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公竟渡河
第二章 潛滋暗長(上)
名叫天福的青年是半年前來到裘家的。當時裘家雇傭人,馬房的老麥帶了他來,裘老爺見他健壯,收了當傭人,做些粗重雜役。他勤奮倒也勤奮,只是偶有不耐煩的臉色,瞧著有些氣傲。只是他一個不起眼的仆佣,只要不衝撞了誰,沒人搭理他,唯獨大小姐心高,最瞧不得他這眼神,常借故刁難他。
白妞望了他一眼,將矮几扶起,道:「下回別這麼蠻幹,嚇著我了。」又怕矮几被踢壞,仔細檢視了一番。饒長生見她對張茶几都比對自己更有興趣,憋了一口惡氣,提刀到外頭練功去了。
堆在門口的柴火都是些細碎木柴,澆上火油,大火很快就燒起來,等那些賭得興起的護院發覺時,門窗外早滿是火光濃煙。二十餘人被困在小屋裡,你推我擠,掙扎逃生,這才發現門被死鎖,想跳窗,窗外也是火光騰騰,熾熱難進。有些膽大的冒死跳窗而逃,那些來不及逃生的則硬生生被困在火窟裡頭。
「你是饒刀把子的兒子?」邊遷放下了手鐲,抬頭問道,「被鐵劍銀衛剿了的那個饒刀山寨?」
饒長生凜然無懼,道:「量他們不敢胡來!」
老癩皮知道饒長生說得沒錯,不禁默然。
沙鬼面面相覷,狄澤本無眾望,又多私心,分贓不均,眾人怨聲載道,只是他本事高,眾人不得不倚靠他。現今他人已死了,今年冬糧還無著落,也不知該跟著誰賣命,若像之前那般起爭端,山寨散了,當真謀生無路。有精細的已想到這層,當先丟下兵器,喊道:「小寨主好本事!我任齊服了,今後就跟著小寨主討飯吃!」
饒長生道:「走,會會這狄六去。」
又過了兩天,老癩皮來找饒長生。「找著了,就在五爪山上。」老癩皮道,「沙鬼去年被老寨主斬了蛇頭,幫里內鬥,四分五裂,聲勢大不如前。現在這批剩不到五十人,領頭的是他們以前三當家狄澤,家中行六,又叫狄六,他有銷贓路子。」
這下變起突然,沙鬼還不知發生何事,老癩皮見得手,忙喊道:「保護刀把子,衝出去!」
饒長生連連點頭,道:「我也有這打算!」
天福猶豫著伸出手,小姐罵道:「你這賊廝,把手伸水裡了?賤人!也不瞧瞧自個模樣,占姑娘便宜呢?!」
饒長生猶豫道:「九十兩?」
饒長生又道:「現今不比以往,山寨就剩二十七個男人,沒了過去的威風,以後饒刀山寨要活,得找條路子。先得有錢招兵買馬,人手足了才能替爹跟山寨報仇,大夥的日子才能好過。我不會像爹一樣,讓你們只能糊口度日,我要讓你們好吃好睡,過好日子!」
狄澤哈哈大笑,喝道:「丟過來!」
老癩皮喊道:「得手了,門派的人該趕來了!」
「三成是熟貨,燙手貨只有一成價,最多一成五。這批貨還熱得很,不等個三五年出不了街。」邊遷道。
饒長生見她連李景風也不聞不問,對自己仍是不假辭色,氣得一腳踹飛地上矮几。「砰」的一聲,矮几撞上不高的屋頂,重重摔回地上,白妞吃了一驚,身子一抖。饒長生哈哈大笑,怒道:「操!原來你還知道怕啊!」
……
老癩皮不知道他發什麼脾氣,道:「他非但不會回甘肅,只怕現在早死了。」
青年默默去了廚房,擔了兩桶沸水,徑自去到小姐浴房,將兩桶熱水澆入一個大木盆子,伸手試試溫度,這才轉身要走。剛出門,一名老嫗領著個尖目圓臉,身形矮胖的華服少女走來,青年忙低頭要走,少女罵道:「急著作死嗎?」
天福不動聲色,趁著混亂快步走到大門前,悄悄開了大門。不一會,一聲巨響,恍若黑夜裡打了個霹靂,一匹馬當先闖入裘家大院,隨後二十余騎沖入,人人一手火把,一手持刀,大聲喊殺,見人就砍,四處縱火,裘家大院登時大亂。
饒長生點點頭道:「大夥辛苦了,先歇著吧,明日再想辦法。」說完起身,眾人各自散去。
白妞淡淡道:「裘家小姐看上你也挺好的,她做大,我做小,或者她做主子我做奴才,都行。你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我都好。」
入了夜,裘家宅子便無他事,除了當班的護院,餘下的人有一大半聚在屏門後院角處的倒座房裡,推桌子拉椅子,壓低嗓門吆五喝六。說起來,這還是幾天前開始的勾當,也不知是誰帶著天九牌跟骰盅進了院子,大宅裡頭除了www•hetubook.com.com活也沒別的事干,愛賭的禁不住手癢,不賭的也不免湊熱鬧,有些老成持重的,卻也不好壞興緻——畢竟一場共事,何苦來哉?若讓裘老爺見著了,少不得挨一頓罵,可還沒給抓著前,樂一天是一天。何況護院的頭兒王領班今晚不值班,更得把握良機。
「干我們這行的都要小心,賣家、貨辦都得來路清楚。甘肅、四川、重慶有多少馬匪大盜,死了哪些,活著哪些,我們都得清楚。」像是看透了饒長生的疑問,邊遷這樣解釋,「這批紅貨就這手鐲最值錢,值七十兩,其他的估摸大概四百多兩。我算你五百兩,行不?」
二十餘人團團圍著饒長生,老癩皮盤點了下,皺起眉頭說道:「這些珠寶首飾值得四五百兩銀子。」
「破你娘!」狄澤又是一拳,打折饒長生兩顆臼齒,饒長生頓時滿口鮮血,「我早派探子查過,上山的就你們這二十幾根蠢棒槌爛屁股!操!蠢的我見過,這麼蠢的沒見過,找死!」說完腳下用力,踩得饒長生不住哀叫,這才知道此番誤入陷阱,有死無生。他平常只道自己有膽氣,沒想真到生死交關時刻,竟忍不住心驚膽顫,渾身發抖,怕得厲害。
天福將大小姐掀倒在桌上,只聽有人喊道:「天福,你做啥?!」
她自己心裏清楚,那不過是少女情竇初開,對外人好奇罷了,真要取捨,還是饒長生更難放下。只是她以前不懂這心思,現在是真懂了這打小一起長大,竹馬青梅的男人。
老癩皮驚道:「寨主,那是鐵劍銀衛,怎麼報仇?」
饒長生反問道:「糧倉里剩不到三天糧,不把這批紅貨換成銀兩,別說過冬,臘月都捱不到!」
「這是什麼意思?」饒長生將翡翠玉鐲放在桌上,怒聲質問道。
狄澤冷冷道:「貴寨謀害了我們當家,又劫了過冬的糧油,沙寨算是滅在你們手上,這個罪我狄某要是恕了,還不寒了弟兄的心?」
「操!操他娘的,操!」饒長生大怒,不住咒罵,甩手而去。他一腳踹開自家屋門,對著白妞吼道:「有你那漢子的消息,聽不聽?!」
「饒刀山寨剩不到三十人,五十兩夠過冬了。」邊遷道。
小姐手腕上晃悠悠的翡翠鐲子像是剛切開的蔥般水綠,食指指著天福鼻頭問:「你身上沾濕了,把手伸出來瞧瞧!」
那老嫗也罵道:「還不快去!讓小姐等久了著涼,殺了你也不值小姐一個噴嚏!」
饒長生點點頭:「以後的饒刀山寨會比以前更興盛!」
饒長生怒道:「怕什麼!料他們也奈何不了咱們!」
老癩皮一愣,不知這小寨主又要弄什麼把戲。只見饒長生高舉匕首,喊道:「你們領頭的死了!在這裏替他報仇,把我們趕盡殺絕,你們也得賠上些性命!之後爭領頭,分糧油,還能餘下多少人?過不過得了冬?就算捱過了今年,明年怎麼辦?大夥既然落草為寇,跟著誰不是匪?但凡跟了我饒長生,有我一口肉便有你們一口湯,絕不會挨餓受凍!」說著拾起地上的翡翠鐲子,高舉道,「你們從了我,銷了這批紅貨,馬上就分了!明年春來,保你們看得見雪融!」
他叫邊遷,是蜀地的黑貨商人,此時正品鑒著那隻翡翠手環。沙鬼那邊的人說過去沙鬼劫來的紅貨都與他交易,為了這樁買賣,饒長生帶著兩名手下快馬來到唐門地界。至於老癩皮,鑒於沙鬼新降不久,需要有人坐鎮,就沒跟來。
忽見饒長生縱馬而來,原來他去馬房牽了一匹馬,喊道:「我在這!」
「不只這批貨,以後饒刀山寨送來的紅貨,我一律九成收。」
「兩成!」饒長生咬牙道,「沒一百兩我就不賣了,弟兄們等著這筆錢過冬!」
「夠了!去幫小姐挑洗澡水!」一名佩刀壯漢經過,吆喝兩聲,青年把斧子劈在柴邊,低著頭去了。
「小崽子不懂,老的不會教嗎?你們二當家在哪?」狄澤往饒長生身後看去。老癩皮策馬上前一步,道:「咱們饒刀山寨獨來獨往,不拜山頭,不交地蛇,這禮數原是欠缺,請狄當家恕罪。」
白妞問道:「桌上還有兩張烙餅,吃不吃?」語氣冷漠如常。饒長生搖搖頭,脫去衣服,上炕躺了。白妞替他將衣服整理停當,吹了蠟燭,上床與他並肩躺著。饒長生轉身去抱她,她一概不應,饒長生自覺無趣,過了會便沉沉和-圖-書睡去。
饒長生怒火更熾,一把將懸賞令撕個稀爛,丟在地上,怒道:「他憑什麼?!操他娘的,他到底憑什麼!!」說著不住頓足,將那些碎紙踩得更爛。
狄澤呸了一聲,將布包抖落,只見項鏈首飾紛紛落下,不由得眉開眼笑,喜道:「苦了你們,送人頭又送銀兩!」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狄澤見那翡翠手環漂亮,知道是裡頭最值錢的事物,見它滾落,彎腰去撿。饒長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見狄澤彎腰,伸手摸向藏在靴中的短匕,不顧頭尾,猛地往狄澤喉嚨戳去。狄澤本就瞧不起他,又掌握局面,只道他不敢掙扎,兩人距離又近,眼前一花,匕首已插入喉管。饒長生順勢一劃,將他喉管割斷,那場面就跟有人提了一大桶血潑將出去似的,大片鮮血灑在地上,濺了老癩皮一頭一臉。
老癩皮見寨主遭人欺負,忙要拔刀喝叱,狄澤吹了呼哨,只見周圍高處湧出二十余名弓箭手,十余騎從聚義廳後轉出,又從屋中跑出七八人,堵了後路。這四十餘人四散排開,重重包圍,箭上弦,刀在手,直唬得饒刀山寨一眾人臉色大變,不敢妄動。
老癩皮從馬上一躍而下,一腳踢翻那人,揪住他胸口。他知此時不容遲疑,連著七八記重拳打在那人臉上身上,直打到指節流血,打得那人筋斷骨折,口吐鮮血,斷了氣才罷手。
老癩皮無奈,只得將布囊丟給狄澤,口中道:「這批紅貨就算是賠了沙寨的損失,還請狄當家放過我家刀把子。」
饒長生心想:「原來是這緣故。」當下除了佩服這邊遷算盤外,疑心也去了九成,忙贊道:「還是邊先生有遠見!」
老癩皮猶豫半晌,道:「還有個消息,是關於景……李景風的,我本來還想要不要說。」
老癩皮見攔不住他,只得喊道:「弟兄們跟上!」
天福慌忙下去,猶聽那姑娘罵道:「我冰清玉潔一個姑娘,叫這賊廝噁心了盆子!明兒個叫爹換個又新又大的,才不髒了身子!」老嫗不住說是。
九十兩要養活現在的饒刀山寨或許還有不足,但已經接近饒長生希望的數了。
他有著一雙鼠目,眼睛已經夠小,兀自眼白多,瞳仁少,瞧著兩眼像是用毛筆點上去似的,還有一個必須用尖銳形容的下巴。他頭髮整齊乾淨,十指細長,約摸四十齣頭年紀,養尊處優。
……
饒長生進了小屋,見白妞正坐在炕上編草鞋,一把將她摟住道:「娘子,我回來了。」說著便往她臉上親去。
饒長生心知失禮,連忙跳下馬來,打個哈哈,笑道:「是在下失禮了,狄當家別見怪。」
第二天一早,山寨二十七騎便往五爪山去。沙鬼寨子隱密,一時尋覓不著,饒長生舉著馬鞭沿路喝道:「一年前老陽鎮外伏擊你們首領的便是咱饒刀寨!同行間不用遮羞怕丑,快快出來見老子,一起發財!」
饒長生把旗杆扶正,找了幾塊石頭壓穩,這才問道:「這次出糧值多少?」
沒有恨,沒有怨,就沒有原諒。
饒長生冷哼一聲:「只要殺了齊子概跟李景風,爹的仇就算報了一大半,剩下的,慢慢討回來!」
白妞依舊編著草鞋,頭也不抬,冷冷道:「我只有你一個丈夫,沒別的漢子。」
饒長生上前道:「狹路相逢勇者勝,道上掙杵兒的事,生死各安天命。當日若是沙鬼攔住了饒刀寨,就會閉隻眼睛放過?這……」
啪!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應聲而裂,揮斧頭的青年粗臂壯腕,長相卻斯文,身後堆著小山似的柴火,兀自一根接一根地劈著。
天福並未閑著,趁亂打倒一名護院,奪了刀,向院子深處奔去,見人就殺,又去廚房放了火,這才趕到后廂房,闖進大小姐房間。只見一眾女眷正擠成一團,驚懼慄慄,有相熟的見著他,驚呼道:「天福!」
饒長生策馬上前,在馬上點頭問好道:「眼前可是狄六爺狄當家?」
小姐哪聽他解釋,不住罵道:「叫你髒了水,噁心!重新打一盆來,遲些趕你出院子!」
饒長生道:「你找得著他們的人嗎?」
眾人見他幾拳打死一人,更覺得他有本事,觀望的也紛紛丟下兵器,不住稱降……
饒長生皺眉道:「怎麼?他被崆峒抓著,處死了?」
不料邊遷卻道:「我出九成價,一共四百五十兩。」
心裏一個男人也沒,自然也沒有自己,饒長生哪裡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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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思,不由得大怒,伸手扭住白妞胳膊,舉起拳頭。白妞只是低頭看地,絲毫不見驚慌模樣,饒長生見了反倒下不了手,過了會才喪氣道:「我是真喜歡你,你怎地就是不懂我心意?」老癩皮被他的直白唬得一愣一愣,忙道:「刀把子!」
邊遷合上那雙鼠目,想了想,握拳勾起食指,道:「我給你這個數。」
白妞搖搖頭:「那年爹娘帶著我投靠饒刀山寨,是老寨主救了我們祈家三條命。我爹還了一條,我娘也還了一條,剩下我這條。爹死前要我好好照顧你,這是我欠老寨主的命,做妻子也好,做奴婢也罷,我還老寨主的債,別的就沒了。」
一行人進了大門,跟著嘍啰來到聚義廳前。但凡山寨裡頭,這類聚眾之處總差不多,不是叫聚義廳便是叫集賢亭,要不就是風雲樓、龍虎灘,撞名了也不奇怪,差不多就是個大亭子。沙寨的聚義廳比饒刀山寨還講究些,三面砌了泥土牆,開了窗,敞亮的那面坐著一名臉色蠟黃的粗壯漢子,頭髮紮成一束嬰兒拳頭大小的粗辮子。
「不只三十個,現在有八十個!」饒長生道,「我吞了沙鬼那幫人,讓他們找回以前的弟兄,到不了年底,最少會有上百人,過完冬天,會有一百二十人,五十兩不夠!」
「我……我們……」饒長生強忍著牙關打顫,才剛開口,臉上又挨了熱辣辣一記巴掌。狄澤罵道:「誰跟你這無毛畜生說話?讓曉事的說!」說著望向老癩皮。
「行!」饒長生忙道,「照行規,三成!」
老癩皮沉吟半晌,道:「我原也勸過寨主。你說三個月能得手,拖了半年才找著機會,眼看已是年底,山寨糧空,少不得……還得去打趟糧油應應急。」
老癩皮道:「話不是這樣說,人家的地盤不比自己家門,需防險防埋伏,別讓人給一鍋端了。要不……」他想了想,若是老寨主在,定然留弟兄在外接應,自個一人赴險,一來有照應,敵方不敢妄動,二來避免中伏,於是道,「我替刀把子走一趟,內外也好有個照應。」
「操你娘屄的小崽子,老子沒去找你,你自個倒是送上門了!」狄澤又是一巴掌扇下,打得饒長生半邊臉頰高高腫起。
大廳前,馬匪早擒下了裘老爺,搜颳了廂房裡的珠寶首飾。只聽有人喊道:「刀把子呢?刀把子去哪了?」
饒長生也不知哪來的膽氣,站起身來,昂聲道:「全都不許動!」又指著老癩皮道,「你們也別動!」
饒長生強忍疼痛,喊道:「我還有弟兄在外面,大不了魚死網破!」
崑崙八十九年十月 冬
「等你們人強馬壯,幹得了大買賣,到時所有的紅貨都歸我,照慣例,三成。」邊遷解釋道,「這是魚水兩幫。比起之後的買賣,現在這幾百兩又算得了什麼?」
那老嫗見小姐生氣,上前對著天福劈頭蓋臉一陣好打。天福忙解釋道:「上回小姐說燙,這才試試冷熱……」
老癩皮躊躇道:「寨主,會不會太險了些?」
邊遷的眉角輕輕動了動,問:「你收了沙鬼?」
饒長生雙腿一夾馬腹,大喝道:「撤!」
天福也不說話,覷見大小姐,搶上前去揪住她頭髮,將她從人群中拖出,疼得那大小姐不住掙扎。有人攔阻他便揮刀亂砍,也不知砍倒砍傷幾人。
「閉嘴!」狄澤冷不丁一巴掌甩來,饒長生沒料到他說打就打,被扇得耳朵流血,腦中嗡嗡作響。正自頭暈眼花之際,狄澤一腳掃他膝彎,一拳打他後背,踢得饒長生單膝跪倒,俯首撐地,咳出血來。狄澤又是一腳踩在他小腿上,饒長生只覺小腿一陣劇痛難當,不由得哀嚎出聲。
老癩皮道:「我去探聽探聽門路,只是不知從何著手……」
那狄澤冷哼一聲,大聲道:「老子正是狄六!」說著眉頭一挑,戟指怒目罵道,「操你娘!懂不懂禮數?入寨拜山,老子站著,你騎在馬上說話,合著饒刀寨今兒個是來打糧油,要老子跪著聽吩咐嗎?!」
老癩皮搖頭道:「他逃出了甘肅,在山東闖了禍,嵩山派傳來通緝令,還附著泰山派的仇名狀。」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懸賞,呈給饒長生,接著道,「他殺了嵩山派副掌門,懸賞二百兩。」
老癩皮搖頭道:「紅貨脫手不易,頂多值得三成。這批貨剛出爐,正燙手,過幾天便是臘月,道上難銷贓,要迅速脫手,頂多隻能得個一成。咱們又沒https://m.hetubook•com•com門路,只有半成也是可能的。」他嘆了口氣,道,「以前老寨主只打糧草不是沒道理,紅貨傷人多,利己少,又得罪富貴人家,結下仇怨。今晚少說殺傷十幾二十條人命,不值當。」
「操你娘的,老子不叫天福!老子叫饒長生!」他一刀斬下,那大小姐殺豬似的慘嚎,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滾哀叫。
老癩皮驚道:「刀把子,沙鬼頭子還是老寨主殺的!咱們劫了他的糧油,讓他們過不了冬,幾乎散夥,人家不找咱們尋仇就罷了,豈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她說話做事雖見殷勤,語氣卻冷淡至極,通知一般,眼神更像看著陌生人似的。
「商人做生意不是只看眼前,合作要長久,利潤才會高。」邊遷將兩手攏在袖子里,讓人看不清他怎麼打這算盤。
這下一呼百應,不少人紛紛丟下兵器投誠,有觀望的仍在猶豫。忽有一人衝上前來,喊道:「你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我替狄當家報仇!」說著殺向饒長生。
饒長生一把揪住她衣領,瞪著她,白妞也不避開,只是目光中不帶任何情感,不遠也不近,就那麼看著他,像是看著不相干的東西。
「沒什麼。英雄出少年,你年紀輕輕就收了沙鬼,前途不可限量。」邊遷微笑道,「別辜負我的期望便是。」
天福那間房也在院角,正在這小賭坊隔壁。他既不愛賭,身份又低,每回開局子,別人就給他五十文賞錢,打發他去屏門前把風。
「我真的喜歡你!」饒長生喪了氣,放開手,懊惱道,「就算我一時糊塗,我也娶了你!我們打小相識,以後百年夫妻,你真要挂念著那殺父仇人?你對得起你爹嗎?」
饒長生道:「我怎會讓她進門?你才是我妻子!我……我們現在是夫妻,你還想著別的男人?」
青年假裝沒聽見,老嫗罵道:「天福,叫你呢!」
饒長生咬咬牙,問道:「有辦法銷贓嗎?」
「你這筆銀兩要換成米糧還得費些周轉。」邊遷接著道,「我有熟識的商隊,入境不惹懷疑,你還要什麼物資,寫張單子,我連著兩百人半年的糧草一併折算,派人替你送去。」
這天來的人比往常更多,護院連同廚房馬房艙房,來了二十幾人。天福掩上小賭坊的房門,眾人正玩在興頭上,沒人理會他。照往例,他該站在屏門前看著,可他卻去了柴房,挑了兩捆柴火來到屋前,把木柴堆在門窗各處,取鐵鏈把房門捆死,澆了兩大壇燈油,點起火來。趁著火剛起,他又快步走出屏門,回頭用鐵鏈將門捆緊,上了鎖。
果有探子聽到,把消息傳回山寨,寨里派人下來帶路。饒長生看那沙鬼寨子,屋瓦比以前的饒刀山寨還整齊,規模也大,只是有些已見失修模樣,顯然少人居住。寨門口兩座瞭望塔只一座站著兩名守衛,仍打著那張小鬼旗,饒長生心中一突,老癩皮低聲道:「刀把子,慎防有詐,叫他們頭出來說話!」
白妞也不閃躲,臉上既無厭憎,也無欣喜。她將鞋底擱在炕邊,起身道:「累了一晚,我給你倒杯水喝。」說著從炕下取出水壺,先倒了杯水,又替饒長生除去鞋襪,在炕下添了些柴,道:「柴火不夠了,我明日再去拾些。」
饒長生本見他愁眉苦臉,一聽說這些玩意值四五百兩銀子,鬆了口氣,哈哈大笑道:「比以前打三場糧油都值當!莫說過冬,讓山寨過上兩年都行!今後大夥不用苦了,也不枉我白受冷落!」
「所以你是恨我,怨我了?」饒長生問,「我要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
巡邏護院忙棄了救火迎敵,只見當頭的那人未持兵刃,縱馬近身,俯身一拳便將一名護院打倒在地。其他護院大半被困在院角,沒被燒死的也被鎖在屏門后,有些翻牆出來的,見著馬匪這威勢,反給嚇了回去。
饒長生忽地想到:「以前沙鬼刮地皮,到哪銷贓去?」
她說完,站起身,問饒長生道:「餓了嗎?我做烙餅給你。」語氣仍是一貫的淡漠。
邊遷只是看著眼前這青年,微笑不語。
白妞猛一抽手,冷冷道:「山寨日子不好過,賣了吧,給大夥添個菜。」
老癩皮道:「他們是劇盜,自有銷贓的路子,饒刀山寨向來不幹這勾當。」
饒長生起身挺胸,豪氣道:「我饒長生定會成就一番事業!饒刀寨要讓鐵劍銀衛聞風喪膽!」
老癩皮嘆了口氣,過了會道:「我打聽打聽……」
他一馬當和圖書先,闖出裘家大院,後面二十余騎跟上,遇著零散的阻攔,揮刀便砍,也不戀戰,直衝出了二淮溝鎮南方三十余里,等確定沒有追兵,這才轉向西邊小道。
當下天福也不回嘴,轉身恭敬問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饒長生道:「爹常說,入了山寨就是親兄弟,同生共死,哪有放你一人進去涉險的道理?」他知道老癩皮的顧慮,可老癩皮是二把手,讓他一人進去,豈不短了自己威風?可若要他自己一人進去,心底終究不踏實,又想:「他們只剩五十個人,我一個跟他換一個,他們終究不合算。」於是當先策馬進入。
新的饒刀山寨只有七八間土砌的小矮屋,圍著一塊二十余丈方圓的空地。屋頂鋪了幾層麥桿茅草,勉強能遮擋雨雪,空地當中插了一人高的旗杆,仍是那面紅色刀旗,只是一不見高,二被大風吹得歪斜,也不知是強撐著誰的面子。
「我沒挂念誰,你想多了。」白妞淡淡道,「景風那就不是件事,我再說清楚些,你拿這個擠兌我沒用,我問心無愧。」
饒長生道:「找他們幫忙!」
「兩個條件。」邊遷接著道,「有了這筆錢,你要繼續招兵買馬,把饒刀山寨壯大,你銷貨價碼好,收的人就多。我希望饒刀山寨儘快成為甘肅境內勢力最大的一群馬匪,起碼是千人以上的規模。」
一隻斷手赫然留在桌上,饒長生抄起斷臂上的翡翠鐲子,轉身就走。
自那天後,白妞便對饒長生異常冷漠,除了招呼他吃飯睡覺保暖等日常瑣事外,再無一句相關話語,但凡開口也是不陰不陽,不咸不淡,便是對著行人問路都比對著他多幾分誠懇。饒長生一去半年,本以為干下大事,白妞會對自己刮目相看,特地搶了這翡翠手環討她歡心,哪知白妞見了也無欣喜慰問,不由得怒從心起,慍道:「我在那裘家院子時,裘大小姐不知對我多好,這鐲子就是她送我的,許是看上我,想定情!我放著富貴沒變心,怎地你倒好,鎮日對我冷言冷語,我就那麼不值當嗎?」
「瞧瞧我帶了什麼給你?」饒長生從懷中取出翡翠手鐲,笑道,「戴你手上多漂亮!」說著就去拉白妞的手,要替她戴上鐲子。
大院失火,敲鑼打鼓,響聲四起,護院紛紛叫喊著救火,趕到發現屏門被上了鎖,又聽有逃生出來的呼救,忙叫人取來斧頭劈門。
那壯漢看看柴堆,罵道:「劈得這麼細碎,不耐燒!操娘的,連柴都不會劈!」
天福重又挑了幾擔冷水,去廚房重新要了兩擔熱水,免不了挨了頓白眼,這才完事。
「賣了,給弟兄添菜,這是替你打算。」白妞仍是不冷不熱地說著。
……
饒長生吃了一驚,沒想唐門地界的商人竟然也知道崆峒的事,而且是饒刀山寨這樣一件小事。
狄澤見已制服了這少年首領,哈哈大笑,又在饒長生頭上搡了一把,轉頭問道:「你們來沙寨除了送死,還有什麼打算?」
此時此刻,饒長生終於相信,她會竭盡一生心力去維持這份冷漠。
這人身上的藍衫雖然款式簡單,卻是蜀錦織成,連著那件黑色毛領棉襖,給人樸實的感覺,但並不廉價。
饒長生本已嚇得渾身發抖,見那隻翡翠手環從面前滾過,知道是白妞退給了老癩皮,又驚又怒。怎地自己一番心意,白妞就是不領情?憑什麼李景風闖大禍,做大事,能被崆峒嵩山通緝,自己連當個小馬賊都不成?難道自己真就這麼點本事,只能由人踐踏,被人瞧不起?
饒長生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恨恨道:「你說這四五百兩的珠寶連五十兩都換不到?那我這半年奴才不是白當了?!」
饒長生按捺住心頭悸動,顫聲問道:「你……莫不是誆我?九成價,你……你哪來的利潤?」
饒長生感激涕零,問道:「邊先生,你……此番恩情,饒某必將回報!」
白妞細心鋪好了床被,看也沒看饒長生一眼,只道:「我沒想別的男人。除了我爹,我心裏一個男人都沒有。」
饒長生倒吸了一口涼氣,險些被口水嗆著。這消息好得不敢置信,他甚至以為邊遷是調侃自己,連一旁的山寨弟兄也驚得瞠目結舌,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老癩皮見過陣仗,心知眼前局勢雖然險惡,但既然投身為盜,早有一死準備,當下也不心驚,從馬上解下一個布囊,道:「我們劫了一批紅貨,值幾百兩,沒銷贓的門道,想請沙寨幫襯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