蓬萊,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機會重傷到雕飛雲的。
水流涌動,她足尖輕輕一點,便將身化入水流當中,隨波一卷,飄飄蕩遠。薛瑞卓怔在原處,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眼前,想要追上去,卻偏偏無論如何也無法提起力氣來動作。他一隻手還按在心口上,唇角血跡尚未完全洇入水中,就有兩行清淚從他眼眶中一滾,終是從他眼中滾出。最後湮沒海底。
他懂,他太懂了,他了解韓https://m.hetubook.com.com素,正如韓素了解他,因而韓素會說「我信」,而薛瑞卓也再沒有什麼時候能如此刻一般明白,韓素即便說再多的「我信」,他們也到底是回不去了。
薛瑞卓更是怔在當場,「我信」,這兩個字彷彿蘊含巨大魔力,當韓素再度說出「我信」二字時,薛瑞卓領受到的卻不是喜悅,而是一種再也無法抗拒的巨大悲傷!
欣喜之下,他不止心在顫抖,就連垂在身側的雙手亦是控制不住顫動起來,既想當即伸手將韓素擁住,又怕舉促不當,一時冒失惹惱了她,那卻是要糟糕了。
韓素道:「我只問你兩個問題。」
「是了,是我對不住素娘在先,便是將命賠給她又有何不可?」
薛瑞卓一番話再次顛覆了韓素的觀念,她再也想不到,原來自己將東陵王幼子重傷至死,在那等高人看來,卻仍舊不算是直接招惹到他——如此邏輯,簡直匪夷所思!
韓素平靜道:「祖父已經逝世十三載有餘。」短短一句話,她雖是說得平靜,然而薛瑞卓卻彷彿可以看到這句平靜言語背後所蘊含的風暴。風暴早已不知醞釀多久,可想其一旦釋放將會造成何等恐怖的破壞。
「她在嘆息……她在嘆息……她其實也不是當真就全然無動於衷罷……」
韓素後退一步,只是淡淡地看著他:「既已棄約,便不要再掛礙了。」
「今日聞君一席話,我心中終是釋然。」韓素道,「至少叫我得知,我當初傾心相許之人並不全然卑劣。」
韓素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間早已情義兩斷,再做這般姿態實在多餘。」
「你不知……」韓素一嘆,「你的確是不知,卻並非不能知,而是不願知,不敢知罷。」
千言萬語,也抵不過這簡單兩字。
韓素審視薛瑞卓,她此刻身體經脈中是翻江倒海的疼痛,便是站立當場也需用盡全身力氣,然而她無論如何是不會在薛瑞卓面前示弱的。而眼前雖非好時機,但有些話早晚要說,此刻說清倒也爽快。
薛瑞卓道:「素娘,雕飛雲能復活是好事,否則一旦與東陵王結下死仇,你即便是從外海去到天外天,也未必能逃過他的追殺。」
無盡悲痛,再沒有阻礙,將薛瑞卓整個人糾纏其中,使他墜入無底深淵,再也無法回還!
韓素思及高人風采,尤有幾分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