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Chapter 15
安德烈再次從伊森手裡掙脫,這一次,他撫摸了伊森的頭,讓他的頭髮在海風中變得聽話,柔軟和孩子氣。教授輕聲說:「你不開心,我看得出來。人在經歷這種時刻的時候,最好有愛人和朋友陪在身邊,我想你並不缺。伊森,去和年輕的朋友們喝喝酒,玩玩骰子,你會好起來的。」
艾利希奧關上了門,伊森癱軟在沙發上,起先是笑,而後又藉著殘餘的酒勁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他總是輸,來到古巴這個地方,他就沒贏過。他的驕傲碎了一地,自視甚高的其實是他。他在往日里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別人的關注和愛,可在安德烈這裏不行,他拿不到,甚至求不到。他為自己丟失的自尊心而哭,為自己不受控制的動心而哭,為自己深埋在心中對父母的思念而哭。
「他會喜歡我的。」
他的血管清晰可見,彷彿流淌藍色的血液,讓人聯想起晨霧瀰漫的沼澤與荒原。目光向上,朝向海面的臉部皮膚白潤,是象牙的色澤,浸透著虞美人的紅,不真實,帶有濃郁的抒情味道。空氣里又瀰漫起碳烤栗子的山野氣息,手風琴悠揚的琴聲從廣場上的黑人演奏家手中流出,韻律就像情書。
「即使他不喜歡你?」伊森步步緊逼。
可安德烈尚且不知道,他守著自己的理智,並且以此為傲。只是向來天不遂人願,該發生的註定會發生。他註定要感受到這愛情的奇妙。
回答是保留意見,服從第一總局的安排。這麼說來,一切都無法確定。安德烈自嘲地笑,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紫紅交織,泛著金光的海面。
「哈哈,有意思!」他笑了幾聲,很乾澀,像公鴨子交*時發出的叫聲。
今夜他也會流淚嗎?不,今夜他大概已經流了。是自己惹出來的和*圖*書,教授輾轉反側,想起自己年少時總會擔心弄哭女孩子。卡捷琳娜只要一哭,他就什麼都聽她的。可現在,他卻惹男人哭了,而他卻早已不再柔軟,大概是因為他變得自私了。
「你不相信我?」
堅定的回答如鎚子般將伊森的腦袋敲得清醒,他顫抖著鬆開了艾利希奧,自嘲而苦澀地笑,有氣無力地垂下頭,彎曲的脖頸如受傷的鶴,將腦袋埋進臂彎里。
「是的,先生,美國人。」
「沒有,估計軍警們封鎖了。一個黑人的死亡在哈瓦那不是新聞……不,你確定是水果巴克?」
艾利希奧皺眉凝思起來,默然不語。伊森眯眼端詳他,意味不明地說:「怎麼,你也認為有……有叛徒……了么?」
「倘若是好不起來呢?」
伊森局促地低下頭,他不想說自己從聯合果品大樓出來后心情低沉,急需安德烈的撫慰。他四處找尋他,就在快要放棄之時卻在海濱大道見到了他。
「打死了?」
艾利希奧沒有回答他,只是整理好自己的衣領,走到門口后又驀然停住,回首說:「無論如何,在革命面前,任何私人感情都是排在後面的。伊森·洛爾同志,你需要堅定信念。」
安德烈走在瑪拉貢海濱大道上,風吹起他的襯衫,鼓脹成一團,在裏面肆意包裹他。他眉目間有揮之不去的憂鬱和悵惘,就連在堤岸上跳舞的孩子們都無法引出他的一抹笑容。白天,他從艾利希奧口中得知了印刷室發生的一切,花了好一番時間對學生幹部們進行安慰和鼓勵。晚上,好心的謝苗則為他帶來了來自克格勃駐拉丁美洲站站長尼古拉·列昂諾夫中校的命令。
他說完還不過癮,乾脆上前懟住艾利希奧,惡狠狠地,好似逼問:「你是不是m.hetubook.com.com喜歡他?嗯?是不是?我看得出來,你那眼神都想把他吃了,可是……我告訴你,他那種人,嘿嘿,誰都不會喜歡……他就是個自視甚高的自大狂,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哩……」
他懷念自己可以被稱為「伊利亞」和「諾維科夫同志」的時光,「安德烈·蘭茲」這個名字跟隨他太久了,久到有時候他甚至會恐懼自己真的會成為「蘭茲教授」。可他分明對教書一竅不通,都是近幾年在課堂上慢慢鑽研琢磨出來的。
伊森打了個酒嗝,傻笑說:「是啊……你是……老大嘛……」
安德烈佇立良久,他遙望伊森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車水馬龍里。他抬手捂住自己早已怦然的心臟,苦澀地笑了笑,朝家的方向走去。
可安德烈在情感方面是吝嗇的,他吝嗇得不肯再多給予一分,於是他笑著說:「好不起來時,你可以回到家人身邊。」
「是,即使他不喜歡我。」
艾利希奧抬眼看他,沉聲道:「你需要休息,伊森,這件事不適合在我們之間談論。」
安德烈驚訝回頭,問:「你怎麼……」
「我和他是一類人,他會喜歡我的。」
艾利希奧心裏默念了無數遍。
繼續駐紮古巴,促成726運動的成功,發展壯大共產主義的力量。是的,這正是他為之奮鬥的事情,這是他的任務,他應該盡職盡責地去完成。心情的低落只不過來源於另外一個問題的回復,那就是——待到革命成功后,可以回到蘇聯嗎?
「不走。」他再次抓住安德烈的手,忿然道:「你非得這樣嗎?」
艾利希奧領袖風範很足,言語間禮儀畢至又帶有不容置喙的命令。伊森只好悻悻地退出去,耐心等他們的談話結束。
「別問我。」
「你們和-圖-書……沒得到,消息嗎?」
艾利希奧把他扶住,被伊森的酒氣熏得皺眉,問:「什麼事?」
「哈哈!」伊森從沙發上跳起來,憤憤地說:「你跟那個什麼蘭茲教授一模一樣,你倆可真是叫什麼……師生情深啊……」
因為伊森·洛爾,也在喜歡蘭茲教授,想要把他教授吃了的人,是他。但伊森怯懦,羞於承認,可自己不同,因為他的喜歡是純情的仰慕,無關乎慾望,簡言之,他把他視作了信仰。
翌日,伊森頂著宿醉后鳥窩頭髮在大學生聯合會的會議室里找到了艾利希奧,可他正在和一位中年男人談話,男人蓄著巴斯德年輕時的那種鬍子,油光水滑的頭髮梳成中分,露出一道蒼白色細縫。古巴炎熱的夏季他卻穿著一套考究的西服和背心,汗如雨下,手帕的擦拭都顯出可笑的徒勞。
不久后奇瓦斯先生就從會議室里出來,他略有傲慢地上下掃視站在門口的伊森,問:「美國人?」
伊森眼眸睜大,恨恨凝視安德烈,滿含怨懟與不甘,轉頭便向另一個方向狂奔。夜色下他奔跑的身影很落寞,也很狼狽,海風將他的眼淚吹落,他埋怨自己不爭氣,又暗恨安德烈的不近人情。
而艾利希奧,在第一次被動承認自己的心意之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與愜意。原來承認愛情並不是件難為情的事,透過棕櫚樹的燦爛陽光傾灑在他臉上,他抬起頭,露出幸福恬然的微笑。
艾利希奧瞬間呆住,無聲地翕動嘴唇,臉色如石蠟般蒼白。
這些離他們很近,卻又很遠。因為他們不屬於這裏,他們卻在這裏。
惆悵在兩人之間繚繞著,他們都沒說話,只是並肩而站,一同注視夜色下靜謐的海。哈瓦那向來有著美妙的愛情傳統,運河,棕櫚樹,甘蔗,hetubook.com.com孔雀羽毛,硝石味兒的海水,連綿不絕的白色泡沫,人類黏膩的體液,響亮的親吻,骨瘦如柴的寡婦,顛鸞倒鳳時的刺破長空的尖叫,地平線上把世界交託于黑暗的黃昏之光……
伊森好似喝了龍舌蘭酒,心醉神迷,他不自覺地牽起了安德烈的手。膩滑柔軟的觸感,不冰,難以想象這隻手會拿槍。可那手就在自己手心裏不過安分片刻,就掙脫出來,落在自己的肩上。
「是的,沒錯。伊森,是他,是水果巴克。」艾利希奧把伊森仍在會議室的沙發上,說:「你先休息,我得去找安東尼奧他們,伊森,這事你只和我說了嗎?」
回到家裡后,他罕見地失眠。閉上眼睛,黑暗中總會浮現伊森獨自在酒吧里買醉的模樣。那模樣他曾看到過,在他跟蹤他的那回。他喝醉了其實會流淚,但伊森自己不知道,安德烈也為此而驚訝。他佯裝的堅硬外殼下是一顆敏感柔軟的心,有什麼在困擾他,或許是仇恨,或許是愛而不得。安德烈沒有多想,他只是在門外注視伊森良久,強忍住了想上前去幫他揩拭淚水的衝動。
「伊森,一會兒我會見你,現在我正在和奇瓦斯先生談話。」
那些哲學知識,從起初的抗拒到最後的真心實意的喜歡,論證了角色扮演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比如熱帶的天氣已經不會讓他過於難受,比如他已經很適應朗姆酒和龍舌蘭酒,比如隨手可摘的用作正餐的水果……
「你好偉大,你們是一類人,他會喜歡你的,艾利希奧,他會的。」
伊森感到很委屈,他誰都不想要,就想要安德烈那晚為自己處理傷口時的柔情。他想念他指腹的觸感,遊走在敏感肌膚上帶來的酥麻與快意,旖旎的念頭會讓他興奮,興奮則會安撫無和*圖*書用的悲傷情緒。他也想念安德烈蹲在自己面前時沉靜如海的神情,那溫柔會讓自己沉淪。
「走吧。」安德烈寬慰地沖他笑,是長者的態度,出於師者的關懷。伊森的心突然顫了顫,那雙藍色眼睛里逐漸倒映出自己不悅的情緒。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安德烈時常會感慨起情感洪流的可怕,洶湧到可以衝破一切為了抵禦受傷而修築的堤壩。大多時刻自以為的頑強,不過是負隅頑抗。因為堤壩上只要出現一絲細微的縫隙,就說明決堤時刻已經近在眉梢。
人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強大到可以顛覆一個國家的命運。人的力量又是渺小的,小到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伊森沒有精力理他,他腳步踉蹌,衝進會議室,暈暈乎乎地說:「喂,艾利希奧,這事兒不對勁。」
「我……我……」伊森垂下頭,往日里掛在嘴上的話語卻在此時說不出來,大概是因為出於真心,話語便帶上了重量,而重量總是讓人難以承受。
「我喜歡他,無論如何,我都會喜歡他。」
星辰閃耀,海風微拂,他們各懷心事沉默,伊森的目光不知何時已然收回,落在安德烈挽起衣袖的胳膊上。
安德烈皺眉,卻依舊微笑:「哪樣了?」
他在出神,連同樣落寞不已的伊森走到他身邊他都沒有注意到,直到伊森扯了扯他的衣袖。
「這需要時間。」
「他不是……」艾利希奧咬牙說,被揭穿心事的他滿臉通紅,呼吸急促。可他並不打算否認,他在伊森的逼問中意識到這是一次正式的交鋒。
他沒有家人,伊森·洛爾早就沒有任何家人。
「推著水果攤車……黑人……穿白汗衫,額頭上有一道傷口。」
「水果巴克……昨天你們走了后……他才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協作的,但他昨天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