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捕風捉影
第十三章 斷梗飄蓬
顧不上再砸,他抄起桌上的包子,連那串風鈴都顧不上拿,爬出窗戶,放足急奔。
黃乞丐兩天後病死,阿茅沒力氣埋他,先通知門派驗屍,驗出傷痕,把一眾圍毆打人的乞丐抓起,這都是地方上的無賴,問個傷人致死,各打二十杖,收監都嫌浪費米飯,通通趕出平遠鎮。
他就在這院子里渡過冬天,一老一小,整個冬天沒說過一句話,但知道對方就在那裡。
「煮多了,不浪費。」
當天晚上,直至更深夜重,阿茅才又摸回市集。平遠鎮向來安寧,打更巡守都不謹慎,他躲著火光摸迴風鈴鋪,鋪門落了鎖,他繞到屋后,一摸窗子,窗子沒落鎖。
阿茅恨恨地哼了一聲:「以後我知道怎麼下手啦!」
黃乞丐剩下的只有那捆茅草,現在只屬於阿茅一個人了。
那天夜裡,他想摸黑到廖平的大宅中偷糧,卻見燈火徹夜通明,只得失望而歸,他把這事告知老頭。
可他忘記了這是家風鈴店,第一串風鈴落地,立刻發出鐺鐺巨響,在小屋裡回蕩著特別清晰,把他給嚇傻了,這一砸還不惹來巡邏?
「你幹嘛賣風鈴?你又不缺錢。」
哪個正經人能這樣在大街上現眼?這不明擺著作賊?當下有人叫喚起來。一群人搶上前去,掀翻阿茅,眾人氣他手腳不幹凈,又是外地人,一頓好打,搶他鴨腿。阿茅可不吃虧,打是挨了,鴨腿也要吃,死命往嘴裏塞,也不管嚼沒嚼爛,咬下就往肚裡吞,便是骨刺扎穿上顎,吃得滿口是血也不住口。
黃乞丐將風鈴丟在地上,用力跺了幾腳,踩得腳都疼了,要阿茅挖個坑將風鈴埋了。
「就你這老骨頭,真要人吃人也是吃你!」阿茅摸黑找著樓梯,老頭叫他也不應。
「這裏沒錢。」老頭回答,「這是躲仇家的地方。我的錢不在身上,你每月初三、十七看見那幾個來替我打掃修剪花園的人,他們會送來銀兩。」
他一定要偷這老頭,偷光他家當,值錢的不值錢都偷光!阿茅拎著油燈,在屋裡搜索值錢的物事。
「右邊那串小鐵片風鈴,你解下來戴在手腕上,走動也合適。」盲眼老頭忽地開口,險些把阿茅嚇到跳起。
他再去那院子時已是臘月,那天他餓得不行,不僅餓,還冷,他找不著地方避寒,想起那院子,於是把那捆茅草帶著,決定去那院子住下。
他還真住下了。院子大門依然沒上鎖,他躡手躡腳走進,挑間不透風的房,把茅草蓋著,雖然不算暖和,也就這樣沉沉睡去。
「沒想做什麼。」老頭回答。
阿茅糊塗了,這瞎子在這放油燈火折幹嘛?他點起油燈,周圍總算明亮,剛走入大廳,就見桌上放著一隻鹵鴨腿、幾張烤餅和一壺水。
他跑到中庭,月色當空,一時不知往哪去好,回到之前住的房間,那捆隨身帶的茅草被扔在屋角,許久不曾用過。
他躲了兩天,就靠這幾顆包子裹腹,卻不見鎮里有什麼動靜,轉著彎查問,才知是老頭說鋪里鬧耗子,咬壞綁線,驚擾鄰居。
廖明率領的弟子只抵抗了片刻就投降,點蒼弟子撞開大門。他們沒傷人,只搜索了一陣就離開。
他來到舊米倉,米早被搬進門派里,他刮著地縫找尋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顆一顆拾掇,一整天下來也就幾十顆,倒是收了包避潮的生石灰。他把米粒混著綠豆熬成一大碗綠豆粥給老頭。
「地頭不平靜。」老頭說,「兵荒馬亂,許是路上出事了。」
阿茅好不容易扶起老頭,看他渾身是傷,口吐鮮血,嘴裏那幾顆僅存的牙齒也被打掉,只怕這口氣轉不過來就要死了。
阿茅第二次到密室,上回也就兩天前的事。他找著老頭留給他的油燈,用僅存的燈油照明,一手扶著老頭,一手提著油燈,很是吃力。
「你偷風鈴那天,我就是聞著你味大才知道你進來。」
一個人住這麼大的院子做啥?是錢多沒地方使嗎?這老頭古怪得緊。
他一大早就去鎮外樹林,跟著鎮民刮樹皮,摘野果,挖野筍。有回他爬到樹上,采著幾顆鳥蛋,怕被人發現,忙逃回莊院。
他轉身就跑,跑得又快又急,又怒又氣。這種事他遇過很多次,被揭穿后就是一頓好打,只是沒想這瞎老頭這麼壞,竟想騙他!
阿茅不禁一愣。
他手裡還有那盞從院子里拿來的油燈,他好想一把火把平遠鎮燒個乾淨,也把自己燒個乾淨。
除了乞討,他們另一個活是偷搶。乞丐跟阿茅說,偷不著就搶,搶不著就餓死。黃乞丐教他如何扒人腰袋,教他如何趁人從袖中取出銀兩時搶奪,教他如何絆倒婦女,趁著低頭道歉時或偷或搶。
「太鬆了。」阿茅走到院里,這還是他住進來后第一次對老頭說話,「我手腕套不住。」
「又不能當又不值錢,被人瞧見就知道偷來的,還www.hetubook.com.com不打死你?」
或許有一天,他會睡著睡著就死了。他見過不少凍死的乞丐,他自個也有好幾次差點凍死。黃乞丐雖然無用,但兩個人靠著還能取暖,或許不該讓黃乞丐死得這麼早,他想著,但他活著又有什麼用呢?自個活著也沒什麼用,每個人活著都沒什麼用,都在等死而已,這狗娘養的世道!
「你找啊。」
他再醒來時,臭老頭趴在地上,渾身是血,原來廖明把這院子搜個底朝天,實在找不著值錢事物,把老頭打得口吐鮮血,逼問他把銀兩藏在哪。老頭只說瞎子能賞什麼古骨董字畫?除了那一倉庫風鈴,就只剩這間大屋,廖明無奈,只得悻悻離去。
「啊?」阿茅一愣。
「罵我豬嗎!」阿茅罵完這句,一溜煙躲回房裡。
約莫一年前,阿茅跟著黃乞丐來到平遠鎮。照往例初時幾天都能討到些糧,等鎮民日久生厭,施捨冷清,阿茅才去偷搶,待惹起眾怒,便換個地方開穴,他們在湘地流浪幾年,都是如此。
「灶房裡多煮了鍋熱水。」
他正懊惱,忽又起疑,方才那老頭進院子是摸索著開鎖,難道裡頭竟沒人幫他開門?這樣一個莊園,裡頭能只住一個人?阿茅決定再看兩天,直到他確定這莊園里只住著老頭一人。
黃乞丐燒成一壇灰,阿茅也沒埋,就潑撒在村外樹林里,把那罈子賣了十幾文。
阿茅愣是不信,就那賣風鈴的小鋪子,能養得起這莊園?就這莊園規模,裡頭怕不有十幾個丫鬟僕役保鏢?這怎生闖得進去?
「別砸了,驚擾鄰居,我幫你開門吧。」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阿茅吃了一驚,連忙退開,舉起油燈,才見著那老頭陰惻惻地站在身後。
「是多討了些,不過分口糧養你也費勁。等你年紀大些還能賣,就是長得丑,賣不了好價錢。」黃乞丐打著酒嗝喃喃說著。
原本他這一撈不會出事,偏生阿茅實在太餓,一邊走一邊打開紙包,見裡頭是根大過巴掌的醬鴨腿,這哪受得住?就在街上邊跑邊大口吃了起來。
阿茅挨了好多下,那婦人眼看鴨腿被他吃得剩半截骨頭,伸手揪他破衣。衣服破爛,一撕便裂,風鈴落下,婦人伸手撿起,以為是個值錢行當,哪知就是個小銅鐘,一怒之下遠遠擲出解氣。
「你看得見我?」阿茅驚疑不定。可這說不過去,他若不瞎,上回自己怎能偷著風鈴?
密室里的存糧也不知能支撐幾天,阿茅又回到鎮上。平遠鎮派糧,他不是鎮民,沒有糧,他幫老頭討糧,派糧的要老頭自己來取,老頭只剩一口氣,怎麼走?
黃乞丐討錢時,阿茅還能緩口氣。他拉著乞丐衣角沿門討食,若在市集,乞丐會跪趴著,阿茅就在旁邊跪著,眾人見乞丐拉拔個娃兒不容易,都願意多給上幾文。
第二天,他是讓飯香給熏醒的。房門口放著一鍋粥和幾碟小菜,簡單,但對他而言很豐盛。
他想起剛才確實看著一串系著鐵片的風鈴。阿茅心想,真戴在腕上,伸手就是叮叮噹噹,一想扒就被人活逮,這老頭莫不是瞧我傻?
就這樣,三天兩句話,有一搭沒一搭,一問一答。
人吃人又怎地?這世上就只有壞人、蠢人、賤人。老頭也是犯蠢,那每個月送錢來的朋友肯定吞了他的錢。
入冬后,那捆茅草漸漸不頂用。自從那回在大街上搶了鴨腿,能討著的食物越來越少,鎮上人只盼著他快滾,他還能偷還能搶,但眾人多了提防,漸漸就難得手。
阿茅轉過頭去,見到間小店,鋪里掛著串串風鈴,聲音來自掛在門口的三個一串的小銅鐘。小銅鐘隨風搖曳,風停后仍輕輕蕩漾,撞出細細的聲音,彷佛聽到這聲音就清涼了許多。
「這叫狡兔三窟,要不我一個瞎眼老頭遇著壞心的乞丐偷兒,不被一把偷光了。」
阿茅照老頭吩咐把廚房裡的臘肉、腌菜、半缸米跟一袋綠豆,所有能吃的通通搬入密室,老頭這才跟著走下,合起木板,地窖里一片漆黑。
這玩意一點用都沒有,但是他喜歡。
包子旁邊放著串風鈴,是幾個銅片用細線串起,看著精緻,正如老頭所說,拆下來綁在手腕上倒是別緻。
廖明覬覦這座大莊園許久,這是阿茅後來才知道的。老頭並非本地人,十四年前才在這裏蓋屋,花了三年時間建起平遠鎮上最大的莊園。鮮少有人進來,照他們推測,這樣華貴的莊園里該有許多古董、字畫、珍藏。
仔細想想,那老頭是個瞎子,他準備蠟燭做啥?
「你錢藏哪?」
幾天後,他打算問清楚。
「人總要找活干,不然悶得慌。」
那是個小木屋形狀的風鈴,木屋底下鏤空,裡頭有個小銅鐘,銅鐘裡頭有小銅片。阿茅望向那老頭,他就坐在櫃檯后,似乎沒發和*圖*書覺自己走進店裡。阿茅左手捏著銅片,右手輕輕將風鈴從牆上取下,眼睛張望著門外,他作賊作慣,手腳自然利落。
為了搶口飯吃,阿茅沒少打架,若遇頑童欺凌,他必還手,雖然年紀小,牙齒手肘全都用上,插眼、撩陰、砸頭,往死里打,全是黃乞丐教的。他年紀幼小卻已玩過命,為著半顆饅頭被咬掉半隻耳朵。
那手宛如鐵鑄一般,阿茅想扳都扳不動,這才發現老頭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老頭。
「你想做什麼?」阿茅問。
「早晚偷光你的錢。」阿茅咬牙切齒地說。
阿茅從懂事時就跟著黃乞丐乞討,黃乞丐讓他叫爹,給他起個名字叫阿茅,那是因為黃乞丐總是隨身帶著捆茅草,天熱時作床,天涼時作被,那可是他獨有的寶物,阿茅等閑碰不得,遇著寒暑,阿茅得自個想法子保命。除了這捆茅草,他們只剩兩三件縫補到辨不清原樣的衣褲還能被叫作家當。
「茉莉,剛開花,香嗎?」
正如黃乞丐說的,這世上就沒好人。阿茅討不著就偷,偷不著就搶,這樣挨過幾個月,眼看就要入冬,天氣漸寒,某日阿茅肚子餓極,見著一個少婦提著個紙包,瞧著油潤,阿茅饞得口水都滴下來,偷偷尾隨,見那婦人行至一處菜攤前,把紙包往旁一擱,對著菜販指手劃腳,討價還價,阿茅低頭摸上前去伸手一撈,神不知鬼不覺將紙包撈走。
那是他八歲時的事,差不多那年紀吧。他後來再問黃乞丐自己是打哪偷來的,黃乞丐罵他不要臉,不守分,忘了養育之恩,此後每每問起,必賞他結結實實一頓好打。
阿茅失風被逮,若是苦主不罷休,黃乞丐會出面解圍。他會狠狠抽打阿茅,用腳踹,用拳頭打,打得他鼻青臉腫,滿臉鮮血。黃乞丐會幹嚎,大哭,捶胸頓足,說什麼人窮志不窮,打死你這壞種,早教過你餓死不能打歪主意,跪著哭求人原諒。這招百試百靈,從沒出過大事,有時遇著溫良人,心疼孩子皮肉受苦,不僅不追究,還賞賜黃乞丐幾文葯錢買酒喝。
趁著沒人,阿茅摸到店裡。看店鋪的老頭兩眼沒有光採,無神地望著周圍,阿茅瞧出是個瞎子。風鈴被掛在牆上,有竹制、銅製、木製的,花樣奇巧,阿茅很快就被串木製風鈴吸引了目光。
那老頭一直沒出門,直到黃昏,見無主顧,關上店鋪大門逕自走了,瞧他走路時拐杖不住前點的模樣,分明就是個瞎子。
怒從心起,他不知道這憤怒從哪來,只覺得生氣,搶到牆邊,順手抓起一樣東西就往地上砸。他要砸了這店,看那老頭還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你也一起走?」阿茅問。
「這就是你藏錢的地方?」阿茅道,「你讓我找著了。」
多古怪的事也阻攔不了阿茅的報仇心思。放著這麼大的院子沒人管顧,平遠鎮的居民果然蠢笨。阿茅打定主意,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找些值錢玩意帶回去,去別的鎮上典當,也能換不少銀子。
「為什麼讓我睡你屋裡。」
「如果他從巴縣來。」盲眼老頭說,「請他帶你走,他應該會幫你。」
「操,死老頭,去死!」阿茅大罵,提著油燈就跑,不知跑了多久,料那瞎子追不上,這才停下腳步。
「為什麼給我風鈴?」
大院里沒人,那老頭估計是去做買賣了。那間風鈴鋪他就沒見人光顧過,這老頭一定有錢,只是把錢藏起來,藏哪去了?阿茅四處找尋,除了一間房有棉被,廚房有米和幾缸醬菜,什麼都沒有。
有時,是老頭叫住他。
初三那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巴巴等著老頭的「朋友」送銀兩來,想讓那幾個「朋友」幫他們弄點吃的。他從早上等到晚上,老頭的朋友始終沒出現。
阿茅先注意到的是「叮鈴叮鈴」的聲音。這聲音伴著風來,一陣清涼,又像是響到心底深處,清脆嘹亮,好聽極了。
這可是天賜良機,阿茅打算進去偷他娘的個痛快,左右張望無人,掀開窗子翻進去。鋪子不大,穿過個小房間就是前頭店鋪,他摸黑進去,在桌上找著蠟燭,那蠟燭就挨著火摺子,阿茅點了蠟燭,看見桌上放著五六個包子,不禁一愣。
他忽地覺得心跳驟急,這該有許多錢,許多許多錢……他望著大院高牆,心想:「爬得過去嗎?」
「千萬別讓他知道我在這。」老頭回答,「他認得我,有些不方便。」
阿茅來不及偷著錢,黃乞丐就病了,先是全身浮腫,之後尿血,頭暈頭痛,吃什麼都吐,幾天後在市集上昏倒了。他一身癩子,沒人敢去拉他,阿茅半拖半扶才將他帶到鎮外一間破屋裡。找大夫看病是不可能的,黃乞丐但凡有點積蓄都拿去喝酒了。
他還真胖了不少,他摸摸自己手臂。老頭有什麼打算?老頭幾時要趕他走?就這m.hetubook•com•com麼跟自己耗著?是想怎麼坑害自己?他是不是太老,怕沒人照看,想讓自己幫他看門?
他拿起手環把玩許久,套上瘦可見骨的手腕。
「叮鈴叮鈴」,門口的風鈴響著。
只有這倉庫上鎖,裡頭肯定有值錢的。阿茅也不管會不會被發現,撿顆大石頭砸鎖。他力氣不大,砸了幾下都砸不開。
怎麼就這麼把包子擱桌上,不怕放壞嗎?
那瞎眼老頭依然坐在櫃檯后,混濁的老眼無神地望向門外。阿茅這回詳細端詳,要找個好收藏的。
「呸!」
黃乞丐望著他,喃喃自語,說偷這娃兒值當、值當。阿茅聽著著急,呻|吟著問了幾句,黃乞丐說阿茅是偷來的,他爹娘忙農活,把孩子擱樹下遮蔭,才三四歲,他想帶個孩子討錢容易,就順手抱走。
什麼都沒有……
院子這麼大,老頭又是個瞎子,裡頭沒其他人,我住下了也沒人知道,他這麼想。
黃乞丐讓阿茅去風鈴店裡偷錢,阿茅去了兩次。第一次去,那瞎老頭在櫃檯前寸步不離,從桌下取出個二胡唧唧嗚嗚拉了起來,阿茅覺得難聽,遠比不上風鈴清脆響亮。第二次去時,老頭許是解手,好不容易等他離開座位,才發現抽屜都上了鎖。黃乞丐在屋外大聲叫嚷,是有人經過的暗號,阿茅忙逃出店去。
「上回那串弄丟了?」盲眼老頭問,「要不你聽聽看哪串喜歡,送你。」
平遠鎮上原有的幾個乞丐惱他倆外來的搶食,趁機欺凌,打了黃乞丐一頓,阿茅年紀小,權且被放過,只是要他倆快滾,莫死在鎮上招晦氣。黃乞丐挨打時阿茅就在旁邊蹲著看,不叫不攔,只覺得有趣。這一打把原有的病情又熬重幾分,黃乞丐揪著阿茅的手,要阿茅去跟打他的乞丐討錢。
他一路跟到鎮西,見著一間大院,老頭開了門鎖,進了大院。那是富貴人家才有的莊園,怕不得花上三五年才蓋得起?這得花多少銀兩?阿茅算不清,只知道是他這輩子想都想不著的數目。
莊園空得不可思議,除了花樹桌椅,什麼擺設都沒有。阿茅無法分辨這莊園跟其他莊園的區別,他趁著夜色摸入,只覺得空曠。他順著腳下的碎石路走向大廳,月色照不著的地方漆黑一片。他沒有油燈,那貴得不像話,正想摸著什麼就搬出來瞧瞧,腳一絆,踢著什麼東西,低頭看去,碎石路盡頭放著一盞油燈,油燈旁還放著火摺子。
「大半夜的不省燈油,能搞什麼勾當?定是見不得光。我猜廖明想捲走鎮上的財物。」老頭對他說,「你快逃。這鎮上呆久了,等沒樹皮刮時,得人吃人才能活下去。」
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來幫老頭修剪花草,清理水塘。阿茅知道老頭有錢,但不知道他把錢藏在哪。他想,等他找到老頭藏錢的地方,就把錢偷走,再也不回來,然而這院子就這麼大,他找來找去就是找不著藏錢的地方。
入室偷竊遠比扒手罪行重,不只挨板子這麼簡單,指不定還得被趕走,離了平遠鎮,一時真不知去哪安身。阿茅使勁跑,鑽街走巷,直到跑出鎮子才喘了口氣。
阿茅沒死,幾天後病好了,黃乞丐有些著惱,為的是好日子到頭,讓阿茅裝病總沒真的像。若不是瘸腿難照料,黃乞丐真想把阿茅腿打斷,起碼阿茅認為黃乞丐會這樣想。
「關你屁事!」
「臭老頭!有你臭嗎!」
老頭傷勢漸好,身體還是虛弱。那點存糧早已吃空,餓了許多天,阿茅到處找吃的。他走很遠的路去大道上埋伏,見著落單的難民就騙,一灑石灰,搶了就跑。他知道被逮住得被活活打死,所以特別仔細。
「就說我快病死了,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門派告發他們。」黃乞丐說幾句喘幾口,說幾句喘幾口,只怕一口氣接續不上,就要去了,「他們怕事,會給錢,你儘管張大嘴要。拿了錢……幫我請個大夫,抓兩副葯……」
老頭只交得出一個空院子,廖明說他藏匿,想私逃,帶著一群弟子推倒大門,將老頭揪住。阿茅拼了命又撲又咬,拳打腳踢,一個十歲孩子哪有什麼力氣?不過白挨一頓打。他又罵又叫,忽地後腦挨了重擊,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黃乞丐不是他爹,阿茅剛懂事時還當是,後來知道不是,就黃乞丐這德行,再不正經的寡婦也不會給他生娃。黃乞丐說阿茅是撿來的,阿茅信了,還有些感激,但後來也知道不是。
老頭正在拉二胡,聞言停下琴弓:「等長胖點就套得上了。」
點蒼弟子闖進平遠鎮時,還有弟子抵抗,就在鎮口處,阿茅聽到殺聲與喊叫聲,想去看怎麼回事,剛推開大門,老頭就闖進來揪住他手臂。
「騙子!」阿茅站起身來,「當我好騙呢!你朋友早就拿著你的錢跑了!」
「拖,拖你娘!」阿茅大怒,一張臉和*圖*書漲紅著,「要不是我一口一口喂著,你他娘早餓死了!」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學會上床睡覺:某天他突然醒悟,床就在旁邊,為什麼要睡地板?
「他們不會跑,他們……」老頭沉吟半晌,轉過話頭,「你留下來會拖累我。」
「為什麼給我飯吃?」
平遠鎮上不是沒有孤兒,但自個鄉親總會幫襯些,東家賞口飯,西家給塊餅,讓找些閑活重活出力,討幾文工錢,等大些就能幹粗活,自力更生。初時鎮上人看阿茅可憐,也跟鎮上孤兒一般照顧,給些殘羹冷飯,漸漸地知道阿茅手腳不幹凈,他是外地人,又不親昵,發起狠就要打要鬧,鎮上人漸漸對他厭憎。
那間倉庫沒上鎖,阿茅剛推開門,一陣北風呼嘯,他聽到「叮叮噹噹」的聲響。是許多風鈴,比店鋪里更多的風鈴,噹噹作響,真是好聽。
原來這老頭不住這鋪子里?
「操!操你娘!」阿茅生平第一次覺得被羞辱。他無論偷搶被打被驅趕,都沒感到羞愧,唯獨這次,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臉紅,覺得羞愧,覺得徹底地,比做乞丐還要更徹底地被看不起。
這他娘的算啥!阿茅又怒了,氣得把烤餅鴨腿連著那壺水席捲一空,連骨頭渣都沒留給老頭啃。
那天他等著老頭收鋪,偷偷跟在身後。老頭是個瞎子,用不著躲,阿茅是個乞丐,四處遊盪,大搖大擺反倒不引人注意。
他抱著茅草躺在地上,腦海里千折百轉,難以入眠。
「臭的,熏人!」
肯定是有偷兒先搬空了,阿茅咬牙切齒,莫怪這老頭門都不鎖,原來是窮了。他繞了幾圈,找著一間上鎖的倉庫。
「那你怎麼辦?餓死?」阿茅罵道,「逞什麼好漢!」
去哪找葯給他?阿茅著急,好急好急,比餓了三天找不著一顆饅頭還急。他能找著大夫嗎?就算找著大夫,他也付不起診金。
「想騙我?等我拿了就喊捉賊?」被揭破手腳的阿茅大怒,「賊屌子,小爺我不蒙!」
阿茅聽得痴了。
那是去年七月,很熱,他們在市集乞討,黃乞丐把破衣扎在腰間,露出瘦骨跟滿身癩子,阿茅跪在一旁,曬得頭暈眼花。
阿茅也不是鎮日待在院里,他時常出去,也不知要去哪。他有飯吃,犯不著挨白眼討拳頭,只是閑走,不知為什麼,走著走著總會走迴風鈴鋪子,然後他就回頭,每日對著那糟老頭已經夠煩,幹嘛還要特地去見?
這些風鈴都好漂亮,他想試試哪個聲音好聽,又不敢發出聲音,只能看著。上回的銅鐘雖好,總覺得還差點什麼,不如門口那串。
「多久沒洗澡啦?」
有回阿茅打擺子,身子忽冷忽熱,臉白得像紙,阿茅真以為自己會死,黃乞丐把他拖到市集上求爺爺告奶奶,哭天搶地聲淚俱下,嚷著孩子要死,要買葯。那回討著不少銀兩,黃乞丐眉開眼笑,趁著阿茅還病著,拖著他到下一個鎮上討錢。
阿茅可沒打算就這麼了事,他滿懷怨怒,躲在暗處看著那間風鈴鋪,打算等老頭出門,絆他個狗吃屎。
阿茅真去要錢,但沒討著多少,都是一般窮苦人,就得個兩三百文。阿茅沒去找大夫,更沒幫黃乞丐抓藥。黃乞丐口渴了要喝水,阿茅就遞水給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黃乞丐說餓,阿茅就定定看著他,黃乞丐怎麼叫罵,阿茅就是不睬他。
「別出去!」老頭喊著,轉身掩上大門,拉著他來到緊鄰廚房的房間。老頭在地上摸著,掀開一塊地板。
「扶我……進密室。」老頭喘著氣,「帶盞油燈下去。」
但黃乞丐從不自己偷搶,這太冒險。他讓阿茅偷搶,因為阿茅年紀小,被逮著挨打也有分寸,打不死人,就算扭送門派,大哭大鬧,喊幾聲肚子餓,多半也沒事,運氣好還能撈著幾個大餅、幾文銅錢。
過年時,鎮里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門外鞭炮劈哩啪啦響,阿茅覺得吵鬧,還是院子安靜。那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也不知為什麼睡不好,第二天一早,門外除了早餐,還有那串風鈴——現在已經不是風鈴了,老頭把它拆下,做成個手環,一搖就有細微的叮噹聲,聲音不大,不擾人,只要在耳邊搖晃幾下,風就來了。
「後院里那是什麼花?氣味大。」
他沒再去那院子,那老頭太過古怪,他不想招惹,又覺得這是怯,堵著一口惡氣發泄不出。
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
那也是他打擺子那回的事,黃乞丐討著錢,心情大好,喝高了,在郊外破屋裡說醉話。阿茅半昏半醒,身子熱得像放炭里烤似的,阿茅都覺得能嗅著自個的肉香。
這大院子空的,除了不知道用來招待誰的桌椅,除了那些花樹,除了掛在大廳上鋃鋃作響的一串風鈴,什麼都沒有。書架上沒書,牆上沒畫,沒古董花瓶,沒擺飾,什麼都沒。
https://m•hetubook•com.com阿茅先拿葯給老頭吃,等老頭休息后才去看那副弓箭。弓身木紋陳舊,但並無腐朽,顯然時常保養,他從牆上取下弓,費盡吃奶的力氣也只能拉開一丁點。
他爬不過去,他才十歲,才六尺多高,且不強健,攀上牆也翻不過去。正氣餒,繞到大門前,發現大門沒關,阿茅又喜又驚,心中暗罵這老頭眼瞎心也瞎,竟連大門都沒掩上。他輕輕推開門,終於見著莊園模樣。
「行唄,找得著儘管拿去。」老頭笑著回答。
「操!偷這幹嘛?掛哪?哪有房子給你掛?」黃乞丐重重一巴掌打在阿茅臉上,「那店掌柜是個瞎子,你偷錢啊!偷不著就搶,他是個瞎子,還怕他追上?」
就還差著點……
阿茅在這院子住下了。他幾乎不跟老頭打照面,就在一間小屋住下,每天一早起床,房門口必定放著一鍋粥和幾碟小菜,一顆皮蛋或鹹蛋。老頭會去店鋪做買賣,黃昏回來時,大廳上會有飯菜,有時是烙餅與雞肉,有時是米飯與各色小菜,有時是饅頭包子,他就去取了吃。
他見著個顏色斑斕,像是垂著一串花似的風鈴。他不知道這材質叫琉璃,只是瞧著漂亮,摸了摸,覺得易碎,帶著不方便。
「把廚房裡能吃的都搬進去。」老頭喊著,「快!」
他剔出插|進上顎的骨刺,嚼細吞下,忍著全身疼,從鎮尾走回鎮頭,繞到賣風鈴的鋪子。他躲在巷子里許久,等到日正當午,行人漸少,才快步走出。
他把一鍋粥吃得乾淨,打他懂事以來,從沒吃得這樣飽。
阿茅飽餐一頓,卻丟了風鈴。那是阿茅第一次覺得心疼。那是他身上僅有的,因為「喜歡」而擁有的東西。
端午那天,阿茅試著把手環套上,還是有些松,差著點……
「一張嘴好過兩張嘴。我身子好些,自個能領糧,你是個外來戶,我這份口糧都分薄了。」老頭說道。
老頭還給他一床厚重棉被,就在他住下的第二天,同樣放在房門口,蓋著很暖。
該死的,他惱恨著。雖然得了幾個包子,不算吃虧,但這一砸,若是報進門派,要找賊兒,那老頭一說,怕不找到自己頭上來?
黃乞丐死後,阿茅把風鈴挖出。裝飾的小木屋被踩得稀爛,所幸銅鐘只有些鏽蝕,搖著還有聲音。阿茅把風鈴取下藏在懷裡,時不時拿出搖晃幾下,聽著聲音也覺得舒服。
「賣不掉。」
「牆上的柜子有跌打葯……」老頭靠在牆沿,指著牆壁,阿茅提著油燈取葯。火光下,他看見牆上掛著一張弓,地板上擱著兩桶箭。
「房間多,不佔地。」
直到他遇著那個叫李景風的人。
黃乞丐還說,這世上沒好心人,你我他都是人,將心比心,好不容易攢到手的饅頭大餅,你捨得送人?那些憐憫都是裝出來的,不是裝樣子給人看就是壞事干多了求心安,所以廟裡頭人多,沒幹虧心事,找菩薩說啥?就是求個發財,那也是貪。
不是說辛苦掙來的銀錢糧食送給非親非故的人何止犯賤,直是賤到骨子裡?
換個竹制的?可竹子的風鈴發出的是什麼聲音?他一串串看過去,正自猶豫不決……
耗子說的是自己?阿茅更加惱怒。他甚至想放把火燒了那家店鋪,但放火燒店是死罪,那店鋪就在市集,一但走水,他沒把握逃走。他左思右想,決心跟那老頭回家,看看他家住哪,再想怎麼報復。
老頭道:「我朋友會來接我,大戰打完你再回平遠鎮。」
好大一片院子,種著許多花樹。他聞到香味,是花香,阿茅從沒進過這樣的莊園,不禁有些躊躇,不知從何下手。
等點蒼弟子離開,阿茅以為安全了,沒想才是災難開始。當地的分舵主廖明聚集了所有鎮民,要大家一同熬過這災殃。他把鎮上僅存的糧食搜刮一空,又要大家交出所有財物,說是怕私逃,會造冊列管,等大戰打完再按冊發還,他要鎮民相信李掌門會護住衡山,他們要守住家鄉。
黃乞丐說,這些人又壞又蠢又賤。怎說他們壞?憑什麼他們有吃有喝,有田有糧?不是偷蒙拐來,尋常人能有這積蓄?怎說他們蠢?不蠢怎麼好騙好偷好搶?遭了殃是活該。怎說他們賤?辛苦掙來的銀錢糧食送給非親非故的人,何止犯賤?直是賤到骨子裡。
阿茅不知道黃乞丐是不是真姓黃。黃乞丐是個痞子,他定然背著案子,偷搶拐騙甚至殺人放火都有可能,改名換姓也實屬當然。
他注意過,不去店裡時,老頭就坐在院中拉二胡,或拿著拐杖在院子里遊走,有時會打開倉庫,取出一串風鈴掛起,靜靜聽風鈴的聲音。
到最後,雖然不多,但也問起雜事來了。
黃乞丐一早瞧出毛病,一問之下才知阿茅偷了串風鈴。
他竟然怕起來了,也不知道怕什麼,肯定不是怕這老頭。這老頭有什麼本事讓他怕?那就是個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