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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二)

作者: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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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十二章 一念既明(下)

第四卷 識人之明

第十二章 一念既明(下)

廣德猶豫,只要輕輕一送便能將這人殺掉。
七遍往生咒誦畢,廣德又問項宗衛:「要不貧僧向你講解經文?」
他把經文講完,也不知精神集中還是藥效漸去,竟漸漸清醒,手足也漸漸有力,忍不住道:「殺手施主,你聽見了嗎?」
「胡說!」廣德喝叱,「是我親妹子!為治貧僧侄兒的病,貧僧才偷香油錢。」
廣德驚道:「你……你要殺我?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不殺你,我保證不殺你!」項宗衛連忙道,「我只求活路!」
跟上?不跟上?
「這筆帳早晚跟你算!」項宗衛怒罵一聲,踏檐而去,與托塔天王各自奔逃。
「施主殺的人更多。」廣德爬著。
難道還能這樣挪出慈雲寺?
廣德臉上一紅,不作辯駁,正要離開,項宗衛又道:「待我把這事說給人聽,揭穿你這慈雲寺的假高僧,哈哈哈哈!」
「你不說你的事,貧僧就說貧僧的事了。貧僧自幼好佛……」他竟真說起往事來,都是些瑣碎小事,他從未與人說過,也無人愛聽。他說了幾句家長里短,項宗衛罵道:「你的故事無聊極了!」
「你接的那個活!」托塔天王怒吼問,「你殺了他?」
「什麼話?」廣德不解。
明不詳施展輕功遠遠跟在他身後,項宗衛快馬加鞭,明不詳輕功再好也不可能跟馬競速競遠,於是拾起一塊尖石奮力一擲,石去如流星,破空聲嗡嗡作響,啪的一下正打在馬腿上,馬哀鳴一聲摔倒在地。
廣德見屋角有掃把,心生一計,走去拿了掃把。項宗衛笑道:「想拿掃把打我?你還沒打著我,我就一腳將你踹倒了。」
但他也知道不會有答案,只沒想他剛逃出生天,沒死在廣德和尚手下,卻要死在托塔天王掌下。
「這個明不詳很厲害,似乎沒受丁點影響。」項宗衛說道,「沒見過膽氣這麼壯的。」
項宗衛看透他心思,笑道:「想逃?你敢靠近,我一腳踹死你。」
廣德問道:「要不,你答應貧僧一件事?」
他又要走,項宗衛喊道:「別急著走啊!你倒是說說,你為什麼冒充高僧?」
是這刺客佩戴的環首刀,被明不詳奪下,棄置在院中。
「我瞧你很怕啊。」項宗衛笑道,「你不是高僧嗎?高僧不都置生死於度外?」
廣德一時語塞,只得道:「貧僧這就走,不與你爭辯。」他剛要離開,忽地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一軟坐倒在地,這才想起石燈籠里有迷煙。原來項宗衛跟他說胡話是要騙他留在院子里,被迷煙所擾。
「你不是見著我的臉了?」項宗衛笑道,「殺人滅口啊。」
廣德從地道中逃出,喘了幾口氣,繞到禪房前院。項宗衛大笑:「我還以為你真是https://m•hetubook•com•com什麼有道高僧!入定三天,原來是把食物藏在房間里!」
那是夜榜的人,跟著他就能摸到夜榜的針線。
當天晚上,一名穿著藍色袍子的中年人進了客棧,敲了項宗衛的門。明不詳把耳朵貼在牆邊聽他們說話。
「他不怕,你是有道高僧,你怕不怕我?」項宗衛問,「或者這樣問吧,你怕不怕死?」
好一會,項宗衛踏步離去,來到禪房外,見屋外兩具自己炮製的屍體,忽地覺得愧疚,雙膝下跪叩了三個頭,又回過身對著廣德和尚叩三個頭,逕自離去。
廣德猶豫,最後仍是說了:「他去通報門派。」
廣德轉過身去,掀開屋角木板,從洞里翻出些乾糧,多半是饅頭、素餅等齋食,隨即鑽入洞中。
廣德一刀揮下,項宗衛只覺雙手一松,轉頭望去,廣德和尚把刀扔在地上。他身上迷|葯效果漸去,力氣漸足,四肢著地爬向蒲團。
「你外頭還養妹子?」項宗衛驚訝,「還是個花和尚?」
只聽項宗衛哈哈大笑:「你不但是假和尚,花和尚,賊和尚,還是個笨和尚!」
項宗衛走了兩里路,他的馬綁在這,他解開繩索,上馬而去。
「超渡死人的?」
項宗衛是夜榜著名殺手,擅於潛行刺殺,他殺人無聲無息,又懂布置,故意裝神弄鬼,一般人見著這樣的屍體,即便不疑心有鬼也會慌亂無措,至少會噁心,他知道明不詳武功高強,特地布置亂其心神。
廣德笑道:「貧僧笨,施主也不怎麼聰明嘛。」
「那三百兩?」藍袍人問。
他回過頭去,項宗衛兀自在磨繩索。
「逃啊。」項宗衛笑,「他一時半會回不來,我慢慢磨,磨斷繩索就能逃了。」
明不詳站在屋檐上,望著項宗衛的背影。
「砰」的一聲,一隻手掌穿破房門,掌風夾著碎木打在他臉上,直把他打得頭暈眼花。他終究是頂尖殺手,雖昏不亂,反手一刀劈向巨掌。他手腕受傷,出刀稍慢,一名壯漢逕自撞破房門,連環幾掌勁風撲面,往他身上招呼。
這可怎麼辦才好?廣德左右張望,瞧有沒有好用的器具阻止這惡徒。
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呼喊聲,有好奇的人聚在外頭圍觀,他知道方才的戰鬥已驚動許多人,很快就會有人通知門派,到時必遭盤問。項宗衛掩住臉從窗口躍出,托塔天王也跟著躍出。
項宗衛罵道:「你站得起來嗎?這繩索馬上就斷!」
「未知前世因,哪知今世果。說不定貧僧殺你就是因果。」
「明不詳?」他終於聽懂了。
廣德大吃一驚,忙搶上前去,項宗衛卻是不懼,他雙手雙腳雖然被縛,畢竟是高手,等廣德靠近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子猛地一縮,一個鯉魚打挺,身子前彈,雙足踢出。
廣德本有些猶豫,轉頭一想,自己都騙了二十八年,難道還沒騙夠,真要作為高僧死去才體面?修行尚無寸功,在乎這虛名做啥?於是道:「你是該說。欺瞞信徒是貧僧之過,今後要還也難了,便讓這百里信徒唾棄貧僧便是。」
「為了嚇人,花了兩個時辰。一般人見著這恐怖模樣,不是疑心有鬼就是失了膽氣,一旦心神慌亂,就好下手。我外號『殺人吊膽』就是這樣來的。」
「要不,施主別跑了?」廣德並未將刀遞進。
「明公子行正坐端,是修行人,自然不驚。」廣德又問,「你真是來殺明公子的?」
「這裏很多,合適。」廣德望著燈籠旁兩具屍體,此時也不覺陰森,低聲誦起往生咒,為兩位弟子超渡。
「別生氣,值得發這麼大脾氣嗎?」廣德笑道,眼一瞥,看見庭院中落著一把刀。
此人不死便是自己死。
刺客盯著廣德,良久不語,忽地問道:「明不詳呢?」
「這活我接不下。」項宗衛道,「我打不過他,他很厲害。」
項宗衛拾刀割開腳上束縛,愣愣看著廣德,只見他爬到蒲團上趺坐,笑道:「我本想斬斷你拇指,讓你不能作惡,后又想想,你功夫好,少了拇指功夫就算受影響,還是足夠殺人,不如讓你有機會贖罪。」
廣德想要起身,只覺手足酸軟,昏昏欲睡。項宗衛道:「別想啦,你不會功夫,又這把年紀,聞著迷煙手腳無力,乖乖等爺出去拉你一把。」他得意洋洋,無人牽制,更加賣力去磨繩索。
「是誰要殺我?」項宗衛大喊,「我們是同行!是小掌柜?為什麼?」
刺客笑了,邊笑邊掙扎,繩索縛得緊,但看他掙扎的力道,廣德覺得他隨時都能掙脫。
這便是因緣?一個殺手與一個僧人,在這晚上交會的因緣,成就一名高僧與一個好人。
項宗衛飛腳還擊,巨掌拍在他腿上,一陣劇痛,險些骨折。緊接著是狂風驟雨般的十數掌,項宗衛抵禦不住,巨掌將他的臉往桌上摁去,同時扣住他右手反繞在後。
「夜榜?」廣德和尚又問。
就在明不詳跟著藍袍人離開后不久,項宗衛正打算就寢,忽又聽到敲門聲。
「你,你想幹嘛?」項宗衛喝叱,「你想殺人?殺人是犯戒的!」
「有沒有活得等掌柜吩咐。」藍袍人道。
燈油燒完了?
明不詳決定跟著藍袍人走。他是跑堂,他記得當時與彭小丐和楊衍一同跟夜榜見面,為首的自稱掌柜,與這藍衣人稱的掌柜相合。跑堂、掌柜是夜榜的階級暗語,跟著跑堂的走才能見著掌柜,見著掌柜或許就能見hetubook•com•com著他想見的人,甚至是夜榜的「老闆。」
「那我念經好了。」廣德說道,「施主聽過往生咒嗎?」
就在他身旁不遠處。
「我之後也要殺他。」項宗衛不住磨蹭。也不知那繩索能否支持得住?廣德和尚怕極,若是讓他掙脫,自己今夜就要死在這。
廣德氣得兩眼發黑,轉念一想,兩人都處在生死交關之際,自己不急於逃命,還與他閑話,不是犯蠢?再發脾氣,說不定氣血上涌,被迷煙熏昏過去,不是更糟?犯蠢是蠢,發脾氣是蠢上加蠢,當下寧定心神,也不發脾氣了。
「你殺人就殺人,為什麼要布置成這樣?這得花多少工夫?」
從語意判斷,項宗衛會等任務分派,無論他去哪裡,都不會前往夜榜。
掌上的力道加大,他覺得自己腦門快要被壓破了。
「也要等真沒人接,掌柜吩咐下來。」藍袍人道,「你剛接過活,又失敗,得等上一陣子才有活接。」
既然作不了主,擔憂不如安心,廣德道:「反正貧僧動不了,你一時也逃不掉,不如聊聊?」
「我不跑,被九大家抓去,他們會逼供,仍是要死,還多遭罪!」項宗衛喪氣道。
「那是誤會。」廣德道,「貧僧也不想騙人,要不是……要不是貧僧妹子缺錢……」
「出家人不打誑語。」刺客道。
廣德可不傻,走上前去,倒轉掃把,將竹柄插|進項宗衛兩腿之間,勾住綁腳的繩索奮力一拖,項宗衛大叫一聲,被拖離門邊數尺,忙蹬足亂踢,力道兇猛,廣德急放開掃把後退。
廣德知道被發現,也加緊爬向環首刀,手一伸……
「你說什麼?」項宗衛真聽不懂。
「那也是施主的因果,貧僧管不著。」廣德和尚笑道,「你要殺貧僧,儘管動手,若無他事,貧僧入定去也。」
「項宗衛,別號『殺人吊膽』。」刺客竟回答了。
「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就能讓殺人吊膽提心弔膽?」藍袍人問。
托塔天王像是鬆了口氣,掌上力道緩下幾分,項宗衛趁機揮刀逼開壓在臉上的巨掌。
「你還沒回我話呢。」項宗衛道。
項宗衛喊了幾句,見他不應,伸手推他也無反應,若不是還有呼吸,還以為他就此死去,不禁愣住。
項宗衛道:「嘴巴在你身上,你要說,我還能阻止?」
可自己還有幾年好活?死在今日,死在明年,有什麼區別?換言之,若十年前就死,或十年後再死,又有什麼區別?終歸是一抔黃土。
「沒死,我殺不了他!這活我不接了!」
明不詳決定跟著藍袍人。
項宗衛點點頭,找了間客棧投宿,明不詳跟著投宿,指定項宗衛隔壁房間。進了屋,明不詳搬開床板,取出不思議將牆壁刨薄,用針鑽了個細孔,和*圖*書從孔中勉強可見人影。
「我他娘的哪來的手捂耳朵?」項宗衛大罵。
此時確實不由他作主,是他先恢復或者項宗衛先脫逃,誰也不知道。
「怎麼不說話了?」項宗衛見他不說話,心中起疑,轉過頭去,不由得魂飛魄散。
「我是刺客,你是和尚,刺客殺人天經地義,和尚殺人天打雷劈!」
廣德心中一跳,挪動身體,雖然手腳仍是酸軟,爬過去不是問題。
他在解繩索?廣德吃了一驚,急忙道:「你幹嘛?」
「你做什麼?」項宗衛大怒,「想搶活,自己跟掌柜說去!這可是鬧市,你搞什麼鬼!」
「你就不怕我言而無信,先殺你,再殺別人?」項宗衛咬牙。
早在他帶著項宗衛進入禪房時,他就發覺桌下的地道,來到後院搬開花盆,更明白廣德的入定不過是個騙局。
「這往生咒全名為『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尼羅』,經文的意思是歸命無量光佛……」他竟真的解說起往生咒來。
他握著刀向禪房爬去。
明不詳躍下,對著廣德大師行禮三拜,追著項宗衛的身影而去。
「他……他走了。」
「他死了嗎?」他沒想到托塔天王竟會回話,還是這麼不明不白的一句話。
「干一票大的,金盆洗手。」項宗衛道,「幫我跟掌柜說一聲。」
「你想幹嘛?」項宗衛喝叱,連忙加緊摩擦繩索。
「退你。」項宗衛道,「我還要接活。」
「你敢過來,我一腳踢死你。」項宗衛笑道,又靠向門邊,用門框磨繩索。
在這瞬間,好似有一團光在廣德腦中炸開,神思乍然清明,難道這便是靈光乍現?
「你誤會啦。」項宗衛道,「我說的就是現在那個『沒人接的活』。」
「要殺就殺,你說不殺貧僧,貧僧不信,你說什麼貧僧都不信。」
項宗衛一愣。
他會有此疑問實屬正常,夜榜的人通常不接殺夜榜人的活,畢竟自相殘殺對夜榜沒好處。同為夜榜的托塔天王沒理由殺他,除非是掌柜的要求。
「因果報應,你會遭報應的!」
「這下你勾不著了。」項宗衛笑著,繼續用門角摩擦繩索。
廣德又吃了一驚,幸好這下沒拿捏好距離,要不自己這把年紀,這一腳不把自己踹去半條命?饒是如此也嚇得廣德後退連連,一身冷汗。
他說入定便入定,雙眼一閉,頓無雜念,神入初禪。
「誰?」項宗衛起身,這麼晚了還有人找他?他警覺地躲在門后,握住環首刀。
天亮時,項宗衛尋著個小鎮歇息一上午,明不詳跟著休息。等他離開,明不詳買了馬匹遠遠跟上,一路來到又一座小鎮。項宗衛來到一處藥鋪前,將馬系在門外,走入藥鋪,對夥計道:「我找跑堂的。」
項宗衛目瞪口呆,還有這m.hetubook.com.com一手?
他本以為在廣德身上找不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卻看到一念頓悟的瞬間。
……
師父了心或許就在夜榜。
廣德正爬向那把刀。
藍袍人沉默半晌。
「那你要我答應什麼?」
「聊個屁!」項宗衛罵道。
「明公子也見著啦,你又打不過他,他也會泄露你的樣貌啊。」廣德著急辯解。
「操!老和尚狡猾!」項宗衛罵了幾聲,又向門邊靠近,廣德又伸掃把去拖,這回項宗衛有了防備,雙腿一縮讓廣德勾不著。廣德欲待靠近,項宗衛又要踢,兩人一時僵持,項宗衛回到門邊,屈起雙腳以防廣德又來勾他。
在明不詳做過的判斷中,很少,甚或可說罕有出現錯誤。如果出現錯誤,那十之八九是因為這判斷與感情相關。
「我都七十了,劈死了不虧。」
刺客昂起上半身,雙手不住扭動,過了好一會,似乎無功。這場面太尷尬了,廣德和尚問:「你叫什麼名字?」他雖問,並不覺得這人會回答。
項宗衛縱身跳起,見馬倒在地上哀鳴,夜色昏暗,也不知發生何事。他將馬重又拉起,馬一瘸一拐,項宗衛催逼無用,只得讓馬慢慢走,明不詳就跟著。
忽地,明亮的庭園燈光乍暗,項宗衛不禁一愣。
跑堂的客棧跟驛站才有,哪有到藥鋪找跑堂的道理?那夥計卻道:「明白啦,找著了會通知你。」
「以後別濫殺無辜,要殺就只殺壞人吧。」
「真打不過。」項宗衛說,「讓更有本事的人去。」
「總有沒人接的活。」項宗衛道。
「那也由不得貧僧作主啊。」廣德笑道。
他立刻猜出這人是誰,是比他早了七年列入夜榜十大殺手之一的「托塔天王」。
拿到了。
「我是要殺他,若是半途遇見你,就連你也殺了。」項宗衛挪到了門邊,靠在門角不住上下磨蹭,口中問道,「他是修行人,他不怕,你是聞名的有道高僧,你怕嗎?」
「這是犯戒!佛祖在天之靈不會原諒你!」
「所以你還偷錢?」項宗衛道,「真是糟糕的和尚啊。」
「你一個人接不下,也沒人接得下。」藍袍人道,「那也不是你擅長的活。」
「明白了。」藍袍人起身,「我會轉達。」說完躬身一禮,開門離去。
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逃吧,廣德心想。
「貧僧本就是個糟糕的和尚。」
廣德爬到項宗衛身後,將刀向靠在門邊的項宗衛遞出,刀尖抵在項宗衛背上。這環首刀有多鋒利項宗衛最是清楚,刀尖貼在項宗衛身上,稍一用力便刺出血來,項宗衛若是再動,勢必割傷,頓時不敢莽撞。
「現今的十大高手之一。幾年前箭似光陰退隱,就是我補上。」項宗衛低笑著,言語中有些自豪,不住蠕動身體,一點一點向門外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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