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出於難
第八章 以紫亂朱（二）
「傅老想知道，就問公子。」沈連雲鬆開手，伸腳將地上的碎瓷撥開，「如果公子願意說。」
沈連雲舉杯道：「傅老，感謝您這幾年提攜之恩。」
「你們這是造反！」沈雅言道，「我要把你們抓起來，等候掌門發落！」
明明只剩一年了，為什麼？為什麼少主要這樣對我？沈玉傾彷佛聽見這位從小看他長大的耆老這樣質問他。
沈未辰見謝孤白神色自若，低聲問道：「謝先生，你不怕嗎？」
「這是堂主邀我的理由？」夏厲君搖頭道，「這些事我不會，也不想學。我不想爬上去，我只想找一件值得的事，把它做好。」
「造反？現在是誰要造反？」許久不說話的沈玉傾站起身來，「雅爺！」
「掌門前往崑崙前就已決定，在今年犬子壽宴……」
「青城雖然不大，也佔據巴黔之地，子民數百萬。諸位都是青城棟樑，青城能得清平，全仰仗諸位輔佐，我在此為青城子民敬諸位一杯。」她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也跟著舉杯一飲而盡。
她見門口沒有婢女，料知一二，正聽到許姨婆說話。只聽許姨婆道：「胡鬧也要有個度！你哥哥不疼你嗎？你過著多少姑娘家夢裡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這是青城給你的，你反倒只顧著自己，沒一點替青城著想。你長得好，性子又溫順，夫家定然疼愛。幫青城引個強援，要是生下個九大家世子，穩固兩派結盟，什麼點蒼衡山還放在眼裡嗎？這就是報答青城。你娘是個好榜樣，怎麼不學，偏生要學你叔母！」
「雅爺，這是什麼意思？」楚夫人道，「有任何疑問，你等庸辭回來問他。今天是玉兒的喜日，莫要胡鬧。」
「世子沈玉傾年幼識淺，都說玉不琢不成器，所幸他稟性仁善，能為天下計。我很欣慰有這樣一個兒子，但他畢竟年幼，今後政事上還需仰仗諸位，望諸位能像輔佐他爹一般輔佐他。」說完又舉杯一飲而盡。
朱門殤兩手一攤，道：「笑話沒了，不過我可以毒啞你許姨婆。」
沈未辰喜得抓住謝孤白手臂，謝孤白眉頭一皺，道：「小妹，輕點！」
傅狼煙也舉杯，碰杯時忽地想到什麼，猛地左手一探，抓住沈連雲右手腕。沈連雲料不到他突然動手，輕呼一聲，像是吃痛，酒杯脫手摔落，在地板上砸個粉碎。
太平閣中只聽摔杯聲不絕於耳，到了此時，什麼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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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大廳就見賓客各自就坐，朱門殤倚在樑柱下，夏厲君站在他身邊，兩人雖然站在一起，全無半句交談。朱門殤見她回來，上前招呼，輕聲罵道：「你哥真不夠意思，也沒派個人去救你。」
他是青城衛樞總指，掌握所有衛兵，他一開口，身後衛兵立刻警戒起來。
時候到了，沈玉傾的心猛然一提，按捺不住地心頭狂震，甚至有些暈眩。他突然發現，母親手指上染著丹寇，雖然只是淡淡一層。
謝孤白道：「是不踏實。」
「什麼送別酒？」傅狼煙不禁一愣，正要發問，只聽沈玉傾舉杯道：「三天前，傅老向我請辭刑堂總刑一職，告老還鄉。我見傅老去意甚堅，當即允了。」他說話時眼角餘光仍留在傅狼煙身上，他看見這位三代老臣不可置信的模樣，還有眼神中的悲傷。
沈玉傾回過頭來，恰恰與妹妹對上眼。幾乎同時，他也想起了小時候與妹妹練習說謊的日子。
沈玉傾眼眶濕潤，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小小呢？」楚夫人問。
眾人此時還不覺有異，又跟著喝了一杯。
楚夫人道：「不用了，我跟姨娘問個安，順便請她出來。」說著往後廂房走去。
「現在我就是掌門！刑堂弟子聽令！」沈玉傾道，「沈雅言狂妄犯上，當場擒下，等候發落，生死不論！」
沈未辰驚呼：「爹？」
到了這裏，眾人才隱隱覺出不對，這幾日青城風聲鶴唳，接連幾個要員被拔，連著今日宴席都有些古怪。
一片嘩然，眾人大驚失色，萬沒想到今日壽宴之中竟宣布如此大事，且事先毫無徵兆。
沈未辰道：「你若想在刑堂里升遷，得多認識些人。」
雅夫人早已往丈夫那走去，見沈未辰未動，回頭喊道：「小小！」
沈連雲的匆忙上任更是啟人疑竇。且不說別的，掌門還沒回來，估摸著也就這幾天的事，就算要上任，大可等到掌門回來，怎麼說傅老也是三代元老，這幾天等不起嗎？再說，這新任堂主到底是誰任命的，世子還是掌門？有些人已開始竊竊私語，雅夫人眉頭緊皺，似乎也覺得古怪。
為什麼少主要做這些事？就為了將他趕出刑堂？到底為什麼？
朱門和_圖_書殤翻了個白眼：「我他娘的又不是青城的人！」此刻他掌心也全是汗水。
幾乎是最好的結果。雖然還差著幾步，但只要先控制青城，就掌握了泰半勝算。而且，只讓最少的人知情。
傅狼煙見許姨婆起身，想起前任掌門沈懷憂，眼眶一紅，舉杯顫聲道：「老夫人……小人不愧對青城。」說罷一飲而盡。
沈未辰道：「哥忙。這些話我打小聽慣，多聽一次罷了。朱大夫，你還有笑話沒？說個逗我開心。」
沈未辰不好意思，低聲問：「對不住，你沒受傷吧？」
朱門殤望著大廳筵席上幾百人，若有所思道：「希望今天真是吉日。」說著伸手指著夏厲君，低聲道，「那個許公子不夠朋友，沒一會就走。我看沒人搭理她挺尷尬的，上去跟她講兩句，娘的，你哪找來這麼難聊的姑娘？」
「沈玉傾、楚靜曇意圖謀反，當場擒下，等候發落！」
楚靜曇停了下來，等這波騷動平息。
「明日起，堂兄沈連雲便是刑堂堂主。」沈玉傾舉杯，「恭喜堂兄。」
沈玉傾起身，舉杯道：「往後還需處處仰仗諸位。」
夏厲君在刑堂那桌尋個位置坐下，沈未辰挨著謝孤白坐在沈玉傾身邊，謝孤白另一邊是朱門殤。挨著沈玉傾另一側依次是楚夫人、許姨婆、雅夫人。
沈未辰明白她的意思，歉然道：「我明白了，不會有下次。」
傅狼煙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把巴縣搜查個遍，卻沒有找著兇手。他腦中有千百個疑問，最後只問了一句話：「為什麼？」
楚夫人打斷她道：「嫂子，有什麼疑問，回去再說。」
誰也沒料到，沈雅言早不回來晚不回來，竟恰恰在今日此時回來。沈玉傾與謝孤白更沒想到，派往銅仁的探子竟未回報沈雅言回到青城的消息，他是怎麼避開了眼線？
這得多累……
沈雅言瞥了一眼女兒，道：「夫人、小小，過來！」
唯有傅狼煙百感交集……原來，是為了這個嗎？
她忽地心疼起哥哥。
「這是我們的家事。」楚夫人毫不退讓，「難道掌門之位不傳給玉兒，還能傳給雅爺不成？」
他從來就不是繡花枕頭，他只是仁善，但真要決斷時，他會決斷。
謝孤白搖搖頭，捏著手臂轉頭問朱門殤：「你不擲杯？」
「在後邊廂房跟姨婆說話，孩兒派人去請。」沈玉傾道，「娘稍歇會，孩兒命人開宴。」
許姨婆哼了一聲，也不尷尬，反是雅夫人有些窘態。楚靜曇性格直爽，嫁入青城后雖有收斂，私下常嫌棄許姨婆陳腐，只是一來當時公公尚在，二來敬著是長輩，不讓丈夫難做，平日里能避則避，偶爾話不投機也就冷嘲兩句。方才這話，若說是諷刺，太過頂撞，若說是楚夫人認錯服軟幫腔，卻是誰也不信。
「我可看不出。」
太平閣里，劍拔弩張！
沈未辰猶豫半晌，又看了眼謝孤白，謝孤白緩緩點頭，沈未辰這才往父親那邊走去。她走到門口才赫然發現，門外兩側站著許多衛兵，這些衛兵見沈未辰來到，一擁而上，守在雅夫人與沈未辰身前。
沈未辰驚呼一聲：「爹！」
雅夫人從不參与政事，楚夫人所說是真是假她無從分辨，只是覺得不妥。
夏厲君站在角落柱子旁，她身份低微，服裝簡陋，無人搭理，又不知要坐在哪。沈未辰上前打招呼，道：「夏刑使，你跟著連雲堂哥、傅老坐就是。」
「正式將掌門之位交與犬子沈玉傾。」
沈未辰知道楚夫人話中意思，她方才被姨婆責罵，雖覺委屈，卻無怨懟，反而聽了楚夫人這話，心中一酸，眼眶泛紅，怕母親察覺，忙低頭走出。
謝孤白道：「打從跟你哥說那些話開始，我每件事都在找死。不踏實也得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沈雅言上前一步。
有人要發問，還未開口，謝孤白也起身，舉杯大聲道：「我謝孤白願竭盡心力為掌門盡忠！如違此誓，有如此盞！」說罷一飲而盡，將酒杯擲在地上，摔個粉碎。
傅狼煙見掌門夫人行此大禮，忙彎腰還禮，連稱不敢。楚夫人道：「姨娘，你也說句話。」
楚靜曇也不出聲，逕自推開門，這一下唬著了許姨婆與雅夫人，也不知她聽到沒有。楚靜曇行禮問安，道：「姨婆，雅夫人，玉兒等著兩位呢。」
許姨婆點頭起身，沈未辰上前要挽姨婆臂彎，楚靜曇道：「我來，陪你哥去。姨婆說的對，別學我。」
傅狼煙忙欠身道：「不敢。卑職兢兢業業，只怕辜負老掌門所託。」
眾人見楚夫人與許姨婆先後說話，疑心去了大半，之後雅夫人也感謝傅老，眾人紛紛舉杯上前，或祝賀傅老退隱，沈連雲新任，或敘舊有之，巴結有和圖書之。
「作為妻子，實不忍丈夫如此辛勞。我們夫妻私下商議許久，今日不只是傅老退隱之日，還有一件更為緊要之事宣布。」等眾人平靜了，楚靜曇繼續說著。
常不平、許江游、苗子義、沈連雲，還有幾名早安排好的親信同時起身，大聲道：「我等願為掌門盡忠，如違此誓，有如此盞！」
眼看現場騷動，常不平當先舉杯道：「傅堂主，這些年辛苦你了。」許江游也起身道：「晚輩替爺爺敬傅堂主一杯。」又斟滿一杯，道，「恭喜沈堂主。」楚夫人也起身：「傅老，您老人家對青城的貢獻，我夫妻、母子，永誌不忘。」說完雙手捧杯，彎腰長長一揖。
沈未辰心下猶豫，看了眼哥哥。沈玉傾默然不語。現在還不是他開口的時候，楚夫人比他更有資格與沈雅言叫板，只能依靠母親說服二伯。
沈玉傾舉杯至胸前，向左右一巡，高聲道：「眾人皆知，傅老服侍青城三代，從奉節刑使一直到青城總刑，破了無數大小案件，聽說現在太乙門裡還掛著奉節子民送的『青天再世』匾額。傅老，青城這些年仰仗您了，我敬您一杯。」
原來父親不是一個人來的太平閣，他領了兵來。可他才剛回來，怎麼可能知道哥哥今天要奪位？是誰泄露機密，還是什麼別的原因讓父親領兵回來？
「你們在做什麼？！」
傅狼煙有些恍惚，他還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能說什麼。突然間，他又聽到楚夫人的聲音，回頭看去。
餘下眾人見有人站起，有些跟著起身，紛紛仿效，擲盞于地，有老成的，覺得古怪的，原本不敢妄動，但聽擲杯聲此起彼落，也跟著動搖起來。沈玉傾畢竟是世子，又是獨子，還有楚夫人親言。他性格溫和眾人皆知，就算這幾日行止異常，說不定也是為接任準備，難道他還會篡一個早晚落到自己頭上的位子？於是紛紛起身擲盞。
成了！至此，沈玉傾和沈未辰兄妹總算鬆了口氣。
沈玉傾起身舉杯，寒暄幾句，不外乎感謝眾人前來祝壽等等場面話。沈未辰望著沈玉傾。他依然笑著，他們打小一起練習如何說謊，學著如何掩蓋不開心，學著如何壓抑怒氣，讓沈玉傾學著當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沈連雲不慌不忙，反抓住傅狼煙右手腕，笑道：「傅老，您嚇著我了。您放心，刑堂我會擔著。」說著用力晃了兩下手臂，看著像是兩人把臂交歡似https://m.hetubook.com.com的。
說到這，眾人騷動了起來，雅夫人、許姨婆、沈勤志等沈家人也大感疑惑。眾人都望向朱門殤，只見他微微點頭，道：「確有此事。我勸過掌門靜養，無奈政事繁雜，靜不下心。」
雅夫人驚道：「弟妹，這……」
行刺宋從龍的刺客，右手腕受了傷。
忽地一聲暴喝，聲壓眾人，那是所有人都熟悉的聲音。眾人回頭望去，太平閣外站著一人。
傅狼煙辭任雖然突兀，但並不意外，畢竟他年高六十有四，差也不差這一年。只是宋從龍遇刺案沒破，熟知傅老的人都知道，以他性格是不會在責任未盡時請辭，這不給自己經歷留下個污點？
許姨婆也覺意外，這事沒人跟她說過，但她嫁入青城后從不過問政事，只知道這三代元老對青城勞心勞力四十年，便也起身舉杯道：「傅老，這些年辛苦你了。」
「還有一件事。」杯觥交錯間，楚夫人再次舉杯。這次她也用內力將聲音送出，滿室皆聞，眾人都噤聲聽她說話。
楚靜曇抵達太平閣時，所有人早已到齊，眾人見著她紛紛行禮問安，她只是頷首示意。沈玉傾上前問安，楚靜曇見著他身邊的謝孤白，又看見不知在胡吹什麼，被許多人包圍，各個紛紛點頭讚歎的朱門殤。
不正是沈雅言？
酒過三巡，沈玉傾望向謝孤白，謝孤白微微頷首。沈玉傾心知肚明，起身敬酒，來到傅狼煙桌前。刑堂中人自成一桌，眾人見他來到，紛紛起身。沈玉傾舉杯道：「眾人靜靜，我有話說。」他說這話時用內力送了出去，太平閣的宴席廳里都聽得見，少主說話，眾人都放下筷子，洗耳恭聽。
夏厲君環顧周圍，道：「這地方我真不合適。」
楚靜曇拍拍沈玉傾肩膀，道：「玉兒，今後任重道遠，你……好自為之，別……當個比你爹更好的掌門……」
「其實這幾年政務繁忙，外子食少事繁，時常感到身子不適，只是怕引起紛亂，隱瞞不說，這事唯有朱大夫與玉兒知曉。」
楚夫人神色不變，道：「雅爺，我與庸辭決定，今日將掌門之位傳予玉兒。」
沈未辰笑道：「今天是吉日，別說損話。」
「外子擔任掌門十一年，政事繁雜，勞心費力，靠著諸位齊心合力，為掌門分憂解勞。諸位盡忠職守，我替掌門敬各位一杯。」楚夫人又舉杯。
沈玉傾將酒一飲而盡，道：「這杯送別酒，不能聊表沈家對傅老感謝于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