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乘鋒
第二章 萬仞天風(三十二)
楊仞身軀輕顫,忽而低低一笑,回過身來,喃喃道:「我可沒那般傻……我現下沒力氣了,一點力氣也沒了……」
頓了頓,又道:「我來這林子之前,將『天風縈迴』的刀譜藏在了客棧的房中,就在床榻底下……如今鐵老大被擒,我也來不及再調|教出一名好弟子,但無論如何,『天風縈迴』不能絕傳;楊兄弟,你悟性極高,練刀也肯下苦功,不知可願意幫我老趙這個大忙嗎?」
此時夜色已濃,楊仞背靠院中的枯樹,忽而想起許念來;從前他住在舂雪鎮上,庭院中也有一株枯樹,他常常倚靠著樹榦與許念鬥嘴。他記起許念說過的一句話:「世上只有救不活的死人,沒有殺不死的活人。」心想:「不錯,世事無常,你也死得,我也死得,世人無不死得,連刀宗也都死了,今日趙老兄自也死得,那也不算什麼。」
趙風奇「嗯」了一聲,不再多言;僅過片刻,倏地身軀劇烈一顫,驀然間楊仞只覺周遭浮起了許多細碎的刃風,心知趙風奇到了瀕死散功之際,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楊仞手上稍緩,輕聲解釋道:「我每日都須練刀百遍,今日還沒練呢。」說完忽覺悲從中來,沉靜片刻,仍是認認真真地練完了一百遍乘鋒刀法。
他閉目調息了大半個時辰,精氣恢復過些許,忽聽一聲含糊的呻|吟:「……酒,拿酒來……有酒沒有……」轉頭看去,卻是岑東流蘇醒過來。
楊仞點了點頭,當先領路,來到鎮上的客棧。
林中一時寂靜,楊仞默然與趙風奇對視,但見他蒼白的臉色慢慢平https://m•hetubook•com.com復過來,雖躺在泥土上,瞧來卻和近日裡沒什麼兩樣,似乎隨時便要一笑躍起;可楊仞心裏卻又覺得趙風奇似已變得瘦弱了許多,彷彿他從前一直身披著無形的盔甲,堅韌強橫,到此際盔甲崩解不見,露出了與尋常人一樣的身軀。
方輕游與岑東流各自凝神調息,等到楊仞收刀站定,岑東流已行走無礙,方輕游卻依然沒能解去「驚鴻影」,楊仞便將他負起,與岑東流朝著林外行去;臨行時望了一眼那群胡家弟子,終究仍是沒殺他們。
趙風奇打量了楊仞一眼,微微搖頭:「楊兄弟,你比我丑。」
楊仞無言以對,環顧堂中,想起曾在這裏偷聽岳凌歌與溫蔚交談,一時暗嘆:「當時若與趙老兄跟蹤溫、岳而去,是否一切便都會不同了?」惘然片刻,走去後院,將方輕游背進「齊四」訂下的客房裡,又找到床榻下的刀譜收入行囊,獨自來到庭院中。
楊仞一愣,搖頭道:「對不住,趙老兄,我不能去練『天風縈迴』。」
趙風奇的笑聲戛然轉為急咳,歇了一會兒,又道:「方白還說,你年紀雖輕,志向卻很高遠,興許……興許日後能做成大事,將這武林改換一番天地。」
等看到「天鋒」一式時,楊仞渾身一震,神魂中靈思乍現,剎那間又驚又喜——
三人繼續北去,回到了小鎮上,路遇幾個鎮民,楊仞問道:「不知南邊的那處密林,可有什麼名目嗎?」
兩人衣衫輕輕飄搖,楊仞轉頭四顧,一片片的刃風微弱如飛絮,雖目不可見,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恍若發出淡淡的光,宛如一隻只的螢蟲,在兩人身邊旋繞了一霎,隨即飛遠無蹤。
楊仞道:「趙老兄,你請放心,我會將刀譜交與合適之人,不會讓你們天風峽的絕學失傳。」說完又想到趙風奇派去報信的刀客俞凌尚不知是生是死,自己本也當為趙風奇去涼州傳信,只盼到時能將刀譜妥善託付出去。
趙風奇神色一瞬憂慮,緩聲勸道:「楊兄弟,我知你不是拘謹自縛之人,等你練成了此絕技,於你行走江湖大有好處;這幾日我多少見了些你的『乘鋒刀法』,只覺與我天風峽的刀術頗有異曲同工之處,料想你修練起『天風縈迴』來,也不會太過艱難……」說到後來,語聲漸漸急促,接連咳出幾口血沫。
楊仞爬起身來,但見岑東流面色灰敗,半身赤|裸,身上滿是流血的針孔,心想:「岑兄也是慘得很了。」走過去將岑東流扶起,助他點穴止血。
楊仞搖頭不語,他先前本也是這般想,但隨後見到趙風奇以護體刀風將花流騖目中發出的毒針震停在衣衫里,才明白即便當時沒有自己擋針,那銀鐲里的細針多半也傷不了趙風奇,此刻想來,終究是趙風奇救了自己,而自己本事不濟,卻沒能救得趙風奇。
隨即走到空地中央,慢慢用刀鋒掘出一個大坑,將趙風奇葬下;此時那十余個胡家弟子也已醒來,眼看著楊仞滿身泥土,面色不善,也不知稍後要如何處置自己,正自忐忑不安,忽見楊仞躍起身來,提刀走近了幾步,不由得愈發驚懼,有不少人已是汗流浹背,https://www.hetubook•com.com涕淚交零。
楊仞聞言低嘆:「嗯,冥冥中自有緣分,方老兄所言也不無道理,我現下也覺得,咱們倆確有不少相像之處。」
楊仞一怔,心說:「放屁。」瞪著趙風奇,怒氣沖沖道:「趙老兄,都到這關頭了,你還他娘的與我鬥嘴,你他娘的……」說到後來,聲音卻有些發澀。
他這數月來無日不想喝酒,只是此刻的語氣卻頗有不同,楊仞聽得心中酸楚,笑呵呵道:「等會兒咱們回到鎮上,便有酒喝了。」
趙風奇哈哈笑道:「楊兄弟,你該不會是要哭吧?」
他越想越覺大有道理,只是想了許久,卻似總也不能說服自己,心中仍然鬱結;漸漸地困意湧來,竟自站在夜色中沉睡過去。
岑東流望見趙風奇的屍身,神情頓變,隨即聽方輕游講述了先前的情形,默然良久,忽而嘆道:「……眼下真想喝口酒呀。」
說著踉蹌走近趙風奇,但見他癱倒在地,身軀一陣陣地輕輕哆嗦,越看越是難受,心知趙風奇極為要強,若非實在難以自控,絕不會容許自己這般渾身發抖;俯身緩緩坐在他身旁,道:「趙老兄,你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被……」
趙風奇聞言微微皺眉:「這些屁話就別他娘的說了……」說完急劇喘息了一陣,才繼續輕聲道,「若非你出刀為我擋針,我原也活不到此刻。」
他平素不喜做夢,只覺一旦入夢便身不由己了,以前他察知自己做夢時,要麼猛咬唇舌,要麼大吼大叫幾聲,往往便能很快醒來,然而不知為何,這回他屢屢嘗試,卻仍陷在夢中,只得眼睜睜看著https://m•hetubook•com.com另一個自己將「乘鋒刀法」一招招演練出來。
方輕游一怔:「楊兄弟,你……」
楊仞心弦微震,隨口道:「還用他說?老子遲早練成天下無敵的刀術,將『乘鋒幫』重振為武林第一大幫。」 多年來他本是一直這麼想,可眼下聽了趙風奇轉述的方白所言,心中卻有些惶惑起來:「……有朝一日,我當真能如方白說的那般么?」
楊仞見狀微微一笑:「如今趙老兄死了,你們哭一哭也是應當。」說完卻不再理會那些胡家弟子,徑自擺開架勢練起刀來。
過得半晌,三人出了林子,楊仞回顧一眼,只覺進出林中不過半日,卻生出恍惚隔世之感。
楊仞道:「胡說八道。」
趙風奇恍然輕嘆:「原來如此。」
胡家眾弟子見狀頓時鬆了口氣,暗呼命大,忽聽腳步聲靠近,卻是岑東流去而復返,不禁又懸起心來。岑東流打量一眾人,挑了個身形高壯的,道:「借你的衣衫穿穿。」當即將那人身上的白裘扯下,穿在自己身上,大步而去。
楊仞靜默片刻,目露痛苦之色,仍是搖頭道:「對不住,我曾立下誓言,此生不學別派的武功。」
楊仞驚醒過來,庭院中月色清亮,寒風拂動他的衣衫,一瞬里他覺得那一縷縷的夜風恍若有形有質一般,凝結成萬仞山壁,直通到明月之上。
忽聽趙風奇咳嗽了兩聲,緩緩道:「楊兄弟,之前方白在傳書里說,你與我老趙很有些相像……」
那幾個鎮民都說不過是處無名的小林子罷了,楊仞聞言默然。岑東流嘆道:「英雄豪傑死於無名荒野,那也是沒奈何的事。楊兄弟,你且看開些和-圖-書吧。」
楊仞順著心中刀意隨手晃腕,但見那另一個自己收刀轉身,面對自己時卻忽然變成了趙風奇的模樣。他在夢中與趙風奇靜靜對視片刻,疤臉刀客的身影化作一陣夜風飄散。
不知到了何時,睜開眼睛,恍惚看到庭院中有人練刀,眨了眨眼,赫然發覺那人正是自己;驚疑了一霎,隨即醒悟過來:「他娘的,原來我正在做夢。」
近日裡他目睹了趙風奇的刀術,欽服之餘,也深受啟發,不知不覺中自身刀術已頗有進益,故而才能在胡家弟子追截趙風奇時不假思索地斬出那刀光粼粼如水的一刀來;加之趙風奇臨終前所言不無道理,天風峽刀術確與乘鋒刀法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先前他在林中練刀時便已隱有所悟,到了此際的夢境里,不經意地竟豁然開朗,終於將自己目睹天地間一筆清河時所感悟到的刀意與「乘鋒十九式」中最為神妙的「天鋒」融貫成一式。
岑東流當即要了一壺酒,徑自痛飲起來。楊仞無心喝酒,想著先將方輕游安頓下,客棧中的夥計卻還記得楊仞,賠笑道:「尊駕是在等一位名叫齊四的客人吧,不巧得很,他至今未歸,也不知是否還會回來。」
趙風奇聞言微笑:「我從前只當你放屁,現下不知為何卻有些信了。」
那一刻楊仞莫名覺得那些刃風並未全然散盡,仍有一隻螢蟲停留在近處,慢慢地鑽入自己的心中,一瞬間心竅里一痛,緩緩躺倒在趙風奇身旁。
方輕游跌坐一旁,瞧不見楊仞的神情,只見他一動不動地面對著林徑,不禁頗有些擔憂,嘆道:「楊兄弟,我知你極想為趙前輩報仇,但當真也不必急在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