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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什麼時候問你的？」

梁皓趕到喉結不由自主顫動了一下。「嗯，你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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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問：「老師，你為什麼不去學校里上課？」

錢雲其輕輕嘆了口氣，「對了，你丈母娘怎麼樣？」

敏芳擰緊眉毛，想了好一陣，然後拿菜刀把青椒剖開，挑出芯子。她的手不穩，青椒籽彈到了窗玻璃上。

「她問我，老師有沒有碰過我身上。」

「兔子不要擦掉。」

廚房裡切好的菜是梁皓早上準備的，過去的一周都由他下廚。他今天上午出門，敏芳便產生了錯覺，要往廚房跑。家人在外頭，回來就要吃上她準備的飯菜，這是養了三十多年的習慣。

他的設備要好得多，長鏡頭，機身厚實，像是佳能的個位系列，但從拍照的架勢來看，他還不太熟練。

「啊，這都中午了，我去燒菜。」

「放心，他不會上樓的。他現在很小心，長記性了。」

「我明白。行了，你快去吧，那麼多人體檢，排長隊呢。」

「上個禮拜天，你明明去的！你不去，怎麼會剩我和阿囡兩個人在家？」

男人大約四十多歲，平日進出跟梁皓打過照面，沒有交談過。他總是主動露出微笑，點頭致意，微笑中含著一絲結交的渴望。某天，梁皓見他端著相機倚靠在陽台圍欄的東側，面朝東方。在那個位置，他的目光只要稍向左偏，就能把金家的院子盡收眼底。他必定看見過梁皓在院子里給金瑩拍照。從那之後，他每一次站上陽台，似乎都是為了讓梁皓知道，他也喜歡攝影，他們可以有共同的話題。

「她們怎麼說的？」

「……去學校上課，就不能來這裏了。」

「說什麼呢！我還行的，你去看著阿囡……你還要去上課，幹嘛不做了。」她握緊菜刀，用肩膀下沉的力量切青椒，速度越來越快。

「那時候媽媽問過你這樣的問題嗎？」

「好了嗎？我看看。」金瑩跑過來，臉湊到梁皓臂彎里看屏幕。

梁皓道過謝，牽著梁湛的手離開清理室。剛出走廊，他聽到有人在叫他。他環視四周，見人群里升起一條胳膊來。和-圖-書

梁皓點點頭。這裏人聲嘈雜，他又帶著孩子，並不適合交談，但錢雲其沒有告別的意思。梁皓猜他已經知道自己不再去金家了。作為介紹人，他得說點什麼。

「往前走一步。」

「新老師是誰？明天就來嗎？」金瑩把書靠在聳起的膝蓋上，對書說。

梁皓慢慢坐起身來，一股熱流在胸口聚集，然後往頭上直竄。

「真的嗎？」

「不要再跟媽媽頂嘴了，我說的那些，有的也不對，你別老記著。」

以山海間為背景，遠山和天空會被遮擋，少了層次感，照片整體發悶。這個院子離山海間實在太近了，打不開空間。

「別動，啊，動了會流血喲。」

外面陽台上的男人已經不見了。梁皓扣上鏡頭蓋，把相機放進雙肩包。

梁皓搖了搖頭。

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趙楠下了車走進院子。梁皓站起身，隔著窗戶和趙楠對視，然後握住了背包的肩帶。

在梁皓的記憶中，敏芳稱呼丈夫一向是「耀宗」，無論人前人後，她都沒叫過「老頭子」。老頭子是敏芳已經過世的父親。

梁皓轉頭看著她，她很少用這種拋出懸念的口吻說話。

「你乾的活，不是長久之計，與其這樣半吊子，不如去店裡幫忙。你覺得呢？」

「不，不去的。我有別的事情要忙，暫時……就不做老師了。」

錢雲其默默聽梁皓講，視線落在梁湛的額頭，忽然若有所悟，問道：「是外婆帶的時候摔的？」

「我要回去了，老頭子在等我。」

「沒有騙你。」

「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開口，別見外。」錢雲其拍了拍他的臂膀，走過兩步回頭喊，「下個周末一起喝酒。」

「……石子劃出來的，擦不掉的。」梁皓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他不會安慰人，說到這裏，也不知說什麼才妥當。

敏芳察覺到沉默，慌忙說：「呀，今天星期六，不用去。我又記錯日子了，又記錯了……」她搶在梁皓身前進了廚房。菜都洗好了，她看著砧板上分堆的食材，不知如何下手，嘴裏仍囁嚅著，又記錯了。

「從下一章開始看吧，第一章就是一塊石頭和-圖-書和兩個老頭。」

黑暗中，梁皓睜開眼，燈罩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兩個禮拜……」

梁皓笑著說，不難看，很自然，看著矮是因為房頂太高了。金瑩說，我要再拍一張。她跑回牆角，站姿挺拔，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之後又拍了四次，她才滿意。來回跑的時候，皮鞋跟叩擊木地板，發出空曠的迴音。

「當然可以。」換做平日，梁皓或許不會這樣回答。

「嗯，後來又去了市醫院，確診是抑鬱症。」

「我來吧。」

梁皓把她扶到沙發上，讓她休息。她扭頭尋找梁湛，見他正在角落裡搭積木才稍稍放心。梁皓在那兒鋪了毯子，把樓上的兒子的小玩意都拿下來。樓下的房間也騰出來，清理乾淨了，以後午睡就在那兒。

梁皓退到五六米遠，把鏡頭豎過來，仍不見天花板。金瑩的身體只佔了取景的四分之一，躲在窗帘的陰影中，顯得更加嬌小。他很想就此按下快門，但那感覺有些陰森。

「你要去其他小孩家裡做老師嗎？」

「是星期天，但我不用再去了，課上完了。」

她的抵抗很無力，像孩子撒嬌，怎麼也不肯歇下來。梁皓無計可施，只好說吃完飯送她回去。等到下午，她果然忘了要回去的事，搬了矮凳坐在毯子旁，一瞬不瞬地盯著梁湛。

金瑩的右手邊是三層窗戶，窗帘是金色綢質的，攏在一處，像巨大的裙擺垂落下來。

「哦。」她往下翻頁，紙張下沿劃過衣服，聽著像正被撕裂。

「嗐，免不了。不磕磕絆絆，不叫成長。」錢雲其爽朗地笑著。

「你怎麼……」

「你做不慣，弄不利索。一會兒就要去金瑩家，要來不及了。」

敏芳躺在沙發上，直愣愣盯著天花板，父子倆走到沙發邊她才驚覺，猛然坐起來。她摟過梁湛，眯起眼仔細看他眉角。梁湛把她推開，跑到一邊去玩了。

金瑩換回拖鞋，和梁皓一起坐進沙發里。座面上有本書，她捧起來看。等趙楠回來，梁皓就該告辭了。

「對啊，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梁湛今天拆線，是一個禮拜前摔的，跟這個事情沒關係，不是因為這個才不hｅｔubooｋ•ｃoｍ•ｃoｍ做的。」

這次金瑩沒有點頭。「……我以後可以來找你嗎？」

「就這樣呀。」她捏著坐墊的布套子，布套子鬆了，被她揪起一個小帳篷。「老師，我媽問過我一個問題。」

「確實為難，嗯……」錢雲其思索著，越發確定地說，「這時候不能提，不能勸她回去，老人家心思很敏感。」

幼貞說，明天她回一趟家，把她爸勸來。梁皓覺得應該先去趟醫院，聽聽醫生的看法。

是錢雲其。他走過來，彎腰細看梁湛的眉毛，那裡被塗成了棕色，很惹眼。梁皓說，樓梯上摔的。

金瑩在抹眼淚。

他讓金瑩站在客廳的角落，一邊觀察她一邊往後退，尋找合適的景別。

「沒有問過。」

敏芳睜大眼看過來，忽然又笑了，但是笑容蓋不住驚恐，臉上浮現出既像喜極而泣又像苦苦哀求的表情。

「其他呢？」

梁皓點點頭。「我原本想，讓她別再照顧我們家了，但是現在不好開口了。」

「表情好難看，為什麼我這麼矮？」她愁眉苦臉。

「什麼？」

敏芳起身一半，被梁皓攔住了。

「你別告訴我媽，她不讓我跟你說。」

「說你以前在學校里上過課。」

「好。」

敏芳六十二歲了，她沒有為自己活過。梁皓把口紅從垃圾桶里檢出來，拿去問幼貞。幼貞瞪著他問，哪來兒的？

「這不是利索的病，吃藥歸吃藥，得有人陪著。我爸不來，你一個人管兩個，能行嗎？」幼貞關了燈，背對梁皓側躺著，「你去我店裡吧。換你去，我在家陪我媽。不難做的，裝貨卸貨，你男人家有力氣，其他的事群峰會安排好的。」

口紅不是幼貞的，而是敏芳自己買的。塗口紅時失了心智，買的時候呢？梁皓不認為她在犯病的狀況下可以順利買下口紅。她路過化妝品店，往事湧上心頭，於是邁進店裡，對服務員說，要替女兒買一支口紅。大概是這樣的吧。

「嗯，好多老師都知道你。」

「以前來家裡教你的老師，有男老師嗎？」

「前幾天，在學校慶典上碰到金齊山了。」果然，他說起這件事，「別往心裏去，不是你的問題，這和_圖_書家人就是難伺候。我找機會再給你介紹。」

「我是去別的地方辦點事。」

「去裏面吧。」梁皓對金瑩說，他覺得不太自在，「去裏面拍。」

「牆上那隻兔子。」

「痴獃的癥狀比較輕微，算早期，吃藥能控制。比較麻煩的是抑鬱症。」

「老師，你去跟媽媽說吧。你說，她可能就信了。這樣你還可以教我。」

「你有什麼想法就說啊，你幹嘛呢？」

「小孩子，愈合快。好啦。」醫生夾起棉球抹上碘伏，「不過疤上面可能長不出眉毛，將來留一條田間小路也說不準。」

錢雲其的眼中浮現出同情，他欲言又止。

「哦。」她頓了頓說，「我們班主任說，她認識你。」

「大前天。」

「別這麼說，會好起來的。」

「為什麼呀？我已經有進步了。」

老頭子在等我……

前段時間，敏芳總顯得很累，坐在沙發上望著院子，從午飯後一直坐到要去幼兒園接梁湛。她失去了打掃的興緻，食欲不振。醫生說，她吃飯沒有味道，抑鬱癥狀偏重。梁皓不懂，在他的理解中，抑鬱是渴望無法滿足的積累。

醫生用頭部帶鉤的剪刀剪開縫線，再用鑷子一段段抽出來。縫線被血肉染黑了，像燒焦的小蠕蟲。

「真的，不管有什麼事，你都可以來找我。等你長大一些，能自己出門的時候。」

梁湛蹲下去，想要撿什麼東西。梁皓喝止，一把拉直他。經過這短暫的幾秒鐘的思考，他決定對錢雲其實話實說。

梁皓雙手卡主梁湛的腦袋，防止他亂動。他怕醫生，確實不敢動，嘴巴抿成一條線，連呼吸都快停了。但傷口在眉骨上，疼痛之下無法控制眉毛。醫生說「別動」，好像眉毛能聽懂他的話。他很年輕，是個新手，區區三針縫線拆了好一會兒。

梁皓抓住她的手腕，用另一隻手慢慢抽出刀。「我不做家教已經兩個禮拜了。」

梁皓笑著搖搖頭，想說不必了，礙於情面，改口說，順其自然吧。

「有的，有一個。」

梁皓走向廚房的腳步停住了。

梁皓掀開被子，走向敏芳的房間。他叫了一聲，只敲了兩下便推開門。裡頭沒人，被子疊得整整和_圖_書齊齊。

她忽然站起來朝院子里走，梁皓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腕。

「媽，以後我來做飯吧。」

熱流凝成汗珠冒出來，梁皓飛奔下樓，大聲呼喊。鄰居家的燈亮了。

「不，不是因為這個。你媽媽沒有讓我走，是我自己要走。」

「學校體檢。」

梁皓默然不語，胸腔里的空氣在膨脹。

「畫畫這件事，別放下。」

「那以後呢？會去嗎？」

金瑩搖頭，劉海穗絮般擺動著。書是少兒版的紅樓夢，她盯著正文左頁的工筆畫看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轉向第一章。第一章她已經看過很多遍了。

「小瑩，再見。」

金瑩點頭，食指仍然擠在眼皮里。

「我不知道，也許沒那麼快吧。你媽沒說嗎？」

「抑鬱症？」

「以後，你們怎麼辦啊……」

「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我說沒有，但我媽好像不信。」

醫生告訴梁皓，抑鬱症可以理解為大腦拒絕刺|激，總的來說是生理病，不是心理病。心理問題會誘發或者加劇抑鬱症的癥狀，但是心理抑鬱和抑鬱症是兩個概念。得吃藥，吃一段時間看，有必要的話住院治療。

「沒記錯，今天是星期天。」

梁皓覺得敏芳的話反常，但並沒有引向具體的意義。直到深夜，他和幼貞商量後續安排時，他的耳邊再次響起這句話——老頭子在等我。

梁皓點點頭，望向山海間。

「啊……這樣啊。」她眨了眨眼，說，「不對，你騙我！」

「阿皓，做人可真沒意思。」

金瑩照做了，影子的邊界迅速掃過她身側。梁皓調短曝光時間，壓低她臉上的強光。她把手放到身前搭起來，梁皓讓她背到身後試試，最後還是選擇垂在兩邊。

除了北側，其他三面都被別墅環繞，梁皓讓金瑩換了幾個站位，總找不到合適的角度。他猶豫著，打算去屋裡拍內景。這時，西北角的別墅陽台上，有個男人朝他招手，讓他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

「也對，你留在家裡是對的，你不能去，你要看著阿囡。」敏芳的情緒變化捉摸不定，忽而亢奮忽而頹喪，「我做不來了，不能碰……煤氣，電，不能碰的，我在做什麼……」她把手指伸進頭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